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站在土地廟前,魏支書用一根把齒使勁兒敲著吊在老槐樹上的半截子鐵軌。那鐵家夥象怕疼似的怪聲怪氣地哼哼著,弄得疙瘩窩家家戶戶屋頂上的炊煙都隨著發抖。
“開會唆——,開會!都到廣場集合樓……”
疙瘩窩大隊不大,戶不滿兩百,人不足一幹。站在老鴉河的河坡上看這個村圍子,就象是麵湯鍋底的一堆麵疙瘩。有人說疙瘩窩風水好,西麵是平地,北麵靠著河,東麵是去商州市的公路,南麵挨著鐵路樞紐站。這西邊的平地上放過“畝產小麥七千三百二十斤”的衛星,北麵的河坡上架過提灌站和“引河過鴉山”的千米渡槽。可眼下,社員們靠的卻是東南兩麵的風水:“沒有吃去市裏轉,沒有燒去樞紐站”。上了公路二十裏就是市區,拿個碗可以討來飯吃,順著鐵路走五裏就是貨運樞紐站,拉個車可以撿來火車頭沒燒淨的煤渣。
疙瘩窩窮,人也“沒成色”。五八年辦大食堂,連個當家的“司務長”都挑不出來,最後還是到鄰近的蘇屯請了個人來。公社的餘書記多次批評疙瘩窩是個“瞎子害了眼”的三類隊,是整個公社的包袱。
魏支書敲了好一會鍾,家家戶戶那麥草頂的“趴趴屋”裏才影影綽綽地閃出些人,象螞蟻偎食兒似的朝土地廟前湊過來。這土地廟不知是哪輩人蓋的,很有些年月了,前前後後都被大槐樹環護著。廟前有一塊跑馬坪似的開闊地,從這片平地的四麵輻射出四條通向疙瘩窩各個方向的土路來。於是,這裏就很有些“市中心”的氣勢了。在城裏念書時間最長的小夥子魏二弄曾將此處謔稱為“中心廣場”。疙瘩窩梳辮子和留分頭的“少壯派”們都張口閉口“廣場”“廣場,地叫著,這個名稱漸漸地也就約定俗成,就連村裏那些長胡子和裹小腳的“元老派”們也都認可了。
天安門廣場前有華表,疙瘩窩的“廣場”前也有一個華表似的物件:直直愣愣豎立著的吊水握杆。吊杆下的青石井台又高又大。每當大隊召開全體社員大會,“廣場”裏黑壓壓地坐滿了人,主持會議的人在高高的井台上發表演說,那井台就頗似城市廣場上的檢閱台了。
“鄉親們,社員同誌們。今天,是我們疙瘩窩大隊召開的第一,第一次社員大會……”
魏支書剛說了個頭,就卡住了。不是他不會說話,更不是怯場。魏支書是這“檢閱台”上的老將軍了,鬧土改鬥地主是他第一個跳上這石台的,合作化他在這石台上表過決心,公社化時他在這石台上然放過“千響鞭”;學大寨時他還打雷似的唱過一段《大寨紅花遍地開》……。論輩份,村裏一把白胡子的老漢也得一口一個“五爺”“五爺”的叫他;論威望,他是土改的老根子、老黨員、老幹部。可是,麵對著疙瘩窩的鄉親們,他卻說不下去了。
他在尋思自己剛才說的這句話對不對。“第一次社員大會”?疙瘩窩開過多少次社員大會了,這話不對。可是,這幾年來,疙瘩窩人窮氣短,就象是死了爹媽的娃娃們一樣, 自個兒餛不下去了,公社隻好出麵將南、北兩個生產隊一個分給南鄰的張屯大隊,一個分給北鄰的蘇屯大隊。吃人家的飯,看人家的臉,開個會什麽的也隻有乖乖地大老遠跑到人家的村裏去。眼下,個個走路都掙掙地老不容易,誰又願意再拉扯著拽腿的拖累呢?三鬧兩鬧,人家今年堅決甩掉了包袱,疙瘩窩從現在起又自成一個大隊了。這一會兒召開的,可不正是“第一次社員大會”麽?
唉,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撲騰來撲騰去,也沒鬧出個名堂。汗沒少流,力沒少掏,如今大棒小子拘了背,身為魏姓宗族之長,愧對鄉親呐!
魏支書想到這裏,心裏象倒了醋似的發酸。他怔怔地望著台下的閨女、大娘、娃娃們,猛地憋出了一句:“我,我沒別的說。表個態,活,活著幹——”
“死了算!——”人群裏怪聲怪氣地甩了句高腔,聽起來活象碗碴子刮鐵鍋一樣刺耳。
魏支書循聲望去,說話的正是魏二弄!大太陽頭底下,隻見他晃著冬瓜似的腦袋,鼻梁上架著一副鍋煙子一樣黑的墨鏡,老煩人地一閃一閃。那個年月,城裏的年輕人還不知道戴“麥克”鏡,陳毅老總出訪亞非各國時戴的那種寬邊墨鏡正是時髦貨。城裏的小夥子能戴,二弄自然也要戴戴。戴著墨鏡,魏支書看不到這弄貨的眼珠子,但是魏支書知道,他一準在笑!
魏支書苦苦地咧了咧嘴,他更不想多說什麽了。他把公社布置的一項項工作都安排好:什麽修公社的東幹渠啦,什麽派人買度春荒的返銷糧啦,什麽清明後要給小麥普澆一遍返青水啦……
他利利索索地一說完,就立刻宣布散會。卻又單單喊了一聲:“二弄,你留一下!”
魏二弄看著紛紛離去的人群,摘下眼上的墨鏡,晃著木箱似的又寬又壯的身板,愣愣地迎著魏支書走去。
“咋哩,咱說話老不中聽,批評咱哩不是?”
“說哩。派你個重活,非你去不中!”
“噢,勞動懲罰論呐。”
“懲多怪話咋哩!明兒個你到市裏,找找嶽局長,給咱大隊搞兩噸厚塑料膜。”
原來,魏支書兩天前領著人到市化肥廠買化肥,認識了廠供銷科的科長。那科長是魏支書托了人才掛上鉤的,酒桌上好說話,中州餐館裏給他灌了半瓶“杜康”酒,那位科長變得極豪爽、熱誠。當他得知疙瘩窩窮得當當響時,不禁一迭聲地歎著氣,問魏支書為什麽不搞點兒副業賺點兒錢。魏支書愁眉苦臉地說,沒有門道,攬不著啥活千。那位科長“疇呀”一聲拍著腿站起來嚷道,“做塑料包裝袋嘛,做多少俺廠都給你包買了。”
這科長說的不是空話,那兩年化肥供應緊張,大小化肥廠一齊上,裝化肥的塑料袋一時也緊張起來。加工塑料袋的熱壓方法並不複雜,攬了這活自然可以弄到一筆錢。這對剛剛合起隊來的疙瘩窩來說,是太需要了!
做化肥袋必須弄到厚塑料膜,這件事,疙瘩窩隻有魏二弄能辦到。所以,魏支書一掛帥,就要請這位大將了。
鑽在自家菜園裏挖的“地窩子暖房”裏,真是又憋又悶。二舜的爹倒不覺得什麽,他十多年前就得了老厲害的風濕病,脊柱彎得象彈棉花的竹弓,人稱魏老駝。二弄可是個直直的脊梁,一抬頭就頂著了蓋在土暖房頂上當玻璃使的塑料薄膜,他隻好彎下腰去翻弄那埋在馬糞裏的韭黃。時間一長,簡直透不出氣來。
韭黃是魏老駝要二弄帶給嶽局長的。大隊已經給備了點兒要帶的東西,可是魏老駝如果不讓二弄給老嶽帶點兒自家的東西去,那心裏就老過不去。
省裏的大局長和魏老駝是有交情的。
疙瘩窩大隊負擔有供應城市需要的蔬菜生產任務,靠著老鴉河的北坡地全都是集體和社員們個人的菜園子。魏老駝因為拖了個病殘的身體,被隊裏照顧著專門看菜園。歪脖子老榆樹下搭起個狗尿苔似的茅草庵,一年到頭都伴著那嘩嘩響著的清冽冽的機井水。畦子裏、菜架上春來冬去地總能看到那黃燦燦的油菜花,長吊吊的愈豆角,毛刺刺的嫩黃瓜,彎彎把兒的紫茄子……
那天,隨著嘩嘩響的機井水一起繞過茅草庵的是一個和魏老駝一樣詢樓著背的老人。魏老駝拄著手裏的糞勺把兒,不住眼地盯著來人那麻絲子一樣的灰頭發,同病相憐地瞧著他象老牛一樣弓著腰掙掙地向前走著的樣子。這人穿一身被日頭曬白了的藍製服,圓口皮底布鞋,一望就不是農村人。這大清早,他從哪兒來?咋在這兒老轉磨?
二弄更多注意到的,卻是緊緊隨在老人身邊的姑娘。姑娘穿著一身草黃色的舊軍裝,細溜溜的個兒長得又瘦又黃,好象是精麥時漏撒在地邊上的麥籽兒長出來的一株孤零零的、嫩弱的麥稈兒。然而,正是那孤零零的神態,卻讓人在憐愛中隱隱地感覺到一種冷冷的孤傲。
這一老一少互相偎依著,悄悄地來了,又悄悄地走去。二弄恍恍惚惚覺得,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他們,他們從未到過這個世界上來。
然而,就象隊裏每天都要敲響老槐樹上的半截子鐵軌鍾一樣,這一老一少每天幾乎都在同一個時辰沿著老鴉河的岸邊緩緩地走來,踏上濕潤的田埂,走進魏老駝的充滿綠色生機的菜園子。他們在這裏徜徉、佇立、瀏覽,仿佛這是一座城市的街心公園。
終於有一天,兩位老人開始寒喧起來。
“您忙嗬?”
“俺不忙哩。”
“這菜園子好嗬。”
“嘿嘿,還中,還中。來坐坐吧,他大叔。”
魏老駝把客人讓進自己的茅草庵裏坐,叨家常似的嘮起話。二弄知道了,這人姓嶽,那姑娘是他的女兒,他總是“小莎小莎”的叫她。
漸漸的,大家相熟了。嶽大叔和嶽莎莎幾乎半晌半晌地泡在菜園裏。嶽大叔喜歡拿把扁鋤遊草,姑娘卻喜歡擺弄黃瓜架、豆角篷。姑娘拿著小樹枝編來編去,就象是織毛線一樣靈巧。
姑娘第一次聽到魏老駝介紹兒子說“這是俺弄”時,她居然“疇嘖”地笑彎了腰。這一來,使魏二弄非常惱火。他知道,姑娘這是笑他的名字土氣。他決定從那一刻起,絕不看她一眼,也不和她說一句話。可是,那姑娘卻偏偏找他。
“喂,‘俺弄’!幫我扶住那一邊的架子吧?”
“看我摘的豆角比你摘的多,‘俺弄’。”
“哎喲,快來呀,‘俺弄’!菜葉兒上有個大青蟲呐!”
爹嘴裏的“俺弄”是比著他自己稱呼的。這姑娘卻一口一個“俺弄”,把這兩個字變成了她賜給魏二弄的隻有她自己才使用的特別的名字。那口吻固然含著戲謔的味道,但唯其如此,卻讓二弄感到了戲謔中的親近。
爹是駝子,嶽大叔也是駝子;爹腰腿疼,嶽大叔也腰腿疼。姑娘會按摩,微微地弓著腰、低著頭,招起袖子的胳膊有節奏地一起一伏,象是在麵案上揉麵,又象是在井邊洗衣服。她腦袋後麵的兩隻羊角辮一忽閃一忽閃的,好象是女孩子踢的雞毛毽。姑娘給自己的父親做了按摩,又給魏老駝做,直累得喘籲籲地抹汗。魏老駝看了直心疼:“弄,弄。去把咱園子裏的黃瓜弄來,還有西紅柿!”
嶽大叔愛吃脆生生的黃瓜,莎莎卻是隻吃西紅柿。二弄喜歡看嶽莎莎吃西紅柿的樣子:她把洗淨了的西紅柿用小手絹擦幹,翹起指頭細心地慢慢揭去外麵的薄皮。然後用牙咬開一個小口,吮起嘴,象小妮兒吃奶似的津津有味地吸呀吸。
姑娘吃了一個,又要吃第二個。二弄看得呆了:“咦,你昨這樣吃哩?”
“這樣好吃,你試試!”
那剝了皮的西紅柿嶽莎莎已經咬開了一個小口,二弄顫微微地捧在手裏,吃不得扔不得,仿佛捧著一個炸彈……
嶽大叔貼膏藥,還吃蠟封的藥丸子。他貼什麽膏藥,也讓莎莎給魏老駝貼上;他吃什麽藥丸,也讓莎莎同樣送來給魏老駝吃。魏老駝老是私下裏悄悄對兒子說:“咦,好人,好人。就是不知道,這老嶽是幹啥的?天天轉來轉去,沒工作?”
這些話,他們卻從來也不去問。嶽大叔和姑娘也總是諱莫如深地從不談起。魏老駝隻知道,他們就在鄰旁的蘇屯大隊住著,僅此而已。二弄心裏卻有數,他隔三差五地拉車進城給蔬菜公司送菜,知道市裏兩派正在奪權,亂糟糟的。好多“走資派”都在躲藏著避風。
那天傍晚,天已黑透了,二弄正打算叫爹回去吃飯。他忽然看到從公路那邊開過來一輛大卡車。那車開得飛快,車燈大亮,活象是一隻挾著風聲奔過來的老虎。卡車從通往市裏的公路上開過來,茫無目的地兜了個圈子,然後在路邊停下。有幾個戴著柳條帽拿著鐵棍的人向茅草庵走過來。
“喂,到蘇屯去從哪兒走?”
那些人風急火燎地老遠就吃喝上了。
“啊?——啥呀?俺聽不清,俺耳朵不中。”魏老駝疑疑惑惑地看著他們。
“到蘇屯。蘇——屯——!”
“啥屯呀?俺這兒叫屯的隊老多。不知道,不知道,你去那邊問問。”二弄接過話頭,指著遠處的一個村子說。
那大卡車呼嘯著開走了。
“爹,俺得去找嶽大叔。”
“咋?”
“這些貨們,怕是來抓他的。”
二弄預感到事情複雜,慌慌張張地往蘇屯跑去。嶽大叔得了訊,立刻決定離開蘇屯。他和姑娘匆匆收拾了一下,決定往樞紐站去,那裏有一派“保”他的組織,必要時可以坐上貨車到外地去。二弄借了輛架子車,拉起行李和嶽大叔,莎莎在後麵跟著,摸著黑往樞紐站跑。抄近道沒有路,在玉蜀黍棵裏鑽。玉蜀黍葉子割得人手、胳膊、臉生疼。到了樞紐站,二弄也累得快趴下了。嶽莎莎掏出自己的手絹讓二弄擦汗,二弄擦完了還給她,她看了看手絹,卻說了句:“你拿著吧……”
這塊手絹,現在還洗得幹幹淨淨的,裝在魏二弄的口袋裏。這會兒他走得熱了,卻舍不得拿出來擦擦汗。他手裏掂著的旅行袋又重又不好拿。爹本來是讓扛個大籃子去的,二弄卻硬要拿上自己在市裏上學時,裝衣服用的拉鎖旅行袋。圖個好看,象因公出差辦事的工作人員。這一下,卻苦了自己。把旅行袋扛在肩上吧,身上是剛換上的藍滌卡外衣,怕弄皺弄髒了,隻好****悠悠地提著,還怕碰著了褲子。這一來就出了不少汗。可嶽莎莎給的那塊手絹不是用來擦汗的,隻放在口袋裏,幹啥用?二弄自己也說不清楚。二弄上過學,看小說,看電影,看戲,知道姑娘家的手絹不是隨便送人的。
那手絹上印著一對兒怪可愛的小貓,在擺弄著毛線團兒玩兒。二弄常常偷偷拿出來看看。嶽莎莎早隨父親回省城去了,她父親又成了省裏的大局長。大隊每次安排勞力進城給蔬菜公司送菜,二弄都爭著去。送菜本是個苦累的差事,二弄既然發這個傻,大家也就樂得推給他。
兒子每次進城,魏老駝都忘不了讓他給嶽局長捎上點兒自家菜園裏的時鮮菜。那雖然不值個啥,城裏卻是不容易買到那麽好那麽水靈的。送菜本是半天的工,記五分。可你如果趕大早,四點多鍾起來,五點多鍾到城裏,八、九點鍾趕回來,記半天的工分,還誤不了九點多鍾再出工,再記分。二弄上學時,老父親塌了一屁股賬,家底兒薄,二弄自然是要拚命做活的。
二弄五點多鍾趕到城裏時,總要拐到嶽莎莎的家裏。那個時辰,人家還沒起床。二弄每每把一捆或綠的,或黃的,或白的,或紅的蔬菜放到窗台上,然後悄悄地離去。他記得在一些小說裏,有這麽天天送玫瑰花的。雖然這不是花,可比花實惠。他隻希望那窗口會出現嶽莎莎笑盈盈的臉,聽到她說句:“‘俺弄,,又送菜來啦?”可惜,那窗簾每每嚴嚴實實地垂掛著,並不曾顯現出什麽動人的情景來。
鄉下人從不算啥禮拜天呀、啥休息日啦之類。然而二弄這次來卻正巧趕上了。為他開開門,迎在他麵前的正是嶽莎莎。莎莎一頭鬆鬆的濕發用手帕給著,光著腳丫服著拖鞋。見到二弄,她驚奇地雙手在胸前一拍,象禱告似的叫道:“噢,‘俺弄’來啦!n
莎莎叫得那樣有趣,那樣響亮。她親熱地拉著二弄,引他到衛生間洗臉,然後領他在客廳裏坐下,倒了杯水,離他很近地麵對麵坐下了。
“喂,‘俺弄’,大伯身體怎麽樣?”
“‘俺弄’,菜園裏今年有韭菜根嗎?下次帶點兒來,爸爸想在後院裏種幾畦韭菜。你知道,他最喜歡擺弄鋤頭啦。”
“今年種甜瓜了嗎?別忘了給我留幾個‘王海’瓜,我最愛吃……”
莎莎嘰嘰喳喳,旁若無人地表演著“女聲獨唱”。他倆挨得那樣近,二弄甚至能感覺到她說話時傳來的氣息。他低著頭,一直不敢看她那雙井水似的眼睛。
嶽大叔果真是忙,星期天也不休息,說是到哪裏檢查工作去了,中午不一定回來。二弄提出買厚塑料膜的事,莎莎一口應係了。好象那局長是她當著似的,雖然,她隻是一個剛剛招進廠的描口員。
倆人正說著話,大門輕輕敲響了幾聲,然後慢慢打開了。站在門口的,是,一個留著背頭,帶著眼鏡的男青年。
“哎喲——,石!”莎莎嬌填地一聲尖叫,受驚似的一躍而起,鑽進旁邊的房間裏,還“砰”地關緊了房門。
那姓石的青年笑著,微微搖著頭,從容不迫地在廳房裏坐下,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二弄鬧不透這是怎麽回事,想和那人說話,又不見那人有和自己說話的意思。莎莎也太不象話,把倆客人閃到一邊,這算是咋著哩?二弄一邊想著,一邊時不時地瞥視對方一下:瘦尖鼻子,凹凹眼,薄耳朵,厚嘴唇,一副南方“蠻子”的薄命象。就是臉白點兒,白得象細瓷碗。
莎莎鑽進房間裏好一會兒,終於走了出來。這一下,二弄差點兒認不出她了:半濕半幹的頭發不知怎麽七扭八扭地挽了起來,梳攏成一個大麻花。光腳”(套上了透明的絲襪,拖鞋換成了棕色的高跟鞋。兩個扣眼的西裝緊緊裹著身體,使她看起來宛如一個舞台上的報幕員。
“您好。”
“您好。”
莎莎和那姓石的青年開始談起話來。莎莎變得那樣文靜、柔順。她的話很少,總是默默地望著對方,傾聽著對方說話。方才和二弄一起時的一聲獨唱”,現在卻幾乎成了對方的“男聲獨唱了。他在談他們工廠裏的事,二弄插不上話,他被遺忘了。此刻;他仿佛是別人身邊的一個呆頭呆腦的茶幾、一個傻乎乎的木衣架。
那姓石的說話帶著南方口音,不好懂,可是二弄還是吃力地沂著。他在說一棟什麽樓蓋好了,安不上好的水龍頭。水暖器材有點兒緊張,質量不好。某某的舅舅那個廠生產銅水龍頭和暖氣片。某某的舅舅是個老技術員,有曆史問題,在某某地方勞改過,釋放後當地公社請他去辦廠,賺了大錢。可眼下,聽說他卻要被一腳踢出去了……
聽到這裏,二弄忽然憋不住了:“誰個?他在哪個地方?俺聽不老懂你的話,你再說說,讓俺記住……”
那姓石的瞥了二弄一眼,徽儲墉地端起茶杯呷起茶來。倒是莎莎不厭其煩地重複了一遍那個技術人員的情況和現在的地址,二弄趕忙記下了。
二弄在他倆麵前顯然隻是個“旁聽生”的兔色。莎莎又和那個姓石的談起抄歌譜的事,他們廠裏要搞什麽文娛演出。莎莎領他到自己的房間裏,二弄也隨著跟了進去。桌子上鋪開了一張抄了一半的歌譜,莎莎的毛筆字實在不象樣,歪歪扭扭的。那姓石的拿起筆來,利利索索地寫了幾個字,賺得了莎莎的連聲讚歎。那姓石的越發上勁兒,手中的毛筆走了兒行,竟得意地輕狂起來。一個簡簡單單的“中”字,中間那一豎卻哆哆嗦嗦地沒有走到頭。他忙用筆細細地去描。二弄在一旁多了句嘴:“別描,別描!‘字是黑狗,越描越醜。’”
那姓石的微微紅了臉,遞過筆說:“來,瞧瞧你的!”
二弄隱隱地感到了一種敵意,這就更激發了他從這人一進屋起就產生的那種受侮的感覺。要是在大街上,他大概會指著對方的鼻子嚷起來:“你哪點兒比我強?除了是個城裏人一,拿工資吃國家糧以外,俺腦瓜不比你傻,俺打架頂你倆,俺睬你個臭架子哩!”
二弄拿起毛筆來,刷刷刷地寫了一行顏體字,頓時把對方鎮住了。要說,這也不奇怪。二弄在村裏上的小學,那農村老教師從小學一年級起就籍著他手,要他臨摹碑帖。練的那筆字, 帥著哩!
二弄出了這口氣,悻悻地徑自出了屋。他到外間廳房裏坐下了,卻聽到裏間屋裏低低的說話聲。
“這人是誰?”
“我們家的朋友。”
“你們家的還是你的?”
“怎麽?嘻嘻,我們家的,也是我的!”
“不象。”
“不象?”
“是不象!象個老土包子。”
“噓噓。他是個好人,救過我爸爸。”
二弄忽然明白了,他猜到了這姓石的和莎莎的關係。他本該早就猜到的,可借即使是聰明人,有時候也免不了會自己騙自己。
二弄在褲袋裏把拳頭嫉得緊緊的,對裏間屋的莎莎說自己要走了。莎莎趕忙叫著嚷著跑出來:“喂,‘俺弄’,你不能不吃飯就走。留下,你給我留下!”
她一把攬住二弄的胳膊,收緊了拉在胸前。莎莎敢這樣對待那姓石的嗎?她不敢,她還有點兒畏怯他。她總是小心翼翼地迎合著他,而對二弄的那種隨便、那種親近究竟意味著什麽呢?
人們不敢稍稍磕碰一下裝著珍貴金魚的玻璃缸,但卻可以毫不經意地用腳勾拉不值錢的板凳!
二弄第一次使勁掙脫了莎莎的胳膊。他這時才發現, 自己手心裏竟握著一件東西:褲袋裏的小手絹!方才搽緊拳頭時,不經意地握在了手心裏。二弄把手絹展開來,遞到莎莎麵前。
“什麽?這是什麽?”莎莎驚異地問。
“你的手絹。”
“我的?一一”
“那一年,拉你爸爸到樞紐站……我拿它擦了汗。”
“噢——,哎喲,我早忘了。什麽大不了的事嘛,不就是個小手絹?我早說過給你了嘛!”莎莎眨著美麗的大眼睛,爽朗地笑了。
二孬幾乎要將那手絹捏化在手裏。他走下了台階,又轉了身,很想再說些什麽,但終於噤了聲。 自己現在站的這個位置和莎莎相差好幾個台階,要想平等的對話,最好是站在平等的地位上。
二弄惱恨這台階。
疙瘩窩的土地廟久未有人供奉香火了。那土地神大約早在鬧土改的時候就被搗碎了金身。三間的廟堂在土地爺升夭之後一直被翻身的農民征用到如今,風風雨雨多少年,依舊非常堅固。然而,那描紅畫綠的簷梁已變成了土灰色,朱紅的門窗也有些朽爛,不免顯出那破敗的晚景來。
魏二弄領著人用石灰水刷白了牆,鏟淨了廟前廟後的篙草,扯上了電線,安上了簡陋的“切割機”和“熱壓機”。疙瘩窩大隊年輕有為、念書最多的魏二弄得了個“臨時負責”的頭銜,一應繁雜事務都由他全權處理了。魏支書給二弄調撥來了一支十分可觀的大軍:十幾個閨女、媳婦、老太婆。她們整日嘰嘰喳喳的,於是這座新興工廠裏的“噪聲係數”就有些超過標準了。再者,諸如燙著手之類的工傷事故也不斷發生;而那塑料膜熱壓時產生的刺鼻的氣味,也大有“空氣汙染”之患。這一切,都不免常常使魏二弄掛心,生出些憂慮來。
然而,在日理萬機之時,魏二弄並沒有忘記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從自己家床底下拉出一塊長長的桐木板,親手刨平了,用他那遒勁豪放的顏真卿正楷體寫上了“各達塑料製品廠”幾個字。
二弄領著大家做了一番努力之後,破敗的土地廟頓時生機盎然,儼然成了疙瘩窩的一大“新生事物”。一連幾夭,鄉親們都象看大戲似的聚到土地廟前,指指點點,議論不休。大家最感興趣的,還是那塊牌子。
“俺哩乖喲!咱隊也有個大工廠啦!”
“還啥啥製品哩?不就是縫個塑料袋嘛!”
“甭山裏老鴿,懲多白脖子話嗬。那不叫縫塑料袋,那叫熱壓!”
“咦,咦!這個‘各達’昨講嗬?”
“酶,保不準是二弄那貨把字給寫白了。‘疙瘩’兩個字也沒這樣簡寫的呀!”
二弄本來是越有人越不理睬,故意哈三喝四跑前跑後地巡視檢查,頗有些指揮若定的大將風度。怎奈那“寫白字”的評論實在傷人,他終於忍不住要站出來辯白幾句:“去,去,去!你們懂不懂啊?那叫‘字號’!”
“字號?”
“酶,城裏賣個糖煙酒還叫啥‘鴻興源’,開個飯館還叫個啥‘味美莊’哩!”
“是哩,是哩。二弄說哩對,那牙膏袋上還寫個啥‘白玉’,那暖水壺上還有啥‘幸福’哩。圖個吉利。”
二弄樂了。“對啦,對啦。咱這‘各達,,就是各路通達的意思。走哪兒賣哪兒,誰都得買咱哩帳!”
這話讓疙瘩窩人聽了,還真舒心,鄉親們都叫起好來。二弄其實把話隻說了一層,還有兩層沒有說。這一,“各達”是“疙瘩”兩字的諧音。想出這諧音來使二弄躊躇自得了許久,然而說出來未必有人理解何為“諧音”,還是不說的好,此所謂隻可與智者語而不可與愚人言也。這二嘛,以後業務開展了,少不了外出與人打交道,一說“疙瘩窩大隊”豈不讓人小覷了。而這“各達塑料翻品廠”則虛實難測,讓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既然掛出了“各達塑料製品廠”的.牌子,鄉親們見了魏二弄就不知道該喊什麽好了。叫個“臨時負責人”吧,既不好聽又拗嘴,幹脆就“廠長”“廠長”地喊開了。二弄一開始老不好意思,總要說一句:“咦,俺可不是廠長啊!”久而久之,習慣成了自然,也就叫一聲答一聲地認了真。
二弄是個好廠長,既然廠裏眼下全是些婦女半勞力,一應髒活累活就全落在了他的身上。幹完一天活下來,並不比在菜園裏侍弄菜秧子輕鬆。而他總耍在吃晚飯前的那一點空隙時間裏,到老鴉河岸上溜一圈。這個時候的二弄,總是背著手,邁著方步緩緩地踱來踱去。他那冬瓜似的大腦瓜低垂著,仿佛真是因為承受不了頭頂那沉重的“烏紗帽”才顯出這般模樣。天已經黑蒙蒙了,但二弄卻還要戴上他的墨鏡。據說,這樣可以抵禦河邊的風沙,雖然這樣一來,那眼前就會更黑一些。村裏的鄉親們每每指著那河坡上的人影影,笑著說:“耶,瞧咱二弄‘雅哩, 裏學城裏的大千部散步,考慮國家大事哩!”
的確,二弄是在操心大事。那小小的“各達塑料製品廠”,並不比一個生產隊容易管理,而我們的二弄又是一個想當元帥的士兵,他絕不僅僅滿足於做出幾個塑料口袋。老鴉河邊的疾速的風,常常鼓起他心胸的帆篷,而那挾著泡沫的河水,又每每使他沉入往事的回憶中。
在他剛剛會爬上榆樹將摘那綠綠的“榆錢”吃的時候,他就會在老鴉河裏打撲騰了。“榆錢”甜絲絲的又帶著點兒苦味,老鴉河水清涼涼的又有些澀嘴。爹也老是到老鴉河邊來,他可不是來打撲騰玩的,他背著一個大布袋,那布袋大得驚人,幾乎比爹本人“胖”出一多半兒。然而卻並不十分沉。那裏麵全是些五顏六色的廢紙,寫過字的、包過東西的、浸過油漬的、沽上泥巴的,甚至還有城裏人用過的手紙……。父親把那紙在河裏泡軟了,撕碎,漂洗幹淨。母親再套上小毛驢,象碾米似的,把那紙漿細細地碾碎。有時,母親忙活別的事情,就讓二弄看驢。碾子吱吱呀呀地響,象春天吹的柳笛一樣好聽。小毛驢兩個眼睛上,都捂著眼罩,沿著窄窄的磨道不停地轉。轉嗬,轉嗬,二弄眼睛前邊的東西也都轉起圈來。於是,他也象小毛驢戴上眼罩一樣閉上了眼睛……
母親會立刻跑過來,用炊帚打二弄的屁股。因為他睡著了,毛驢也就停下來偷撇。碾子一停,吱吱呀呀的響聲就停止了,這就給娘報了信。
碾好洗淨的紙漿還要泡在水裏,然後再用撈子薄薄地撈起來,瀝盡了水,就成了濕流波的草紙。二弄放了學回來,就去曬紙。把濕渡滾的草紙一張一張揭起來,貼到院牆上曬。要是在冬天,幹完“一卷活”(那是1,200張紙)下來,不光腰酸胳膊疼,二弄的小手都凍成了僵硬的胡羅卜。
可是,越是到了冬天,才越有做紙的空閑。娘肝子有病,做不得重活,全家的生活擔子都在爹一人身上。即便是老鴉河上結了冰,爹也得下河破冰洗紙。
二弄記得,爹原來是個旗杆似的直著腰背的大高個子,不知是從啥時候起,他開始每天晚上都哼哼著說腰腿疼了。漸漸的,竟僵僵地駝了背,得了個“魏老駝”的大號。
爹這樣做,是為了弄點兒錢。娘看病要錢,二弄和哥哥上學要錢,扯件布衫要錢,灌瓶煤油要錢……農民手裏缺錢呐!
二弄十二三歲的時候,看到過村裏槐花的姐姐出嫁。那是疙瘩窩有史以來最排場的一次。從外麵請來的一班吹打響器的人在土地廟前嗚哩哇啦地鬧翻了天。接親的不是轎子,是輛威風凜凜的大卡車。那大卡車上披紅掛彩的煞是好看。新娘子因為是村裏的熟人,二弄沒多看,隻緊緊盯著那迎親的新郎,新郎值又幹又瘦又矮,實在配不上槐花姐姐:這個疙瘩窩數一數二的俊俏姑娘。二弄當時曾悄悄問過槐花:“你姐咋嫁給這麽個醜貨?”槐花紅著臉說:“俺娘說了,人家是城裏的工人,有錢。”
城裏工人,有錢。二弄再看那新郎時,才注意到他的氣度果然有些不凡:一身藍毛呢衣服,鼻梁上還架著個怪神氣的大墨鏡
二弄不服氣地想:村裏的哪個小夥子也不比這個人差,可就是沒這身打扮,沒那個身份罷了。
直到如今.村裏的小夥子們做夢都想當個拿錢的工人。二弄沒進城當上工人,可他當上“廠長”了。他要當個真正的廠長,當個連莎莎這類人也不敢小瞧的廠長!他能不盡心竭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