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丟不掉的貓

夜幕降臨之後,汀東大街兩旁鱗次櫛比的酒樓和餐館全都張燈結彩,看上去格外華麗。忝列其中的的“湘味香”酒樓既算不得大,也算不得精美,卻已經讓魏彩彩望而心儀了。酒樓的外壁是用褐色的樹皮裝飾的,斑斑駁駁,頗有些原始森林的味道。落地玻璃窗做成了落瀑,雪白的水流嘩嘩啦啦地泄淌著,再被五顏六色的彩燈一照,看上去飛珠濺玉,就象水晶宮殿一般。

一條紅地毯從門口的台階上鋪下來,一直鋪到人行道的釉麵磚上。地毯是舊的,有些地方已經脫了毛,還可以辨出可疑的汙跡,然而魏彩彩第一次踩上去的時候,心裏卻戰戰兢兢的,幾乎無從落腳。

箕山縣城沒有一家酒樓有這樣的氣派呢,魏彩彩一邊走一邊想,省城汀州才是城,箕山縣城隻不過還是鄉下罷了。不容易,不容易,終於熬出來了,終於進了城!

迎賓小姐穿著旗袍,笑容可掬地躬著腰說,“歡迎光臨,歡迎光臨。”

引座小姐恭敬地問,“兩位嗎?包間還是散座——”

石大川昂首答道,“有事兒。約好了的,找你們肖老板。”

引座小姐忙說,“我們老板在樓上,請。”

樓下的散座已經上了七八成客,樓上的包間也快滿了。包間用的都是湖南的地名,“長沙廳”,“湘潭廳”,“嶽陽廳”……。引座小姐推開“常德廳”的門,恭恭敬敬地說了句,“肖老板,有人找。”坐在桌邊陪客的一個穿著旗袍,身材高挑的姑娘就走了出來。

“哈哈,肖老板——”石大川笑著,向那姑娘伸出手。聲音是高的,動作是大的。

“哦,哦。”那姑娘把手也伸了過來。聲音不高,動作很小。

“肖老板,這就是我給你說過的,老家的表妹。”石大川偏偏身子,魏彩彩就從他的身後露了出來。

“噢,”那姑娘眯著眼兒瞄了瞄魏彩彩,然後飛快地向石大川送了一個不易察覺的眼波。那眼波裏似乎含著默契,含著會意,魏彩彩不禁呆住了。

石大川的手在背後輕輕一拉,魏彩彩就站在了肖老板麵前。

望著這個比自己年齡大不了多少的姑娘,魏彩彩怯怯地叫了聲,“肖,老板。”

“哦哦哦。”對方矜持地點點頭。

“給你說過的,她上班的事兒?”石大川臉上滿是笑。

“明天早上來,九點鍾。”肖老板挑挑眉梢。

“還不快謝謝。”石大川捅了捅魏彩彩。

“謝謝肖老板!”魏彩彩彎下腰,深深地鞠了個躬。

“就這樣吧,我得陪客人。”

肖老板從包間裏出來的時候手裏還拿著酒杯,此刻她又拿著酒杯轉回包間去。貼身的旗袍和高跟鞋讓她扭擺起來,讓人看到大腿那裏開發得很充分。

魏彩彩記得她是第二天早上九點差一刻趕到“湘味香”酒樓的,店前的那條紅地毯象塊山楂卷一樣收卷著,服務小姐們在空出的場地上站成兩排,正在聽一個娘子軍軍頭模樣的姑娘訓話。服務小姐們上身都穿著斜開襟的花褂子,束著紅圍腰,下麵是寬腿褲和繡花鞋,看上去就象是穿著戲裝在舞台上彩排。

“我叫魏彩彩,我來了……”魏彩彩湊到那位軍頭旁邊,低聲說。

軍頭撇了魏彩彩一眼,仍舊訓她的話,魏彩彩隻好尷尬地站在那兒。

訓話結束之後,是打掃衛生,整理店堂。樓下散座和樓上包間的服務小姐們分頭動手去了,軍頭這才把魏彩彩領到了後廚房。

“你就在這兒了。”

魏彩彩就成了後廚打雜的。

魏彩彩在家時並不怕進廚房幹活,可是在“湘味香”她卻幹怕了。擇菜洗菜還好說,最難受的是洗碗洗盤子。那些數不清的髒盤子髒碗猶如無數個打著呃的臭嘴,帶著酒味兒帶著煙味兒,帶著殘湯剩水帶著殘渣餘孽,挨著個地湊到她的鼻子前哈氣,弄得她一陣陣地惡心。

還怕剖魚。

那不是一條魚,那是幾大盆子魚。要敲它們的腦袋,要劃它們的肚子,要刮它們的鱗,要摳它們的腮。它們是粘的,滑的,腥的,要對付它們可真是不容易。魏彩彩最怵的是那種桂魚,它們的鰭上有剌,嘴裏和腮裏都生著尖牙齒。

還怕收拾雞和鴨子。

那不是一隻雞,那不是一隻鴨,那是高高的一堆,看上去就象沒有運走的垃圾。燒一大鍋滾水把它們丟進去燙,雞屎鴨毛味兒便隨著蒸氣彌漫開來,象是洗桑那一樣,讓人透不出氣。要褪毛,要開膛,要扒出腸子肚子……。褪著褪著,扒著扒著,魏彩彩就忍不住吐,恨不能把自己的腸子肚子也吐出來。

每天幹完了這些活兒,這些活兒的氣味便鑽進了人的毛孔裏。魏彩彩就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垃圾袋,變成了潲水桶。

更糟糕的是頭一天摳魚腮就讓桂魚剌紮破了手指肚,又不能不在水裏泡,指甲溝裏就化了膿。膿象是長了牙,在裏邊一跳一跳地咬著皮肉,讓人疼得難以忍受。

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呆在這裏看不到什麽出路和前景。

僅僅是一個星期之後,魏彩彩就知道了酒樓裏的許多事情。象她這種在後廚打雜的,比那些在前台端盤子的服務小姐每月要少拿三十元(而且也沒有花褂子紅圍腰寬腿褲繡花鞋那樣的工作服)。

不知道什麽時候,也不知道有沒有可能會升做多拿三十塊錢的端盤子的前堂服務小姐;

不知道什麽時候,也不知道有沒有可能會升做再多拿三十塊錢的迎賓小姐或者引座員;

不知道什麽時候,也不知道有沒有可能會有一天當上酒樓的領班;

……

真是太難熬了呀!

在魏廟村的土屋裏,魏彩彩一年又一年地等待著石大川會給她帶來的城市生活,一次又一次地遐想過城市生活的美妙。那遐想喂養著她,使她得以忍辱負重般地堅持不懈。如今那押寶終於翻牌了,那長線投資終於要有收益了——

然而,這就是結果麽?

在近半個月的時間裏,魏彩彩僅隻接過石大川的幾個電話,他一次也沒有到齊寨的這間小租屋來。石大川總是說忙,總是說會抽時間過來看看,然而卻總也看不到他的影子。

魏彩彩不能不想,那不過都是些借口罷了。

一個驀然襲來的念頭擊中了她,石大川是不是另外有了女人?

太可能了,這麽個燈紅酒綠的城市,那麽多花花梢梢的女人。

……

她急了,她怕了。就象失事的船舶不停地向外發出SOS求救一樣,她也不停地給石大川掛電話。

石大川終於答應今晚過來。

魏彩彩特意向餐館告了假,早早地回到小租屋把房間收拾了一番,然後又洗了澡,換上了一身睡衣。那睡衣還是從家裏帶來的,一直壓箱底,沒有舍得穿。如今穿起來,似乎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兒。租屋裏沒有大穿衣鏡,魏彩彩隻得把梳頭用的鏡子拿起來,照照上半身,再照照下半身。左看看右看看,心裏總覺得不自信。

穿衣的不自信其實是因為對石大川不自信。

當初在鄉下的時候,魏彩彩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者,眼下兩人卻倒換了個兒。石大川已經陌生化了,瞧上去是個徹裏徹外的都市人。僅隻是聽聽他開口講話,就完全沒有了箕山縣的口音。他操的是港台腔,就象是電視劇裏的帥哥。麵對這麽個英俊小生,魏彩彩不能不畏手畏腳,心生怯意了。

魏彩彩今天是要破釜沉舟的,魏彩彩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把身子交給他。那情形就象訂購緊俏貨的時候急巴巴地要把預付款交出去,隻要給了錢,東西就成了自己的。

電話裏說好晚上六點鍾來,魏彩彩早早地擺好幾盤涼菜,就把身子倚在窗子邊上向外看。租屋的這扇窗正對著齊寨中街,這是石大川來時的必經之路。從魏彩彩這個角度看過去,一邊是燴麵館,一邊是包子鋪。差不多是下班的時候了,兩邊的鋪子裏已經開始上人,人頭出出入入的,象是蟲窩。

那都是些陌生的蟲,和她毫不相幹。

夜色慢慢地淹上來,那條街那些鋪子那些人隱隱地沉沒下去,似乎要就此消匿了。不知不覺中,燈光在夜的背景裏閃現了出來,宛如遠遠的漁火。

因為要看著外麵卻又不願意被外麵的人看,所以魏彩彩就讓房間裏黑著燈。此刻,這黑燈的小屋愈發顯得冷寂,顯得孤單了。

魏彩彩一次一次地看表,越看心裏越發慌。

六點半鍾了,莫非石大川隻是應付應付她,根本就不打算過來?

眼前漁火般的燈光忽然模糊起來,仿佛這小黑屋是一條棄船,隨波逐流地漂浮著,離港口的燈火越來越遠了……

房門的暗鎖響了響,石大川開門走了進來。

“川!——”魏彩彩情不自禁地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他。

石大川吃了一驚,“你,你怎麽不開燈?在外麵看窗戶是黑的,我還奇怪,怎麽會沒有人。”

魏彩彩不吱聲,隻是用雙臂將對方摟得更緊。

石大川打開燈,這才發現魏彩彩臉上掛著淚。

“你怎麽了?”

“人家怕你不來了麽——”魏彩彩抹抹眼淚,忽然笑了。

石大川的心就被觸了一下。

“怎麽會不來呢,怎麽會?”石大川伸手撫了撫魏彩彩的頭發,“公司裏有事兒,耽擱了。”

人來了就行,人來了就好。魏彩彩象過節一樣,興高采烈地張羅著讓石大川在桌前坐下。石大川掃了一眼桌子,見上麵擺著象模象樣的幾個涼菜,甚至還放了一瓶酒。

石大川隨口說,“幹嘛呢,過節呀?來客了?”

“可不是來客了嘛,稀客。”魏彩彩嗔怨地撅了撅嘴。

石大川不無歉意地撫了撫魏彩彩的肩頭。隔著睡衣,他的手摸到了瘦瘦削削的骨頭。石大川的心又被觸了一下,於是那手就從肩上慢慢滑下來,滑到了魏彩彩的手上。

魏彩彩的手又小又涼,象是癱軟的小動物。

睡衣的樣式和麵料都已過時,然而卻嶄新嶄新的,隱隱約約地發散著存放過久的衛生球味兒。石大川不無憐惜地搖搖頭說,“穿得太少嘍,要風度不要溫度啊?”

“喜歡。”魏彩彩撒嬌地晃晃腦袋。

石大川的目光能留在她的身上,讓她心裏很滿意。

“來來來,喝酒。”魏彩彩把酒瓶打開,倒了兩杯酒。一杯給石大川,另一杯她自己端了起來。

石大川驚訝地說,“怎麽,你也喝白酒?”

“高興。”

魏彩彩把杯子伸過來,“當”地一聲碰響了,然後一仰頭,將酒灌了進去。

“咳咳咳——”她嗆著,臉紅了。

她的頭發隨著咳嗆的節奏顫動不已,洗發香波味兒就象花香一樣飄了過來。

魏彩彩的那點兒小心思石大川已經猜透了,魏彩彩這是要把身子給他吧。在鄉下兩人相處時,石大川不是沒有蠢蠢欲動過,可是每次都在魏彩彩的阻止下無功而返。石大川懂得魏彩彩的精明,拆了封就成了舊貨,她要讓自己完好無缺,時機到了再新鮮著出售。

此時,魏彩彩卻要把她僅有的那點兒拿出來捧給石大川了。在石大川的心裏,生出的憐憫要多於感動。

仿佛是要借酒生膽,魏彩彩一杯接一杯地喝,因而也就一聲接一聲地咳嗆。

石大川伸出手,輕輕地拍著魏彩彩的後背,勸說道,“彩彩,你不能喝,還是別喝得好。”

魏彩彩就勢斜倒在石大川的懷裏,索性咳嗆得縮起了身子,猶如一隻瑟瑟做抖的小鳥。

石大川隻好抱著她。

一不小心,碰著了魏彩彩的手。

“哎喲喲!——”魏彩彩吸溜著嘴,蹙起了眉頭。

“唔,對不起。怎麽了,你的手?”

魏彩彩用左手拿著右手讓石大川看,隻見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明晃晃地紅著,腫得竟然象又生出了兩個大姆指。

“剖魚紮的。洗呀,泡呀,發炎,抹藥,再洗,再泡——”

魏彩彩絮絮地訴起在後廚打雜的苦處來。每天八點半進後廚房,把案台和地麵打掃打掃就開始受罪了。收拾那些臭烘烘腥巴巴的雞鴨鵝魚,洗那些讓人作嘔的髒盤子髒碗……。要一直累到晚上十二點以後才能離開呢,等到人回了租屋躺上床,就是淩晨一點多鍾了。

石大川聽了,就拿些話來勸慰,“唉,萬事開頭難嘛。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嘛。”

魏彩彩說,“隻怕是把苦吃到盡頭,也吃不到肖老板那種甜味兒來。”

“這話怎麽講?”

魏彩彩把頭偏過來,盯著石大川。“你說,三年前那個肖老板是不是還在別人的酒樓裏端盤子呀?”

“不知道。”石大川把目光有意無意地閃開了。

魏彩彩撇撇嘴,“人家姓肖的有本事呀,端盤子端到個大款的懷裏,大款就掏錢給她開了酒樓。”

石大川淡淡一笑,“聽誰瞎說?”

“她店裏的人哪個不知道,”魏彩彩半真半假地說,“你是不是要我也學學這本事?”

石大川象是被人戳了一下,脫口說,“你可不能!”

魏彩彩的話雖然是開玩笑,石大川卻能品出其中隱著躍躍欲試的味道。

“唉,”魏彩彩歎口氣,“我想端盤子還端不上呢,哪有機會往大款的懷裏端呀。”

才幹了十幾天,就不安份了,石大川看看魏彩彩,心裏有些感歎,他搖搖頭問道,“你想怎麽樣?”

“我想換個地方,”魏彩彩興致勃勃地在石大川的臉上吻了一下,然後把身子坐直了說,“比如去個公司什麽的,都行。”

想得美!石大川幾乎要嚷出聲來,你以為你是誰呀?你以為公司都是為你開的呀?在這個城市裏,那麽多大學畢業生想進個公司還都摸不著門呢。

“你說呀,你怎麽不說話?你到底幫不幫忙?”魏彩彩急切地搖著他。

“行啊,我給你試試看。”石大川敷衍著。

“不是試試看,是一定要辦成!”

魏彩彩用雙手將石大川摟緊了,臉也貼在了他的腮幫上。那張臉在順著腮幫往下滑呢,熱乎乎地往脖子裏拱。衣扣設著路障呢,雙手就來拆解。不一會兒,嘴唇就親在了胸膛上。

石大川有點兒不知所措了。

魏彩彩忽然把頭抬起來,驚奇地說,“你的心,跳得好厲害。”

那目光既天真,又世故。

石大川知道她想往下走,石大川知道她想讓石大川自己主動著往下走。她是想交預付款的呀,可是石大川不能接。

石大川憐惜地撫了撫她的臉。

她仿佛得到了鼓勵,“卡嗒”一聲,解開了石大川的皮帶。

石大川的心沉了沉,他不知道該如何阻止魏彩彩,他不想用不適當的語言和動作傷害魏彩彩。

“疲憊奔波之後我決定做一個叛徒,不管功成名就沒有什麽能將我攔阻……”張國榮忽然在房間裏唱起來,那是石大川的手機在外套的口袋裏發出的聲音。

“對不起,我得接電話。”仿佛得救一般,石大川起身去拿外套。

是阮珊打來的電話,召他去家裏。

石大川把手機收好了,然後穿上外套說,“真不巧,公司有急事,我這就得走。”

極度失望的魏彩彩叫起來,“我聽出聲音了,是個女的!”

石大川沉靜地回答,“嗯,那是我們老總的秘書。”

魏彩彩隻得無奈地起身相送,她伸手去拿石大川的手提電腦包,石大川說了句,“小心,我的手提——”

他省略了“電腦”兩個字,聽上去很酷。

莫名的委屈陡然襲上心頭,魏彩彩無力地鬆了手。行,行,我不沾你,不沾你……,她自怨自艾地想著,傷心得再也說不出話。

石大川生出了歉意。略做遲疑之後,他從口袋裏拿出一些錢來。“彩彩,你到醫院治治手,該打針打針,該吃藥吃藥。”

魏彩彩沒有伸手接錢,隻是怔怔地站在那裏,點了點頭。

走吧,快走,石大川在心裏催促著自己。他把雙臂張開,又抱了抱魏彩彩,然後說了一句道別的話,“我走了,你自己慢慢吃。你不會喝酒,那酒你就別喝了。”

等石大川一離開,魏彩彩就開始坐下來喝酒,直到把那瓶白酒喝了個底朝天。

鍾文欣自從在富麗賓館羞辱了曉雄之後,再也沒有和曉雄見過麵。曉雄這樣的男人原不過就象一罐紅牛飲料罷了,喝完了隨手一扔,用不著保留那個空罐子。

可是,把這個男人已經扔掉了的感覺僅隻存在了三四天,鍾文欣很快就對他惦念起來。無論在公司還是在家裏,曉雄的身影隨時都可能在她的眼前浮出,按也按不下去,趕也趕不走。對虛影的空戀是苦的是疼的,直到這時候鍾文欣才明白,曉雄對於她來說並非是一個可以隨手棄甩的空飲料罐,而是一隻丟不掉的貓。你把它遠遠地扔到街上了,它還會悄悄地溜回來。

要是主人的身邊除了貓之外再也無人相伴呢,那貓差不多就是主人的一切了。

於是,鍾文欣開始琢磨怎麽與曉雄斷線再續了。

當然,可以直接打電話召他。可是,當初是鍾文欣自己了斷的,如果曉雄拿定主意不掙她的這份錢而拒絕了她,那不是自取其辱嗎?

……

正在躊躕不決的時候,阮珊打來了電話。

“文欣呀,有件事情你可得幫幫忙。”

鍾文欣說,“哎喲,你有什麽事情自己辦不了,還得來找我呀。”

“是那個曉雄的事情呀,”阮珊說,“他有個老家來的表妹,想進什麽公司,你就給他安排一下吧。”

鍾文欣聽了,有點兒酸溜溜地說,“嗨,這種事啊,那還用得著我?你老公不是開的有公司嘛,你塞個人進去不就完了。”

阮珊回道,“喲,你還能不知道,我們家老朱的公司,我根本就插不上話。”

鍾文欣幽幽地說,“這個曉雄有意思啊,有什麽事情他自己不會說,還拐彎抹角地去托你。”

“嘻嘻嘻,我明白了,明白了,”阮珊在電話那邊笑起來,“那我可就讓他自己去找你了啊。”

其實,曉雄並沒有托阮珊去找鍾文欣,他隻不過將魏彩彩求職的事兒告訴給了阮珊,阮珊便大包大攬著,說是這事兒就包在她身上。曉雄得了阮珊的回話,說是鍾文欣要曉雄自己去求她。曉雄心裏就覺得有些好笑,鍾文欣這個女人,也太在意麵子了。想恢複聯係就恢複聯係唄,還非得要男人做個姿態,求饒告軟才算罷休。

對於曉雄來說,和這類女人們打交道原本就不存在什麽麵子不麵子的問題。你付金錢我付勞作,非愛也非情,無恩亦無怨。再說了,當初求托“湘味香”的肖老板安排魏彩彩就是靠的這種關係,這回再拜托鍾文欣,其實也沒什麽不同。女人能傍男人,男人同樣也能傍傍女人。

於是,曉雄就若無其事地給鍾文欣打電話,聽到曉雄的聲音,鍾文欣心裏竟打起顫顫來。這才明白對這個男人的情牽是痛徹心脾的。好啊好啊,都忙都忙,見麵再說吧,見麵再談。

約在了老地方,寶麗賓館1506房,第一次召曉雄服務的地方。

曉雄頭一天晚上睡得晚,午後起床在街頭的小店裏吃了一碗米線和幾串烤羊肉。過了個把小時,肚子就鬧騰起來,弄得他一趟一趟地跑廁所。“好漢難頂三泡稀”,幾泡稀屎就把他給拉軟了。“黃連素”“痢特靈”該吃的藥片都吃進去了,直到黃昏時分才算勉強穩住。

曉雄坐在出租車上,心裏不住地發慌。擔心上了戰場依舊疲軟著,完不成任務。人到了寶麗賓館,雙腳剛剛邁進大堂,肚子又隱隱地牽墜起來,隻得補了兩粒“痢特靈”,權做“偉哥”咽了下去。

1506室,那是鍾文欣召見他的老地方。房間的門關著,曉雄規規矩矩地按了按門鈴,說一聲,“我來了。”

裏邊就傳出不冷不熱的聲音,“進來——”

曉雄扭動門把手走進去,隻見鍾文欣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對進來的人,她隻是掃了一眼,就又把目光投到了電視屏幕上。那張臉上的表情,也是不冷不熱的。

“來了?”

“來了。”

“我渴了,給我倒杯水”鍾文欣紋絲不動地坐在沙發上,擺著一副讓人服侍的架子。

曉雄心裏笑了笑,臉上卻不露聲色,他從飲水機那邊接了一杯水,恭恭敬敬地端過來。

鍾文欣呷了一口,沉下臉說,“太燙。”

曉雄聽了,立刻去飲水機那兒重新接了一杯水,再次端上。

鍾文欣用嘴唇抿了抿,頓下杯子說,“太涼。”

曉雄明白女人是要消遣他,於是越發收了性子,裝出個憨憨傻傻的樣子,再去飲水機前接水。水杯接滿了,卻不端過去。右手拿著杯子,往左手背上倒著水,做出個測試的樣子來。

不行不行,再兌水,再試;

不行不行,又兌水,又試。

……

如此這般,反反複複,小小心心,似乎再也找不到最可意的水溫了。

“好了,還不快端過來。”鍾文欣終於忍不住。

曉雄這才把水端了過去。

曉雄端來的這杯水,鍾文欣卻碰也沒碰。她指指浴室又說道,“去給浴缸放水吧,我要洗澡。”

曉雄老老實實地進了浴室,用毛巾將白淨的浴缸擦了又擦,這才嘩嘩啦啦地放水。他學乖了,不等浴缸放滿,先拿起盥洗台上的刷牙口杯在浴缸中勺了一杯水,然後又恭恭敬敬地端給了鍾文欣。

望著那裝滿水的口杯,鍾文欣詫異地問,“怎麽,這也是喝的麽?”

曉雄說,“這是浴缸裏的水,請你試試涼熱。”

鍾文欣心裏想笑,臉卻繃著,用指尖在口杯裏探了探說,“可以,就這樣吧。”

待浴缸放滿了,鍾文欣站起身把胳膊一抬,對曉雄說道,“脫。”

曉雄自從入了此行,遇到的多是女人給他脫衣。那情形就象女人親自動手為她們的愛犬穿脫馬甲,女人因此會有一種玩弄寵物的快感。

此時,曉雄聽了這個“脫”字,便以為女人不屑動他,趕忙自己動手,脫起衣服來。脫著脫著,卻發現鍾文欣的胳膊仍舊抬著,於是恍然大悟,女人的意思是要他去效勞的。

這才小心翼翼地去剝她。

剝白了,女人說,“抱我去洗。”

曉雄彎下身子,右手托著女人的豐臀,左手環著脊背,弓弓腰一使勁兒,女人沒起來,他自己倒是斜斜晃晃地差點兒歪倒。

女人的個頭是高了一點兒,女人的身體是胖了一點兒,但是比她高比她胖的女人曉雄也不是沒有抱起來過。這才知道什麽叫力不從心,這才知道下午的幾泡稀屎拉得夠意思了。

“怎麽了,你?”女人問。

曉雄沒吱聲,他將腰更低地彎了下去。他運運氣,猛然發力,女人的雙腳終於離了地麵。

到浴室雖然隻是幾步路,曉雄卻走得趔趔趄趄。“咚咚咚”地一串震響,急促而又窘迫。

衝浪浴缸裏的水喧嘩著,女人沉在水浪裏,隻露著一顆腦袋。她閉上了眼睛,享受著泡澡的愜意。曉雄一邊喘著氣歇息,一邊望著女人那閉合的眼簾,揣測著女人此刻的心思。

嘩啦啦一陣響動,女人猶如犀牛出水般坐了起來。

“搓吧,給我搓。”

女人送上了米袋一樣的脊背,米袋上星散著黴點兒。能把青春痘長到背上的女人,想必當年性腺分泌過度,欲望是很超群的吧,曉雄暗暗地想。他用毛巾沾著浴液,一絲不苟地在女人的背上來而複往地揉搓。女人微微地晃動起來,口裏也漸漸有了絲絲的聲響。

“用手搓。”女人說。

曉雄把毛巾放下,將浴液塗到手掌上,然後向女人的皮肉撫了上去。

那與其說是搓背,不如說是按摩。女人已經鬆弛的肌膚在曉雄的指掌下起伏著,應和著,仿佛彼此在做著親密的交談。談著談著,那些肌膚好象膨脹了,重又恢複了彈性。

鍾文欣站了起來。

曉雄俯首佝腰,為她搓腿,搓膝蓋,搓腳……

就象是蟻窩裏的蟻群受了驅趕,鍾文欣肉體裏所有的記憶都跑了出來。洪開源的暴虐,韓冰的深愛,程世傑的薄情……,那些紛紛爬動的記憶給她灌滿了怨懟,灌滿了委屈,她發泄似的尖叫一聲,“快,你快做呀!”,隨即便張開嘴狠狠地咬在了曉雄的肩上。

鍾文欣折騰了好一陣子,才發現曉雄還在城外。

“你,怎麽搞的?”鍾文欣冷冷地質問。

曉雄惶惶地攤攤手,聳聳肩。

“抱我到**去。”鍾文欣不悅地說。

來到**,曉雄仍舊沒有什麽起色。

“你這是怎麽了?”鍾文欣不耐煩地問。

曉雄隻得以實相告,“拉肚子,不舒服。”

聽了這話,鍾文欣緘默不語,隻是將目光疑惑地盯在曉雄的臉上。曉雄的這張臉此時看上去實在太象韓冰了,尖尖的鼻子尖尖的下巴,頗有幾分狐相。那雙眼睛卻是滾圓滾圓的,象溫柔的兔子,又象善良的馬。

鍾文欣記得有一次她和韓冰鬥嘴,兩人生了一點兒氣,**時韓冰就顯得很勉強。當時韓冰也是推說“肚子不舒服”,那神情那借口,和眼下的曉雄幾乎如出一轍。想到這裏,鍾文欣不免對曉雄生出了怨懟:肚子不舒服是假的吧?想必是仍舊記恨著那次在賓館挨了臭罵,至今仍舊不能釋懷罷了。

對於韓冰的那次罷工,鍾文欣無可奈何。可是眼下的曉雄畢竟不是當年的韓冰,讓他來這兒是要花錢的。賓館的房間費三百多元,外加三百元的出場費,這筆錢不能白白地投資出去卻毫無收益。更何況鍾文欣的那些設備已經閑置了許多日子,眼下要運轉一番的欲望已不可遏止,豈能就此做罷?

於是,就象法官做了判決之後要強製執行,鍾文欣的手不由分說地向曉雄伸了過去。

有那麽一刹那,曉雄幾乎要暴跳起來,可是他即刻就變得順從了。女人那種強加的意誌讓他幾乎體會不到什麽快感,有的隻是一陣陣的屈辱。

還好,還好,雖然過程不長,也還差強人意,總算有頭有尾地完成了。

曉雄如釋重負地起身到浴室去衝洗,鍾文欣怏怏地躺在**養神。她本來打算圓圓滿滿地享受一番之後,在枕邊告訴曉雄說,他那個表妹可以到公司的門市部上班了。可是現在呢,她臨時改了主意,要打發那個鄉下來的女孩子去看倉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