第十二章

夜深人靜,保密局行動處裏漆黑一片,唯獨東南角的王鬆山辦公室還亮著燈。今晚沒有什麽特殊任務,他一人閑著沒事,在桌子上擺著一壺酒,一點小菜,一個人在那逍遙地自斟自飲。門突然悄無聲息地開了,羅美慧風塵仆仆走進來。王鬆山嚇了一跳,連忙起身,不好意思地解釋道:“處長,我一天沒吃飯,剛從外頭買了點熟食回來……”邊說邊手忙腳亂地收拾桌子。羅美慧情緒不高,疲憊地揮揮手,示意他不用打掃,然後就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發起呆來。

王鬆山看出羅美慧心情不佳,可又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他放下手上的活,從桌後繞過來,坐到另一個沙發上,小心翼翼地問:“您剛回來?”羅美慧有氣無力地說:“嗯。韓湘怡那邊,有什麽進展?”王鬆山有些沮喪,聲音也低沉下來:“進展不大,讓韓湘怡和她的傭女見麵,也沒套出什麽東西。”羅美慧搖搖頭,感慨道:“內憂外患。共黨這幾天接連策反黨國的要員。抓了共黨的嫌疑犯,康大光還在裏麵攪合,韓湘怡用幾個臭錢就把他收買了。”說到康大光,王鬆山就窩火,那一巴掌一直耿耿於懷,於是惡狠狠地說:“要不要上上刑?七天一到,康大光就來領人了。”羅美慧黯然說道:“湯恩伯的秘書已經來過了,沒有過硬的證據,我們得給局長留點麵子啊。”王鬆山很失望:“那就由她這麽走了?”羅美慧歎口氣,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光彩照人,一臉無奈地說:“雨點子大,傘小,我能有什麽辦法。走一步看一步吧。”

王鬆山見眼前的羅美慧一夜之間仿佛變了一個人,不解地問道:“您好像情緒不太高,沒事吧?”羅美慧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裏,沒有回答,過了一會說道:“這兩天我不在,處裏怎麽樣?”王鬆山挺挺胸回答:“一切正常,幾個大事,我都盯著呢!”羅美慧點點頭,又不說話了。

片刻,王鬆山小心翼翼地問:“您去浙江,順利嗎?”羅美慧歎氣:“傳我的話,撤銷對國防部作戰廳的監視。”“怎麽……?”事出突然,王鬆山驚愕不已。羅美慧料到王鬆山會驚訝,悄聲道:“知道我去浙江拿誰的情報嗎?”看到王鬆山搖頭,羅美慧徐徐地吐出三個字:“郭汝瑰。”“他可是委員長的紅人啊。”聽到這個名字,王鬆山低聲驚呼。羅美慧點點頭,冷笑一下:“不光我們的懷疑是正確的,杜幸明也掌握了他的一些東西。鐵證如山,他早就跟共黨吃得是一碗飯了。”王鬆山有些疑惑:“那為什麽還不動手?”“嗬嗬,你都知道他是委座的紅人,誰能撼動啊!”羅美慧悶聲道出原因。王鬆山沉吟著道:“沒人敢說嗎?”羅美慧揉了揉太陽穴:“昨天,杜幸明司令直接向蔣介石明述,郭汝瑰有共黨嫌疑。委員長問理由,杜司令說,黨國上下,我就是最廉潔的了,郭汝瑰比我還廉潔,生活那麽儉樸,一定有問題。”王鬆山一拍大腿:“這算什麽理由呀……”羅美慧搖搖手繼續說道:“蔣委員長聽完就拍了桌子,‘你的意思,我們國民黨裏麵,都是貪汙犯了?腐敗就是國民黨,廉潔就是共產黨嗎?’連解釋的機會都沒給杜司令,不歡而散。”“杜司令也太冒失了。”王鬆山忍不住歎口氣。羅美慧眉頭緊整:“他這麽一說,我們找的證據再多,也沒有用了。以後也沒有用了。”“唉。我們每天拚死拚活,還有什麽意義?”王鬆山很是憤慨,一時圖個嘴上痛快,說完才反應過來說了錯話。羅美慧定定地看著他:“不能這麽說。盡一份力,就是意義。”王鬆山趕緊著急地解釋:“處座教訓的是。是我口誤,口誤。”

夜深了,回到家裏的羅美慧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鑽進自己的臥室,而是定定地站在父親的遺像前,默默念叨:“爹,您說我做這些事值得嗎?每天我都告訴自己要盡力,可是爹,我到底是為了什麽在盡力?我覺得很累,累的時候總會想起您,您要是在該有多好啊……”

她邊念叨邊深深地歎氣。父親不在了,她覺得心裏很多話沒有人可以說,她體會到一種徹骨的孤獨。她隻能暗下決心,父親不能白白犧牲,一定要用共產黨人的血來祭奠父親在天之靈。

清晨,隔離室門外,一個特務打開門,韓露走了出來。門外的樓道裏,康大光的副官帶著四個士兵,等候著。略顯疲憊的韓露從裏麵走出來,副官趕緊迎上去。

此時羅美慧沒有現身而是站在自己辦公室窗口處,看到康大光的副官帶著韓露走出樓道,走向院子大門。她自始至終都一動不動,漠然地看著。王鬆山敲門進來,低聲說道:“處座,人被接走了。”羅美慧麵無表情,沒有搭話。

這邊於明輝也在自己的辦公室焦躁地等待著,他知道今天是韓露出來的日子,多想自己親自去接韓露,可是他深知自己的責任重大,不能因為兒女情長誤了大事。他苦苦地壓抑著自己的情感,向上蒼祈求韓露能安全出來。正想著電話鈴響起,他急忙抓起電話:“喂?司令……哦,您已經派人去接龍太太了……龍太太沒受什麽委屈吧……好,好……我知道了。”掛上電話,他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韓露安全了,他梳理著自己的思路,接下來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盡快拿到毛人鳳擬定的那份國民黨內部親共人員名單。他左思右想,唯一可行的辦法隻有打羅美慧的主意。於是拿起電話,撥通了羅美慧的號碼:“喂,羅處長嗎?一會兒下班後有沒有時間?……哦沒什麽……今天得閑,在南京我也沒有其他的朋友,就想跟你閑聊聊天……好,我派車去接你。”

茶社包間裏,一壺清茶,幾碟點心。羅美慧和於明輝相對而坐。羅美慧誠懇地向於明輝解釋:“你車上刹車線的事,不是我做的。但是很抱歉,我查不到是誰。”於明輝擺擺手:“羅處長,你別這麽說,你能為我上心調查,我已經感激不盡了。”羅美慧一直拿手捂著茶杯,情緒漸漸低落起來,輕聲問:“於先生,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不人道?”“言重了。”於明輝見這個外表堅強的女人內心也有柔弱的一麵,說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如果換一換,我也會那麽做的。”羅美慧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抬起頭焦急地問道:“怎麽做?”這下於明輝愣了,他裝著喝口茶,然後慢慢放下茶杯堅定地說道:“做你做過的事情。”“包括懷疑你在內?”羅美慧急切地又問。於明輝想了想,點頭:“嗯。我會的。”這次羅美慧不出聲了,直勾勾地看著他,眼神迷離。於明輝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趕緊換了一個話題:“羅處長,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羅美慧回過神來,臉上紅了紅,低下頭吹著茶葉道:“你說。我一定知無不言。”於明輝為難地說:“你對黨國的內部環境怎麽看?”看到羅美慧有些不明白,於明輝解釋道:“美國人的做事方式,和這邊不太一樣。在南京,有時候很累。”這下羅美慧明白了:“你出國之前,也應該看到一些。十年不變吧。”於明輝點點頭:“如果你沒有吃過蘋果,也不會覺得它有多好吃。但你吃過了,就知道它比南瓜要甜得多。”羅美慧歎口氣:“可你現在在南瓜地裏。南瓜是沒有蘋果好吃,但餓肚子的滋味,會更不好受。”“你說得對。不說這個了。”於明輝端起茶,喝了一口。羅美慧給於明輝添滿水,有些傷感地說道:“你看見的那些事情,我麵對的,比你要多。”於明輝謙虛地說:“我們都有信仰。但我沒你那麽深刻。”羅美慧突然激動起來:“不,如果你沒有,就不會回來。”“好在還有你,讓我不至於對南京絕望。”於明輝欣賞地看著羅美慧,無論是眼神還是言語都讓羅美慧有所觸動。她有些害羞地低下頭:“太過獎了……”還沒有說完,於明輝那富有磁性的聲音就又傳到她耳朵裏:“我是說真的。”羅美慧心裏禁不往春情**漾起來。

出了茶館,羅美慧和於明輝兩人肩並肩邊走邊聊。於明輝看了看周圍的景色,不無感慨地說:“大戰在即,也不知道幾個月後,咱們還能不能再在這裏散步。”羅美慧順著於明輝的目光看去,緩緩說道:“我擔心的不是大戰,是人心。”“人心?”於明輝有些驚訝:“你說的是……”羅美慧直視於明輝驚訝的目光,點點頭:“很多人。他們關心的不是黨國的命運,而是自己兜裏那幾個臭錢。”於明輝清楚羅美慧的怨氣所在,勸道:“此話不假,但像你這樣盡忠職守為黨國做事的也還大有人在。對了,你最近在忙什麽?”“忙著清查……”羅美慧說了一半又打住話頭:“不好意思於大哥,我工作上的事不能隨便說。你能夠理解吧?”於明輝內心有些失望,但表麵還是彬彬有禮地笑道:“當然可以理解。最近好多人已經撤到台灣去了,你有什麽打算?”“我打算看看情況,把母親送過去。不過我還沒跟她提這件事,唉,不知道怎麽開口,我爹不在了,母親肯定不願意一個人去台灣。”於明輝也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母,感慨道:“你應該多陪陪母親。”羅美慧接著說道:“最近越來越覺得對不起母親。可是大戰在即,人在其中,身不由己啊。”於明輝側目笑了起來:“你現在這個樣子,和工作時完全不一樣。”“是嗎?”羅美慧眼裏有些異樣的東西:“我自己倒不覺得。”於明輝笑了起來:“上次康司令、你、我一起訊問龍太太的時候,你冷得就像一塊冰。”羅美慧想起自己那天的表現,有些不好意思:“是嗎。沒辦法,習慣使然吧。”說完,沉默了下來,低頭想心事。於明輝自然能猜到羅美慧在想什麽,她的眼神告訴了他一切,他意識到再深人下去將意味著什麽,於是話題一轉:“龍太太被康司令接走了?”羅美慧抬起頭,不無懊惱地說:“嗯。真是好事不出門,這消息估計都傳遍全南京了,大家都在看我的笑話。”於明輝笑著安慰道:“哪有,你多慮了。審出什麽來了嗎?”羅美慧失望地道:“沒有。她的嘴嚴得很。他先生又是上麵的紅人。不好弄。”於明輝表現出不平的樣子:“一天是紅人,又不會二輩子是紅人,”羅美慧苦笑笑:“日子不得一天天過嘛。”於明輝點點頭:“那倒也是,你這份工作的確不容易啊!”羅美慧攏攏秀發,強作笑顏說:“不談這個了,讓人心煩,和你在一起,還是說點愉快的吧!……”

從隔離室出來,回到紫金山莊,韓露和副官分坐茶幾兩邊的沙發上。春蘭從裏屋走出來,氣憤地說道:“太太,兩個屋子的東西,都被人動過。”韓露輕描淡寫:“少什麽了?”春蘭撓撓頭:“大的沒少,細碎東西還沒來得及看。”韓露還沒有表態,副官先站起來:“這也太過分了,我回去找他們!”韓露擺擺手製止:“算了。因為我這事,康司令肩膀上本來也擔著風險,咱們就別再添亂了。”副官被這句話打動,重新坐回沙發上。

韓露笑看著副官說:“回頭跟康司令說一聲,過了這幾天,避避風頭,我再去看他。”副官點頭。韓露向春蘭使個眼色,春蘭會意,回到裏屋。韓露轉身對副官道:“有勞你了。今天忙前忙後的,真不知道該怎麽謝你。”副官有些意外,沒想到龍太太這麽客氣,忙說:“龍太太客氣了,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不大一會兒,春蘭走了出來,把一個小包遞給韓露。韓露放到副官麵前:“一點小意思,等龍先生來了,他也會當麵答謝您的。”副官連連擺手:“不不,這怎麽合適?”韓露堅持:“你要是不收,就是嫌少,”副官不好意思地道:“那……那就謝謝龍太太了。”說罷起身告辭。

副官走後,韓露舒口氣說:“終於告一段落了。”春蘭也出了一口氣:“嗯。以後,咱們要更小合。保全自己,就是對組織最好的負責。”韓露點頭:“有保密局這一出戲,我看我們也沒回去的必要了。”春蘭點頭:“對。另外,於明陽那邊,我們也不能貿然行事了,以後有什麽情況,還是先……”韓露沒等她說完就走到她麵前,打斷她,小聲但鄭重地說道:“於明陽是自己人。”春蘭一時間驚訝無比,愣在那裏。

幾天後,在康大光的書房裏,韓露大方得體地坐在對麵。隻見康大光神情嚴肅地說:“夫人,你現在暫時不能走了。我把你明著帶出來,很多人都在背後看著。為了避嫌,我們也得演演戲。”韓露點頭:“我聽您的。我要是現在回去,更顯得我心裏有鬼。”

康大光繼續叮囑著:“這事,很多人都在傳閑話。有些人啊,屁股還沒把椅子坐熱,就想著踩桌子上天了,生怕沒點跟上頭匯報的東西。”韓露關切地道:“您也要小合點,別為了我,耽誤您的大事。”康大光苦笑一下:“現在,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沒你這事,他們照樣給我編排。”“也不能這麽說,畢竟帽子在我頭上扣著。無風不起浪。”韓露不無抱歉地說。康大光大咧咧地說道:“話說回來,這官兒,我也當到頭了。就在這個位置上混混,他們還能拿我怎麽樣?”“怎麽會,您將來步步高升,指日可待的事。”“這你就不懂了。官場不比商場,不是靠個人奮鬥就管用的,當官和長個一樣,除了自己努力,還得看爹媽的出息。”韓露沒想到康大光想得這麽透徹,心中邊感慨其粗中有細邊安慰著:“您別這麽想,未來還是有希望的。”“未來?”說起這個康大光悲壯地拍拍桌子:“我死以後,身上蓋的是黨旗還是草席,都不知道呢!”

見完韓露的康大光心情煩悶,驅車來到於明輝的別墅,進門後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於明輝泡好一杯茶,端過來,放到康大光麵前的茶幾上,笑著打趣道:“有什麽事招呼一聲,我去您家裏就行,您還自己來一趟。”康大光粗聲粗氣地說道:“家裏憋得慌,出來走走,散散心。你這兒又沒女人,我來也方便。”看到於明輝靦腆地笑,康大光突然冒出一句:“龍太太暫時不回上海了。”“呢?”於明輝故作意外。康大光閉上眼睛自顧自說道:“我剛把她從保密局弄出來,她馬上就回上海,這不合適。”“也是。別人容易說三道四。”於明輝隨口附和著。康大光頓了頓又說道:“刹車線的事情,羅美慧是在挑撥你和韓露的關係。你心裏要有數。”“這個我明白,她這是捕風捉影。”“嗯,軍統那幫人都沒實話,你少跟她們掏心。”“不會的。”看到於明輝信誓旦旦的模樣,康大光才鬆了一口氣,端起茶杯慢慢喝茶。

於明輝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要不,我找個機會跟龍太太談談?免得誤會,”康大光想了想:“可以。我來安排。”於明輝有些迫不及待:“什麽時候?”“你等我的信兒吧。”康大光說完又想起了一件事,道:“另外,新的兵力部署計劃調整出來,得趕緊弄到呀!”說著拿出一些錢,放到茶幾上:“這錢,你拿去給馮參謀。”於明輝立即起身,把錢收好:“我這就去。”康大光叮囑道:“你自己叫輛車去,手腳都幹淨點。”於明輝點點頭,又故意做出不放心的樣子往外看了看,康大光立刻便明白了,給於明輝使個眼色:“你把張小龍叫進來。”於明輝朝門外喊了一聲:“小龍。”張小龍聽到叫自己,連忙進來。康大光拉下臉:“張副官,刹車線的事,我想再了解一下。明陽,你去幫我把文件取回來。”於明輝答應一聲後起身出門。

看見於明輝離開,張小龍有些戰戰兢兢,聲音直抖:“司令……”康大光橫眉冷對,大聲質問道:“這都多長時間了,怎麽還沒什麽結果?你這個副官怎麽當的?”張小龍額頭開始冒汗:“司令,卑職一直在查,技術部那邊也沒有……”“閉嘴!”康大光打斷:“那天,是你開的車吧?”聽完這句,張小龍一激靈,腿一軟差點跪地上:“司令,天地良心,這事跟我沒關係啊!”

吃過晚飯的馮參謀正在客廳燈下看書,聽見有人敲門。打開房門,一看是於明輝,驚喜不已:“於大哥。請進請進。”於明輝笑道:“路過,順便進來坐會兒。不會不歡迎吧?”馮參謀一邊泡茶一邊說:“怎麽會呢!”

寒暄幾句後,於明輝進人正題:“康司令讓我問問你,兵力部署修改方案現在到什麽進度了,他有點著急。”“差不多了。請於大哥轉告康司令,一旦定下來我會立刻呈給司令的。”馮參謀忙躬身答道。於明輝有了上次的教訓,不無擔憂地問道:“這回不會改了吧?再改李長維又得大鬧江防司令部,他那脾氣真是讓人受不了。”馮參謀想了想:“他就是頭順毛驢,逆著摸,誰的麵子也不給。不過人倒是沒壞心。應該不會再改,再改時間上也來不及了。”“那最好。”於明輝說著拿出一包錢放到桌上:“這個是康司令的意思,別推辭。”馮參謀這次沒有客氣,大方地把錢收起來:“讓司令放心,我一定盡力!”於明輝不在意地擺擺手低頭品茶:“這茶不錯。”“您見笑了,粗茶。要是知道您來,我就出去買點好的……”馮參謀不由得臉紅了。於明輝起身告辭,前後不到五分鍾。其實他來馮參謀這兒隻是借口,他的目標是保密局。

羅美慧辦公室裏一片黑暗,門鎖突然“哢嗒”一聲開了,於明輝悄無聲息地閃身走進,攝手攝腳地的走到保險櫃前,掏出手套戴上,用一把萬能鑰匙捅進鎖孔,卻怎麽也打不開。他隻好失望地離開了。

此時的羅美慧正坐在母親身邊,她邊給母親揉腿邊問:“疼得厲害嗎?”羅母摸摸女兒的頭:“多少年的老寒腿了,天氣一變就這樣,習慣了。”

“上次給您帶回來的藥吃了沒有?”

“吃了。這病我知道,再好的藥,也是管一時,管不了一世。以後你別分心了,別耽誤了你的正事兒。”

羅美慧臉上有些羞愧:“什麽事也沒您的事大。”羅母手指戳了一下女兒的頭:“你呀,跟你爹一樣,一忙起來就沒個自己。我還不知道你們倆。”羅美慧眯起了眼睛:“這不好嗎?”

羅母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越發明顯:“好。我二十歲跟了你爹,早先是羅營長的太太,再到羅司令的夫人。現在呢,是羅處長的母親,人人見了都恭恭敬敬,你們幹得越好,我也越沽光。”“那是您的福氣。”“福氣?”羅母聽羅美慧這麽說,填了女兒一眼:“我要的福氣你可是一直沒給。”“什麽啊?”問完羅美慧就反應過來:“酶,您又來了。”

羅母悠悠道:“你也不小了,看看你小時候那些女伴兒,哪個現在不是夫唱婦隨。你在蘇州那個同學,去年來咱們家那個小高,孩子都快比她長得高了,多好。”羅美慧撇撇嘴,不屑地說道:“像她們一天到晚呆在家裏,悶也悶死了。”羅母歎口氣:“女人早晚得有這一步。你得明白,再能幹的女人,沒家庭,沒孩子,也……”還沒說完,羅美慧就打斷母親,趕緊哄著:“好了好了,我抓緊就是了。”“這話說了也不是一回兩回了。”羅母拿眼瞪了一下羅美慧,羅美慧甚是無奈:“我抓緊,這次我一定抓緊。”

羅母起身認真地問道:“你要你的信仰,我要我的外孫。我都這麽大歲數了,快要下去見你爹了,你讓我就這麽下去,他也會怪我的。”羅美慧眼神中閃現一絲茫然:“我看上的,人家不一定看上我。”“有人選了?誰呀?”看見母親這般驚喜,羅美慧臉上禁不住飄起紅雲:“哎,我就是這麽一說。這事急不得。”

深夜時分,保密局看守所裏,何光和疤臉從樓道邊走過來,一個戴帽男子被夾在中間。何光把號房門打開,把戴帽男子狠狠推了進去。那個男子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上。這個號房,就在關押趙教導員的隔壁。兩個號房之間,滿是格狀的鐵柵。透過鐵柵的空隙,趙教導員將這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戴帽男子顯然已經被動了刑,身上血跡不多,但衣服淩亂,帽子也沒了沿,眼鏡腿也折了,歪戴著,呻吟道:“能不能給口水?我想喝點水。”何光一邊給門上鎖一邊狠狠罵道:“讓共產黨給你吧。”趙教導員看著特務走遠,湊到鐵柵邊,試探地問:“犯什麽事兒了?”戴帽男子看了他一眼,不理會他,過一會喘著氣靠到牆上,慢慢閉上眼,顯得很虛弱。

趙教導員和戴帽男子就這麽隔著鐵柵默默地倚牆坐著。過了一會,戴帽男子又忍不住輕聲呻吟起來。趙教導員湊到鐵柵邊上,手一揚,扔過去一塊饅頭。戴帽男子看了一眼饅頭,咽了一下口水,但卻沒有伸手去拿。趙教導員笑笑:“一天沒吃東西了,墊墊吧,”戴帽男子閉上眼,不搭話。“你怕我害你?”趙教導員盡量讓自己的語調輕鬆些,但發現那個戴帽男子仍是一動不動。他歎口氣:“沒下毒,吃吧。”戴帽男子依然沒反應。趙教導員有些急了:“我要是你,死也不做餓死鬼。”這時戴帽男子才慢慢睜開眼,不屑地說道:“你倒是想要什麽,就有什麽,還是白麵饅頭,哼!”趙教導員見對方搭話了,笑起來:“他們不會讓我餓死的,他們舍不得。”誰知話還沒有說完,戴帽男子又閉上了眼,不再理會趙教導員。趙教導員尷尬地離開鐵柵,嘴裏嘟嚷著:“警惕性倒是挺高的。”說著也靠著牆邊閉目養神去了。

次日早晨,何光和疤臉從樓道裏走過來,一直走到戴帽男子所在的號房門口才停下。何光掏出鑰匙麵無表情地開鎖。閉眼休息的戴帽男子一驚,睜開眼,恨恨地瞪著他們。

趙教導員偷偷觀察著這邊的情況。隻見疤臉流裏流氣地說道:“黃先生,又得麻煩您了。”戴著手銬的黃先生嘴唇顫抖著,慢慢站起來。還沒等他站穩,何光就過去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拽了出去。黃先生仿佛被抓到了傷口,疼得哎吻一聲。何光無動於衷,任其喊叫,毫不留情地將他拽走。門眶當一聲關上。趙教導員看著他們的背影,心裏很是悲痛。

同一時刻,韓露接到康大光的邀約,前往茶樓同他見麵。她按照之前約定的時間地點,在一個閣樓的房間裏獨自等著。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韓露回頭,看見於明輝從門外進來,頓時愣住了,繼而喜出望外。於明輝看看左右,確定沒有人跟著,輕輕關上門,顫抖著聲音小聲叫道:“韓露!”瞬間,淚水從韓露眼裏流下,她捂住嘴,看著於明輝,無聲地哭泣起來。兩人同時衝向對方,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韓露仔仔細細地端詳著於明輝,於明輝臉上掛著她熟悉的微笑。韓露把於明輝的眼鏡拿下來,再看,笑了:“你真的是明輝!你……好嗎?”於明輝凝視著韓露:“我很好。”韓露突然舉起拳頭捶他的胸膛:“你瞞我瞞得好苦!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於明輝解釋道:“組織的決定……其實這樣對你對我都更安全。”韓露硬咽道:“可是我……我差一點……”“差一點殺了我是吧?”於明輝緊緊將韓露擁在懷中,開玩笑道:“以前沒看出來,你還挺狠的。幸虧我命大,不然還真成了屈死的鬼。”“你騙我,你一點也不安全!”韓露看著故作輕鬆的於明輝直掉淚:“羅美慧、康大光,你身邊所有的人都是你的威脅。羅美慧肯定懷疑你,不然她不會告訴我你們孿生兄弟的事,她不說孿生兄弟,我也不會把你當成仇人,就不會有那場車禍!”韓露越說越激動:“這個女人太狠毒了,她很危險……”“沒事沒事,你冷靜一點聽我說。”於明輝輕輕拍了拍韓露的後背,柔聲細語地安撫道:“本來羅美慧是懷疑我的,但是車禍以後,她的疑慮反而打消了。因為她懷疑你通共,所以你要殺我,反過來證明了我沒有問題。所以你現在不用擔心我,我倒是很擔心你,你行動時可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的阿!”韓露把頭深深埋進於明輝懷裏,喃喃自語道:“我知道,我會的。”於明輝深情地望著懷中的愛人,摩擎著她的秀發,感慨道:“你比以前,成熟了。”過了一會,韓露停住抽泣抬頭問道:“如果沒有那場車禍,你會主動認我嗎?”於明輝嚴肅起來:“我和你相認不是怕你殺我。”“是為了送情報?”韓露有些不高興地嘟起了嘴。於明輝笑著點點頭。這不確認還好,一確認韓露更生氣,掙脫開於明輝背對他坐在凳子上。於明輝輕輕從後麵摟住她,低沉卻不失溫柔地說道:“火魚失蹤了,一直聯係不上。我這邊的情報都是十萬火急,必須立刻送到江北。長江目前全麵禁航,連小竹排都要清查。南京城裏所有電台被敵人拔掉的拔掉,監控的監控。現在能動的隻有你的船,沒有你,江北就是聾子瞎子,所以,我必須確保你的安全,不能再讓你幹傻事。”他見韓露不說話了,又把她攬到懷裏:“隻要能經常看見你,我心裏就踏實了。”韓露淚眼婆要地仰臉凝視著於明輝,柔聲說:“見你一麵,我就是死了,也不後悔了。”

於明輝和韓露好久沒見,有說不完的話,兩人緊緊挨著坐在桌前,於明輝懊惱地撓撓頭說:“老趙……我對不起他。羅美慧把他看得太緊了,我一點機會都沒有。他在裏麵受罪,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明輝你別這樣!”韓露看著他痛心疾首的樣子,心疼地勸慰。於明輝繼續說道:“還有火魚,還有那麽多同誌,羅美慧手裏的名單我必須盡快拿到!你聽好,從明晚起,每天晚上你去一趟教堂懺悔室,那是我以前跟火魚的交通點。那兒的牆壁上有一個可以活動的櫃子,你沿著窗口向右上角的方向仔細摸就能摸到開關。如果我拿到名單,我會想辦法送到那兒。你拿到後馬上交給江北,同時盡快通知所有在南京的同誌!記住了嗎?”韓露堅定地點點頭:“嗯!記住了!”窗外,傳來鍾樓報時的聲音。於明輝側耳聽聽門外,站起身來:“差不多了,咱們走吧。”韓露愣在那裏:“能多待一會兒嗎?還有好多話沒跟你說呢。”於明輝無奈地歎口氣:“我也是,說一宿都說不完。”韓露上前抓住於明輝的胳膊:“什麽時候能再見麵?”於明輝捧起韓露的臉龐,有些不忍地說道:“我們必須盡量少見麵,見得越多越危險!”韓露點點頭:“我知道。”說罷忍不住又幽幽歎了口氣。

於明輝去茶樓見韓露的時候,沒想到羅美慧會光臨自己的別墅。此時的她坐在沙發上,有些失望地看著周圍。副官張小龍明顯情緒不高,很沮喪。羅美慧的口氣不像是詢問一個懷疑對象,而是打聽的語氣:“去哪了?”張小龍沒有抬頭,低沉地說道:“康大光叫走的,說是江防的事。”“呢。什麽時候走的?”“有一陣兒了。”看見羅美慧點頭後沉默不語,張小龍突然帶著異樣的口氣,啞著嗓子問道:“你找他……有事?”羅美慧不由得心煩,嚴肅地瞪了一眼張小龍:“我是在工作。”張小龍的表情更沮喪了。

再次回到號房的黃先生越發虛弱了,靠在牆上,一隻胳膊被繃帶纏住,看不出傷勢,但有血漬滲出,嘴唇直哆嗦。鐵柵邊,趙教導員關切地看著他,小聲地喊道:“黃先生。”黃先生看看他,直喘粗氣。趙教導員指指他的胳膊:“你,沒事吧?”黃先生垂下眼睛不吭聲。趙教導員懇切地說道:“能挺住就千萬別說。隻要說了一句,他們就會更瘋狂地對你。”黃先生仍然不說話。

這時,門外傳來一串腳步聲。趙教導員趕緊退到一邊。號房的民帶著幾個特務走進來。喬三民蹲到黃先生麵前,用手抬起他的下巴,挑釁地看他。黃先生扭過頭索性閉上眼。喬三民笑眯眯地說道:“黃先生,看不出來啊,身子骨這麽軟,嘴倒是挺硬的,”黃先生一臉痛苦,咬緊牙關,死撐住不說話。喬三民回頭看王鬆山,王鬆山點點頭。喬三民突然抓住黃先生受傷的那隻胳膊,猛地一拽。隻聽黃先生一聲慘呼昏厥過去。

“嘩―”一盆冷水潑了過去。黃先生勉強睜開眼睛。王鬆山冷眼站在一邊看著。喬三民惡狠狠地問黃先生:“日本人沒投降的時候,你就人了共產黨,對不對?”“我沒有。”黃先生喘著粗氣說。氣急敗壞的喬三民一把揪起他的頭發:“你沒有,那你是黨國的好良民了?你爹養你這麽大,就是教你策反你的師長投共產黨的降?”黃先生還是那句話:“我沒有。”喬三民大怒,兩個耳光扇過去:“沒有、沒有,你他媽當我是傻瓜啊!”王鬆山看得直皺眉頭,不耐煩了:“撓癢癢有什麽用。明天直接上刑架吧。”說完一臉厭惡地轉身出門。喬三民看王鬆山走了,狠狠衝黃先生臉上吐了一口口水:“呸!明天我再陪你好好玩!”說完起身,帶著特務們出門、上鎖。黃先生抹去臉上的口水,舒了口氣。

待特務們走遠,趙教導員兩手抓著鐵柵,小聲地叫著:“黃先生。”黃先生看看他,慢慢開口了,神情堅毅地說:“我挺得住。”趙教導員敬佩地看著他點點頭。

和韓露別過之後,於明輝興高采烈地找康大光匯報。“誤會已經解除了,但她還是不太信任我。”康大光安慰說:“女人膽小,正常的。”於明輝笑笑:“有機會,您也幫我說說。”“我的話她還是信的,你放心吧!”康大光欣然應允。於明輝又道:“我就怕我們走得近了,羅美慧那邊懷疑。”“你不會是對她有點意思吧?”康大光突然懷疑起來。“您說笑了,我怎麽敢。”於明輝趕緊澄清,同時心底暗忖,在這緊要關頭,千萬不可馬虎大意,被一點也不傻的康大光看出端倪。康大光意味深長地看了於明輝半天,方才笑著說道:“龍嘯聲的女人,可不是隨便能碰的。”於明輝忙道:“學生絕對不會做那樣的事。”康大光放下了心,不無告誡地道:“你是自己人,她也是,明白這一點就好了。其他的,點到為止吧。”說完點上一隻煙看向了窗外。

羅美慧等寧明輝等不及,徑自回到辦公室,召來幾位部下。她把幾份名單放到桌上。王鬆山、喬三民等人候在一邊。羅美慧指指名單說:“這上邊是第二批的名字,力度要更大,範圍要更廣。”王鬆山、喬三民等人拿起各自分發的名單。羅美慧繼續說道:“這幾天我聽到不少閑話。說什麽上層腐敗,說什麽暗殺無用。從現在開始,我不希望聽到這些話從你們嘴裏說出來。”話音剛落,喬三民搶著表白:“處座,我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羅美慧冷冷看了他一眼:“那就好。不管是誰,再傳這樣的東西,一律革職,自謀出路。”眾人一凜,齊聲回答:“是!”羅美慧這才滿意地環顧一下部屬,鼓勵道:“你們手上的名字,少一個,黨國就離最終勝利近一步。到那天,咱們每個人的胸前,都會掛上勳章!”次日,羅美慧帶著何光和疤臉,手裏拿著一些材料,從樓房裏走出來。一個特務走上前報告:“處座,江防要塞的於參謀長找您。”羅美慧驚喜地連忙問:“啊,他在哪?”“在門外等著。”“好。我馬上過去。”羅美慧點點頭,跟身邊的何光、疤臉交代了一下,就快步飛奔過去。

這是一個格調十分雅致的餐館,羅美慧和於明輝有說有笑地邊吃邊聊。羅美慧麵帶絆紅地問:“這個地方,是你選的?”於明輝老實回答道:“以前康司令帶我來過一次,我覺得不錯,就訂了個位子。你覺得怎麽樣?”羅美慧側身一笑:“我很喜歡這兒的味道。”

於明輝給她夾菜,開玩笑說:“老板說,這個菜是他們這兒的招牌。你嚐嚐,徜若名不副實,咱給他砸了。”羅美慧笑了起來:“我又不是黑旋風,動不動就砸人家的招牌。”於明輝也笑了,又給她夾了一道菜。羅美慧溫柔地問道:“你喜歡南京嗎?”於明輝想了想:“喜歡啊。就是有點潮。”羅美慧拍拍腦袋:“噢,我忘了你是北方人。”“各有各的好。住久了,我倒是不想離開了。”羅美慧一聽很高興,禁不住動情地說道:“那你就留下來吧。”說完這話,覺得有些過了,低頭吃飯,掩飾尷尬。於明輝大方地笑道:“你不攆我就行。”一句話說得羅美慧坪然心動。於明輝見火候已到,故作隨意地問道:“我聽康司令說,你們這幾天事情挺多的,我沒打擾你吧?”羅美慧搖搖頭:“沒有,再忙也要吃飯的呀!”於明輝招呼著羅美慧吃菜:“嗯。那就多吃點。忙什麽啊這幾天?”羅美慧一邊吃一邊應道:“一些亂事。上麵的命令一會一個,應接不暇。”於明輝湊到跟前小聲說道:“前幾天街上又是開槍,又是抓人的。是不是出事了?”“你怎麽對這個這麽好奇?”見羅美慧瞪大眼睛問自己,於明輝裝作膽小的樣子:“我也是老百姓,怕啊!”羅美慧被他逗笑了:“我的人不會把槍口對準你的,你是美國回來的朋友嘛!”

那邊氣氛其樂融融,這邊的小飯館裏,一張小桌上,卻是愁雲慘霧,殘羹一片。一瓶白酒已經快見底了。身著便裝的張小龍獨自喝著悶酒,眼神已經迷離了。他是在借酒澆愁。在他身後的桌上,幾個愣頭青模樣的人也在喝酒,其中兩個在劃拳,聲音很大。

張小龍的酒杯空了,抬頭喊了一聲:“夥計。”沒有人應,又喊了幾聲,夥計還是沒有反應。原來他的聲音全被劃拳的聲音蓋住了。張小龍“騰”地站起來,一拍桌子,衝劃拳者吼道:“別吵了!”聲音驟然停了,劃拳的愣頭青們愣在那兒,互相看了一眼。一個愣頭青大搖大擺地走過來,挑釁地拍著桌子:“誰吵了?”張小龍看了他一眼,自顧自地倒酒,沒有理睬。其他幾個人一看這架勢,“嘩啦”全都圍了過來。愣頭青推了一把張小龍:“哎,我跟你說話你聽不到?你是聾子啊?”“你說誰是聾子?”張小龍站起身來。愣頭青看眼前的張小龍文文弱弱的,輕蔑地說道:“說的就是你。”張小龍舉起剛倒好的酒,潑了愣頭青一臉。另一個愣頭青急了,一拳砸過去:“去你媽的!”張小龍碎不及防被砸倒在凳子上,那個滿臉是酒的愣頭青也衝過來,揪住他的胸口:“不想活了是不是……”幾個人都圍了上去。一片混戰。突然“啪”地一聲槍響。眾流氓嚇得都愣住了。飯館裏的人全嚇了一跳。張小龍從人群中站起,頭發淩亂,手裏拿著槍,雙眼通紅,叫囂:“來啊,打我啊!來啊!”

要塞參謀長辦公室裏,衣冠不整的張小龍滿臉通紅,酒精還沒散去。他的配槍放在桌上。於明輝大聲訓斥著:“你說,你今天像什麽樣子?”張小龍低頭懾嚼著:“參座,卑職錯了。”於明輝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我們不是警察局,也不是保密局,我們是江防要塞。你在飯館當眾開槍,還沒有說得過去的理由,這是要受處分的,你明不明白?”

“明白。”張小龍小聲回答道。於明輝看他這個樣子,搖了搖頭問:“喝了多少?”“一瓶。”於明輝心裏有些困惑,不明白他怎麽會喝這麽多的酒,皺著眉頭道:“一個人跑飯館喝這麽多酒,康司令要是知道了,你讓我怎麽說?”張小龍低頭,聲音小得像蚊子:“請參座處分。”“你說得容易。怎麽處分?”於明輝在地上轉來轉去:“大了你受不了,小了別人說閑話。你教教我。”張小龍偷眼看於明輝,眼中充滿憎恨。

雖是午後時分,保密局號房裏依然陰暗如常,黃先生憔悴不堪,坐在地上。一隻腳上裹著繃帶,浸滿血漬。趙教導員隔著鐵柵關心地問:“疼吧?”黃先生點點頭:“鑽心,一陣一陣的。”經過幾天的相處,兩人已漸漸熟絡。趙教導員安慰道:“疼得時候想想別的事,那些讓你高興的事,以前的,小時候的,都行,想著想著,就忘了這個了。”黃先生苦笑一聲:“你那耳朵,當時沒了的時候,就是這麽想的?”趙教導員認真地說:“別笑,真的管用,”黃先生歎口氣:“沒關係。跟那兩個犧牲的人比,少隻腳又算什麽。”趙教導員一愣:“哪兩個?”黃先生聲音低沉下來,句句透著悲哀:“他們給我上刑的時候,說今天又抓了三個人,兩個已經死了。”趙教導員聽了神情頓時黯然下來。

時至黃昏,太陽的餘溫慢慢散去,羅美慧坐在辦公桌後,於明輝坐在羅美慧對麵,麵前放著一杯茶。於明輝一邊說話,一邊注意羅美慧辦公桌上的文件:“不管怎麽說,小龍畢竟是你派的人,他在飯館打架,還開了槍,這事要是處理得不好,我怕影響到你。所以跟你商量商量,你看怎麽辦比較穩妥。”羅美慧安然一笑:“該怎麽處分,就怎麽處分。你不用考慮我。”於明輝發現羅美慧辦公桌上文件很多,但他沒有看到類似名單的文件。他收回目光笑笑說:“我怎麽能不考慮你呢,現在流言滿天飛,都說要塞和保密局不和,處理不好更落人口實。”羅美慧停下手中的活,皺著眉頭道:“這個張小龍是怎麽回事?”於明輝安慰道:“你也別生氣。男人喝點酒,把控不住自己很正常。”羅美慧覺得有些失顏,失望地說道:“你剛回國的時候,我看他聰明勤快就推薦給你了,本來是想他能照顧好你的,沒想到反而給你招麻煩……不行,我得好好訓訓他。”說著羅美慧拿起電話就要撥號。“別,不是什麽大事……”於明輝假意起身阻止,實則故意把麵前的一杯茶碰倒,茶水灑了滿桌。他不無歉意地道:“對不起對不起!”說著把文件一份一份拿起來甩著水,終於看到了他要找的暗殺名單文件,封麵寫著幾個大字:“黨內親共分子清查名單”。於明輝裝作甩水,順便將名單粗略翻了翻,他撇眼看到裏麵是一張張像檔案一樣的表格紙,寫有人名,履曆,貼著照片。

於明輝把車穩穩地停到羅府門口,和羅美慧一起下車。羅美慧有點羞澀,仍鼓起勇氣問道:“要不,你進去坐坐?”於明輝沉吟一下:“明天吧,今天沒準備,兩手空空。第一次見伯母怎麽能空手來呢?改天正式拜訪!”羅美慧像少女般綻放出花一般的笑容:“好,一言為定。”於明輝轉身跳上吉普車,朝羅美慧擺手再見。羅美慧看著遠去的車。嘴角露出一絲甜蜜的微笑。

吉普車停在一家百貨商店門口,於明輝手裏拿著一個紙包從商店裏走出來。過了一會,他又從旁邊的藥店走出,邊走邊把一個瓶子放進紙袋。他環顧下左右,到一個不起眼的小旅館開了一間房,屋內房間簡陋,一張小桌子擺在房間中央。他把之前從百貨店裏買的東西―個小盒子拿出來,打開是印泥盒,印泥很厚;接著是一袋白糖。一支細杆毛筆。一瓶標有繁體字標簽的止咳糖漿;幾張白紙。

隻見他把止咳糖漿倒進臉盆裏,將空瓶放在桌子上;然後把半袋白糖倒進一個不大的水杯裏攪勻,再倒進止咳糖漿瓶裏;然後把毛筆杆鋸斷,做短,大概長度可以放進口袋;做完這些,他拿起瓶子,喝了一口止咳糖漿瓶裏的糖水,由於過甜,直皺眉頭……

第二天,按照約定好的時間,羅母和羅美慧在家焦急地等著於明輝。不大一會兒,於明輝便昂首挺胸地從外麵走進。他特意換了一身新衣服,顯得很精神,手裏滿滿拎著禮物,一進門就恭敬地問候羅母:“伯母好。早就該來拜訪,一直忙工作,還請您海涵。”羅母把於明輝拉到沙發上坐下,細細端詳,喜不自禁:“儀表堂堂的,看著就讓人喜歡!父母還在嗎?”“都不在了。抗日戰爭時沒的。”羅母聽了有些心疼:“呢。太可惜了。那,兄弟姐妹呢?”說起兄弟,於明輝頓了頓:“就有一個弟弟,也不在了。”“上哪兒去了?”羅母刨根問底地打聽著。“媽,你怎麽什麽都問啊。”羅美慧紅著臉埋怨母親。其實她看到於明輝今天能來,而且發現他今天是特意收拾了一番,還帶了這麽多東西,心裏是相當滿足和激動的。她說著偷偷給母親遞了一個眼色。羅母有些尷尬地說:“啊,不合適啊?”於明輝大度地笑笑,不以為意地說道:“沒事,伯母,您問吧。”

“你還沒告訴我你成家了沒有呢?”羅母最關心的還是這個問題,再次鄭重其事地問道。於明輝搖搖頭:“沒有,我之前一直在美國,剛回來沒多久。”“有看上的嗎?”羅母急切地追問。於明輝撓撓頭,裝作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工作太忙,沒怎麽想這個。”這時羅美慧從裏麵出來,對於明輝甜蜜一笑:“我媽話多,你別見笑,”羅母瞪了一眼羅美慧,繼續拉住於明輝不放:“這可不行,男的女的都一樣,到了歲數,就得成家。成家了心裏才踏實,對事業也有好處。”於明輝誠懇地點點頭:“您說得是。”

羅美慧又進了後麵的廚房,端了一個菜出來。羞澀地說道:“媽,有一服藥是飯前吃的,我給您熱好了,您趁熱喝吧。”羅母拍拍腦袋:“嗯,瞧我這記性,不說又忘了。”

見羅母起身,於明輝趕緊跟上:“我扶您過去。”羅母笑著推辭:“自己來吧。什麽時候老得人扶著才能走,那可就麻煩啦。”“您比我想的年輕多了。”於明輝恭維道。羅母樂顛顛地進了裏屋。一旁的羅美慧笑眯眯地看著於明輝說:“我媽就愛聽這個。”說完也轉身進了廚房。機會終於來了。於明輝迅速從兜裏掏出印泥盒,又一個跨步上前把羅美慧包裏的鑰匙掏出來,找到保險櫃鑰匙使勁在盒子裏撂了一下。他剛剛掘完,還沒來得及把印泥盒放回兜裏,鑰匙也沒放進包裏,羅母出來了。他一驚,用手擋住印泥盒,裝作在參觀屋子裏的陳設。羅母直勾勾盯著他,一直衝他走了過來。於明輝緊張地後背出了汗,快步走到沙發邊上。羅母自嘲地笑笑,對於明輝說:“真是老了,每次都忘了拿藥引。”於明輝用手捂著印泥盒,也附和著微笑,他趁著羅母轉身回裏屋的短暫時間,飛快地把印泥盒裝起來,把鑰匙放回去。他剛剛把鑰匙放好,羅美慧就端了一盤菜從廚房裏走了出來,親熱地招呼說:“於大哥,上桌吧。”於明輝暗自舒了一口氣,站起身,笑著去接菜。

於明輝終於吃完了飯。他一出羅家,就側身走進街頭一家修鎖店,將印有鑰匙印的印泥盒遞給老鎖匠,簡短地說道:“配鑰匙。”老鎖匠皺著眉頭看了看,把盒子遞還給他:“你找別人吧,我就是圖個能吃飽,不想惹麻煩。”於明輝拿出一疊錢沒有數就遞過去:“您放心,我不是賊。我有急事。”“什麽時候要?”老鎖匠接過錢,捏了捏數量,沉吟一下問道。“現在。”於明輝冷冷答道。

他接著把事先準備好的用止咳糖漿瓶裝的高濃度糖水、毛筆、白紙拿出來,照著名單開始用毛筆蘸著糖水在白紙上用特殊符號進行速記。糖水寫在白紙上,待印跡幹後看上去還是一張白紙,什麽都沒有。直到最後一個名字寫好,他迅速把文件按照原來的順序和位置放回保險櫃,鎖好。然後裝好工具,悄然出了門。

他又回到先前的那個小旅館內,在桌旁坐定,小桌上有一隻點著的蠟燭。他把用毛筆蘸糖水在上麵寫過字的白紙在燭火上方慢慢烤,漸漸地,白紙上顯出淡褐色的字體。一組組速寫代碼組成一個個名字。

第二天一大清早,於明輝就匆匆走出別墅。偶爾回頭瞄一眼,然後漫不經心地繼續前行。他知道在自己身後,張小龍正遠遠地跟在後麵。他轉身進了一家百貨商店。跟在後麵的張小龍怕進去被發現,就利用櫥窗內的模特擋住自己,往裏麵看去。隻見商店裏的於明輝正拿著一串項鏈,仔細地看著。一旁的老板用期盼地眼神等著他作決定。櫥窗外的張小龍似乎猜到了什麽,表情瞬間變得陰鬱起來。

於明輝出了商店,轉身走進旁邊的教堂,匆匆走進懺悔室,把一疊紙放進懺悔室內平時和火魚交接情報的隱秘小櫃子裏。然後看看左右匆匆走出。

正如於明輝預料的那樣,張小龍沒有再繼續跟蹤他,而是來到了羅美慧的辦公室。羅美慧見張小龍陰著臉,有些奇怪地問他有什麽事。張小龍道:“於明陽一個人去外麵了。”羅美慧不以為然:“去幹什麽了?”張小龍有些低落:“沒幹什麽,買東西。”“買東西?”羅美慧對張小龍報告這種稀鬆平常的事有些意外。張小龍抬眼看了一眼羅美慧,又垂下眼,悶悶地說到:“過幾天,你應該就會收到了。”羅美慧驚訝不已:“收到什麽?”張小龍酸溜溜地說道:“禮物。”

何光開門將黃先生送回號房。黃先生顯然被上了刑,很痛苦,一直幹嘔。趙教導員關切地看著他。許久,黃先生才平靜下來,靠在鐵柵上。趙教導員看著他,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黃先生壓著嗓子說:“老趙,你能不能幫我個忙。”“別這麽客氣,您說。”趙教導員點點頭。隻見黃先生絕望地說:“能不能給我搞點藥。”“藥?”趙教導員很是意外。黃先生點點頭:“我怕我扛不住。不如來個痛快的,也免得這麽受罪。”趙教導員這才明白他的意思,於是安慰道:“黃先生,您不會有事的。”“太難受了。”黃先生一臉痛苦地說。“挺一挺就過去了,你能多活一天,就離我們的部隊打過長江來救咱們出去近一天。”趙教導員努力勸導道。黃先生充滿血絲的眼睛微微放出一絲光,想了想點點頭:“我盡量吧。”“你一定可以等到那天的。”趙教導員舉了舉拳頭,鼓勵他。黃先生苦笑一聲:“外麵的人也在想辦法,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能來救我。要是可以,我把你也帶出去。”趙教導員疑惑地問:“外麵的人?”黃先生小聲說道:“咱們的人。他們會去疏通國民黨的高層,你也要堅持住。”趙指導員苦笑一聲道:“就是蔣介石說了話,他們也不會放我的。”

張小龍這天情緒大好,原來他又收到了來自美國的航空信件。他拿著信匆匆走向於明輝的辦公室。

於明輝展開信紙,快速瀏覽信箋,隻見邱曼麗在上麵寫著:“親愛的,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五角大樓近期將組織一個赴華顧問團,考察國共兩黨和談事項。上層已找我談話,請我以《紐約時報》記者的身份隨團采訪。三天了,每天晚上我都能夢到和你團聚的那一刻……”

看完信,於明輝呆若木雞,坐在那裏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