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槐花給娘說了,她要跟二弄好。她娘聽了跳著腳罵:“你這個瘋妮子!你找誰不中,非找他!兩間破草房,一個病歪歪的爹,你去了是跟他喝西北風哩,還是伺候他爹進棺材哩?”
槐花咬得死:“反正我誰也不跟,就跟他!”
槐花她娘又勸:“好啦,好啦,閨女大了不由娘。嫁人總得嫁。我早跟你姐夫說好啦,正給你找著哩,不找個坐辦公室的幹部,也得找個吃商品糧的工人!”
槐花跟二弄一商量,幹脆,進城照個合影像,回來再向全村人宣布:俺倆訂婚啦!
二弄找到了村裏學校的高老師,借了他的自行車,又借了五塊錢,一大早就順著公路往城裏騎。槐花在半道上等著,跳上後車座,興高彩烈地摟著二弄的腰,倆人逛城去啦!
城裏照像館開門晚,倆人守著門等到八點半。開開門,他倆是第一份,攝影師催著快照像,二弄卻拉著槐花對著鏡子不肯走。
“槐花,就這樣!”
“嗯。”
鏡子裏兩個人靠得緊。那鏡子又大又亮,映出的像還是帶“彩”的。
“咱倆照的像,要是有這鏡子懲大就好了。”
“中,咱再窮,也得放個大點兒的。可著這五塊錢用。”
“還得上上色。”
“中,槐花,就是俺,俺老醜氣。”二弄望著鏡子裏的自己的冬瓜頭,厚眼皮。
“快別說,咱倆在一堆時間長了,俺瞅著怪順眼!你心好,能。”
倆人叨叨半天,總算照了一張像。櫃台上開了票,半個月以後取。二弄心裏高興,拉著槐花要拐個彎兒,到嶽局長家去。他想叫嶽莎莎看看,俺鄉裏閨女長得也不賴。
到了嶽局長家,卻隻有嶽局長出來陪著他倆喝茶說話。二弄一打問,原來莎莎已經和那姓石的結了婚。那姓石的父親在上海“管大事”,倆人一起調到上海去了。莎莎臨走時倒還留了話,要爸爸把自己在上海的工作單位告訴二弄,有啥事辦,她一定幫忙。
二弄快快地扯了一會兒閑話,就和槐花一起回去了。
二弄原來籌劃這照像的事要悄悄進行,先不讓村裏人知道,等拿回來訂婚照片再宣布。可是,他倆人從嶽局長家出來,在回村的半道上卻遇到了村裏幾個進城買東西的婦女。娘兒們家舌頭長,一時間,疙瘩窩家家戶戶都傳開了:二弄馱著槐花逛省城啦,倆人悄悄去,悄悄回。咳!大姑娘小夥子湊在一堆,還不定幹了啥事哩!
二弄爹問二弄:“你跟槐花去城了?”
“嗯。”
“做啥哩?”
“照了像。俺自己訂婚了。”
“唉,這事兒怕成不了。咱家窮!”
二弄心裏也犯嘀咕,真怕半道再出了啥岔子。他心想索性和槐花去公社登個記。婚姻自主,隻要倆人好,有感情,誰能擋得住。
想和槐花說句話,二弄在老榆樹下石磨盤那兒轉了幾遭,也不見槐花的麵。第二天,槐花也沒到工棚裏上工。一打問,槐花被她娘關屋裏了。她哥,她嫂,她姐夫……都來了,這陣子,正吊在梁上打她哩!
二弄跺著腳往槐花家跑,剛剛望得見槐花家那高門樓的角兒,遠遠地就聽到了淒厲的叫聲。那聲音,使二弄想到有人從高山崖上掉下來時的絕望的情景。二弄如同要跑到山崖下去接住那掉下來的人一樣,瘋了般地狂奔過去。“啊喲!——”啊,那是槐花在哭,那是槐花在叫!
“開門,開門,給俺開開門!”二弄使勁擂著院門。
是因為院深門緊,裏麵又在哭鬧,所以沒人聽得見?還是因為裏麵的人聽出了是二弄的聲音?那門扇仍舊關得嚴嚴的,仿佛是一張繃著的臉!
“啊喲——”又是一聲長長的尖厲的呼號,二弄的心宛如一張薄紙,被抖動著扯碎了!他從院門邊跑開,繞著那高高的院牆不停地一圈又一圈地打轉,活象是一頭暴怒的獅子!
當那院子裏又清楚地傳來抽打聲的時候,他終於不顧一切地攀上牆頭,跳了下去!
“啊喲,快來抓賊呀,抓賊呀……”
“狗,有狗跳牆啦,打這條狗!……”
二弄沒想到槐花娘早就守在院子裏,她大概是一聽到二弄敲門叫喊的聲音就出來守住了。她氣勢洶洶地揮著一把長掃帚,朝著二弄沒頭沒臉地掃過來!
二秀平時隻見過穿戴得幹幹淨淨,見人就笑吟吟的槐花娘,哪裏見過她這副一披頭散發、紅著眼睛、嘴臉烏青的夜叉相?二弄一時倒被嚇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槐花的哥哥和姐夫也聞聲趕出來,一起喊著抓賊。二弄到底是翻牆頭跳進別人院裏來的,心裏有些發虛,他左躲右閃,逃過了槐花娘的掃帚頭,開開大門退下陣來。
院門外圍滿了人,槐花娘把掃帚一扔,躺在自家門前打起滾來……
一連幾天,二弄都見不著槐花的麵。卻風言風語地聽村裏人講,槐花已經找好婆家了,是她姐夫的一個朋友。那人在新疆一個什麽鹽場工作,一個月能拿百多塊工資,頂個大縣長!槐花嫁給這樣的人自己享福不說,還說好了每月給她娘二十元錢哩!
二弄聽了氣悶,吃不下睡不著。七嬸和老牟都輪番勸慰他,魏支書還親自去找槐花娘做工作,卻讓槐花娘幾句話給堵了回來。“你誇二弄好?你把你哩姑娘嫁給他!誰稀罕他那個破‘廠長’,弄得俺一年沒分紅。人家外頭早傳著說,鄉裏辦廠是啥路子不正。那幾個破棚棚,還不定啥時候讓人家給封了哩!”
二弄常常在心裏罵槐花娘武狠。可有時又怨怒自己:人家每月有百多元,能讓槐花和她娘享福。你有多少錢呢?窮光蛋一個還要人家把閨女嫁給你受罪,人家的娘還會說你狠心哩!
唉,誰讓你生在農村!
槐花娘說過什麽要“封廠子”的話,還真讓她說中了。
那幾天,“各達水暖器材廠”剛剛銷出第一批產品。按照訂下來的合同,這幾天還應該有幾個單位來汽車拉暖氣片走。太陽剛剛有兩杆子高的光景,遠遠地就看到有兩輛卡車從公路上開下來,往疙瘩窩這邊兒來。老牟以為是來拉貨的車,就給一個社員說了一聲,讓他去給引個路。引路的社員跑過去後,卻又趕快往回跑,一邊跑,一邊使勁兒揮著手。那兩輛卡車越開越近,大家忽然感到有點不對頭。最前麵的那輛卡車上,綁著兩個高音喇叭,活象是瞪著兩隻大眼睛。
大喇叭哇哇啦啦地響著,誰也聽不清楚播送的是什麽。反正是支歌曲,雄壯得很,鏗鏗鏘鏘的節奏象錘子砸鍋一樣幹脆有力。那兩輛卡車直開到疙瘩窩的“中心廣場”上,把屁股對著土地廟的門口,停了下來。
馬達聲一停,歌曲聲也停了。隻聽到一個清脆悅耳的女聲在念著一篇什麽文章。疙瘩窩的鄉親們文化低了點兒,普通話聽不太懂,但文章中的那幾句快板、順口溜之類的話似乎是用當地土話編排的, 鄉親們並不費什麽力氣,就聽明白了:
“……對這種情況,疙瘩窩的貧下中農義憤填膺地說:‘俺這書記真不賴,請來一個反動派。整天抓錢不抓綱,這樣怎能學大寨!’……”
社員們聽了莫名其妙,幾個憨乎乎的小夥子生氣地互相問:疙瘩窩究竟是誰說過這話?大家本想和宣傳車來辯論辯論哩,卻看到那兩個大卡車上呼呼啦啦跳下一群拿著木棍,戴著袖標、安全帽的人。
他們是郊委機關組織的專政隊,是來疙瘩窩刮“紅色台風”的!省城裏也在刮風,到處都在抓人,遊街示眾!
專政隊湧到新建的廠子前,為首的一個白淨淨的小夥子望了望掛在門上的那個“各達水暖器材廠”的木牌子,回頭說了一聲:“砸,砸這個黑招牌!”
一語未了,那木牌就被木棍敲下來。那小白臉上去一腳,把木牌踩成了兩半。在場的社員們本來有些怯怯的,不知道他們究竟要幹什麽,還想著要講講理、辯辯論什麽的。一看要砸廠,立刻圍了上去。
“你們於什麽?幹什麽!”老牟也被激怒了,這廠子是他的心血,他的整個生活和希望的依托。
“喂,就是他!勞改釋放犯!曆史反革命!抓住他!”來的人裏麵有認得老牟的。
那小白臉動作敏捷,上去就扭住了老牟。老牟本是一介書生,身子骨又弱。頓時被扭翻在地上,挨了幾腳皮鞋踢,滿鼻子滿嘴都淌著血……
“你——,你娘哩個腳!——俺撕了你個狼娃子,俺撕——”
一聲駭人的尖叫把在場的人都嚇住的。還沒等人反應過來,撲上去的人己經用雙手把那小白臉的臉抓爛了!這是一雙什麽樣的手啊,凶猛,尖利,因仇恨而**般地顫抖著,象是母獅的一雙利爪!
然而,那小白臉很快就清醒過來了,他發現纏著他的是一個女人。於是,他用袖頭抹了一把蓋著眼睛的血,靈敏地閃了閃身子,猛地揚起了木棍。……
“啊嗚——”那女人悶沉沉地嗚咽了一聲,就摔倒在地上。她——是平時最和善的七大嬸!
動手吧!中國的農民是善良、寬厚的。甚而,軟弱得一如可欺。但是,如果真逼上門來抄他們的家,抓他們的親人,他們就會不顧一切地撲過來,扼住對方的喉嚨!
釘耙、扁擔、撅頭、鐵鋤……疙瘩窩的農民抄起所有能摸到的家夥,衝上來了!
二弄衝在最前頭,他一耙子打掉了領頭的小白臉手裏的木棍, 自己也扔了釘耙,用拳頭、腳、肩膀、腦袋、牙齒……向對方打、撞、咬……此刻,二弄覺得內心裏種種被壓抑的、積蓄著的、莫名的仇恨一齊都發泄了出來。
那小白臉被打翻了,二弄把他扭著捆了起來。對方經不住眾多的農民的反擊,他們扭著受傷的老牟,退守到了一個三間房的大屋子裏。雙方對峙著,形成了一種僵持的局麵。
而這時,停在疙瘩窩“中心廣場”上的兩輛卡車,也被農民們俘獲了。卡車的輪胎被放了氣,歪歪斜斜地站著,好象是被誰打瘸了腿。
事情顯然鬧大了。
被圍的人中午和晚上都餓著肚子。天快黑的時候,郊區公安局來了幾個人。他們顯然是被“專政隊”請來的。他們一來,就嚷嚷著要抓打人凶手,抓策劃這場武鬥的幕後的“反革命分子”牟劍南!
這一下,不用魏支書拚命敲那個掛在老榆樹上的半截子鐵軌“鍾”,疙瘩窩從三歲的娃娃到七十多歲的老人,都湧到了“中心廣場”上,開了一個有史以來規模最大,到人最齊的全體社員大會。
白發蒼蒼的老頭老太太們,一邊吭吭詠吩地滇著鼻涕歎著氣,一邊用拐杖咚咚咚地敲著幹巴巴的硬土地;緊緊扯拽著娘的衣襟的小娃娃們被那異乎尋常的氣氛嚇得“哇哇”亂哭,年輕的母親們一邊恐懼地拉著自己的丈夫,一邊哄著懷裏的娃娃……
而那些當人類還在茹毛飲血的時代,就已經擔負若衛護自己的妻兒老小及自身生存權力這種神聖使命的強壯的男人們,無不格格地咬著牙齒,強製地約束著自己奔騰的熱血,宛如勒著一匹揚起蹄子的烈馬……
魏支書哆哆嗦嗦地站到了他往昔開大會時發表講話的青石井台上,有生以來第一次做了沒有按任何上級文件精神布置的發言。
“拴!拴走……你們,你們拴走俺吧!”
見了血,見了受傷的親人,見了被破壞的廠子,農民們都紅了眼。
“你們拴吧!拴走,把俺大隊的人都拴走!
疙瘩窩的男女老少一起悲憤地呼喊。
“……上了這台子,俺心裏就慚愧。從俺二十來歲起就蹦上過這台子。俺年年都在這兒喊,要讓俺疙瘩窩的鄉親們日子過哩好一點!俺老沒材料,沒搞好,對不住鄉親們……”
魏支書垂下頭,哭了。
“辦這廠,是俺哩主意。你們要停廠,攆師傅,把人帶走,辦不到。坐法院,俺去!給俺黨籍開除了,心不跳!”
“拴吧,拴走俺吧……”
憤怒的農民都高聲喊叫著,象是能吞掉一切的無底的大海。
公社的餘書記趕來了。他是接到魏支書的電話,連忙領了公社秘書來的。
他先給郊區“專政隊”和公安局的人一起商量:“你們看昨弄?人,恐怕這會兒是帶不走了。農民不論慈多理,又正趕在火頭上,弄不好就會鬧出大事。你們看這樣中不巾,你們扣的人先放了,他們抓的人也放了。這事兒交給公社了,俺公社來處理。”
來的人也被這陣勢嚇壞了,正惦著昨脫身哩。沒二話,同意了。
餘書記又找大隊的幾個幹部,在土地廟開了個緊急會。“這事兒,咱公社胳膊肘不會往外撇, 自然向著咱自己。事情再鬧下去,咱也沒法收場。他們同意放人了,咱也放。讓他們走了算。有啥事,公社給你們再圓糊。咳,運動來了一陣風,風頭一過,就完事了。”
大家夥兒惦的是被扣住的老牟。一聽說放人,沒說的,都同意了。
一出大戲收了場。直到後半夜,來的人才修好卡車出了村。天不明,二弄和老牟也走了。這是大家的主意,先躲到外縣七嬸的閨女家避避風再說。
臨離開七嬸家時,老牟流著淚對支書和七嬸說:“……在你們這兒,我才覺得自己是個人!你們放心,我還回來,死也死在疙瘩窩!”
雨不下了,蜂子才飛出來。風不刮了,二弄他們才回到村裏。
槐花的妹子給二弄送來了一封信。那信上的字,看得出是傀花寫的。
二弄哥:
俺對不起你。他們把俺吊在房梁上,打得俺起不了床。
俺媽跳了一回河,又要跳井。俺哥哥嫂子逼著俺走。
沒法子想,俺到新疆去了。
二弄頭惜了,他轉嗬轉,又轉到老榆樹下大石磨前。那磨盤依舊在,磨平了的槽溝依淚是被人坐得明晃晃的……可是,再看不到磨盤上等自己的那個人影影了,再不能靠著麥秸垛咬麥稈兒;再吃不到白生生的嫩核桃仁兒,再聞不到甜絲絲的槐花香了……
打那天起,每到黃昏的時候,村裏的人又都留意到二弄在老鴉河的岸邊上轉悠了。遠遠的,隻聽到老鴉河邊傳來“嗚嗚”的水聲。有人說,那是二弄在叫,二弄在哭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