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陽光是男人
礦務局局長顧梓材朦朧中感到自己是在醫院裏。窗外水銀路燈白溶溶的光影映在紗窗簾上,宛如篩過的雪粉似的灑了一地。整個房間仿佛蓋著一個白色的大被單——這種捂頭罩臉的遮蓋往往讓人產生不祥的毯溉顧梓材甚至嗅到了醫院特有的來蘇兒的氣味兒。那種氣味刺激人的神經,讓人沉溺在對疾病的恐懼中,產生一明弱、鮮、無可奈何的情緒。
他的右胳膊和右肩膀仿佛偏癱了一樣,麻木得失去了知覺。妻子美珊正甜甜地酣睡在他的臂窩裏,二十多年了,她總是以這種姿勢依偎著他,仿佛他那魁偉堅實的身體是一堵遮風擋雨的屋牆。女人的依賴性是男子漢滋生豪氣的培養皿,每當這時,顧梓材總會體驗到一種自身的強壯之感。這多年來,他總是躊躇滿誌地以為, 自己是挑得起一肩風雨的。可是此刻,他卻感到一種臨近崩潰般的疲乏,人生的重負竟變得如此不堪承受了!
事情發生的很突然,前天早上他們一起坐在桌前吃早飯。妻子端來了自己磨的新鮮豆汁和焦黃的炸饅頭片,顧梓材津津有味地吃著,嘴裏發出了一種車輪軋壓在厚厚的積雪上的酥酥的聲響。
“看,真香。”顧梓材說。
“香,香!瞧你那副饞像,吃個鏽釘子也會說香哩。”美珊慎笑著。
妻子說的是實話,顧梓材每餐飯不管吃什麽都會悶著頭說出那“香”字來,這幾乎成了下意識的舉動。當然,這並非僅僅是對妻子烹調手藝的溢美之詞,顧梓材的胃口實在好,一到開飯之前就覺得饑腸轆轆,坐在桌前狼吞虎咽,仿佛立刻要把食物一掃而空。相形之下,美珊就顯得很可憐,她象小貓吃食兒一樣慢慢地嚼著,久久地難以下咽,似乎要從細細軟軟的米飯中嚼出尖尖硬硬的骨刺來。
此刻,一盤炸饅頭片幾乎全裝進了顧梓材的肚子裏,而美珊仍舊嚼著她泡在豆汁碗裏的那薄薄的一片。顧梓材站起身,擦著嘴說了一句玩笑話。美珊張開嘴似乎想說什麽,然而並沒有說出,她驀地扭轉身,呢逆著,嘔吐起來。食物吐完了,吐的是清水。可清水裏忽然出現了咖啡色,繼而,就象著了火一般,她竟嘔吐出紅殷殷的幾口血來!
那炭火一樣的血使他們倆人燒灼般地顫抖起來,美珊癱軟了,急促地喘息著再挪不動腿腳。顧梓材平素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妻子抱起來,而此刻怎麽也抬不起胳膊。腿一軟,他居然半跪了下來。他凝了凝神,才運足了力氣,就勢顫顫抖抖地直起了腰,小心翼翼地將妻子放在**。
礦務局醫院是市區內規模最大,設備最好的醫院,美珊當即被送了去。醫院被驚動了,院長單芸親自領著人為她做了全麵檢查。糞便隱血試驗, 胃液分析,X線鋇餐……顧梓材象影子似的
原書缺頁
原書缺頁
原書缺頁
原書缺頁
失眠是一種軟弱的表現,堅強的神經是不應該產生這種狀況的。
顧梓材在局裏是以礦務局長的身份出現的。他以果斷剛強而聞名於分局。他的名震遐邇的聲譽和他的高大魁梧的身材一樣,使人肅然起敬。當他以糾糾武夫般的姿態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沒有任何痕跡可以看出他曾輾轉返側一夜不寐。
礦務局下屬有三個大礦,一萬多幹部職工,這是一支相當龐大的隊伍,而顧梓材就是這支隊伍的統帥。五年前,他還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技術人員;兩年前,他剛剛被提升為局生產處的副處長。可是,當他坐在局長辦公室的桌前,對著三四部電話機和團團轉的秘書、處長們從容不迫地發號施令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會感到他是一個剛剛登台的裝模作樣的整腳演員。用發蠟打過並梳攏得光滑平整的頭發稀疏而雜有些許白發,在寬厚的胸腔裏共鳴著的聲音重濁而沉隱;在寫字台與茶幾間踱來踱去的腳步緩慢而威嚴……這一切都會讓人猜想到,他十年前就在這個位置士了。
沒有任何人懷疑他的能力。他讀過大學,下掌子麵當過采煤工,主持過生產處的工作,上台當局長第一年就把他接手的那個渙散局麵收拾得麵目一新。三百一十萬噸原煤,第一年立下的“軍令狀”他幾乎毫不費力就做到了.今年四百一子萬噸,他知道這並不是一個輕而易舉就能達到的目標。可是他必須達到,必須!
然而,今年第一季度的生產形勢就不那麽妙,甚至比去年第一季度咯低。煩梓材下了狠心,親自到各礦生產第一線去檢查督促,解決問題,終於使第二季度生產有了令人滿意的增長。他心中暗暗定了一個指標,本季度末,要做到比去年同期增長百分之二十,然後,再求達到新的速度,新的增長……-
相信科學的顧梓材同樣也相信所謂的“預感”:每日從清晨伊始的良好的開端會帶來一整天順遂人願的結果。可是今天的開局並非令人滿意,美珊清晨起來洗漱的時候,忽然作嘔,又吐出一口血來,弄得顧梓材神情恍惚,一路上看到紅花都覺得它們仿佛顫顫地滴著血。茶幾上,金魚型的紅玻璃煙灰缸也顯得十分刺眼,被他放進了抽屜裏。
這令人不安的開端果然帶來了令人不安的消息,一礦有三個采煤隊都在掌子麵上遇到了複雜的地層,頂板下壓,可能會有貸頂的危險。礦長打來電話,請示怎麽處理。
“顧局長,讓工人撤吧?”礦長的電話大概是從掌子麵上直接打來的,聽起來,如同是被擠壓在什麽縫隙裏的老鼠的叫聲,尖細而急迫。
“不要慌張嘛,不要慌!多做支柱,繼續采掘,密切觀察……”顧梓材具有那種臨危不亂的大將風度。這句話的聲調從容不迫,宛如悠悠然坐在飯店裏告訴服務員送來一隻香酥雞。
可是,一放下電話,他就重重地癱坐在沙發上。做為一個工作多年的內行的技術人員,他熟悉整個礦區的地質特點。他可以想象得到,一礦那邊可能會發生什麽情況: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不安的黑色的粉塵,那隱秘的巨大壓力仿佛洪水似的就要衝破潰散的堤壩,黑色的瀑布會毫不留情地吞沒了一切一切……
當然,這些都可能發生,但也可能不會發生。顧梓材是把寶押在不會發生上的。一礦那邊地質結構複雜,碰上一些情況幾乎是難免的。撤下來容易,可全局年產四百一十萬噸原煤的任務怎麽完成?
打完這個電話,他好象已經預感到了那不祥的結局。不知為什麽,他忽然將這結局與妻子的病情荒唐地聯係了起來。削瘦、咯血、疾病、x線陰影——癌!他幾乎是以絕望的心情在握過這熬煎般的等待。
到中午下班的時候,一架黑色電話機的鈴聲急促地響起來。他奔上前去,顫抖地拿起話筒。果然,一礦第三采煤隊的掌子麵發生了事故,然而埋進去的隻有一個工人,現在已被搶救出來,正送往礦務局醫院……
顧梓材輕鬆地舒了口長氣,他原來估計的情況比這嚴重得很多。而現在隻有一個人,僅僅一個……。他一邊嚷著茶,一邊安祥地向礦長交待著下一步應做的工作:迅速清理工作麵,盡快恢複采掘。受傷的工人要告訴醫院盡力搶救。如果萬一死了,注意做好善後工作,安撫家屬,發放撫恤金……
顧梓材絕不是一個辦公拖拖拉拉的領導幹部,他象平素處理文件一樣,以極高的效率處理完了這樁公事。電話放下,他吐出了一個煙圈,算做對這件需要辦理的公事做出的一個結束的句號。
然而,這隻是片刻的輕鬆,對妻子病情的擔憂如同辦公室裏濃重的煙霧一樣立刻罩滿了他的心。他打算馬上回家看看,而這時,桌上另一部紅色電話機的鈴聲驟然響起來。
顧梓材拿起話簡,聽出了是單芸的嗓音:“哦,顧局長辦公宣嗎?我是礦區醫院,請找一下顧局長。”
“我就是。”
“梓材,美珊又吐血了。她很緊張,她被送到了醫院,我已安排她住院了。”
“知道了,我馬上就來!”
顧梓材頓時失去了在局長辦公室裏應有的鎮定自若的風度,幸而那張惶失措的聲音隻是通過話筒傳給了遠端的另一個算不得外人的外人。
邢福順師傅在昏迷中醒來以後,怎麽也弄不明白他昨會躺在醫院裏。他想直起身坐起來,可是那身體仿佛是一尊石頭一樣,紋絲不動。兩條胳膊裹著厚厚的自繃帶,又酸又沉。兩條腿更糟糕,一點兒知覺也沒有。那種劇烈的疼痛感好象都集中到頭部了,宛如有燒紅的鐵條在烙,有十八磅的大錘在砸,有電鋸在鋸割,有衝壓機在擠壓……眼前倒懸的輸液瓶在旋轉,他感到整個人也如同那瓶子一樣,時而躺著,時而被倒懸了起來。
隱隱約約的,他聽到有人在哭。猛一下子,他沒有認出來是誰。那人的臉象瀝青浸過的枕木一樣,黑糊糊的,全是煤粉子。
“邢師傅,嗚嗚嗚……”
聽聲音,邢福順猜出來了,那是“小豹子”,隊裏最年輕最強壯的小夥子。他那渾身沽滿煤粉的模樣,使邢福順恍恍惚惚想起了發生在礦井裏的可怕的一幕……
邢師傅他們剛下井的時候,幹得很順利。“小豹子”打著風鑽,煤塊如同豆腐塊般的輕而易舉地破碎了,紛紛滾落下來。
“噢——”“小豹子”興奮得嚷起來,“衝嗬——”他威威武武地挺著胸,象抱著機槍衝鋒的戰士。
邢師傅對那沙堆般頹落的煤層頓然生出了疑心,他在煤窯裏鑽了三十年,知道這不是啥好兆頭。
果然,話音沒落,一片頹落的煤層就象撲上來的浪頭打濕了人的衣服一樣,把厚厚的煤粉兜頭蓋臉地灑到“小豹子”的身上。“小豹子”嘻嘻哈哈地笑著躲閃著,撞在了邢師傅的懷裏。
邢師傅緊緊繃著臉,如同受到電擊似的愣住了。他吸了吸鼻子,象在嗅空氣中的什麽氣味。然後他跳開一步,將頭偏在洞壁上,全身貫注地傾聽著,傾聽著。
“夥計們,快躲呀!
他一邊喊著,一邊將“小豹子”向身後拉去。幾乎就在那同時,對麵的煤層坍塌了,象追著人們腳步的洪峰,騰起了一團黑色的氣浪。緊接著,頭頂上也象下雨似的,刷刷地飄落下煤粉來。
工人們都撤出了掌子麵,蹲坐在巷子裏,看著前邊的險情,嘖嘖著舌頭。
“乖乖,厲害,厲害!”“小豹子”一個勁地搓著自己的後脖梗。
邢師傅靠著一條支柱坐下說:“讓它塌一陣再說吧,今兒個咱這一班兒怕是幹不成了。
聽了這話,大家全都舒舒服服地躺下了。邢師傅說幹不成,那一準是沒法幹了。在這井底下,誰都沒有邢師傅幹的年頭多。
一歇下來,大夥就逗閑話玩兒。“哎,邢師傅,你那褲子炸了縫,小心露家夥呀!
“嘿,光棍苦,光棍苦,衣服破了沒人補……”
必你懂個啥?人家是故意晾著一抱稀屎,吊狗吃哩!
“哈哈一一”
大夥兒全都望著邢師傅笑,邢師傅一骨碌坐起來,並了腿,用手去摸褲縫。
“呸,狗蛋。哪裏破了?”
大夥兒瞧他那認認真真憨憨乎乎的樣,又捧腹笑起來。邢師傅五十多歲了。還是個光漢條。他細長腿,高挑個兒,寬肩膀,本不算難看。然而從腰部以上整個身體都向前彎曲著,就怪模怪樣地變成了一個鄉下揚場使的那種彎齒揚叉了。老光棍拉拉遝杳,鞋子錯著腳穿,扣子岔著眼兒扣,衣服破了用膠布枯,帽子象從油鍋裏撈出來一樣,再加上那副生就的憨憨的脾氣,所以大家不分老少都愛逗著他閑開心。
連兒子輩兒的“小豹子”也湊上了熱鬧。
“邢師傅。”
“咋?”
“我給您介紹個對象吧?”
“呸,狗蛋!”
邢師傅不屑地罵著,然而又頗認真地調過臉兒來聽。
“我介紹的對象打燈籠難找哩。身穿小花襖,長著梅花腳,站那兒會刷鍋,坐那兒把地掃。”
“呸,狗蛋。”邢師傅聽出來,他說的是隻小花狗,“這花媳婦你自己接屋裏吧,照護夜晚咬了你屁股。呸,你個嫩雞娃子,說哩怪真,你嚐過女人是啥滋味?”
“嘿嘿,讓邢老頭說說,讓邢老頭說,問他嚐過沒?”
眾人一起哄笑起來,邢師傅卻變了臉,悻悻地瞪了一眼笑得最響的“小豹子”。然後, 自己呆呆地側身躺了下來,一雙眼睛直愣愣地望著什麽地方,兩隻祖糙的如同樹枝般的大手茫無目的地抓起兩個炭塊,狠狠地碰撞著。炭塊迸碎了,手指上沁出些殷黑的血。
大家都知道這個老光漢條有些怪脾氣,便撤下他,又找出些新的話碴兒互相逗著取樂兒。
可是,他們並沒有歇息多久,礦長親自打電話到井下,轉達了局長的指示,要他們加強防護,密切觀察,繼續采掘……
當然,這命令的核心是在繼續采掘上。這時,那掌子麵已沉寂下來。霧氣般的粉塵仿佛被剛才工人們的笑話給吹散了,巷道裏的空氣清爽了許多。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好象不久前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你,先跟我一起去前頭看看,弄清掌子麵的情況,馬上開始作業。”副隊長對“小豹子”說。
邢師傅卻多嘴多舌地插了一句,“不能去,不能去。那邊兒還會塌哩!”
“小豹子”猶猶豫豫地停了腳,副隊長回身罵了句,“娘的,沒長那骨頭就別下井!”
邢師傅蹦起來過去扯住“小豹子”說:“你們都歇著,俺去——”
“咋?”
“你個小嫩雞娃子,還沒嚐過女人味兒就死了,不虧得慌?”邢師傅輕鬆地吸吸鼻子,把褲腰緊了緊,邁著駱駝步,撒下眾人,徑直向掌子麵走了去。
也該當有事,邢師傅走過去沒一會兒,隻聽轟隆隆一陣悶響,人人覺得腳底下象擺船似的晃了晃。緊接著,一團黑煙彌漫開來,掌子麵頂板塌落,邢師傅就在那黑煙中消失了……
顧梓材趕到醫院時,正遇上一群才從井下來的工人們,他們一個個象是剛剛打煤堆裏鑽出來,因為臉盤黑,眼白和牙齒就襯得白慘慘的有些寒人了。
“顧局長來了,顧局長!”工人們見到他,立刻圍攏來。
“晤,同誌們都來了,來了嗬。”顧梓材帶著笑容,一一和工人們握著手。他有些納悶,怎麽會有這麽多人聚在醫院這兒。
“顧局長,邢師傅不要緊吧?”
“顧局長,你給醫生說說,一定得把邢師傅救下來!”
顧梓材這才記起來,一礦的同誌曾經匯報過,有一個工人被埋在井裏,搶救出來之後, 已經送進了醫院。
“同誌們放心,放心。我們一定想盡一切辦法,一切辦法……”
顧梓材一麵應答著,一麵決定立刻去病房看看這個工人。這是應該的,做為一個礦務局領導,這完全是必須做的工作的一部分。他甚至已在心中暗暗責備自己,為什麽竟然忽略了這一點。這是工作中的疏漏,疏漏!
看到顧梓材的汽車開進來,院長單芸正迎在門口。她剛要說什麽,隻見顧梓材向她擺擺手,急匆匆地說:“走,領我看看那位受傷的工人同誌去!”
邢福順處於半昏迷狀態。單芸輕輕地推了推他,低低地說:“老師傅,礦務局領導同誌看您來了!”
“唔。”邢福順睜大眼,他似乎聽懂了,也看到了。他用喃喃的低語感激地說道:“領導,謝謝,領導……”
急救室裏是很安靜的,護士隻應允每次可以有兩個工人進去看他。但是,走廊裏卻很亂,有人高聲嚷嚷著,似乎在和醫生護士們吵架。
顧梓材正示意單芸去看一看,門“乒”地一聲被推開了,一個高腔大嗓的工人脹紅了臉,徑自走了進來。
“這不,院長在這兒。你說說,他們憑什麽不讓我輸血!
“怎麽,怎麽?”單芸一邊推著他出去,一邊示意他低些聲兒。
“唔,局領導也在這兒。你給評評理,他們讓‘小豹子’給輸了血,為什麽偏偏把我給撂一邊兒?”
顧梓材和他們一起來到了走廊裏,門“乒”地合上了,顧梓材覺得整個醫院仿佛都被關到了身後,眼下是在辦公室的走廊裏處理一樁公事。
“顧師傅給我輸過血,輸過血!他能給我輸,為什麽我就不能給他輸?”
單芸皺著眉頭問護士,“他,怎麽回事?”
“B型血。病人是O型。”
“噢,是這樣的。小夥子,是這麽回事。你是B型血,隻能摘給B型。血是不能亂輸的,否則會發生溶血反應,出危險,要命的事兒!”單芸鼓起腮幫,象開導小學生一樣給那小夥子做解釋。
“那他怎麽能給我——”
“他是O型,萬能輸血者,給誰都行。”
‘都行?”
“都行,”單芸有些不耐煩地點著頭,漫不經心地說著玩笑話,“他的血是共產主義型的,而你,是自私型……”
小夥子苦苦地諭了咧嘴,他狠狠地捶了捶自己的頭,唉,做人得講良心,一報還一報哇。咱下井的人免不了出些事兒,他給好幾個夥計都輸過血。眼下正該回報他哩,可我——唉!”
小夥子抖抖嗦嗦地講起了當年邢師傅為救他而給他愉血的事兒。顧梓材背著手站在一旁,下意識地頻頻點著頭,完全是一副專注的神態,麵孔上還帶著一種深受感動的表情。他慢慢地踱著步,硬底皮鞋在走廊裏發出一種緩慢的“篤篤”的響聲。而他的思路,早已隨著這響聲傳得很遠很遠……
當年,他也是這麽在病房走廊裏踱著步的。走廊裏靜悄悄的,因而他的皮鞋聲就顯得格外清晰,一下一下的,象深夜裏隨著寒風飄來的鍾樓上的報時鍾聲,平穩中隱含著一去不返的逼人的急迫感。顧梓材就這麽一刻不停地走著,似乎那是生命的鍾聲,一停下來,就會發生什麽難以預料的事情……
妻子美珊此刻正躺在**,她已經呻吟了整整一天。頭一天夜裏,妻子正在就寢的時候,忽然抱著膨出的肚子,低低地“哎喲”了一聲。顧梓材因而做了一晚上“哎喲哎喲”的夢。天亮的時候,他被推醒了,妻子在身邊輾轉著,“哎喲”聲變成了歎息般的“啊唔”聲。嶽母說,她怕是要生了,月子裏不能洗澡,兩人慌手慌腳地替美珊擦了澡,即刻送她進了醫院。
顧梓材曾多少次將耳朵貼在妻子的肚子上,以一種難言的喜悅和興奮,焦急地諦聽著仿佛來自地心深處的神秘的跳動聲。他周身的血鼓脹著,耳朵裏“咚咚”地響,辨不出是自己的心在跳還是那新的生命在活動!那是**的岩漿匯融成的力,那是生命碰撞形成的熱和火!他跪倒著聽嗬聽嗬,仿佛整個靈魂已被那神聖的聲音召喚而去,隻留下一副癡呆的軀殼……
妻子被送進產房後,門“乒”地一聲合上,將他關在了門外。一瞬間,他感到自己和妻子仿佛被永遠地隔絕在了兩個世界裏。他不知道這扇門是通向燦然的新生抑或是通向陰暗的死亡。“娘向死裏去,兒往活裏奔”,嶽母說的這句話使他眼前老是浮現出一副生與死廝殺搏鬥的場景。他聽到妻子撕心裂肺的叫聲,覺得自己仿佛也被一雙凶殘的手撕扯著。時間漸漸過去,那叫聲愈來愈低,愈來愈微弱,甚而隱隱地若有若無了。他忽然被一種不樣的猜測攫住,必得要大喊大叫才能得以解脫。“美珊——”他真的不顧一切地喊了一聲。
隨著這聲呼喊,一個護士仿佛從另一個世界裏走出來,慘白的帽子和慘白的口罩間露出一雙結了冰的眼睛。“靜一靜。難產。正在做剖腹術。”
妻子的血小板偏低,失血過多,血壓急劇下降。輸血,輸血!她是AB血型,哪裏有AB型血漿?顧梓材是AB型!學生時代,他就曾為獻血而做過測定,狹隘的AB型,他不曾為別人獻出過一滴。而這次卻慷慨地輸出了。也許,這算不得輸出,他隻是輸給了另一個自己。
他用血挽救了自己的她。當時的情況極為凶險,醫院已正式下了病危通知……
“通知家屬。他有什麽親屬嗎?通知他們來一下,看一看……”
“對,按顧局長的指示,你們礦裏是不是趕快通知一下病人的親屬。當然,情況是很嚴重的,預後嘛,很難說……”
院長單芸鄭重其事地將顧梓材的話向礦工們重複了一遍,顧梓材發現自己競下意識地將當年醫院護士通知美珊病危的話說了出來。心不在焉,他的心一直在妻子身上。
他應該去看妻子了。他將目光停在了單芸的臉上。
“要求給傷號輸血的同誌,請隨護士去做化驗——”單芸從容不迫地將走廊裏的工人們打發了出去,然後走近顧梓材身邊,低低地說:“美珊在內三病區,我們從這兒走。”
這個聰敏的女人,她總是敏感地捉摸到顧梓材的心思。
顧榨材大學畢業,剛剛分到礦務局的時候,就認識單芸了。那時,他們同住在一棟宿舍樓裏。那種五十年代初期修建的宿舍樓,並不是單元房。寬寬的一道走廊,兩旁對開著單間和套間屋。廁所是整層樓公用的,各家的煤爐都擺在過道裏,一到做飯的時候,燒、炒、烹、炸……炊煙滾滾,走廊就變成了一條長長的大煙囪。
兩側房間的門是正對著的,兩家的爐子對擺著,那樓道就顯得擁擠不堪了。然而,值得慶幸的是,與顧梓材對門的那位住戶並沒有安放爐子,因此,那條小河般曲曲彎彎的走道在這裏就變得豁然開闊了,顧梓材和妻子操起菜刀弄起鍋鏟來,顯得遊刃有餘,十分愜意。
對門的鄰居使顧梓材感到滿意而又稍稍有些好奇。她的門上總是掛著一條長長的雪白的門簾,她的個子也是又細又長, 白淨的臉上幾乎沒有血色,眉目間透著那種年齡的姑娘不應有的憂鬱的神氣。她很矜持,當她婚聘婷婷地走過狹長的走廊的時候,從不向兩旁任何人張望,也不與任何人搭話。就象獨往獨來地走在林中小道上的一隻高高昂著頭的廉鹿。
顧梓材猜測,她是一位沒有結過婚的獨身姑娘;而妻子美珊卻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說她準有一個丈夫和家庭,而且隱隱地感到那家庭生活怕是不大順遂的。女人自有觀察女人的精微之處,那是一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本能,顧梓材自然悟不出。
美珊在市直機關做檔案員,回家比丈夫晚,做飯的任務就理所當然地落在了顧榨材的身上。有一天,顧梓材正在室內剁肉餡,忽然聽到有人敲門。
“請進。”他說。
門微微地開了,卻並不見有人走進,隻在半掩的門縫前露出一雙棕紅色皮鞋的鞋尖。
“水開了。”
顧梓材走出去,然而說話的人卻早沒了影兒。走廊裏宛如吹過一陣微風,隻見對麵的門開著,那白白淨淨的門簾飄飄忽忽地抖個不停。
煤爐上的茶壺葉外地響著,壺中的水被灼熱的火鼓**起來,以一種沸騰的感情,壓抑不住地衝出鐵蓋,毫無顧忌地撲向火焰,化為一團團朦朦朧朧的霧氣。
顧梓材隱隱約約地嗅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氣味。他呆呆地愣了好一陣,才提下水壺,坐上了鐵鍋。
他動手餘肉丸子。從手心裏擠出的一個個丸子是那樣小巧、光滑、滾圓,他從來也沒有做得這樣好過……每逢他側轉身時,有意無意地總能望到對麵的白門簾下,微微露出的紅棕色的皮鞋尖。它們宛如兩枚掉落在地上的李子果,一動不動地呆在那裏,閃著一種異樣的光澤。
就在那天深夜裏,美珊忽然嘔吐起來,額頭上沁出一滴滴冷汗,臉也變了顏色,象隻挨了打的小貓似的,弓起背,顫顫地抖個不停。顧梓材知道妻子平時胃口就弱,常嘔酸水,這次怕是犯病了。他匆匆地穿起來,打算將妻子往醫院送。開開門,他心頭卻驀地一閃,不加思索地擂起了對麵的門。
“……誰呀?”門裏傳出那女人的聲音。
“我——有病人!”
“……哦,是你呀。”門裏麵的人聽出了門外是誰,“你等等,我馬上就來。”
顧榨材回到自己屋裏剛剛坐下一會兒,對麵的鄰居果然匆匆地來了,棕紅色的皮鞋“篤篤”地響著,小小的黑皮箱在手裏晃個不停。她徑直來到床前,未及與顧梓材多說什麽,就利利索索地為美珊檢查起來。
“急性胃炎。沒什麽,別耽心。”她寬寬地舒了一口氣,回身望著顧梓材笑了。
“醫生,你看要不要送醫院?”
“不用,給她吃點兒藥,打打針就行。”那女人一邊從小箱中取藥,一邊俏皮地反問道:“你怎麽知道我是醫生的?”
“哦,不是醫生?那就是護士……”顧梓材忽然有些尷尬。
“醫生。”那女人抿著嘴淺淺地笑,一雙亮晶晶的眼直望過來,“你怎麽猜出我在醫院工作?算卦了?”
“哦,不,不。”顧律材慌亂地不知說什麽好,“藥味,你身上……”
話一出口,顧梓材立刻意識到不妥。這豈不是招認出自己平素對她過分留心,以至於對人家身上的氣息都留下了如此鮮明的印象嗎?
顧梓材自覺耳根有些發熱,那女人投射過來的目光忽然羞澀地一閃,轉而,她沉默不語了。
“醫生,她說肚子也有些疼,要不要吃點兒顛茄片?……,對,她平時胃就不好,吃胃舒平最有效。最好給點兒胃舒平……小蘇打好象也可以吧,小蘇打——”
“你是做什麽工作的?”那女人嘴角掛著一絲挪榆的神情。
“……我,工程技術人員,做技術工作。”
‘是嗬,你還要當醫生,真是太聰明了……”那女人又笑了。她真會笑,那種笑象會傳染一樣,引得美珊和顧梓材都咧了咧嘴。
她給美珊吃了藥打了針,美珊果然平平靜靜地睡了。第二天,小兩口一起去謝她。他們得知她叫單芸,是礦務局醫院的醫生。僅此而已,其它方麵呢,單芸似乎不願提起,他們也不便打問。
但從此,他們便成了常來常往的朋友。美珊老是到她房間裏去,請教些毛衣的領口該怎樣收針才漂亮之類的問題;單芸也隔蘭岔五地到顧梓材家裏來,讓美珊他們看看自己新買的圍巾顏色如何,大衣裁剪得腰身是胖了還是瘦了。這時候,顧梓材就會避開去,讓兩個女人去說她們自己的悄悄話。他和單芸單獨相處的時間,總是在做飯的時候。那時,美珊還沒回來,下班先回到家裏的顧樺材就高高挽起袖子,腰裏紮著一條油膩膩的髒圍裙,換上一頂帽沿軟茸茸的舊帽子,圍著煤爐團團轉。
“大師傅,這一頓做什麽好吃的?”單芸半挑著門簾,倚在門框上,一邊打著毛衣,一邊和顧梓材說閑話。
“糖醋魚。”
空氣中彌漫著烹魚的氣味,香香的,甜甜的,還夾雜著些許酸榴榴的味道。
“你可真是個模範,模範丈夫!做你的妻子可真有福。”單芸是誠心誠意地說這句話的,細品起來,那裏麵也有些糖醋魚的味道。
顧滓材不知道單芸的丈夫是個什麽樣的人。時間久了,從樓房裏住戶們的閑言碎語中,顧梓材約略地得知,單芸有一個別人認為很不錯而她自己似乎很不稱意的丈夫。在她丈夫那邊有一個家,而在這邊她卻有自己的一間房。他們夫婦之間似乎有一個什麽契約,每到星期六妻子就回家一趟,而其它時間,做丈夫的不能到這邊來。這裏是屬於她自己的一個小小的自由的天地。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傍晚,顧梓材正在走廊裏做飯,忽然,猶如一陣風吹過蘆葦**似的,走廊裏那些正在洗衣做飯的家庭主婦們一個個碰碰撞撞,交頭接耳,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顧梓材抬頭望去,隻見一個矮矮胖胖,頭發略有些灰白的人正邁著不慌不忙的方步,順著樓道向自己這邊走來。越走越近了,顧梓材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人臉上掛著慈祥和藹的微笑。顧梓材正在考慮要不要向對方打個招呼,詢問他要找誰,卻見那人一個轉身,徑直推開單芸的房門,走了進去。
顧梓材有些納悶,而這時走廊裏仍未恢複平靜,有幾個人甚至擠在樓道口指指點點地看著說著什麽。於是,顧梓材也走了過去,他看到一輛銀灰色的小汽車,就停在離樓口不遠的路邊上。
顧梓材猜測,來人也許是單芸的父親。 自然,他不能去打問,過份的好奇是不禮貌的。單芸的房門緊緊關著,從裏麵隱隱約約傳來兩個人的說話聲。男的聲音很低,又悶又重,如同一麵胸有成府的大鼓,女的聲音尖亮,節奏急促而雜亂,象一把歇斯底裏的小提琴。
不一會兒,門“乒”地一聲開了,那矮胖男人先走了出來,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平穩的方步也變得踉踉蹌蹌。接著,單芸獨自露了麵。她低著頭,象躲避夭上掉下來的雨滴似的,在四下裏投來的目光中,急匆匆地穿過了走廊。
顧梓材後來才知道,那個人就是她的丈夫。
顧梓村忽而有些可憐她了。再到星期六傍晚時,他就先不忙著做飯,隻呆在自己的屋裏,透過朝著馬路的那扇窗子向遠處張望。遠遠的,看到那輛銀灰色的汽車來了,他便立刻去敲單芸的門。
“他來了。”
“嗯!”
單芸感激地望他一眼,立刻起身就走。這時,她丈夫尚未走到樓內。這樣,便避開了眾人指手劃腳的難堪的局麵。
單芸很羨慕顧梓材小兩口那種親親熱熱的生活。顧梓材愛吹口琴,他用舌尖打出的節拍強勁有力,猶如一麵小鼓在“咚咚”地敲擊;他用手掌一開一合奏出的顫音柔美而悠長,宛如春天成於上萬隻蜜蛛在空山幽穀中抖動翅膀。美珊就隨著那口琴聲唱著:
“正當梨花開遍了原野,
河上飄著柔漫的輕紗。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聲好似明媚的春光。”
聽到這首大學時代經常唱的《喀秋莎》,單芸的心都醉了。她情不自禁地跟上去,也亮開嗓門在自己房聞裏唱起來:
“姑娘唱著美妙的歌曲,
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鷹。
她在歌唱心愛的人兒,
喀秋莎的愛情永遠屬於他。”
兩個房間的歌曲此起彼伏,好象在兩個山穀間對唱著。美珊嘻嘻哈哈地笑著開開門,邀對麵的單芸到自己這一邊兒來一起唱歌。於是,琴聲歌聲匯在一起,氣氛極為歡樂融洽。
那以後不久,美珊在外省的母親病重,美珊前去照顧她。原說去去就回的,誰知一去就耽擱在那裏。元旦到了,她仍沒有回來。單芸見梓材一人留在這裏,形單影隻,又不想讓他元旦節到自己丈夫那兒去,就在元月二號那天推說值班,帶了幾樣鹵菜,邀顧梓材到自己房裏小坐。
單芸的小屋子裏生著火,門和窗子都關得嚴嚴實實的,北風和嚴寒都被關在了屋外,室內是一個小小的溫馨如春的天地。酒是能讓人親近的,何況又逢遇年節佳期,顧梓材動手炒了幾個熱菜,他們就一起對坐著喝起了葡萄酒。
“這一杯,為了你的嶽母早日恢複健康。”
“這一杯,為了你的賢慧的妻子。”
單芸頻頻舉杯,總是她提議幹杯的。顧梓材在她麵前感到有些口呐,不知該怎樣為她祝酒。
“來,為了您和您的丈夫的健康——’
“幹嘛扯上他。”
單芸把舉著的杯子放下了。
“哦,那就為了您——”
“幹杯!’
單芸立刻興致勃勃地讓兩個杯子“乒”地碰在了一起。紅色的酒跳**著,漾起的兩個小小的浪頭,互相匯融後,又分別流進了各自的杯中。
單芸和顧梓材各自回憶起他們的大學生活。那些厚厚的講義,那些討厭的考試,那些愉快的郊遊,那些充滿歌聲笑語的晚會……
一刹時,他們仿佛又回到了學生時代,變得無憂無慮,充滿了幻想和憧憬。於是,他們忘情地唱起了學生時代唱的歌“……請給我講那親切的故事,多年以前,多年以前。請給我唱我愛聽的歌曲,多年以前多年前。你已歸來使我憂愁全消散,讓我忘記你漂泊已多年……可記得我們相會的小路,多年以前,多年以前。你告訴我你將永不忘懷,多年以前,多年以前。我純真的微笑使你常留戀,你每句話都打動我心弦……”
單芸則想起了她自己的家。她不記得父親的模樣了,隻記得母親——坐在家裏的鋼琴旁彈著琴唱歌的母親。那琴聲和歌聲就象一隻鳥,在室內盤旋著,盤旋著,要飛出去,飛得很遠很遠。單芸六歲就會彈琴唱歌了,那以後,在她家的鋼琴邊總是舀著許多小男孩和小女孩兒。那些孩子們的模樣她差不多全淡忘了,隻記得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一張臉象貼在牆上的畫像一樣,不管你從哪個方向看,他總是目不轉睛地望著你,望著你……
兩人不知談了多長時間,誰也沒有去看看表。可是,忽然間,他們又一下子沉默了下來。煤球把鐵爐的四周燒紅了,甚至挨著爐子的那節煙囪也微微泛出了玫瑰色。在這種灼人的沉默中,室內的空氣也仿佛要化為一團燥熱的雲,身不由己地浮遊搖**起來。顧梓材忽然預感到,就要發生什麽事情。他不敢動,不敢抬頭,隻隱隱地感到對方的存在……
象影子似的,單芸緩緩地移了過來。她拿著一張小時候的照片要他看:坐在鋼琴邊的小姑娘紮著小短辮,笑迷迷的,露出一雙逗人的豁豁牙……
拿起照片的時候,兩隻手碰在了一起。他忽然感到有幾滴灼熱的水滴在臉上,仰起臉,單芸將一雙淚眼貼在了他的額上……
那種癡迷昏眩很快就過去了。顧梓材清醒地站了起來,他低著頭道了晚安,匆匆地回到了自己的屋裏。從第二天起,顧梓材就開始有意地避開她。他怕看到她那雙哀怨的眼睛。再以後,妻子終於回來了。他以照顧妻子上班近些為緣由,說服了妻子,很快搬到了她的單位去住。
然而,他永遠躲不開那雙哀怨的眼睛。他隱隱地感到, 目己好象欠了那雙眼睛一筆什麽債似的。
美珊病得很重,從她的精神狀態來看,尤其如此。
從早上到現在,僅僅幾個小時,她好象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垮了,象一隻被狂風吹落在地上的風箏一樣,散亂的頭發象是被扯破的抖抖索索的紙片,伶仃的瘦偶猶刀兒根凸靂的竹棍。她不願翻身,隻仰麵張著嘴喘氣。見到丈夫進來,一行清佰撲簌簌地順著削瘦的臉頰淌了下來。
“晤!——”顧梓材沉重地歎了一口氣,坐在床邊,把她的手抱在胸前。
“你過來,我告訴你。你知道咱們的箱子嗎?”
“箱子——”
“靠著大櫃放的樟木箱。左邊箱底,記著,左邊。有一個裝舊襪子的小布包。在一雙棕色的線襪裏包著存折,……”
“什麽,存折?”
“對,那是我存的,八百多元錢……給女兒,記著,那是給女兒的!
“咱們的錢,都在中間抽屜的鐵盒裏。你愛怎麽用,就怎麽用,隨你便。”
“……怎麽了,你——”
“我平時穿的衣服,女兒能穿的就給她。不能穿的,就和我,一起燒了!不許你給別人!”
“美珊,你胡說什麽呀I”顧梓材叫起來。
美珊硬咽著,緊緊閉上了眼睛。而淚水卻從睫毛的縫隙中,幽幽地流著。
“我對不起你,這輩子沒能照顧好你,老讓你照顧我。往後,你找個合意的人吧。咱們的照片,你把它從牆上摘下來,交給女兒存著。你忘了我,忘了我,再好好過吧……”
“胡說,胡說!”
一種巨大的悲痛使得顧梓材軟弱得俯下身,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失聲哭了起來。什麽堅強的男子漢,什麽局長,什麽事業、工作……這時統統不存在了,他隻看到一個行將潰崩的世界和在這個世界裏將要毀滅的妻子和自己。
看到顧梓材那副被悲痛搖撼的神情,單芸的心也被新疼了。一刹時,她恍然感到那躺在病**哀哀切切向人世告別,向心愛的人告別的不是美珊,而是自己I悲傷的淚從心底湧出,她自己也抽泣著,卻又代替顧梓材去安慰美珊說:“美珊,不要胡想、胡說。你好著呢,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病,吃點兒藥,很快就會好起來。”
“別說這些安慰話了。我知道,這病沒法治,這是——癌……”
癌,這是一個陰險可怕的字眼。 自從美珊病重以來,她身邊的人都小心翼翼諱莫如深地避免提起它。然而,它卻早已悄悄潛進了人們的心裏。那些書本報刊都在反反複複地議論它,那些廣播電視都在喋喋不休地討伐它。美珊早已敏感地意識到了它的影子在逼近,獄如一個麵目猙獰為凶犯在逼近,她終於驚恐地喊出了這個可怖的字眼……
一刹時,大家都啞然了。那是一種死刑業已宣布隻待執行的絕望的沉默。單芸做為一個醫生,知道美珊此刻正處於一種精神崩潰的狀態。死亡的恐懼已征服了她。如果她能堅強、理智些的話,本不至於一敗塗地到這種地步。
“單芸,你們一定要救活她,一定要救活她!”顧梓材緊緊拉住單芸的手,用一種近乎乞求的眼光望著她。那雙手是滾熱、顫抖的,使得單芸也禁不住渾身滾熱、顫抖。這種信賴的求助,讓單芸驀然間產生了一種使命感,一種神聖感。她要救助他,把他從絕望的深淵中拉出來,讓他終生對自己感念不忘!
“布辛材,你放心,我一定盡力,不情一切代價,不惜一切。”
“對,不惜一切,不惜一切……”
顧梓材在空中揮著拳頭,仿佛要把那不可捉摸的“癌”打出去。
單芸查閱了美珊的病案,她決定成立一個醫療小組, 由她親自負責。隨後,她詢問了藥庫的負責人,得知冰箱中還存有六支貴重的進口人血白蛋白。
這批藥是前些時由中央有關部門調撥來的,考慮到礦區難免發生一些意料不到的事故,將它做為搶救危重病人的藥品給了礦區醫院。這種由健康人血漿中提純而得的白蛋白製劑,主要作為血容擴張劑,起到平衡機體滲透壓的作用。此外,還具有補充機體白蛋白缺乏的功能。用於預防和搶救失血性休克及其它危重病的搶救。
“將這兒支白蛋白給美珊同誌用上。”單芸親自下了醫囑,開了處方。
“單院長,還有別的病人。那個礦工……”
“哦,那個礦工。他不是正在輸血嗎?那就行了,這種藥,可以用,也可以不用。”
這種藥,對於美珊來說,大約也是可以用亦可以不用的。但是,要不惜一切代價,不惜一切……
美珊大量嘔血後,應該輸一些血的。這個AB血型的妻子,又一次接受了AB血型丈夫的血。
“來,還有我的。”單芸坐在顧梓材身後,挽起了袖子,“我也是AB血型。”
“單芸同誌,你——”顧梓材很有些感動,一雙深沉的眼睛呆呆地望著她。
單芸幸福而滿足地凝視著對方。當尖利的針頭刺疼皮膚,殷紅的血流進透明的注射器的時候,她忽然產生了一種類似耶穌受難的神聖感、偉大感,那是一種獻身狀態下的自我滿足。
“單芸,你怎麽樣,受得了嗎?”顧梓材以近年來從未有過的親熱的神態關切地靠近了她。
二百cc鮮血對一個健康的人來說算不得什麽。但也許因為單芸是第一次給別人輸血,也許是因為別的什麽……她忽然有些眩暈,身子一歪,她竟倒在了顧梓材的身上。
邢福順師傅神智清醒的時候,醫院護士詢問他有什麽親屬,醫院可以通知他們來看看他。邢師傅搖了搖頭,五十多歲的光漢條,無兒無女,在這個世界上真是赤條條無牽掛了。
他閉著眼睛似乎在養神,漸漸地昏迷了過去, 當他再度醒來的時候,他忽然有些焦灼地一再重複著:“叫我妹子來,叫我妹子……”
那些井下的哥兒們多年與他朝夕相處,可是誰也沒有聽說他有什麽“妹子”。然而,邢師傅卻用斷斷續續的話語,明明白白地說出他的妹子是三礦附近榆山公社水磨溝大隊的石玉英。
直到醫院去通知那人來的時候,“小豹子”他們依然不相信邢師傅會有什麽妹子,他們認定那一準是邢師傅在昏迷中說的胡話。可是,.醫院一掛通電話,那婦女第二天一早就趕來了。
看到那位名叫石玉英的婦女在邢師傅床前哭的樣子,沒有一個人不相信她真是邢師傅的妹子。邢師傅仍在昏迷中,她坐在床前的椅子上哭著哭著,竟頹倒在地上,兩膝半跪,左腿碰翻了她帶來的竹籃子。雞蛋碎了,蛋清和蛋黃象粘稠的涕淚,裹住了血一般的紅棗子。
“他邢伯呀,你醒醒喲……,你瞅一眼俺吧,你可不能走哇……”
她用農村婦女特有的那種有調有板的淒涼的哭腔哭著,聽她對邢師傅的稱謂,她又分明不是他的什麽妹子。她的哭聲漸漸斷啞了,猶如暮色中漸漸遠去的寒鴉。就在這時,邢師傅忽然睜開了眼。
“他邢伯——!
“……”
邢師傅嘴唇嗡動著,說不出話,隻是用潮濕灼眼睛癡癡地望著她。
那婦女緊張得不知該怎麽好,她彎身去拿籃子,然而她望望碎了的雞蛋和髒了的棗子,苦苦地咧了咧嘴。驀然,她將一雙粗粗的大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後,匆匆從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
“他邢伯!柱子,瞧,咱柱子……”
那婦女將照片拿到他麵前,他“偌諾”地示意著,要她把照片放在枕邊。然後,他吃力地轉過頭,用自己毛孔粗糙的臉頰緊緊貼在那張照片上……
那是一張軍人的照片,年輕的小夥子英氣勃勃,四方臉盤上,有一雙探究地望著世界的眼睛。
誰也無法解釋這一切,那是隻有他們倆知道的一段往事。
六〇年經濟困難時期,饑謹毫不客氣地將自己的影子遮到了整個礦區。出苦力的煤黑子們的糧食也限量了,缺乏蛋白質和脂肪的飲食,使人對碳水化合物的需要量猛增。一個人一頓飯吃掉一斤窩頭完全不是什麽稀奇事情。邢師傅口袋裏裝滿了錢票子,可是在礦上的食堂裏卻買不到什麽吃的。幸好,在三礦附近榆山公社的集鎮上,有一個價格高得嚇人,但卻有許多吃的東西可買的繁榮的“自由市場”。每次到了休息日,邢師傅從井下鑽出來,就洗幹淨了,扒乘礦上運煤的火車,唯當十幾分鍾後,來到榆山公社這個集鎮上,盡情地揮霍掉口袋裏厚厚的錢票子。他在那喧鬧的集鎮上逛夠了,再到飯館裏吃飽喝足了,就扛上裝得滿滿的布口袋(那通常是裝著買來的紅薯、南瓜,機會好了,會裝上一隻羊腿或幾大塊豬“血晃子”),然後再扒乘火車回去。
那一天,他買好了一布袋紅薯,然後到小飯館裏吃飯。一碟鹹豆腐幹兒,一碟花生米,半斤“一毛燒”,喝得他頭重腳輕,暈暈沉沉的好象墜到了雲霧中。四座的人都不見了,也聽不到小飯館裏那種嘈雜的人聲。耳朵裏呼呼地響,好象有一種悠遠的聲音縹縹緲緲地傳來,那是在杳無人跡的空山幽穀中,孤獨的山風摩掌樹枝發出的颯颯聲,那是寂寞的溪水磕碰石崖發出的嗚咽聲。他覺得自己好象被人扔在了這荒山野穀中,天色漸漸暗了,身上慢慢冷了,驀地,一種悲涼和辛酸猶如夜霧般,整個籠罩在他的心頭……
“大伯,可憐可憐吧……”那是一隻碗,一隻豁豁牙牙的爛邊碗畏畏縮縮地湊在了他的而前。
邢福順循著那遊絲般微弱的聲音望去,奇怪,聽到了人聲,卻看不到人影,隻有那個爛邊碗宛如憑空懸在那裏一樣,抖抖顫顫地晃動。邢福順揉了揉眼睛,詫異地側過身子去看。唔,那是一個約摸四五歲的小小子,在桌子後麵踞著腳尖,兩隻手吃力地將碗舉在腦袋上。
“喂,小小,過來!”邢福順向那小男孩招手。
小家夥湊過來,一雙亮晶晶的小眼睛直溜溜地盯著他,小腦袋微微偏斜著,瘦小的身子輕輕搖晃著。那模樣真象一隻膽怯的小狗在磨磨索索地接近一個招喚它的陌生人。似乎受到一點兒驚嚇,它就會立刻掉頭竄逃。
邢福順笑著舒展開眉眼,他恍恍惚惚地想起小時候父親喂的一隻小狗。那狗是黃色的,和這小家夥的臉色一樣,稀疏疏的毛象這小家夥頭上蓬亂的頭發,一隻小尖鼻子也老是潮乎乎的,還時不時地**著,好象在嗅聞空氣中的什麽氣味。
母親死得早,做父親的隻知道累了一天後,喝得醉熏熏的倒在**睡覺,邢福順就很感到孤單和清冷了。那小狗是他的伴兒,晚上他也要抱著它,撫摸著它的毛,依偎著它那濕熱的身體,在一種恬靜的心境中悄然入夢。
此刻,邢福順下意識地將手掌放在了那小家夥的腦袋上,一種溫熱的毛茸茸的感覺又回到了他的心裏。他端起了自己麵前那碗麵條,把它放到了那小家夥的麵前。
“吃吧,好好吃。”邢福順和善地望著他,“你叫什麽名字?”
“……唔,柱,柱子——”小家夥吃得太多,兩個腮幫鼓著,嗚嗚哦峨地說不清話。
“柱子!”邢福順不禁嚷出了聲。真是哩, 自己的小名也叫柱子,爹就自己這麽一個寶貝兒子,想讓他做邢家的頂梁柱。
“吃嗬,柱子,好好吃。”邢福順酒勁兒湧上來,他吃語般地喃喃念叨著,“給,把這個,也拿住!”他把高粱和白麵夾著蒸的一個花卷摸,向小往子遞了過去。
那小家夥呆住了,吃驚地瞪著兩隻眼睛,仿佛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倏忽間,他以出人意料的敏捷,猛撲了過來,將摸攫在懷裏。
那小家夥慌慌張張地跑到飯館門口,忽又站住腳,回過頭望了一眼。當他消失了的時候,邢福順心裏猛然感到一種空落落的悵惘。他悶悶地仰起頭,一口喝完了剩下來的酒,然後扛起他那裝滿紅薯的布袋,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
剛剛走出飯館,就聽到有人在哭。小柱子I他仰麵倒在地七,那個討飯吃的爛邊碗被摔得粉碎,鼻涕和眼淚糊了他一臉,膨出的小肚子有氣無力地一鼓一凹地起伏著。那哭聲貓猜的,象是無端被人踢傷的小狗的叫聲。
“柱子,咋啦,這是咋哩?”
“搶,他們搶你給淹的摸!”
幾個穿的破破爛爛的大孩子,正一邊轟鬧著,一邊從遠處向這裏張望,然後嘻嘻地笑著跑開去。
“甭哭,快起來,起來。看伯伯這兒還有。”邢福順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大紅薯,然後俯下身去,一邊將紅薯遞到小柱子手裏,一邊用臂彎將那孩子挽起。小柱子委屈地泡住他的脖子站了起來。孩子那勝稀稀的小臉挨著他的腮幫,小嘴和鼻子裏呼出的熱氣呼味味地吹進他的耳朵眼兒裏,象有人在用狗尾巴草搔弄著逗他玩兒。他心裏一陣癢癢的,竟開懷地笑出了聲。
“回家,小柱子,快回去。”邢福順把孩子放在地上,從布袋裏掏出一個大紅薯給他。
孩子高興地用小手摟抱著兩個紅薯塊兒,歪歪扭扭地走。然而,不知是因為他身體太弱,還是因為方才挨了那幫大孩子的毆打的緣故,他趣超著剛邁了幾步,就“啪”地一聲,重重地摔在地上。
“嗚,嗚……,媽媽——”孩子大概摔得很疼,又止不住傷心地大哭起來。兩個紅薯滾得遠遠的,小柱子一邊哭著,一邊掙紮地爬著去抓它們。
邢福順心裏一揪一揪地生疼。他趕忙又抱起那柱子。“柱子,給伯伯說,你家在哪兒哩?”
“咯,俺在那個村,那個村。”孩子用小手指著離鎮子不遠處的一個小村子。邢福順望了望,約摸隻有半裏路,他忽然打算繞個彎,將那孩子先送回家,然後再扒火車回礦上。
“走,坐好,伯伯送你。”他一個肩膀扛起布袋,另一個肩膀扛起那孩子,往前走了。
“噢,騎上馬!駕,駕,得兒——”小柱子象騎在馬上一樣,興高采烈地吃喝起來。這頑皮的孩子破涕為笑了。他坐得這麽高這麽舒服,心中十分得意,居然忘形地用手揪住了邢福順的頭發,象勒緊馬級繩一樣,一陣一陣地使勁兒扯著。
邢福順卻覺不出疼。這個光棍漢,被孩子那天真活潑的情緒給弄得神采飛揚。每次孩子那“駕駕”的喊聲響起來,並揪扯起他的頭發的時候,他就果真象匹馬一樣,顛顛地跑上一陣。
“柱子,你家裏都有誰?”
“娘。”
“爹哩?”
“爹上‘圓門’啦。”
邢福順不知道‘圓門’是個啥地方,小柱子也說不清。一大一小兩個人,一路啦呱著進了村。
“娘,伯伯來了,伯伯!”柱子離家老遠就喊起來。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兩間泥坯草頂的小屋,一個小院,顯得頗有些寒酸。聽到孩子的喊聲,從草屋裏走出一個望上去比這農舍更寒酸的年輕婦女。見到一個陌生的男人走進自己的院子,她脹紅了臉,低著頭,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一聽說是礦上的,那婦女的臉更紅了,她惶惶地擺了擺手:“不,不。俺家——,你,找錯地方了吧?……”
這時候,小柱子早已從邢福順的肩上下來,走到娘跟前,將方才在飯館討飯時的經過給他娘說了。他娘聽後,一迭連聲道謝,慌著讓邢福順進屋。
“他伯,你坐,坐。”柱子他娘手忙腳亂地用布擦了桌凳。
“哎,不客氣。俺走,俺走哩。”邢福順嘴上說著走,身子卻不怎麽聽使喚。方才走得急了,風一吹,酒湧上來,頭暈暈得直發昏。那婦女燒了一碗茶端上來,邢福順呷了幾口,竟趴在桌上睡著了。
等他醒來時,屋外已經蒙蒙的瞧不清樹影。屋裏點著了一盞瑩瑩的油燈,在風中一跳一跳的,象隻蟲子在飛。
“呱打一一,呱打!”那婦女坐在灶前拉風箱,小往子偎在她的腿邊。灶膛裏的火苗隨著風,閃閃忽忽地躍動著,把一片霞光般的橙紅色投照在她的臉上。白日裏看起來臘黃而又憔悴的臉,在此時顯得柔和、潤澤,象寒夜曠野裏一團火似的暖人。
邢福順不敢看了,他起身要走。那婦女過意不去地攔他說:“他大伯,飯快做中了,喝口湯再走。”
這一說,邢福順倒覺出餓了。在小飯館裏隻空著肚子喝了酒,飯一口也沒吃。
“伯,你不走,不走。”小柱子跑過來,硬扯著他。
碗端上來了,綠糊糊的一大碗野菜,水湯上見不著半點兒油星星,隻聞得到一股子草腥氣。
“他大伯,對不住。俺家——,唉,你就將就吃一點兒吧。”
邢福順怕推辭了,人家往別處想,便端了碗。一邊吃,一邊扯起話,他這才知道,這女人姓石。這幾年村裏鬧饑荒,她丈夫頭年就去了新疆(柱子說他爹去了“圓門”,想必是將“遠門”說走了音兒)。說是到鹽場撈了大錢就回來,誰知道一去就沒了音信兒。村裏人說往新疆跑的人,半道兒死的和死在那兒的都有。那男人怕也不在了。眼下家裏就娘兒倆, 日子過得實在難。沒辦法,她和孩子才時不時地到鎮上乞討些吃。
邢福順聽了,心裏直發軟。他起身走的時候,不懂事的小柱子扯著他的布袋,一個勁兒地討要,“伯伯,給紅薯。伯伯給紅薯……”
那婦女“啪”地一掌打在兒子頭上,小柱子嗚嗚地哭了。邢福順將袋子一墩,咬咬牙狠了狠心,說:“他嫂子,這袋紅薯,俺給你了!”
在那饑謹的年月,一布袋紅薯可不是鬧著玩的,它能救這娘兒倆活命!
那女人呆住了。她望望瘦巴巴的兒子,又望望眼前這個老實巴交的漢子,忽然一字一頓地說:“中。俺要了。”
邢福順舍得丟下那些紅薯,卻舍不得丟下自己的布口袋。他立在那裏,等那女人拿東西騰口袋。那女人卻楚身進了內屋,掩了門,半天不出來。
“咋哩?慈急!”
“啥,俺晚上還得趕回礦上,明早下井哩!”
“……”
屋裏半晌沒言語。過了一會兒,才聽裏邊說,“那,那要是你真急著走,現在就來吧……”
邢福順憨頭憨腦地隻聽做是要他把紅薯倒騰到裏邊去,就彎腰扛起布袋進了內屋。一進去,他立時傻了眼。隻見那內屋裏拉下了窗簾,一床被子鋪開來,那女人已脫了襖子,隻穿著件土布汗衫子,坐在**。
內屋很小,床沿就挨著門,邢福順的胸膛幾乎挨住了那女人的臉。一股他從來沒有聞過的氣息暖烘烘地撲來。他象又灌進了半瓶“一毛燒”酒似的,頭暈暈地直發炸。
那女人此時就象馬上要刷完鍋好去下地千活一樣,催他說:“你咋哩?快呀。”
“這,這——”
“你們礦上來俺村的人都是這樣。俺也不會白要你的東西,讓你吃虧。”
一刹時,邢福順想起來,他聽說過礦上有的娶不上媳婦的光棍哥兒們出了井後,偷偷跑到附近村裏找相好的女人,把血汗換來的大把大把的票子撒到那裏。
怪不得剛進院子時,這婦女一聽是礦上的,就紅了臉,擺著手做出要他走的樣子。
就在他發愣的時候,他忽然感到右手一熱。低頭瞧瞧, 自己的手被另一雙他從來沒有碰過的那種手給抓住了。“喲——”他叫了一聲,竟如同被烙鐵燙了一般,狼狽不堪地跑掉了。
可是,從那天以後,邢福順感到生活中似乎多了些什麽,而又少了些什麽。在那地層深處的巷道裏,依著那濕挽滾的堅硬的洞壁,邢福順眼前會浮現出那個黃土坯壘成的、茅草苫頂的兩間小屋。當洞頂冰涼的水滴答滴答地淌下來,流進他的脖子裏的時候,他又會感到小柱子緊緊摟著他的脖子的那雙小手,甚至耳朵邊又癢癢地觸到了小家夥喘喘的鼻息,在巷道深處礦燈的光束被黑暗湮沒的地方,會隱隱現出一團橙紅色的光暈,風箱又“呱打呱打”地響著,那女人柔和潤澤的麵孔如溫暖的火,使得他渾身暖洋洋的……
一個星期漫長得如同一年,又輪到他歇班的日子,他洗得幹幹淨淨,換了一身衣服,心急如焚地扒上了火車。他心裏暗暗罵自己:慌個屁,這隻不過是如同往常一樣,隨便到鎮上散散心,買點兒吃的而已。可是,坐到小飯館裏要了酒和菜,他卻心不在焉地四下張望著,想看到那小柱子。沒見到小柱子,他喝著酒也覺得淡寡寡的象涼水一樣無味。站在小飯館門口,望到那個小村莊了,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邁開了自己的腿。“俺是去拿俺的布袋哩。”他自己對自己這樣說。
他買了好多吃的,到村裏去了。可是,當他剛要進那個土牆圍圈的小院的時候,他忽然失去了勇氣,掉過頭要走。門“呀”地響了一聲,他情不自禁地轉了身。
“俺,俺來拿布袋哩。”
“晤,他大伯,快進屋坐。”
再不用說什麽,一進屋,小柱子就翻天複地地鬧起來,又抱脖子,又上肩頭。邢福順將他買來的那些吃的東西,柿餅啦,核桃啦,粉條包子啦, 白掛麵啦,還有一塊肥肥的豬肉,都擱在桌上,然後,就逗著小柱子玩。 自然,到了吃飯的時候,是不能趕客人走的。邢福順請柱子他娘將肉煮了,下了一大鍋掛麵。兩個大人一個孩子,圍著張小桌,端著軟溜溜的掛麵,捧著香噴噴的包子,吃了一頓熱乎乎的飯。
邢福順吃了飯,把裂了大縫透著風的後牆泥好,就走可。
就這樣,每逢休班和節假日,他就悄悄扒上火車,到這個小村子裏來。他給這裏帶來了在市場上高價買的糧食、油、衣物,還帶來了用錢在市場上買不到的東西——那坍塌了的院牆被他用泥巴重新堆補起來,雨雪浸蝕的屋山牆被他用密密的茅草穿蓑衣似的做了“披山”;廚屋裏的爐灶被他重又盤整了,兩間正屋的草頂整個換了新……
他心甘情願地將自己的積蓄和精力都用到了這個小小的農家院落裏。不知不覺地,終於有那麽一個晚上,他沒有乘晚車離去,而以那種一家之長的身份留了下來。
這種日子過得那樣久,以至於他自己暗暗地覺得這個土牆圍起來的兩間小屋就是自己的家,柱他娘和小柱子早就是自己的家人。到了第二年,棗子熟了的時候,他和柱子娘、小柱子正坐在院裏的大棗樹下吃飯,柱他娘忽然用碗半掩了臉,攝吸嚼嗡地說: “他伯,別怪我說。你怕是忘了,有件當緊事得辦哩。”
“啥事?”
“咱得辦兒桌席。”
“那是咋哩?”
“咋!昨!你不願辦不是?不坐轎,那酒可是免不了哩!
“對……,辦,辦!”邢福順恍然大悟,他高興地說,“把礦上的兄弟都請來,再請請生產隊幹部。正月初六是個雙日,初六辦中不中?”
柱子娘不言語,微微笑著點點頭。
那些日子,邢福順真是樂昏了頭,一天到晚哼著不成調的梆子戲。枕頭、被麵、床單,他都悄悄買齊了。
眼瞅著正月就要到,那一天歇班,邢福順興衝衝地扒乘火車又去了村裏。進了院,他就推門往裏走……
“小柱子,看給你買了個啥?嗚嗚叫的小火車!”邢福順揚起裝玩具的紙盒子邁進了門檻,隻見堂屋裏有一個又黑又瘦的男人,正歪躺在椅子上抽悶煙。
“他,他爹——。這是,礦上的邢,邢師傅。”柱子他娘旅著臉,結結巴巴地指著邢福順,對那男人說。
“唔,坐,坐。抽煙。”那男人挪了挪身,做出個遞上自己煙襲的架勢,卻又不真的遞過來。
小柱子追出來,要跟他到鎮上玩兒。柱他娘喊著追柱子,也跟了出來。眼瞅著離村子遠了,邢福順抱起柱子,慢慢地走著,等上了柱他娘。
“柱兒他伯,這咋弄好哩!誰知道,他——,回來了!”
“回來好。你娘兒倆又有指靠。往後,俺不再來了……”
那女人忽然纓纓地哭了,“他大伯,你心真好。這二年要不是你,俺娘兒倆骨頭怕都打得鼓了……”
“別說這。見了他,俺老愧得慌。”
邢福順扒上了煤車。車吭味吭味喘著氣。車開得老遠老遠了,隻見那女人和孩子還立在鐵道邊上擺著手……
A
邢師傅在病宋上人事不省地躺了兩個多星期,靠著吊瓶子裏的水兒活命。前來獻血和探望的礦上的煤哥兒們象礦車似的,一幫來了一幫去,把那醫院的走廊變成了一條忙忙碌碌的巷道。邢師傅在井下幹了幾十年,人緣好,朋友多,又是這麽個原因受的傷,工人們恨不得分出些皮勻出些肉來救自己的兄弟。
“小豹子”已給他輸了三次血,他真想在自己血管上紮個膠皮管,和邢師傅聯成一體。為自家煤哥兒們,這些礦工有的是熱乎乎的血!可是,那不斷輸給他的血,卻象巷道裏流的水一樣,泊淚地全不知淌到哪兒去了。
單芸早上剛一到醫院,值班護士就來告訴她:“單院長,那個工人的血壓幾乎測不到了,心髒斷續停跳,你是不是去——”
“知道了,知道。我馬上就去,就去。”單芸匆匆地穿上了白大褂。她本來打算一上班就到美珊的病房去探視的。為鑒別胃癌與胃潰瘍,按照短期觀察的原則,對於病人給予嚴格的消化性潰瘍內科治療二至四周後,就基本可以看出結果了。單芸已親自給美珊開了各種化驗和檢查單,並且通知了顧梓材,請他今天來看最後的結果。是吉是凶便要見分曉了,這可是個非同小可的日子。
單芸隨著護士往邢師傅病房走,挨近病房的那段走廊裏擠滿了礦工們。他們象一群預感到暴雨雷火的黃蜂一般,嚶嚶嗡嗡地**著。一見到單芸,立刻圍了上來。
“醫生,一定要救活他!”
“醫生,你給多想想辦法吧!”
“……”
單芸隻感到一陣陣汗酸、煙臭和各種說不出的氣浪迎麵撲來,嗆得她幾乎窒息了。“好,好,同誌們放心,放心……”
她一邊嚴肅而沉靜地擺著手,一邊急忙推開門走了進去。她按步就班地詢問了病人的體溫、血壓、呼吸、脈搏,查看了尿、糞、補液、輸血等項的計量記錄,對於病人的水、電解質及酸鹼平衡紊亂的情況做了一些常規的處理意見。
內三病區算不得高幹病房,因為整個礦區真正稱得起“高幹”的人不多。那裏原是醫院後麵的一大塊荒地,經濟困難時期種過小麥、玉米、紅薯。後來,情況好轉,改種了些蘋果、梨、海棠之類的果木,再加上一些花花草草點級著,就儼然似一座景色佳麗的後花園了。醫院在那裏蓋了一排條件較好的平房,特為收治身份較高的病人。既然是醫院的後園,那原本就與醫院渾然一體,因此,清晨黃昏,從前院隨意漫步到這裏的病人就為數不少。後來,不知是什麽人說了一句什麽,一道高高的磚牆砌了起來,那些四處轉轉的人就隻有看看紅杏出牆的福份了。
單芸從一扇銀白色的鐵網門內走進病區,一眼就望見了焦急地徘徊在病房外麵的顧梓材那魁偉的身影。
“梓材,來得這麽早?”
“怎麽樣?診斷結果怎麽樣?”顧梓材迫不及待地追上來。
“不要急,安靜,請安靜一些。”單芸矜持而又不失溫柔地擺擺手。看到這麽一個強悍的男人象個孩子一樣軟弱地求助於自己,她心中湧起了一種莫明的滿足感。
單芸查閱了護士送來的美珊的有關項目的化驗與檢查單。糞便隱血試驗轉為陰性,X線完影明顯縮小, 胃液分析接近正常
“梓材,美珊可以出院了。”
“什麽?”
“根據治療情況來看,已顯著好轉。不需要——”
沒容單芸講完,顧梓材就忘情地將單芸的兩隻手緊緊壓在自己手裏,“你……,真行!怎麽治的?用了什麽藥?神奇,神奇啊……”
單芸望了望自己的手,笑了笑。她的笑紋裏帶了一絲苦意,怎麽說呢?用了什麽藥,什麽治療方法?常規治療方法而已。當然,用了一種貴重的進口藥物,人血白蛋白。然而,也並非它發揮了什麽神奇的效用。因為美珊的病,本來就不是什麽癌症……
倏忽間,顧梓材已放開她的手,轉身進了病房。繼而,在敞開的窗戶裏,傳出了一種帶哭的笑聲。那笑聲從室內轉到了院子裏。哦,美珊由丈夫陪著走了出來。初夏明朗的陽光在她那神情怡然的臉上增添了一抹玫瑰油般的光彩,使那變圓了的臉盤看上去宛如紅了腮的石榴一樣。
一排排修剪過的鬱鬱蔥蔥的冬青樹好象綠色的歡迎的儀仗,芙蓉樹用巨大的冠蓋遮起了宜人的濃蔭,粉紅的薔薇優雅地笑著,三色繭做著逗人的鬼臉,耍弄小心眼的米蘭半遮半掩地在葉片下麵得意地發散著馥鬱的濃香……哦,生命是多麽美好!
美珊和丈夫的臉上都掛著露水般的眼淚,陪伴著他們的單芸的眼眶也濕濕的。她在些許的嫉妒裏感到了一種自己的“偉大”——為了自己所愛的人,她能夠愛屋及烏,她自己被自己感動了!
方才在邢師傅病房裏,單芸就知道這個人已經不行了。也許,一開始就該給他用人血白蛋自?雖然,那不一定就能挽救他的生命,但問題是根本就沒給他用……
醫院是常死人的地方,也常常有哭聲,單芸引著他們夫婦向花木深處走去,那裏似乎聽不到哭聲了,隻有蜜蜂嗡嗡飛著,咀出了那種屬於他們三個人的小小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