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窗戶外頭沒翻風,電燈也不是小油燈,可是魏支書眼前卻一晃一晃閃著亮。他的眼花了,手哆嗦了。

好多的錢票子,滿滿一抽屜!

二弄兩手抱著膀子,得意地眯著眼笑。

“弄,你真中!今年分紅,社員可拿到錢啦I"

“每人多少?”

“二十!”

“不中,不中。老少,老少!”

“那你說哩?”

“這個數。”二弄伸出一個大巴掌。

“咋哩?你小子想分光吃淨,嘴一張就是懲大數,五十!”

“不是哩,我說每人分五百。”

“去,去,去。”魏支書笑了,“你這個弄蛋貨,開啥玩笑。每人分五百,把這錢都拿去也不夠。”

“就是因為太少,所以我才說要分五百哩。這錢今年別分,拿它翻翻本兒再說!”

魏支書瞪大了眼。二弄不慌不忙地談起了在莎莎家裏聽到的關於在外省公社生產水暖器材“發財”的事情,談到了那水暖器材廠是怎麽辦起來的,還特別談到了辦廠的骨幹,那位老技術人員的作用,談到了有關他的目前境況……

一句話,他要請那人來辦廠!聽說那個人叫什麽牟,牟劍南。

魏支書閉著眼象睡著了似的。半晌,他一拍桌子站起米說:“中!”

牟劍南悵然若失地收拾著雜物,幾夭之後,他就得離開公社的水暖器材廠了。這消息,公社新來的書記上任不久,他就聽人風言風語地說過。可正式通知他,還是上個星期的事。聽說又要搞什麽運動了,要清理一番階級隊伍。

透過木格子窗權,正望見廠裏高高的煙囪。叮叮當當的敲打聲象敲著他的心尖子,使得他一陣陣發顫。當初到這裏來的時候,這兒還隻是個手工作坊似的“醬油廠”。三間草房子裏,砌著鍋台,擺著大缸,好象是一個工地上的臨時大食堂。唉,花了多少心血才把這個廠搞起來喲!

自己如今到哪裏去呢?還回那個勞改場嗎?勞改場離這裏隻有幾十裏路,坐上班車不需要一個小時就到了。原以為, 自己永遠地離開了那裏,永遠擺脫了那充滿恥辱的回憶。然而,不足一小時的路程——自己與那個不堪回首的惡夢僅僅隻有這麽短的一小段距離!

勞改釋放犯。釋放了,依舊是曾經勞改過的犯人。曆史反革命,雖則是曆史的誤會,然而畢竟是“反革命”。

當年為什麽放棄了進美術專科學校的機會,而考進了重慶高級工業學校呢?“實業救國”,迂腐的信念。從學校畢業後,為什麽偏偏進了重型機械廠呢?“學業優良”者,必然受到實業界的歡迎,幸運中隱藏著禍根。重型機械廠為什麽偏偏改成了兵工廠呢?曆史的安排……

這一切,對一個人命運產生的影響和最後結果,絕不是他自己所能料到的。

牟劍南是四川重慶人,他是一位精通業務的工程師。又是一個不問政治的知識分子。在國民黨反動政權崩潰的前夕,原來的廠長副廠長之類的人物都匆匆地逃往台灣去了,他卻突然被任命為“代理廠長”,負責留守工作。

就在解放軍進城的前夜,他所在的兵工廠發生了爆炸事件,重要的設備全部被特務破壞了。解放大軍進城之後,他無可自辯。不久,被定為“曆史反革命”分子,判了徒刑。

那是一段稱得上“漫長”的時間,妻子離開了他。新的社會應該有新的生活,他痛苦然而不願、也無權對妻子苛責。唯一使他感到安慰的是,即使在他服刑的期間裏,人民政府也給他安排了發揮才智的機會。他在勞改場附設的工廠裏做技術工作,這使他常常忘了自己的犯人身份、

刑滿釋放了,他反而處處感到了那“犯人”身份的存在。也許是因為原來周圍的人是同一種顏色,而現在唯有他的顏色不同,所以就顯得格外突出的緣故吧。尤其是近幾年來,他脆弱的神經隨著“階級鬥爭”的弦一起,被繃得越來越緊,他簡享承受不住了。

當初,是這個公社的書記親自出馬去把他“聘請”來的。如今, 自己該到何處落腳呢?他甚至想入非非地考慮,要不要重新回到勞改場去。

孤身一個人,那行裝似乎也沒有什麽可收拾的。隻是一堆書,需要費點勁兒整齊地放進那白木板釘成的大包裝箱裏。他正忙著,有人告訴他,他的在外省工作的外甥,托人給他帶書信來了。

牟劍南孑然一分,隻是與妹妹一家人的感情極好。因為怕牽累了她們,所以才很少和她們聯係。一聽說有人大老遠地帶封信米,他立刻迎出去。

站在牟劍南麵前的是一個憨頭憨腦的愣小夥子。明明是一副農村人打扮,卻戴著墨鏡,撇著一口南腔北調的普通話:

“舅!俺這是專程來接你哩!”

攀的哪門子親!一口一個“舅”的叫上了。這是隨著老牟的外甥的口氣喊的。若不是有外甥的親筆信,牟劍南真會把二弄當成了一個騙子。有私信,還有公函。一張大白紙上蓋著個紅顏色的印章:“疙瘩窩大隊革命委員會”。從介紹信上他知道,來的小夥子不簡單,是個廠長。

他把二弄讓進屋,細細地談起來。

“你們,了解我的情況嗎?”

“知道,知道。俺大隊革委會開了會,專門研究過了,重在表現嘛!”

“我是個有罪之人,又沒有真才實學,去了怕搞不成啊。”

“耶,耶!大隊讓俺三顧茅廬請諸葛哩,別謙虛,別謙虛!”

“你們,大隊的經濟情況如何……”

“錢有哩是。你的工資待遇好商量,吃、住都包了。月月支錢,年底分紅,虧不了你!”二弄以為他要講價錢了,趕忙接上話去。

牟劍南不想說話了,他覺得這個農村小夥子有點子油嘴滑舌。 自己已經這個歲數了,身體又不好,跟著眼前這個素不相識的人千裏迢迢到一個陌生的農村,誰知道最後又是一個什麽結局?

“我——,怕不能去你們那兒了。有個地方已經先來說好,過段時間就來接我。”

牟劍南站起身來送客。

“哎,哎,你聽俺說呀!俺也是來接你,來接你哩呀!”二弄氣急敗壞地嚷嚷著……

牟劍南沒睡好覺,一整夜都聽著屋外那風嗚嗚咽咽地吹,簷下那雨浙瀝浙瀝地響,仿佛是天上有人在哭。大清早,他穿好衣服一推門,就有一個人笑嘻嘻地走進來:“舅,你起來啦?昨兒晚睡得好吧?”

又是魏二弄。牟劍南原以為這個年輕人已經回去了。

魏二弄端著一碗胡辣湯,幾根油條。“舅,你吃吧。”

該說什麽呢?牟劍南毫無辦法。

他找個借口,把二弄閃在屋裏, 自己出去踏跳。在公社機關旁邊的小樹林裏,碰上了公社秘書。他見麵就問: “老牟,聽說有人來接你了。你看看,是不是明天就走啊?”

攆人了!莫非還真要回勞改場不成?走,跟這小夥子走,再闖**一回試試吧!

坐了汽車,坐火車。還好,占住了兩個位置的連椅,晚上可以睡會兒覺。上了點兒歲數的人愛困,再加上昨夜‘宿沒休息好,火車又搖搖晃晃的,牟劍南很快就睡著了。他睡得香,一覺醒來,天已快亮了。他這才發現,那兩個位置的連椅,被他一個人占滿了。他睡著後被人收了腿,放平了躺下,身上還蓋著那小夥子的衣服。

那小夥子呢?屹繳在車廂地板上,也睡得正香哩!

牟劍南住在疙瘩窩大隊部,魏支書每次都親自陪著他,挨家按天吃“派飯”。疙瘩窩人窮,可是厚道。再沒錢, 也要殺個雞,攤個雞蛋。再就是去老鴉河裏撈點兒小魚、蝦米什麽的,放在鍋裏沏水焙熟了,兌上辣椒和韭菜炒。雖然看不見油星星,吃起來卻也有滋味。

可是,百家飯畢竟是百樣不同。這家鹹,那家淡。這家辣,那家酸。吃了一個月,老牟病倒了。整日嘔酸水。他得過胃潰瘍, 胃切除了一多半兒。魏支書急得團團轉,他思來想去,憶起老牟在這一個月中最喜歡吃七大嬸家的飯。七大嬸手巧,會做飯,辮的麵條又細又軟又長,不沽牙還有嚼勁兒。老牟平素不管吃什麽,總是吃一碗。在七大嬸家卻要盛第二回。幹脆讓老牟住在七大嬸家,隊裏給她補貼些錢糧。況且,天又冷,洗個臉洗個腳的也方便。

七大嬸家房子聲,丈夫死得早,閨女又嫁出了村。老牟一個光漢條,住在寡婦院裏,畢竟不妥。索性讓二弄陪著他住在廂房裏,這就說得過去了,而且商量個工作什麽的也方便。

七大嬸解放前七、八歲時就給大戶人家做使喚丫頭,伴過人家的小姐讀過兩本《百家姓》什麽的,現在還磕磕巴巴地勉強能念得下來報紙。那小姐後來進了城念書,越念越高,終於去了北平,成了大氣候。而七大嬸卻沒有那個福份,依舊留下來給人家端水倒茶。大約是因為自己沒能多念書,心存了遺憾吧,七大嬸對讀書人格外敬重。老牟是隊裏請來的“大學問人”,七大嬸對他的恭敬和照顧,就可想而知了。

七大嬸的廂房裏,新刷了白灰,木格格窗權上糊了新白紙,還貼著紅紙剪的“喜鵲蹬枝”、“年年有餘”之類的新窗花。地上細細地灑了水,掃得見不著一點兒灰。一張三鬥桌擦得漆明發亮,桌旁還升起了小火爐。二弄陪著老牟一進來,就禁不住嚷嚷: “耶,這地方真中!就跟是入了新洞房一樣。俺住這可是沾了俺舅的光!

忙著籌辦新廠子,老牟和二弄晚上睡得遲,少不了商議商議化鐵爐蓋在啥地方,做那些翻砂用的木模子要放倒幾棵樹,鑄鐵從哪兒弄……什麽的。待到夜深了,隻聽到門外竹簾子響,一聲不高不低,不緊不慢的問話在簾子聲響過後悠悠地響起來:“他大哥,睡了麽?”

二弄聽那聲音熟,卻又有些生。開了門,隻見七大嬸站在門口。 “喲,嬸,是你嗬。那聲音咋慈不象哩?”

七嬸抿了嘴兒進屋去,眼眉低低地垂著,請安似的將身子微微蹲了蹲,說:“他大哥,用飯吧。”

兩個細瓷碗,不稀不稠地盛著些不寬不窄的麵條子,不濃不薄地兌著些燉雞湯,不多不少地飄著些蔥花菜葉,小磨麻油串得滿屋香,碗底還臥著雞蛋。

二弄吃得快,吃完了將碗一放,隻顧斜著眼,憋著笑,看那站在一旁的七嬸。七嬸一身海藍色褲褂,腳上穿了雙自己做的新衝服呢布鞋,腰裏束著荷花出水的圍裙兜。那頭也整得光溜溜的,盤著髻,用榆木刨花水細細地梳抹了,油油得泛亮。

老牟似乎未注意這些,他慢條斯理地吃完了麵,用手帕揩揩嘴,道了聲:“大嬸,麻煩你了。”

聽了這話,七嬸在一旁垂著手,又微微蹲了一下身子,眼睛隻看著地下,再說聲.“好睡了,他大哥。”

待七嬸收拾完了出去,二弄才憋不住放聲笑起來。他平素隻見過七嬸在地裏做活時那副潑辣樣,隻聽過婆娘們鬥嘴時七嬸甩高腔,還不知道她在家裏有這般光景哩!

“咦——嘖嘖!”二弄順著嘴,“你看俺嬸,還真帶個樣哩!”

二弄這話,是誇七嬸收拾得模樣好,還是說話舉止好,連老牟也聽不明白。

二弄陪著老牟在七嬸家住下,也就斷不了每夭出出入入地從她家大門口老榆樹下的石磨前經過。那石磨早已廢棄不用,上半扇不知哪裏去了,隻剩下了下半扇孤零零地歪斜在那兒。石磨的槽溝早磨平了,大約是常有人坐的緣故,甚而有些滑溜溜的。雖然一出七嬸家的門就是石磨,根本談不上“累”呀什麽的,二弄卻如同走了一段長路似的,總在石磨上坐下來歇息。或者,將腳上穿的解放鞋蹬在那石磨上,把鞋帶解開來又係上, 係了又解開。一雙眼隻斜斜地往鄰家高高的院門樓裏望。

有門樓的家在疙瘩窩大隊隻有槐花一家。她爹活著的時候和別人合夥開過油坊,後來,她娘又把槐花的姐姐嫁給了城裏的工人,那家境就顯得很殷實了。她家有的幾樣東西,疙瘩窩沒有幾家拿得出: 自行車、架子車、手表、馬蹄表。她家的姑娘疙瘩窩也沒有人家比得上,槐花她姐俏,槐花如今出落得更排場。

槐花被派到二弄統帥的隊伍裏,和大家一起建那新廠子。出出進進,二弄和槐花倆人老是走成個伴兒。雖然誰也沒說過,讓誰等著誰。可又都象掐著鍾表點兒似的,到時候一準碰上。這一會兒,二弄把左腳上鞋帶解開了,又慢慢係上。右腳的鞋帶剛剛解開來,隻見那槐花就輕盈盈地出了門樓,滿臉笑著走過來。

“槐花。咦I你吃飯老快,上工老快,上工老積極呀。”二弄湊上前,搭著話。

“二弄哥,你在這兒等我哩?有啥事?”姑娘挑著眉,故意問。

“咋哩?誰等你呀,我係鞋帶!”二弄說著,左腳踩在右腳解開的鞋帶上,拌了個屁股墩。

槐花笑,二弄也笑。嗬,老榆樹下大石磨,我等你,你等我,十來年了,現在還等著哩!

書包兜打著屁股蛋兒,上小學的時候倆人就是個伴兒啦。從二弄家出來到小學校去,必須走過槐花的家門口,不知從啥時候起,二弄老想著和槐花上學一起走了。就象是光想著爬上樹夠酸棗吃,心裏總想著在路上遇見她。二弄走得遲了,槐花就會在路上故意磨磨蹭蹭地轉悠著碰上他;二弄走早了, 自己總要找個事兒在磨盤這兒呆一會兒,好等著槐花從門樓裏出來。

年年春上新麥沒下來的時候,糧食特別緊,二弄和槐花上學的時候,在大磨盤那兒一碰麵,二黴就拿出自己家烤的“餅子”給槐花吃。那“餅子”兩麵都在火上烤得焦黃,吃起來甜絲絲的,耐嚼,耐咬,就象老牛筋一樣不容易咽下去。可小孩子們都愛吃。那不是白麵做的,那是從老榆樹幹上揭下來的樹皮,剝掉外麵那層坑坑凹凹、滿是裂紋的糙皮,剩下的就是白花花的“餅子”了。

槐花一邊津津有味地嚼著那榆樹皮餅,一邊兒從花布褂的兜袋裏一把一把地掏著自己給二弄帶來的東西。那是從樹上探下來的槐花,白粉粉的,花心裏泛著淡綠色的黃蕊。那槐花是用一點兒麵粉拌過,放在籠裏蒸熟的。二弄吃在嘴裏,隻覺得香味醉人。他冊了槐花的手心,嚷嚷著:“耶!昨懲香哩?羞,羞!你把雪花膏擦到手掌心裏啦!”

槐花會急得跳著腳辯白: “瞎說哩!瞎說哩!給,你聞聞,哪有雪花膏呀?”

她生氣地把紅紅的小手心貼在二弄鼻子上,二弄隻覺得滿鼻子都是槐花香。

可是,他倆也確確實實地鬧過一回氣,足足有五六夭,誰也沒有理睬過誰。

那是冬季上晚學的時候,老師不教課,但要同學們做作業。二弄貪玩,一會兒和別人說說話,一會兒從書包裏掏出本小畫書看。老師布置的算術題,別的同學都做完後一個個回家去了,隻有他還拖著交不了本子。槐花是值日生, 自然要陪著他,幫他做完作業倆人才一道走。

那天晚上天氣特別冷,屋子外麵刮著大風,月亮也不知藏到哪兒去了。從屋裏往外看,黑糊糊的連樹影也分不清楚,二喬做完作業,槐花去和煤封那教室裏的煤火。不巧,濕煤太少了,鐵桶裏也沒有水。要封住火,還得跑老遠去井邊打水。槐花一個女孩子家膽小,害怕外麵黑,二弄呢,懶勁兒上來了,也不願意去。磨蹭了一會,他忽然想出了辦法。“槐花,你閉上眼,藏門後。俺不說睜開眼你不許看。俺給它變出水來。”

槐花將信將疑地閉上眼睛,捂住臉,在門後藏好了。隻聽得“叭嗒”一聲響,二弄將屋裏的電燈關了,嚇得槐花直嚷嚷:“哎喲,不玩了,不玩了!快開燈,嚇死人啦……”

槐花不住地嚷嚷著,二弄過了一會才開了燈。槐花再來看那煤池裏,果真有了點兒水。二弄笑嘻嘻地用小鏟子和好了煤,把煤火封住了。

“咦?你從哪兒弄的水?”槐花驚奇地間。

“嘻嘻, 自來水!”二弄得意地搖頭晃腦。

老師每天晚上臨睡前總是要來檢查一遍教室的。他一進門,就吸著鼻子說:“喲,咋這麽躁!這麽躁啊?”他圍著煤.火轉了轉,懷疑地望著二弄問: “有人在教室裏尿了尿!誰尿的?”

二弄慌了神,但仍舊嘴硬:“沒有,俺沒有尿。”

老師好象猜出了什麽,他嚴肅地問槐花說:“你是少先隊員,告訴老師,這是怎麽回事?”

槐花紅著臉,吞吞吐吐地把剛才的事情講了出來。沒說的,二弄挨了老師好一頓“熊”。

從第二天早上起,二弄就比往常上學走得早了。他早飯不喝湯了,拿塊煮紅薯就走。經過那老榆樹下的大石磨和槐花家的高門樓時,隻管顛著腿跑。在學校裏,他看也不看槐花一眼。等到第四夭頭上,二弄又一大早去學校,老遠就望見在老榆樹下的石磨上坐著的槐花。於是,他悄悄從路上拐下來,繞著別人家的後院牆根兒走了。過了第五天,他在學堂裏忽然發現,槐花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眼泡子也腫了起來。於是,隔夭早上,二弄又快步走過那高門樓時,他忽然停住了腳。他看到槐花正倚著大門框抹淚兒理I兩個小孩默不做聲地互相望了望,二弄終於走過去,從小襖懷裏掏出了一塊榆樹皮“餅”。槐花沒接,卻雙手從自己書包裏捧出那蒸槐花來。蒸熟的槐花,暖乎乎的、軟和和的、香噴噴的……

二弄整天指揮著一幫人拉鋸放樹,搭工棚,蓋工房。接下來還要鋸板子,釘那翻砂型用的木模子。二弄搞木工活是把好手,做窗子、門板的活他獨個包了。

他天天在小棚子裏拉鋸、推刨子。每天歇晌後,他那大小刨子的刨窩窩裏,都塞滿了白花花的東西。那不是刨花兒,是白嫩嫩的核桃仁。疙瘩窩隻有槐花家院裏有棵大核桃樹,核桃還沒熟透,滿樹都掛著青果果。砸掉青皮兒剝嫩仁兒,吃核桃的不知道著急,收核桃的卻早已等不得……

鑄造暖氣片需要生鐵,牟劍南和二弄核計了,找公家買鑄鐵不好弄,一是需要跑上跑下鑽門子,難以批到手;二是即便批到手了,價錢老貴,咱剛剛立家業,買不起。最理想的是,從哪個單位的廢料堆裏弄出那報廢的鑄鐵件來,拉回來用化鐵爐化了,一樣管用。

到省城裏拿回來嶽局長一張二指寬的條子,二弄和老牟一起到鄰近的鐵路樞紐站去了。

那年,二弄拉著架子車送嶽局長到鐵路樞紐站避難的時候,二弄就和那站長相熟了。這個鐵路樞紐站是個挺大的單位,設在這裏的還有一個機務段,都是“老保窩”。這個地方貨車司機多,火車多,鐵軌叉叉多,修理廠房多。

“咦,站長!老長遠沒見了,俺還怪想你哩。來,熏一根!”二弄自己不抽煙,身上卻裝了一盒帶錫紙的“大前門”。他冒充老練地把紙煙甩過去。那煙甩猛了一點兒,正碰著站長的鼻子尖兒。

“你個二弄子,有蛋快下,我還忙。”罵罵咧咧是表示親熱,二弄高興地咧著嘴。他遞過嶽局長寫的紙條, 自己又抽出一根煙來,在桌子上敲敲著,做出一個要抽煙的樣子。那動作硬了點兒,煙卷一抖,掉在了地上。他趕忙又點著了一根。一個人會抽煙,似乎是成熟老練的表現。

“這事嘛……”站長搔了搔頭,拖長了聲調。

“咳,咳咳——”二弄一急,一口煙嗆在肺管裏。他咳喘著說:“甭管啦,甭管啦,咱不會讓你老作難。按廢鐵價該多少錢算多少錢,工人老大哥還會坑俺農民小兄弟?俺小農民可不象你大站長,守著萬貫家產一毛不拔。你以後去俺疙瘩窩轉轉,隻要是地裏長的,想要啥情說啦!”

二弄一邊說著,一邊從麻袋裏掏出香油瓶來。那香油卻不是疙瘩窩地裏長出來的,是街上高價買來的。

“你個二弄子,跟我來這套!咱這是誰跟誰呀?”那站長使勁用手揉搓了一下二弄的腦袋,怪痛的。

“我們這兒廢鐵有的是,正發愁這鐵垃圾沒地方扔哩。你們來人,情拉啦!”站長爽快得很。

老牟和二弄找到廢料場,喃喲!這裏的廢機車頭,扁車輪,爛道釘之類的鐵家夥,簡直堆成了山。老牟象個找礦的地質隊員一樣,在那廢鐵山上跑來轉去。他扒拉了多半天,興衝衝地對二弄說:“行啦。就咱們‘廠’的那個胃口,這座鐵山咱們幾年也吃不完!”

眼瞅著收罷麥了,疙瘩窩男女老少一齊出動,魏支書親自帶著隊,浩浩****地開過來,螞蟻搬山似的忙活了個把星期。又過了些日子,二弄領導的“各達水暖器材廠”正式開工了。疙瘩窩上千口子人全都聚在那化鐵爐周圍,嘰嘰喳喳,指指點點,比看大戲還熱鬧。

那化鐵爐煞是威風,四個電動鼓風機一吹,肚子裏乎乎地響,把那煙,把那火,咕咕嚕嚕地直往天上噴。老牟跑前跑後地張羅著、指揮著。二弄哩,比老牟還顯得忙,老牟幹什麽,他也幹,老牟說什麽,他再大聲喊著重複一遍。他臉上抹的全是黑道道,嗓子也喊啞了。

出鐵了,出鐵了!鐵水是一條熱熱火火的溪流,帶著藍色的、紅色的、黃色的火花,劈劈啪啪地淌了出來。澆鑄了,澆鑄了,沙型裏騰起一陣陣白煙,嫋嫋地上升著,擴散著。“啊噢——!啊噢——!”象看到了大年三十晚上的焰火,鄉親們一起歡呼起來,蹦跳起來。

那澆出的鑄件,老牟親自用鐵刷子刷淨,用沙紙打磨,然後仔仔細細地做了試驗。不漏水,不漏氣,完全合格!

莊稼人,秋後喝清場酒。場上淨,囤裏滿,慶慶豐收, 自己稿勞鎬勞自己。七大嬸家的這桌酒,也是豐收酒:爐子裏生出了“鐵莊稼”,疙瘩窩平空掉下來一塊早澇保收地,能不樂樂嗎?

魏支書、二弄廠長,牟“技師”,圍著圓桌團團坐。菜不多:涼調藕、蘿卜絲,攤雞蛋,煎小魚。酒不好: 散裝“一毛燒”。飯桌上雖然東西少,可在坐的人多、話多,笑聲多,喝得多。他們喝得痛快,喝得盡興。

“牟技師,你說咱這暖氣片片一生產出來,到底能弄多少錢?”魏支書問。

“就憑眼下這個生產能力,隻要銷路好,年底純利潤能上萬元。”

“甭管啦,生產出來我去銷!背著窩窩頭,到機關大樓裏一神雨布,咱就睡那兒啦!不買咱的貨,咱不走人!”二弄拍著胸脯。

“不必,不必。咱們這產品的質量,就是拿到全國的範圍去比試,也是梆梆硬。眼下這東西還是熱門貨,隻要闖出牌子,知道咱們的東西好,不愁銷。要說問題嘛,就是咱廠的技術力量差,得想辦法培訓。”老牟有真本事,借著酒也禁不住誇起自己的瓜甜來。

“這好弄。把咱疙瘩窩讀過書的年輕孩們都挑出來,背著行李背著糧,去人家廠裏學。咱不拿他的錢,不吃他的飯, 白給他們幹。讓人家撿個便宜,咱也不吃虧。”

邊說邊敬酒,支書端酒壺,二弄端酒壺,回回都是想灌老牟。老牟卻隻是推,二弄站起來,硬捺住老牟的手:“我過去看那電影上,有的外國人滑頭,有酒自己喝,端著酒瓶往自個肚裏灌。咱中國人實誠,有酒都是讓客人喝。來,不喝不放你過。”

支書和二弄都勸不動酒,心裏老不過意。眼見七嬸又端著蛋花湯來,魏支書一把拉住她說:“來,你給老牟敬一杯!

往日裏手腳麻利的七大嬸,斟酒沏茶最得體,她把那壺高高捧在手裏,能讓那壺嘴兒裏流出來的水兒,不急不慢,不斷線兒。再小的杯盅,既不會溢出來,也不會斟不滿杯,讓杯口留出個難看的圈圈兒來。可是,這會兒,她是咋弄哩?

第一回,酒盅裏沒流進幾滴去,半壺酒都灑在了桌子上。

第二回,剛剛端起滿杯酒,“當嘟”一聲,卻失手把杯子翻扣在菜盤裏。

第三回,拿穩了。支叉著胳膊平端給老牟喝。老牟忙去接。一挨住那端杯子的手指頭,那杯酒卻顫悠悠地潑灑在兩個人的手心裏。

魏支書氣得直嚷嚷:“耶,耶!老牟在你這兒住想長遠啦,又不是不熟識?你慌張個啥哩!

二弄喝了幾杯酒,隻覺得心裏熱。他敞開衣褂,站在當院裏。交了秋的晚風,帶著涼爽的氣息兜麵撲來,二弄覺得就象三伏天鑽進老鴉河裏打撲騰一樣,痛快極了。

月亮正爬在老榆樹枝頭上,宛如十五晚上誰家的孩子打的一盞白兔燈籠, 白光光的,照得四周暈暈的亮,卻又不甚分明。那樹悄子搖嗬搖,滿地都是晃來晃去的碎樹影。二弄不知不覺地抬腿就往外走,急匆匆的,好象要找什麽東西,又仿佛是有什麽人在喚他去。

一出院門,他就收了腳。他咋知道要往石磨盤上瞅哩?那磨盤上影影綽綽地正坐了個人兒,不是槐花是哪個!

“二弄哥!”槐花慢慢地站起來。她不驚也不喜,不慌也不忙。仿佛早就知道二弄要來,早說好了要在這兒等著他一樣。

人影影隨著月亮走。月亮愛往雲裏頭藏,人影子愛往樹身子後頭藏。走著走著出了村,到了堆滿麥秸垛的場院裏。

線團子卡在梭心裏。那心裏是滿滿的,可又抽不出頭……

“嘻嘻嘻——”二弄笑了。

“笑啥哩?”

“多好玩兒。就跟那城裏人‘約會’一模似樣!

“你約我啦?”

“……。那,是你約我啦!

“哼,誰約你啦呀!我可是沒有給你說過啊。”

“耶,那我咋知道了哩?這呀,是咱倆心裏約好哩!”

“……”

槐花不說話了,嘴裏啥著根麥稈兒隻顧笑。麥秸垛軟和和的,坐在上麵真舒服。麥桔垛高高的,象一座樓房一樣,坐在上麵看夜色中的疙瘩窩,遠遠近近的房子都變小了。

“你,咋光是笑?說話呀。”二弄伸出手,拔掉了槐花嘴裏嘴著的長麥稈兒。

“我笑呀,笑咱小時候玩的遊戲,咬麥桔稈兒。咱倆還是在這兒咬過哩!你忘啦?”

忘不了,忘不了……

那一年疙瘩窩收了個好秋。請了戲班子,在麥場院裏唱大戲。

大戲沒開鑼,小戲先開場。疙瘩窩的小孩們早早就聚了半場院,一個個忙著占地盤,瘋天瘋地地笑鬧著。二弄情,拉著槐花一指麥秸垛說:“來,咱倆爬到那上頭,那兒沒人擋,看的清!”

二弄抽著,拉著,推著,把槐花弄上了麥垛頂。

好高的地方,好軟的座,好大的風,好明的月亮。坐在麥垛上,倆人兒咬起了麥秸稈兒,這遊戲鄉裏的小孩都會玩兒,一根長麥秸稈兒,一人咬一頭,用門牙緊緊咬住了,往後掙。誰個咬不緊滑脫了,就算輸一盤。然後把麥秸稈兒從當中掐掉半截,再來咬,再掐,再咬;再掐,再咬……一直到掐得不能再短了,這一輪比賽才算完。

二弄的門牙有點“飄”,咬麥秸稈兒從來咬不緊。槐花的一排小牙長得又緊又密又齊整,咬住麥稈兒就不丟。二弄回回輸,最後一回耍了弄,偏著腦袋,用大牙根緊緊嚼住了。“嗯!嗯——”倆人掙足了勁兒,二弄到底還是耐不住性,一鬆嘴,麥稈猛一滑,槐花一個仰身翻倒了,溜著麥桔垛的邊往下滑!多虧二弄,急忙火燎地撲過去,在麥垛邊上抱住了她。

“哎,……嗚嗚——”槐花嚇得哭。

想到過去的事兒,二弄笑了。“你,多大哩本事喲!小時候,光知道哭。”二弄說,

“咦,你有本事,咬麥稈兒,回回都是輸!”槐花不饒人。

“耶,耶!別逞能,咱今兒個再比比!”

“再比比!”

一根麥稈咬了截,截了咬……。還剩下小手指頭那麽長,槐花閉上眼噴在嘴裏,二弄卻沒有敢再去咬。

“二弄哥,你還記得那晚上唱的戲嗎?”

“記不住了,記不住了。”

那晚上,人來得很多,亂轟轟的,麥秸垛又離戲台子遠,聽不清,看不真。

“二弄哥,我問的是,那天晚上我唱的戲……”

記的記的。槐花唱的那段戲真好聽,打那以後,二弄一得閑就跟槐花哼,小時候的記性好,如同刻在腦子裏,總也忘不掉。;

那時候的小槐花臉盤白胖胖的,嗓子清亮亮的。“二弄哥,這戲不好聽。還不如俺娘在家唱的哩。”

“你娘咋唱哩?”

“就這唱:

十年寒窗你不呀不容易,

金榜題名你數呀數第一。

春江水暖鯉魚跳龍門嗬,

格桐樹高鳳凰來歇息。

叫一聲哥哥喲,你聽呀聽仔細:

從今後,如你意:

你是我的夫呀我是你的妻……”

二弄如今自然還記得那戲文,但他卻映映眼說:“喲,前邊的忘了,就記住後麵兩句:“從今後,如我意:我是你的夫呀,你是我的妻……”

“錯啦,錯啦!”槐花紅了臉,應該這麽唱:“從今後,如你意:你是我的夫呀,我是你的妻……!哎呀!你可真是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