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山不轉,水轉。世道總在變。終於有一天,疙瘩窩忽然成了致富的典型。魏支書開始整日為安排外地來參觀的人們的食宿而費神了。
郊委打算在疙瘩窩召開三級幹部參加的現場會。為了給魏支書準備發言材料,公社書記餘陽和親自抽來了公社秘書,還把疙瘩窩大隊今年畢業回鄉的幾個高中生都集中起來,幫忙整理材料。
那材料的主要部分,全都是一些阿拉伯數目字。必須出口即能講出,不必臨時翻本子,才能顯示出做為一個大隊首腦的那種全局在胸、運籌帷惺的風度。因此,餘書記交代了,要魏支書一定背熟它們。
我們大隊以前是一個非常落後的三類隊。一九七八年,政策變了,工農業總產值達到六十萬元。一九七九年達到八十三萬元。一九八〇年落實了生產責任製,年產值一下達到“百二十萬元。一九八一年達到一百二十一萬元。今年預計一百三十萬元。
由於隊辦企業的發展,大隊有了錢。一九七六年以來,向農業基本建設投資六十八萬元,其中購買各種肥料二十萬元,購置農業機械三十萬元,農田基本建設十八萬元。如今,耕、耙、播、收、運、打,全部實現機械化。 目前大隊擁有各種運輸、耕作、排灌、收割、植保機械一百二十三合。其中,大型卡車六部,拖拉機五台,聯合收割機一部。
在談到材料上寫的未來發展遠景規劃,即“開創新局麵”那一部分時,參加起草發言稿的幾位同誌發生了一些爭論。有人說要突出社員生活的改善,大隊即將完工的八棟單麵朝陽兩層樓房一定要寫上,還要添上個人擁有的電視機、電風扇、洗衣機……的具體數字。有人說要寫上大隊計劃中的公共福利事業,這屬於“共產主義的因素”,不可缺少,比如:社員水電費、麵粉加工、入托入學、洗澡、看電影全部免費啦,老年人退休後發給“如意金”啦等等。有人說,要寫上計劃生育、智力開發問題,這是當前強調的具有戰略意義的大事……
但是,老牟談得最實際,他提出要籌辦新的廠子。搞農業還講個多種經營哩,搞工業更不能單打一。要根據國民經濟發展和市場的需要做新的安排。弄個什麽新廠子好呢?二弄和老牟倆人商量過,想辦電瓷廠。近幾年來,國家電力事業飛速發展,二弄在嶽局長那兒聽他說過,全國電瓷供應在若幹年內將還有缺口。這樣,建廠方向應該說是正確的。再一個,生產低壓電器瓷件的製作工藝、設備都和日用陶瓷近似,小規模生產困難不大。
疙瘩窩北邊老鴉河旁的鴉山,當年曾有地質隊來勘探過,說有瓷土礦。但因為分布太散,儲量不大,所以國家並沒有進行開發。然而,對於一個隊辦企業來說,那儲量就相當可觀了。況且,城市中的此類大、中企業均從外地購進礦石,疙瘩窩辦廠則就地取材,產品成本肯定低廉。
再者,疙瘩窩原本就有一孔破窯,早年間燒過些醃白菜的陶罐,裝水用的大缸之類的東西。添點兒必要的設備,找個類似的電瓷廠學習一下就行了。
電瓷廠果然很快籌辦起來,然而農村社隊企業產品供銷是個大問題,必須認識人、拉上關係才行。農民想拉上個新關係可真作難。
二弄投辦法,隻得又去麻煩嶽局長。嶽局長已離休在家養病。老頭兒很熱心,親自寫了幾封信。二弄拿著信到處跑,收獲卻不大。本省內訂貨極少。嶽局長說,給上海寫封信,讓莎莎在上海幫助聯係。那裏的企業多、工廠大,興許能解決問題。
莎莎看來還真辦事,過了不久就回信說,要找的人都聯係好了,事情已經有了眉目。具體業務她不懂,得去人到上海才行。
魏支書和老牟一商量,這事還得二弄去。這事情關係著疙瘩窩的隊辦企業的命運。不管怎麽著,一定要弄成!
莎莎如今在上海天鵝飯店做會計工作。這家飯店是專門接待外賓的,它那不可一世的傲然聳立在藍天裏的身軀,它那每日出出入入的客人們的高貴的身份,都不僅僅使得賓館本身高貴起來,而且那服務人員也仿佛因此潔了幾分高貴氣。
天鵝飯店雖然是接待外賓的,但內賓也往往能住進去。除了一些級別高的領導同誌以外,級別很低的,諸如采購員、推銷員什麽的也能堂而皇之地出出入入。這些穿梭來往於全國各地的神通廣大的“經濟特使”們,往往是和飯店的工作人員有些“交情”的。二弄能住進這家天堂似的賓館, 自然是托了莎莎的福。
“莎莎,喲,讓俺住這裏呀?這兒一晚上得多少錢?俺還是找個小店吧!”二弄走在鬆軟的地毯上,覺得身子直往下陷。他提心吊膽地邁著步子,如同擔心踩到深泥巴坑一樣。
莎莎笑著推了他一把:“去,去,‘俺弄,!別給咱家鄉人丟臉。你放心住,不給你要房錢。”
“耶,謝謝你了。你真會給俺疙瘩窩辦好事。要興燒香,俺都給你燒香啦!”二弄一高興,弄話也來了。
“你是我的客人,記住,別給我丟臉。別讓上海人笑話咱。”
二弄馬上想到了,對,不能丟俺農民的臉。他們是個人,俺也是個人。想到這兒,二弄說:“咋?誰敢看不起淹?俺現在也是個‘人物’哩!”
“啥人物?求我爸爸多少次,想進城當個工人都沒當成,還吹!”莎莎捂著嘴取笑他。
‘那城裏工人都老高級?”二弄被刺疼了,“他能比得上俺嗎?”
“喲,‘俺弄’,你算個啥哩!”
“咋?俺是農民全業家,‘各達聯合公司’總經理!”
“吹牛皮。當心別吹炸了呀,農民企業家,你那腰包裏有多少錢?”
“說了嚇你一跳。俺那‘各達’字號的家產都算上,也是個百萬富翁哩!”
莎莎聽了倒也有點兒吃驚。在她的記憶裏,疙瘩窩還是個窮得當當響的地方。沒想到這幾年居然有了這麽大的變化。
二弄在上海見到莎莎,很有些他鄉遇故知的感慨。莎莎呢,在這個過去是十裏洋場的上海灘上呆得久了,和那些形形色色的世故油滑、工於心計的人周旋多了,早已感到十分疲憊厭倦。遇見了二弄這個來自家鄉的淳樸、善良而又自尊倔強的男子,心情也感到十分舒暢。這就如同喝膩了上海那帶著刺鼻子的漂白粉味的自來水,又猛然嚐到了家鄉清清的山泉泡開的一杯濃濃的香茶。那怡然的妙趣, 自然是頗可細細品味的。
“喂,‘俺弄’。你還記得我是怎麽認識你的嗎?”
“記得,記得。你和嶽叔叔,經常到俺家的菜園子裏來玩。”
莎莎笑了,那歪脖子老榆樹,那樹下狗尿苔似的茅草庵,那嘩嘩響創著的機井水,那春來冬去變幻著色彩的田野,黃燦燦的油菜花、長吊吊的覓豆角、毛刺刺的嫩黃瓜、彎彎把兒的紫茄子……那如畫的一切,都還在嗎?
二弄則想起了那清晨踏著露水走來的詢俊的老人,隨在老人身旁的穿著草黃色舊軍裝、紮著小羊角辮的姑娘。
這姑娘冷冷的外殼裏卻藏著一個活潑、天真的靈魂。她不知疲累地給二弄的父親做按摩、貼膏藥。她和二弄一起抓菜葉上的蟲子玩兒,還會用嘴在西紅柿上咬開一個小口,然後卻捧給二弄吃……
美好的回憶往往是比酒更醇厚、更醉人的。他們倆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年月,這幾年的琉遠和陌生一下子被拋開了。他們談得很知心,很親近。然而,坐在二弄麵前的畢竟是今天的莎莎。她並沒有穿什麽黃軍裝,而是穿著一身白色的西服。她腦袋後麵早已不是兩撮翹翹的羊角辮了,而是披散在肩上的微微冷燙過的長發。她已經有了一個上著幼兒園大班的兒子,她如今是一個端端正正坐在沙發上的文雅、沉穩的少婦人。
“喂,我還沒問你呢,‘俺弄,,你成家了嗎?’
“唉,俺這輩子不想成家了!
二弄長歎了一口氣,他向莎莎講起了槐花。講那石磨上的約會,講那嫩生生的核桃仁,講那麥桔垛上的遊戲,講那高牆裏的吊打聲,講那人兒一去不歸的悲槍……
莎莎象聽了一出《孔雀東南飛》。她同情地說:“這事兒挺讓人傷感的。回頭我給你找個人,寫成小說吧。”
“嗬,讓別人寫成小說?我自己還準備寫哩。”二弄倔頭倔腦地說。
莎莎又樂了,“喂,‘俺弄’。你別光在那兒悲傷了啊,除了槐花,你就找不到了?”
“耶,看你說哩!在俺疙瘩窩,想跟俺好的屁股後頭有一大群理!”
“就是。有了錢什麽都好辦。鄉裏人結個婚還不簡單?隻要人家願意,那你就隨便挑一個吧。”
莎莎說這話時十分幹脆,二弄從中似乎看到了她身上過去所沒有傲那種幹練和精明。二弄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不中,不中。有了錢到商店裏挑件布衫還中,拿錢買媳婦,怕沒慈合適的哩!”
二弄想說,他想找個有槐花那種“心眼”,又想找個有莎莎這種“風度”的。但他沒有說出口。
談著談著,二弄又扯到了大隊辦工廠的事。怎麽請師傅,怎麽保師傅,怎麽建新廠,自己的宏偉規劃、疙瘩窩的美好遠景……二弄滔滔不絕地越說越興奮。莎莎卻很冷靜地打斷他的話說:“你到這兒要辦的幾件具體事,給我說一下吧。”
“中,中。第一,和有關廠子談好條件,訂好購銷合同。”
“好。這件事後天就辦,我給你聯係的人叫蘇阿華,你們見見麵,當麵談判。”
“第二,俺社隊企業在產、供、銷方麵國家都管不了,俺自己聯係這些業務,老是得求告於人。人家具體辦業務的人,往往提出條件,要買縫紉機、 自行車什麽的。俺弄不來,你能不能想想辦法。”
“要多少?”
“十輛好牌子的自行車就差不多了。”
“好。”
莎莎十分熟練地掏出筆記本,一一記了下來。“今天你先休息休息,晚上到我們家吃飯。明天我陪你逛逛南京路,看看西郊動物園。後天正式開始工作。好了,晚安。再見。”
二弄哈哈地笑了。莎莎這一套言辭,這一番舉止,還真象個訓練有素的外交官哩!
莎莎在上海的生活是十分忙碌的,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安排得滿滿的。做為一家高級飯店的會計,那自身的業務工作並不很重。因為,飯店有一個財務科,科裏有正副科長和好幾位會計。莎莎由於是半路出家,對這行業務不熟悉,所以隻分擔了最簡單和工作量最小的任務。莎莎初到飯店來時,被安排在服務台做接待和登記工作。南來北往的客人很多,所有的人都要和莎莎打交道。而天鵝飯店的客人,有許多是在前麵談到過的那種在全國各大城市縱橫裨闔,飛來飛去的神通廣大的“經濟特使”。這就使得莎莎的生活不由自主地和他們聯係了起來。
莎莎初到上海時,那生活是十分清靜的。清靜得有時使人感到孤獨。愛人的父親在“那個年代”得過勢,在新的形勢下自然就倒了台。那家庭空氣的沉悶是可以想象的。除了愛人以外,她在大上海舉目無親,言語不通,故交摯友們又都天各一方。孩子在托兒所全托,丈夫經常出差,下班回來弄口飯吃了以後,就隻好悵然無緒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逛來逛去地消磨時間了。黃昏時分,站在白渡橋上,望著蘇州河與黃浦江匯融後,在遙遙無邊的遠方與天際混然相接,她會在心裏產生一種空曠寂寥的感覺。仿佛自己變成了黃浦江裏的一段隨波逐流的小樹枝,漂嗬漂,不知要漂往何方……
這種生活,這種心情,大約是從第一次辦了那麽一件事以後,才開始有所變化的。那天,蘇阿華在服務台上和莎莎閑聊,發愁地談到他介紹來的一位新疆客人要從車站發一批貨物出去。可是,車站卻說貨運任務太緊,近期無法安排。如果按他們說的三個月之後才能發貨的話,那就糟糕透了。
蘇阿華為什麽要對莎莎說這些話,莎莎當時並沒有想過。也許,他當時確實隻是百無聊賴,和莎莎扯扯閑話而已;也許,卻完全相反,他是有意在莎莎麵前談到這些, 以誘使莎莎注意,出頭攬下這種事情的。總之,那究竟出於何種動機,淌不得而知。但那效果,卻是如願以償。
莎莎當時聽了蘇阿華的這番話,不經意地說:“其實,不就是發個貨嘛。如果認識鐵路局貨運部門的人,這事也好辦。”
“是的,是的。阿拉那位新疆朋友愁得睡不好覺,儂要是有辦法,一定幫幫忙。大家都說,儂是個最熱心的人,謝謝儂啦!”
蘇阿華哇哇啦啦地誇讚了莎莎幾句,莎莎當時又覺得可笑,又覺得入耳。其實,蘇阿華是怎麽認識的,莎莎也記不清了。好象是哪位黑龍江(?)、湖南(?)的客人和蘇阿華認識,因此蘇阿華便得以常常在天鵝飯店出出入入,有時免不了和莎莎說幾句話,漸漸與之竟熟識了。
話隻是說說而已,如果不是那兒天碰巧有鐵路局的人介紹一位貴客來天鵝飯店住宿的話,莎莎也不會想起要多此一舉的。
“哎,同誌,請問還有房間嗎?”
“嗯?”莎莎伸出了手。
那人拿出了一張蓋著大印的介紹信。
“對不起。我們這兒房間緊,主要接待外賓,有外事任務。”
“哎喲,請你幫幫忙。這是一位老同誌,年齡大,身體不好。哎哎,他是我們鐵路局張副局長的老戰友……”那人幾乎是在懇求了。莎莎並不需要理睬什麽張局長、王局長,按照服務範圍,她完全可以拒絕接待。但是,她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鐵路局”三個字。所以,她決定通融一下。
“什麽時候來?要住幾天?”莎莎又收回了那張介紹信。
“明天到,住兩個星期。”
“唉,時間長了一些。如果飯店臨時有任務……這樣吧,先住下再說。”
“好,好。要你幫忙,拜托,拜托。”
“哎,同誌,請問,鐵路貨運部門的人你熟悉嗎?”莎莎仿佛無意地問。
“熟悉,熟悉。你有事嗎?”
“我有一個新疆的親戚來上海辦事,他有一批貨不能及時發出去……”
“沒問題,沒問題。這事你放心,我來辦,我來辦。”
“謝謝您了。明天您送客人來的時候,我把條子交給您。”
‘好,好,好……”
自然,這件事情很順利地就辦妥了。過了幾夭,莎莎早已把它忘到了腦後,蘇阿華卻笑嘻嘻地來找她了。“莎莎,阿拉那位新疆朋友對儂很感激的,他要見見儂,對儂表示感謝。”
“哎呀,算了吧。”
“不行,不行,一定要謝謝的。”
“他在哪兒呢?”
莎莎隨著蘇阿華一起去了國際飯店。早已訂好酒席的大個子新疆人立刻迎了上來。
“這是阿拉的朋友嶽莎莎。”
“這是阿拉的朋友買買提。”
朋友,朋友,都是法力無邊的蘇阿華的朋友,彼此從今天起自然也成了朋友。那位高鼻子褐色眼珠的新疆人雖然年齡比莎莎大得多,卻一口一個“大姐”的尊敬地應答著莎莎的問話。他以新疆人特有的豪放、開朗的音調招呼服務員上菜。於是,那川流不息的菜盤子擺了上來,那一道道菜肴莎莎叫不出名字,新疆人也叫不出名字。隻有蘇阿華極為內行的喋喋不休地介紹著那菜的名稱、特色、來曆。他自己一邊吃,一邊給莎莎和新疆人麵前的盤子裏夾菜。仿佛他是主人,這是他在請客一樣。
莎莎一開始還能吃出酸、甜、苦、辣來,再接下去,就嚐不出味道了。盛情難卻,她被灌了許多啤酒,然後又喝了葡萄酒,甚至還喝了兩杯茅台。於是,連她也深感詫異了: 自己怎麽會有這麽大的酒量?
“莎莎是海量啊!英雄海量,莎莎是巾幗英雄!”
“不,莎莎是雷鋒,專做好人好事。”
“不,莎莎是觀音菩薩。心底善良,專門救人危難!”
“莎莎好,儂不曉得莎莎的為人。最講信義。交朋友最要得。
“是,她是個好人,是個好人。”
看來,那酒是有神奇作用的。莎莎朗聲地笑了,她的心象是塗有五色彩翼的蝴操風箏一樣,鼓滿了風,在藍天裏悠悠****地飛翔。那些真真假假的誇讚她的話,她都聽進去了。一刹時,她自己也覺得她是這個世界上心地最善良、最講信義、最能救人危難的、有著菩薩一般心腸的女人。
從那以後,她仿佛不再感到生活的空虛了。她每天的時間都安排得滿滿的。電話鈴“嘀鈴鈴”一響,準是找她的。她走路、騎自行車、坐電車、坐小汽車……滿上海的四處奔波。換房子、辦調動、采購緊俏物資、陪人看內部電影、送往迎來、應邀赴宴……她變成了一個貿易中心、娛樂中心、宴會中心。她一天到晚象個陀螺似的被外力抽打得滴溜溜轉。然而,她卻仿佛因此感到了充實,感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
莎莎在收到父親和二弄的信以後,她感到身負了一種義不容辭的重任。於是,她以最快的辦事效率與法力無邊的蘇阿華商談了,要他幫忙。 白然,蘇阿華也指天誓日地表明了兩肋插刀的態度,並且果真在最短的時間內答複了莎莎:通知對方來人,找己經聯係好了。
如果有人去查一查蘇阿華的情況,就會發現他是一個特殊的人物。蘇阿華的父親當年在滬南路一帶開過一家頗有氣派的西餐館。那餐館是兩層小褸,樓下賣咖啡、、牛奶和各色西式糕點,樓上賣什麽奶油色拉、牛排之類的西餐大菜。當然,父輩家業的興旺景象蘇阿華是全不知曉的。他隻知道三十年來家境幾經變遷,他個人的命運也隨之升降沉浮。他的父母和家庭留給他的是一副蒼白、屏弱、斯斯文文的儀表和機敏、果斷、不惜一切手段去攫取財富的性格。十年動亂,他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了,然而落實政策的結果,卻使他得到了先人遺留下來的房產和一筆足可維持生活的存款。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插隊的那些年月,鬼知道他從什麽地方搞到了一張疾病診斷書,於是他提前從學校“病退”了。街道裏弄那些糊糊紙盒、搬搬磚塊之類的工作他是不屑參加的,因此就長年“待業”在家了。
然而,他並不是那種靠坐吃先人的存款利息生活的“敗家子”。他很有些“創業”的勁頭,他在工作,而且工作很忙。找他聯係業務的人很多,摸不著門道的人還找不到他。如果真能找到他,那麽這個法力無邊的人物幾乎可以幫助你辦成任何一件事情。比如,你想買到市場上售缺的蝴蝶牌縫紉機,你如果求到他的門下,他可以不露聲色地給你搞到幾十部。當然,每部要比國營牌價高出十元、二十元左右。這筆錢附在發票之外,作為手續費。一些集體企業或個體戶,急於使用某種產品,又能拿出“浮錢“的,找他辦事的還很多。
二孬在自己住的天鵝飯店403房間和他第一次見麵時,蘇阿華穿著一身筆挺的藏青色西裝,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給人一種很有教養、很有風度的印象。他一見到二弄,相距一百公分就立定站好,雙手垂下,扣在褲縫兩旁,彎腰九十度鞠了一躬。
“阿拉蘇阿華。”
他說完這話,緊接著遞上來一張名片。那上麵印著,“上海滬東華生貿易公司業務員蘇阿華”雲雲。
二弄聽不懂他那哇哇啦啦的上海話,又不明白遞在自己手裏的這張小紙片是幹什麽用的。他拿在手裏看了又看,覺得老捧著不合適,放在桌上也不合適,揣在口袋裏也不合適……慌亂中,他竟然把那張名片又遞給了蘇阿華。
蘇阿華忍不住笑了,他轉過臉哇哇啦啦地對莎莎說著什麽。莎莎現在自然已經能聽得懂上海話,她看看二弄,也用上海話和蘇阿華對答了幾句。二弄聽不懂,顯得很尷尬。幸而二弄是個機智的小夥子,他立刻掏出口袋裏的香煙,遞了上去。“來,抽一支。”
蘇阿華接在手裏,看了看那煙的牌子,大“中華”。他又摩擎了一會兒,借著說話的空兒,摸出了自己的煙盒,仿佛不經意地把那支煙放了進去。
這回輪到二弄笑了,他張大嘴哈哈地笑了一陣,他那在空曠的田野裏放肆慣了的笑聲震得蘇阿華一愣一愣的發呆。他不明白二弄為什麽笑,立刻又用上海話哇哇啦啦地和莎莎說了幾句。
如果說二弄象是一個來訪的貿易代表團的首席代表的話,那麽莎莎就是翻譯。多虧了莎莎的存在,這場艱巨的談判才得以進行下去。
蘇阿華首先談的是這個合同如果能簽成的話,二弄應該付給他的那筆“手續費”的數目。蘇阿華張口就漫天要了個大價,還引用自己過去聯係談成的無數個合同為例,來印證自己索要價錢的公道。二弄聽了,身上直出汗。但是,他那木箱似的身板卻穩穩當當地端坐在沙發上。他那雙厚厚的眼皮也幫助了他,使他得以掩飾住慌亂不安的神色。二弄故意顯示出一種無知和愚鈍來糊弄對方,以便在這種消耗人精力和耐心的纏磨中達到自己的目的。最後,不知是因為蘇阿華也知道自己的要價太高不合實際,還是終於被二弄的纏磨戰術拖垮了,他答應了二弄最後講定的價錢。
這一下,氣氛活躍了一些。莎莎又代替二弄講出了要買十輛自行車的事情,蘇阿華立刻答應了,並要二弄先預付一千元做為定金,二弄也爽快地拿了出來。
再往後,談到了與廠方供銷科長見麵的事情。蘇阿華提出要在國際飯店的餐廳會麵,那意思是不言自明的:要二弄做東道,請客。
二弄漲紅了臉,許久沒吱聲。農民現在有了錢,但是那錢不是從夭上掉下來的,不能嘩啦嘩啦地隨便流著聽水響。猶像了許久,二弄終於說:“俺覺得跑來跑去怪麻煩的,上海的路俺又不熟。幹脆,還在這屋裏談吧?”
蘇阿華聽了,微微笑一笑,摘下金絲眼鏡擦了擦又戴上,哇哇啦啦地和莎莎咕濃了好一陣。然後,他輕蔑地斜脫了二弄一眼,站起身,徑自出去了。
“哎,哎,他幹啥哩!”二弄看他出了門,著急地問。
“他走了。”莎莎說。
“啥呀?他為啥走?他剛才跟你說的是啥?”二弄問莎莎。
“他說,他沒時間和你扯皮了。他很忙,還有好多業務要聯係一看那樣子,你不是個啥兔色,根本就當不了這個家。要想再談,讓你們那兒派個真正能當家的來!”
“咦!他媽的!這個小阿拉,給俺耍起花招兒來了!”二弄一著急,粗話也帶出來了。他在沙發上再也坐不穩,“通通”地跺著地毯嚷嚷著:“他憑啥說我不是個啥角色,不象個當家的?”
莎莎倒不慌不忙地仍舊穩坐在沙發上,笑眯眯地逗他說:“阿華說,瞧你生得五大三粗,一副上包子的傻嗬嗬樣兒。沒見過世麵,什麽鬱不儉,一分錢捏在手裏都舍不得拿出來買杯涼白開,還來上海灘做什麽生意!”
“他媽的!這個上海小阿拉!見了錢就滴溜溜轉。一根破紙煙遞給他,說是不會吸不會吸,還接過來偷偷放到兜裏去!哼,笑話俺哩!中啦,中啦,反正他們是不見錢不吃夠不給俺農民辦事。國際飯店請他娘的客,不撐死他個xx的不算完!”
二弄氣乎乎地上了一趟街,在鞋店裏買回來一雙棕色的“牛舌頭”皮鞋。
明天要正式談判了,二弄不能讓對方瞧不起疙瘩窩的農民,瞧不起他這個“各達電瓷廠”的廠長。二弄腳上穿的是四十碼的解放鞋,可是這雙四十碼的皮鞋穿著卻老擠腳。二弄從小光著腳幹活,腳板寬。上海的皮鞋瘦,硬撐了半天才穿上。
他淮了瞧皮鞋的包裝紙盒,忽然心頭一動,借來了剪刀、毛筆,悄悄關上門。蘇阿華那個“上海滬東華生貿易公司業務員”還有張嚇唬人的名片哩,俺這個貨真價實的“各達電瓷廠”廠長怎能沒有一張名片?要有名片,而且還得比“上海小阿拉”的那張大!
二弄在紙盒上比比劃劃,好不容易才剪下來一塊方方正正的硬紙板。他用筆浸好了墨,潤了潤筆毫,揮灑自如地在紙片上寫下了“各達電瓷廠廠長魏二弄”。白紙、黑墨,那字體遒勁、渾厚。這個自製的名片果然十分有氣魄,十分別致。二弄得意地把它放在桌上、放在窗台上、放在沙發上……遠處望,近處瞧,左瞄瞄,右看看,自我欣賞著。然而,過了一會兒他就不滿意了,他覺得那紙片剪得太方正,應該是長方形的才好看。咋辦?重新做!
二弄就這樣認認真真地忙了整整一個上午。一個皮鞋盒子都讓他給剪完了,最後總算做成了一張滿意的名片。
二弄腳上穿著新皮鞋,口袋裏裝著名片,手裏提著裝有電瓷件樣品的大提包,進了國際飯店的餐廳。莎莎和蘇阿華早已等在那兒。莎莎告訴二弄,滬東電器廠的供銷科長十分鍾後就到,蘇阿華拿起菜單來,要二弄先點菜。
二弄看了看蘇阿華,又看了看菜單子。 自然,二弄不曉得哪樣菜好,但他一溜眼就看清了價目表。他飛快地心算了一遍,得知菜單這一麵所列的菜價格並不太貴。於是,他手一揮,極有氣勢地說了句:“這上麵的菜,各樣都要一個!”
蘇阿華很得體地點點頭,揮揮手要叫服務員,如同這桌酒席又是他請的一樣。二弄卻立刻亮開嗓門,用家鄉話喊了一聲:“哎,那妮!來給俺定菜吧?”那親熱自然的神態,就象是在自己家裏招呼妹妹一樣。女服務員抿著嘴,立刻笑嘻嘻地過來了。
上海人辦事效率高,二弄看著表,十分鍾後,那供銷科長果然趕到了。
“滬東電器廠,袁科長。”蘇阿華在一旁介紹,莎莎仍做著翻譯。
“各達電瓷廠,魏廠長。”二弄沒等蘇阿華張口,跨上前去,一邊自我介紹,一邊從口袋裏拿出那張大名片。
袁科長卻並沒有什麽名片,既沒有“風度”,也沒有架子。走在大街上,二弄準會把他當成一個剛下夜班的老工人,或者是剛從醫院看完“老毛病”以後出來的老頭。他穿著藍灰色的厚工作褲,一件中式對襟藍布褂,腳上是模壓的硫化豬皮鞋。斑白的頭發剪得短短的,好象是用舊了的毛刷子。一雙慈祥的老人的眼睛藏在濃濃的眉毛和睫毛下麵,有些怕羞似的不願看人。
“哎呀,弄這多菜幹什麽,又花錢又麻煩……”袁科長操著一口“上海普通話”,二弄勉勉強強能聽懂。
“沒啥,沒啥。俺大老遠地來麻煩你,意思意思吧。”聽著這老人說話的語調,看著這老人和善的神態,二弄感到很親切。
袁科長對酒菜不大感興趣,也可能是人老了, 胃口不好?但是,話卻特別多。
“小夥子,你的這張名片很有意思,象工藝品一樣精致,做得好。”他從口袋裏又把那張紙片拿出來。
“嘿嘿,沒啥好,是俺自己寫哩!”二弄不免有幾分得意。
“你寫的?”老人索性放下筷子,把那名片上的毛筆字認真看了又看。“好,好。你這筆字,筆劃清勁肥厚, 間架嚴整茂密。我猜猜看,你臨摹過顏真卿的碑帖吧?”
“是哩。俺上小學的時候,村裏老師就讓臨帖。小楷,臨過麻姑山仙壇記;中楷臨過多寶塔;大楷臨過勤禮碑。”
“好,好。怪不得,你這筆字頗有些顏體的神韻。顏書的用筆,素有‘蠶頭燕尾’之譽。這一點,你是學到了。 中鋒逆勢下筆,近似蠶頭。捺角收筆時末端開又,有如燕尾。但是,顏書的墨法你還不精。枯潤濃淡,知白守黑,是很重要的。太濃則肉滯,太淡則肉薄。潤可取妍,燥可取險。潤枯兼施,風韻瀟灑。頗書用墨,枯潤兼施。這一點,你卻忽略了。”
“咦,你對顏體字可真精通哩!”
“不行,不行。沒有你寫得好。我是顏、王、歐、柳都學一點兒,結果學成四不象啦!”
看來,老人對毛筆書法也很喜愛,並頗有研究。倆人越談興致越高,那飯、酒菜反倒忘了享用。倆人漸漸相熟了,老人又問起二弄的生活經曆。當他得知二弄農村生、農村長,又讀了書,有文化知識,這麽多年來辛辛苦苦,奔奔波波張羅著在農村辦廠子,搞出了名堂,使鄉親們富起來時,他不禁由衷地連連誇讚說:“不簡單,不簡單!你這是農村一代新人嗬!有誌氣,有誌氣!”
二弄拿出自己廠生產的樣品給袁科長看。袁科長仔細看了產品,又看了產品說明書,了解了產品的性能和有關數據。他說道:“我看這產品蠻不錯。我再拿回廠裏檢驗一下,沒什麽間題的話,咱們就定下來。”
袁科長詳細詢問了他們廠的生產能力後,笑著說:“按你們的生產能力,你們五年生產的電瓷件我們廠全包了還不夠呢。”
酒足飯飽之後,蘇阿華陪著袁科長先離席了。二弄望著袁科長的背影,笑著說:“中,這還象個工人老大哥。”
莎莎也高興地拉著二弄說:“‘俺弄’,還不謝謝你大姐,給你辦成了大事。”
“耶,俺這不是謝過了嘛。”二弄指著酒席桌。他一邊說著,一邊拉開了帶來的大提包。
“你幹什麽,還不走?”莎莎挺奇怪。
“桌上的菜,俺得裝回去。”二弄一邊說,一邊從大提包裏拿出幾個塑料袋。
“雌呀,走,走,走!別在這兒丟人呐!”莎莎皺著眉頭,一邊說,一邊拉他走。
‘耶,耶,耶!你別拉呀I別把俺這盤子裏的肉片弄灑了。庵丟啥人呐?俺不覺得丟人,把菜扔到這兒才丟人哩!”二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上學時沒學過那話呀,勤儉是俺農民哩美德裏
莎莎一跺腳,撇下二弄就走。二弄連忙喊:“哎,哎,你等等!你回去給廚房說說,俺這幾天不買賓館的菜啦,光買模!……”
和電器廠的合同,果然順順當當地訂好了。五年之內, “各達電瓷廠”的產品將統統包銷給滬東電器廠。
二弄應當離開上海了,蘇阿華卻還沒有把自行車買到。這夭下午,.蘇阿華來請二弄到他家做客,說什麽一回生,兩回熟,要和二弄交個朋友。二弄沒有心思去,不想和他打麻纏,但又不願得罪他。那車子沒買到哩,還是去吧。得住機會,也好問問他車子啥時能買到。
這個“上海小阿拉”的家裏真寬敞,一座花園洋房,樓上樓下隻住著他和愛人、兒子一家三口人。二樓的客廳有疙瘩窩的三間倉庫那麽大,木條地板上打了蠟,走起來光溜溜的。天花板上垂下來一隻象船錨一樣的大吊燈,屋牆四周還安了許多不同顏色的壁燈。不知從哪裏傳來“嗡嗡”的音樂聲,沉悶而響亮。仿佛那四周的牆壁都是大音箱,在一振一振地發出轟鳴。
蘇阿華請二弄來的時候,說是要請他參加在自己家裏舉行的“雞尾酒會”。二弄還想著會有啥好名堂哩,來了一瞧,比自己在國際飯店請的那一桌差遠了。客廳當中的大圓桌上擺了幾盤子粉腸、午餐肉、水果之類的涼菜和幾碟子糕點,連張椅子都沒有,屋子裏十幾個男男女女端著酒杯都站著……。啥“雞尾酒會”呀,還狗尾巴酒會哩!這個“上海小阿拉”,淨會糊弄人!
蘇阿華將二弄領進客廳時,倒是煞有介事地給那些人做了一番介紹:“各位,阿拉給大家介紹一位新朋友。這位就是鼎鼎有名的各達電瓷廠魏廠長!”
是那蘇阿華的聲調不對勁兒?還是二弄點頭的表情有毛病?一語未了,整個客廳裏的人都轟然笑起來。女人們的笑聲最響亮,使二弄不由地想到家鄉八月十五宰小公雞的時候,那小公雞咽了氣還要叫的聲音。“咯,咯咯”的,老不中聽裏
二弄心裏清楚,那笑聲是什麽意思。那種隱含的輕蓖使他感到受了侮辱。於是,他昂然仰起冬瓜形的大腦襲,哪裏有笑聲,就把狠狠的目光投向哪裏。這客廳裏大概沒有一個人能承受住那種威嚴的逼視。所以,笑聲很快就寂然了。
然而,蘇阿華仿佛真是有心與二弄交個朋友。他繪聲繪色地向在場的人介紹了二弄艱苦創業的經曆,介紹了疙瘩窩大隊目前的興旺發達。用誇張的語言稱讚他為“百萬富翁”、“大企業家”、“當代最有作為的農村青年”……。客廳裏的那些人也都津津有味地聽著,並且在**處隨著蘇阿華拍響了巴掌。
二弄憨憨地笑著,應付著這個場麵。心裏卻在想:這個上海小阿拉要給俺交朋友?俺有啥交頭?是不是看俺農村人老實,想拉俺下水,騙俺的錢哩?中,俺看看你耍的啥把式……
蘇阿華不停地向二弄敬酒,那酒也不知道是啥做的,喝著甜,初時不覺得,一會子就上頭。二弄猛喝了幾杯,身子也有點兒晃了。這時候,輝輝煌煌的大吊燈突然熄滅,隻剩下四周幾盞五顏六色的壁燈。客廳裏的音樂也轉換了一種奇怪的節奏,二弄覺得,似乎左邊有人唱歌,右邊有人吹喇叭;前麵是敲鼓、打鐐的;後麵卻有人“咯咯嚓嚓”地晃動著鐵片……二弄如同被樂隊和演員鑲在中間一般。他下意識地四處望了望,那樂隊卻又根本不存在。
“怎麽樣?阿拉這房間的立體聲效果好吧?”蘇阿華躊躇自得地向二弄炫耀著。
客廳裏,有人開始跳舞了。這個私人家庭舞會的參加者們都是些會玩會樂的人。蘇阿華一開始說自己不跳舞,陪著二弄說話。但是沒過兩分鍾,他就耐不住了。他一邊扭著屁股,一邊對二弄說:“喂,不跳舞嗎?”
“俺不。”
“你跳跳試試!”蘇阿華又在取笑二弄。
二弄極不耐煩了。但他沒有暈頭,還牢牢地記著自己買車子的事。於是,等蘇阿華摔跤一樣勾腿尬腳一陣子,回來休息時,二弄借著酒興,直來直去地說:“喂,我說夥計。俺那批車子,啥時候能買到?”
蘇阿華皺了皺眉頭,歎了口氣說:“哎呀,阿拉也正著急呢。車子是托阿拉的舅舅買的,他給人家說好了。卻不巧,那個人出差去了。儂要是急著要,咱們到杭州去,阿拉還有一個表哥在杭州五金交電公司做副經理。”
“到杭州去!”
“是嗬,杭州離上海不遠嘛,當天就可以到。花不了幾個錢。現在時令正好,秋高氣爽。‘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在西湖裏泛泛舟,觀賞一下三潭印月,和這些朋友們一道去耍耍。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不玩玩多可惜。”
二弄差點兒罵出來。娘的個x!這個“小阿拉”果然又在耍花招。什麽“交個朋友”,什麽“一塊兒到杭州去玩玩”。帶著這一幫人到杭州去,吃住都讓俺掏腰包!把俺農民當成老傻啦?
二弄沉下臉說:“不中,不中!下回再說吧。俺馬上得回去安排廠裏的生產。 自行車要是這兩天買不到,你就把那一千塊錢先還給俺吧。”
二弄回到飯店,越想越覺得不對頭,他把莎莎叫來,請她去找蘇阿華。就說車子不買了,錢馬上拿回來。
莎莎第二天去找蘇阿華,卻沒有見到人。晚上又去,他愛人說,他幫人辦李到東北去了,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回來。
二弄一聽,頓時氣炸了肺,在房間裏跳著腳罵。還說要到派出所和經濟法庭上去告他。莎莎說:“這事不能那麽辦。你說他編你錢了,又拿不出啥憑據。再說這事嚴格講起來,你一個外地人跑到上海來托人家挖門子買那麽多自行車,也站不住個啥正理。他在上海算個地頭蛇,你纏也纏不過他。這事,還是我私下裏給你想個辦法吧。”
二弄無可奈何地說:“中。俺在上海要算算沾親帶故的,還就數你這個大姐了。這事全托你了,你說啥時候能弄好?”
“三天吧。”
三天後,莎莎果然興衝衝地來找二弄了。一瞧莎莎那模樣,二弄就知道錢已拿到手。但莎莎並不急,兜著圈子和他說話。
“拿來了。”二弄伸出手。
莎莎對著那手心打了一巴掌:“你要的還怪容易。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勁兒。我天天往姓蘇的那小子家裏跑,那家夥就是不照麵,我找個人一打問,才知道他躲起來了。這不是明擺著要坑你的錢嗎?我也不能找他愛人要錢呐,可把我作難死了。我天夭夜裏睡不好覺,今天夭快亮的時候,才想出個辦法來。我知道滬南路東頭百貨店的‘螃蟹殼’和他關係好。就去托了托他,他和我的關係也很近。我說老家有人要買十幾台內部價的電冰箱,那貨銷得快,立刻就得提。我先給墊上錢,但一下子拿不出那麽多,還缺一千多元。‘螃蟹殼’沒有錢,我就請他幫忙去找姓蘇的借。還說老家的電匯這兩天就到,說死了五天後就還錢。‘螃蟹殼’找了蘇阿華的老婆,總算把一千塊錢拿到手了。”
二弄聽了又高興,又擔心:“哎呀,那俺一走,姓蘇的不會找你的事嗎?”
“沒關係。我就說,你和二弄交了朋友,幫人家買自行車。你有事走了,人家手裏缺錢,一時回不了家,就來找我要這筆錢。結果我就先借給了二弄一千元錢,打發他走了。我幫你應付了這難題,你還該謝謝我哩!我這樣一說,他準沒話說。再說他以後還會有事求著我,他不會因為這翻臉。”
二弄這才舒了口氣:“哎呀,這可真得好好謝謝你哩!
“那當然啦。你嘴裏光說個‘謝謝’還怪輕省。你不知道,這幾天我啥都沒幹,整天光想著你的事兒,把上海市都快跑遍了。坐了汽車擠電車,給,你瞧瞧,光兜裏的汽車票電車票就是一大把。”
二弄笑嘻嘻地說:“甭說了,甭說了,這車票俺給你報銷中不中?”
“晦,誰稀罕你報銷這幾個錢。我給你說,大城市這個地方可是老複雜。”
“是哩,是哩。”
“外地人來辦事,弄不好還讓人家騙了哩。”
“不錯,不錯。”
“所以呀,在上海還是得有個靠得住的人。”
“嗯,說話都聽不懂,沒熟人,還得找翻譯哩。”
“外地的大廠,在這兒都有辦事處。”
“那好,那好。就是俺沒那條件。”
“沒條件設辦事處的單位,差不多聘請的都有辦事員。這辦事員本人是在上海工作的人,兼帶著給聘請自己的單位辦事,及時地通通消息,聯係聯係業務。”
“咦,這可是個好辦法!
“人家可不是白幹的。聘請人家得給人家工資,一個月九十塊錢。”
“不算多,俺也拿得起。”
“那好,我給你找一個吧?”莎莎說著,忽然笑了。
“中”。二秀也笑著應答。
話說到這兒,莎莎變得鄭重起來:“那好,我已經給你找到了。我覺得我自己還挺合適,其實,給你說吧,我已經在為好幾個外地的單位工作了。”
尾 聲
秋天的晴空藍得象深深的湖。一望無際的大平原脫去了金黃色的外衣,**著揭色的寬闊的胸膛。隆起在地麵上的鐵路路基縱橫交錯,這大地的脈搏總是以鋼鐵的音韻跳動著,讓人感受到一種強大的生命活力。
與鐵路樞紐站為鄰的疙瘩窩,如今早已不是當卑的那副疙疙瘩瘩的窩囊相。新鋪的瀝青路象一條棕色的地毯,與通往城市的大公路聯接起來。從這條地毯上走過去,迎接你的是一座頗有氣勢的工廠。高大的煙囪是聳向藍天的旗杆,車間廠房是整齊的歡迎隊列,當拖拉機和卡車從這裏開出來,你會聽到歡迎你的樂隊合奏。
按照中國的傳統建築風格,是不願意讓客人們一進院子就一覽無餘地望到後院牆的。迎接客人的總是一堵漂亮的影壁牆。繞過疙瘩窩的這座由廠房組成的現代化的影壁牆,出現在你麵前的是一個有著正房和東、西廂房的大院落。東廂房,是東麵田野上一片水晶般的建築,它們象陽光下的波浪一樣熠熠閃光。這是大隊的蔬菜暖房。西廂房,是西麵田野上一片刷著白粉的建築物,那是大隊的豬場和雞場。正麵的建築物是八棟單麵朝陽的宿舍樓,完全是城市的那種現代建築風格,鋼窗框,大陽台,給疙瘩窩平添了許多現代化的色彩。然而,你如果繞到這樓群的後麵,還是可以看到昔日疙瘩窩的遺跡的。那仿佛是“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年代久遠的土地廟還在,廟前依舊還有那古老的井台和吊水用的握杆。當然,這都屬於那種“拆遷單位”,疙瘩窩還有一半的住戶屬於“搬遷戶”,預計在兩年內可以搬入新居。
此刻,在疙瘩窩大隊新落成的社員宿舍大樓裏,正在舉行知識和勞動、智慧和善良的婚禮。七嬸穿了一件黑呢子外套和毛滌倫褲子,顯得年輕了許多歲。然而,遺憾的是老牟托人從外地給她買來的那雙皮鞋,穿在腳上卻老是走不好路。那原因很簡單,如今女式皮鞋的鞋後跟都太高了一點兒。老牟自然是一派瀟灑大方的風度,待人接物彬彬有禮。然而,他早上刮胡子的時候似乎慌亂了一點兒,所以那青皮蘿卜似的下巴頗上就有了顯而易見的血道道。他在大喜的日子裏一忙活,臉上不免淌下些汗珠,漬在那血痕上,就得常常吸溜著嘴用手指去撫摸,因而逗得人們不住地發笑。
夕陽正在二樓新房的窗口上探頭探腦。姑娘和小夥子們抱怨著這現代化的樓房使他們失去了傳統風俗中一項最有趣的活動——聽房。於是,他們也決定用現代化的方法來解決難題:攀上二樓陽台,把收錄機的外接錄音小麥克風放置到緊鄰的窗合上。疙瘩窩那些調皮的孩子們,正調整著“二踢腳”爆竹的“炮口”,以便準確地對著二樓的那扇窗口發射。
就在這種時刻,就在這新婚酒席上,老牟、魏支書、二弄又一起談起了疙瘩窩的發展前景。二弄喝了幾杯酒,忽然眼圈紅紅的,悶聲悶氣地說:“今天喝了這回酒,俺可是要卸任啦裏
”
“咦!你不是當哩怪好嗎?給咱大隊企業的產、供、銷業務都落到實處啦,正說開社員大會要表揚你哩。”
“俺不幹就是因為這。俺這人沒材料,讓咱大隊花了不少冤枉錢。到處得求人走後門拉關係,這樣做,時間長了也不好I "
二弄垂著頭,把最近出去聯係業務一項項花的錢都詳細地報了出來。老牟聽了以後說:“這情況,咱們可以往上頭反映一下。不過,多花千把塊錢,咱卻能賺回來幾十萬。那算不得啥,就算是為發展生產不得不付出的額外投資吧。”
“是哩,是哩。你使的那招兒,都是咱沒辦法才用哩,大隊還能怪你?”魏支書滿滿地端起一杯酒說:“來,慶功酒,我敬敬你。”
那酒二弄卻沒有喝到嘴裏去,有人急急忙忙地來報信:二弄他爹讓二弄快回家,說媒的老奶奶帶了個姑娘來,要和二弄“見麵”哩!
三弄告辭了,往自己家走。走過新蓋的大樓房,走過破舊的土地廟,繞過高高的石井台,繞過七嬸家拆掉的舊房圈,忽然,他在老榆樹下的大石磨旁站住了,
“二弄哥!”
不是槐花是哪個?
“你——”
“俺從新疆來看看娘。’
“在新疆過得好?”
“好。”
“好就中。”
“就是老想咱疙瘩窩,想起來心裏疼。俺娘,後悔了
槐花遞過來個手巾包,遞到二弄手裏就走。那是葡萄幹,葡萄雖然讓風刮幹了,曬癟了,還是甜。
二弄捧了那手巾包包,恍恍惚惚地自己一個人走到了老鴉河的河堤上。一輪滿月正懸在頭頂,那柳樹,那岸坡都象擦了粉似的白。二弄竟遠遠地想到了小時候捧在手裏吃的灑了麵粉後蒸熟的槐花,想到烤黃了當餅子吃的榆樹皮。那河裏嘩嘩的水聲竟也給人帶來了些許寒意,使他在一片朦朧的月色中憑空又望到了詢著腰在河水裏洗紙漿的父親的身影……
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
歡煙在新建的住房上飄**,
小河在美麗的村莊旁流淌。
一片冬麥那個一片高梁,
十裏喲荷塘十裏果香。
哎咳喲嗬,呀兒唯兒喲——
我們世世代代在這田野上生活,
為她富裕,為她興旺。
這首歌,二弄覺得很好聽。可惜他過去沒學過,他學的全是些“站在高高的虎頭山”之類的調調。他很想再聽一聽,學會這首歌。然而,遠遠的,卻聽到爹在村裏喊他了。他知道,那是爹讓他去和那姑娘見麵的。
他得趕快回去見見那姑娘,也許,還真能中哩!於是,他一邊跑,一邊小聲哼起來:“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
他剛剛學會了兩句,這隻是那首歌的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