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開心果讓人很開心

老公朱衛和那天早上離家出門的時候,仿佛不經意地向阮珊交待說,“今天晚上我要是去了寧陽,就趕不回來了。”

阮珊聽了心裏一喜,臉上卻不動聲色地說,“瞧你,到底回還是不回,也不給個準信。”

朱衛和停下腳,轉身說了一句,“怎麽,想套套老公的底細,晚上好另有安排呀?”

“我什麽時候探過你的底細呀?”阮珊回嘴說,“鬼知道你成天往哪兒跑,身邊帶著哪個女人——”

朱衛和訕笑了一下,徑直打開汽車門,鑽了進去。汽車喇叭響了兩聲,那車一溜煙兒地消失了。

阮珊回到客廳,伸手就拿起電話,撥了一串號碼。

“喂,曉雄嗎?”

“是我。”

“今天晚上六點鍾以後,你的時間歸我了。”

“到哪兒去?”

“到——”阮珊沉吟了片刻說,“到時候再和你聯係吧。”

收了線,心裏的興奮勁兒還沒有收回來。那興奮是老公要出門不歸的消息帶來的,過去老公一說要出門,阮珊的心裏就窩火,不知男人身邊又帶著個什麽妞,天南海北四處去浪。誰讓男人掙著大錢呢,誰讓男人撐著這個家的門麵呢,阮珊心裏有火隻能窩著了。自從有了曉雄,情況就有了改觀。老公去了哪兒身邊帶著誰對於阮珊都無所謂了,你是妖魔我是鬼怪,大家彼此彼此罷了。

心裏揣著期待,好不容易捱到黃昏,老公還沒有打電話來,阮珊就有點兒耐不住。直接要老公的手機吧,又怕老公生出疑心,覺得是來探他行蹤的,於是就把電話往公司打。公司那邊回話說,嫂子,朱總沒給你打招呼嗎?他往寧陽去了,這會兒恐怕已經下了高速路。

阮珊喜滋滋地回到臥室,從壁櫃裏取出床單和枕套來。那是曉雄的專用品,用完就撤,然後再交由洗衣機清理。

床單鋪得很順利,換枕套時卻換出妖蛾子來。阮珊是直著腰站在那兒幹這個活兒的,套好了就順手往床頭一扔,那枕頭竟把床頭櫃上的杯子帶翻了。那是個保溫杯,平時都擰緊了蓋子,這次卻怪,蓋子是鬆脫的,翻下來就在**弄濕了一大片。

阮珊怔怔地看著,心裏膩歪起來,覺得這裏麵似乎有點兒邪。

重新收拾了床,然後進廚房打開冰箱,想隨便弄點什麽把晚飯對付了。開了冰箱門,卻看到裏邊黑洞洞的,閃出的念頭是冰箱壞了,所以不通電。隨手把冰箱門合上,“嗡嗡——”的聲音驀地響起來,倒讓人吃了一驚。

鬼呀,那是壓縮機在工作。

重新拉開冰箱門,裏邊還是黑的。莫非是冰箱冷藏室的照明燈壞了?

今天真邪門。

阮珊怔怔地在沙發上坐下來,目光下意識地落在牆上的大掛曆上。那是她特意選購的掛曆,畫頁上不但有陽曆和農曆,而且還逐日開列著宜與不宜之事。今天是農曆三月初十,上麵寫著,“宜:破土,安葬,掃舍,祭祀”;“不宜:出行,婚娶,納采,問名”。

看著看著,阮珊心裏就毛起來。怪不得盡出邪,原來今天不是什麽好日子。召曉雄上床雖然不是“婚娶”,卻也沾上了邊兒。罷了罷了,今天就罷了吧。

勉強做了決定,卻又舍不下這麽個與曉雄狎昵的機會,阮珊就被弄得全無心情。她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看電視,看了半天,也不知道看了些什麽。

電話忽然響起來,阮珊以為是老公朱衛和打來的,話筒裏傳出的卻是曉雄的聲音。

“喂,是我呀。”

阮珊頓時興奮了,“噢,我聽出來了。”

“晚上是怎麽安排的?”

阮珊這才想起此前給曉雄打電話時說過的話,“到時候再和你聯係”和“六點鍾以後,你的時間歸我了。”

放棄相見的決心動搖了,去看看夜場電影怎麽樣?看到十一二點鍾,再往家裏打電話,如果朱衛和那時沒在家,把曉雄帶回來也就沒什麽了。

就說打麻將去了,打麻將也常常打到半夜的;

何況過了零點,今天的黃曆就過時了。

想到這兒,阮珊就對著話筒說,“咱們在威尼斯影都的海報欄前碰麵吧,一刻鍾以後見。”

做出了新的安排,阮珊就精神抖擻起來。一番梳洗換妝,鮮鮮亮亮地出了門。

阮珊到底是心虛,在樓院裏甫一露頭就下意識地四下張望。夜幕剛落,燈光朦朦,院子裏來來往往的人和車看上去都是影影綽綽的,不甚分明。

阮珊急急地往外走,身後也有車響,也有腳步聲,忍不住轉身去看,並不是老公的車也不是老公那個人。

阮珊也就鬆下心來,徑直出了小區的大門,招了一輛出租車就走。

威尼斯影都大門前的通道旁植了許多樹,一排海報欄在右邊的樹下立著,欄中明亮的燈光把那些海報上的男男女女映得眉目生神,毫發畢現,似乎招招手他們就會從欄中走出來。

阮珊下了車,抬眼看到那欄下並沒有曉雄的影子,心裏就有些悵悵的。一個人慢慢地往那邊走,走著走著,就象變魔術一般,曉雄忽然就出現在燈影裏了。他瀟灑地穿著風衣,和海報上的那些明星肩並肩地站在一起。

“嘿——”,阮珊興高采烈地揚起手。

曉雄也把手揚起來,做著回應。

阮珊四下看看,沒有熟悉的麵孔,這才放心地靠了過去。兩人走在一起了,兩人一起買門票,兩人一起來到小賣鋪前,買了兩罐可樂,兩袋開心果。

是小放映廳的票,三個大片聯映,能放到淩晨一點半。阮珊盤算好了,十二點走人。

小廳的環境和氣氛真好,一色的包廂鴛鴦座。包廂的靠背很高,兩邊還有高高的隔板,坐在裏邊就象坐在了安全的掩體裏。光線是幽暗的,阮珊和曉雄坐下時,前後左右的包廂都是空的。看來小放映廳的上座率不高,這一點也讓阮珊很滿意。

開始放映之後,照明燈就完全熄滅了。隻有銀幕上光亮的人影不住地晃著,再加上環繞立體聲在他們的周圍發出的那種身臨其境般的效果,讓人恍然間覺得自己也似乎成了銀幕上的人。

那感覺真好。

銀幕上的男女拉手的時候,阮珊和曉雄也拉拉手。銀幕上的男女親吻的時候,阮珊和曉雄也親吻。“叭叭叭”的,他們吃起了開心果。“嘬嘬嘬”的,他們吸著可樂。

可樂讓人很快樂,開心果讓人很開心。

忽然間,阮珊停了下來。胸前象是有一隻手在痙孿般地顫抖——,那是小巧的手機在震動。

是誰打電話。

“喂——”

“阮珊,是我。”聽筒裏傳來老公朱衛和和聲音。

阮珊下意識地坐直了。“噢,你在哪兒?”

“你在哪兒?”老公反問。

“我在朋友這兒打麻將。”

早就備好的這句話脫口而出。

“不對吧,我怎麽聽著有音樂聲,挺熱鬧的嘛。”

老公的聲音怪怪的,象是空穀回音似的,說一句,響兩聲。

阮珊心裏有點兒發毛,她頓了頓,才回答說:“那是電視聲,電視開著呢。”

“不對吧,你在看電影。”

手裏的開心果掉在了地上,阮珊幾乎要跳起來。

“不不不,你瞎說。”

“瞎說?你看我說的對不對。你旁邊坐的是誰?”

阮珊看看曉雄,然後對著手機說,“是鍾文欣呀,她和董大姐打對家。”

“騙我的吧?你旁邊坐的是個穿風衣的男人。”

“……”

阮珊真的是目瞪口呆了。

“你們倆在威尼斯影都的海報欄前碰的麵,然後買了電影票,又到小賣鋪買了兩罐可樂兩袋開心果!——”

聽筒裏的聲音很小,另一個聲音很大。很大的聲音就在小放映廳裏震響著。

阮珊駭然地站起身。

她看到老公朱衛和就站在旁邊的包廂裏——,不,站著的不止是朱衛和,前後左右的包廂裏刹那間站起了氣勢洶洶的龍哥虎弟們。

他們是什麽時候坐進來的?

曉雄發現不妙了,他弓著腰勾著腦袋想偷偷溜掉。可是,他立刻被那些人按住了,拳打腳踢之下,他很快就癱成了一堆泥。

鍾文欣在逛街的時候,偶然走進了夢瑪麗專賣店。仿佛是偶然的一瞥,她看中了一件真絲內衣。她甚至還沒有看清價碼,就已經決定買下它,她覺得那內衣和她有緣份。

刷卡付賬的時候,她按下了密碼,840416。那是一串用熟了的數字,她原本已經習以為常了。可是當她點按下去的時候,那串數字卻在她的指下熠熠地閃亮起來。

八四年四月十六日。那是她和韓冰初次越界的日子!

把這個日子設做常用的密碼,是為了永遠記住它。

今天就是四月十六日。

如煙的往事泛起來,將鍾文欣氤氳地籠住,於是她又恍恍惚惚地看到了那個讓人意亂神迷的下午。

那個下午,窗外的天空是朦朦朧朧的,猶如含情脈脈的眼神。鋼琴旁邊的那棵天竺葵柔曼地輕搖著身體,儼然已經如癡如醉。韓冰撫著琴角站立著,他閉著雙眼,在凝神諦聽。鍾文欣終於將鋼琴曲《愛的羅曼斯》從頭到尾彈完了,這是她自從投在韓冰的門下,第一次完整地將這首曲子彈下來。

鍾文欣自我陶醉著,她目光灼灼,周身潮熱,仿佛那一刻她已經成了鋼琴大師。

“嗯,很好,很好。”

韓冰慢慢地睜開眼睛,他的手很自然地移到了琴鍵上。象牙白的鋼琴鍵,琴鍵上鍾文欣的手指也如象牙一般細膩而光潤。韓冰仿佛下意識地彈著琴鍵,彈啊彈的,就彈到了鍾文欣那琴健一樣的手指上。

韓冰才是真正的大師呢,他彈奏著鍾文欣,讓她跳**,讓她悠揚,讓她纏綿悱惻,讓她回旋激昂……。鍾文欣有點兒不能自持了,她覺得她在綻放。她緊緊地捉住韓冰的手,把它貼在自己的臉上。

一個是被人包養的寂寞女人,一個是瀟灑的風流才子,真真是天作之合呢。

鍾文欣正在癡想,臉上的手卻突然抽離了。

是女傭金嫂走進來,給琴房裏的花澆水。

鍾文欣看了一眼女傭,便脫口說道:“金嫂,你收拾收拾,去三馬路老太太那兒給她做頓麵片吧。”

鍾文欣寡居的母親住在三馬路,老人愛吃金嫂做的手擀麵片湯。

金嫂問道,“這邊的晚飯呢?”

鍾文欣擺擺手說,“不用操心,我和韓老師上街隨便吃一點。老伍呢,就讓他自己熱點兒剩飯吧。”

金嫂也就走了。

整座花園洋房裏隻剩下了鍾文欣和韓冰兩個人。台商洪開源有事回了台北,男傭老伍的職責是看門護院,幹些修剪草坪和養花喂狗這類雜事。他在院門前的小屋裏棲身,不經召喚是從不進樓的。

大客廳裏有一個精致的吧台,鍾文欣取出兩個高腳杯和一瓶幹紅葡萄酒。一人一杯酒,韓冰舉杯齊眉,做出個碰杯的動作,酒液和眼波一起晶瑩著。

“不,不,咱們要這樣——”

鍾文欣將她的手臂套過去。

“噢——”韓冰心有靈犀,明白鍾文欣這是要喝交杯酒。

鍾文欣顫微微地笑著,眼睛裏卻閃著淚。洪開源是她的男人,洪開源卻不曾和她成婚。眼前的韓冰才是她情之所係的愛人,這就是他們的成婚禮啊。

雖然是個裝模作樣的形式,鍾文欣卻做得鄭重其事,一絲不苟。彼此的手臂互相纏繞起來了,沁涼的酒杯挨在各自唇邊了,然後頭一仰,兩杯酒就灌進了兩張嘴裏。

情深意濃,天長地久!

酒液是清冽甘甜的,還有,一絲淡淡的酸。

……

如今,韓冰早已從鍾文欣的生活中淡出了,然而那段舊情卻鐫在了鍾文欣的記憶裏。或許,對韓冰的留戀其實不過是對自己的留戀罷了,鍾文欣留戀的隻是她自己昔日那個婀娜的影子。這情形有點兒象男女上台跳芭蕾,主角永遠是被翩然托起的天鵝,所謂王子隻不過是個托架而已。

臨近黃昏的時候,鍾文欣已經在幹紅葡萄酒中沉溺了。頎長的酒瓶就放在鋼琴蓋上,鍾文欣手裏轉動著酒杯,呆呆地坐在鋼琴旁。光滑明亮的琴蓋上映出了她的影象,於是她又看到了當年自己在琴蓋上欲仙欲死的樣子。韓冰是把她放在琴蓋上**的,琴蓋就是她和韓冰的婚床。那一刻,仿佛所有的鋼弦都在韓冰的錘擊下訇然而響。

寶石般晶瑩的酒液裏隱現出了尖尖的鼻子,尖尖的下巴——,那是韓冰的,也是曉雄的。

鍾文欣就托著酒杯,給曉雄打電話。

對方的手機通了,卻無人接聽。

再打,又通了。又不接。

曉雄的手機是有來電顯示的,他熟悉鍾文欣家中的電話號碼,他應當知道打電話的是誰。想到這一點,鍾文欣的心裏就不免有些窩火。仿佛兩人是在麵對麵地賭氣,她鍥而不舍,一遍接一遍地將電話打將過去。

聽筒那邊終於傳來了曉雄的聲音。

“喂,找我嗎?”是那種若無其事的語氣。

“為什麽不接電話?”鍾文欣質問。

“……”

那邊不回話,鍾文欣又說道,“今天晚上我需要你。”

那邊答了句,“不行。”

“明天呢?”

“明天不行。”

鍾文欣咬咬嘴唇說,“那就後天吧。”

“後天也不成。”

鍾文欣急了,“那你說,到底什麽時候可以吧。”

“不知道。”

“你什麽意思嘛,”鍾文欣對著話筒叫起來,“我現在就要見見你!現在——”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好,你來吧。”

“什麽地方?”

“市一分院,外科病房。”

……

市一分院是汀州市的定點急救醫院,鍾文欣往外科病房那邊走,正碰上醫務人員推送著一個車禍的受害人。那人肢斷身裂,雙目緊閉,周身淌著鮮血。鍾文欣看了頓時心驚肉跳,不禁想象出曉雄也是這般血淋淋的樣子,雙腿竟軟了下來。

找到曉雄的住院病房,鍾文欣伸手去推門,刹那間居然緊張得透不過氣。及至推開門,才看到曉雄半靠在病**,雖然頭上纏著繃帶,卻向她做著鬼臉笑。

“還笑,還笑。”

鍾文欣抱怨著。到底是女人,眼窩裏竟不由自主地潮濕起來。

曉雄嘴角咧了咧,自嘲地說,“我這樣子,是不是怪可笑?”

鍾文欣沒有答話,隻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曉雄的腦袋上纏著的那些白繃帶沁出斑斑塊塊的殷紅,乍一看象是殘損了的鐵鏽。兩個眼眶是青的,左邊腫脹的耳朵比右邊的耳朵大了許多,厚了許多,那種不對稱的觀感讓人覺得有些怪異。

鍾文欣說,“怎麽搞的呀,出了車禍?”

曉雄聳聳肩,攤攤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還好,胳膊和手都能動,鍾文欣一邊想著,一邊向床邊挨了挨。她把屁股坐下來,不料曉雄卻驀地抽搐了一下,“噝噝噝”地吸溜著嘴,鼻眼扭得象是要挪位。

鍾文欣心裏沉了沉,兩隻手不由自主地摸住了對方的腿。出車禍最容易斷掉的就是胳膊腿兒了。

曉雄卻捂住了肚子和左肋。

一個念頭陡然閃過,鍾文欣失聲道,“怎麽,有人打你了!”

曉雄又聳了聳肩,攤了攤手,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因為坐得近,所以鍾文欣就看清楚了,眼眶的青色是連入眼窩裏的,隻有拳頭才能造成如此效果。

“什麽人打你了?報案呐——”

曉雄不說話,他索性連聳肩攤手的動作都一並省略了。他將身體往下溜了溜,讓腦袋滑在枕頭上,然後就閉起眼睛養神。

這動作,這場景,都是似曾相識的。

當年韓冰也是挨了打,也是這樣躺在醫院的病**,閉著眼睛不說話。

……那天應該是韓冰到花園別墅來給鍾文欣上鋼琴課的日子,他卻沒有來。打不通他單人宿舍的電話,鍾文欣隻好把電話打到學校去。學校裏的人說,韓冰請了病假,什麽病?不太清楚,可能是感冒吧。

感冒不算什麽大不了的病,可是鍾文欣卻惴惴不安的,總有一種禍事將臨的預感。天要下雨,悶得人透不過氣。鍾文欣覺得自己就象塘裏的魚,似乎隨時都可能翻肚皮。

雷聲隱隱的時候,洪開源忽然進了門。鍾文欣吃了一驚,洪開源說是要去香港半個月,怎麽才走兩天就回來了?

看著鍾文欣目瞪口呆的樣子,洪開源冷冷地笑著說,“怎麽,我突然回來讓你覺得吃驚了?”

鍾文欣不知所措地點點頭。

洪開源重重地在沙發上坐下來,用手指在茶幾上彈敲著,“其實呢,我根本就沒有走。有幾個朋友讓我留下來,說是要請我看戲。”

鍾文欣穩了穩神,勉強搭訕著說,“看,什麽戲?”

“看一出好戲啊,”洪開源一邊說,一邊打開提袋,“戲已經看完了,我還給你帶了一件大禮。”

那是個紅錦緞的首飾盒,做成了美麗的心形,看上去既精致又可愛。首飾盒裏裝的是什麽?手鐲,瑪瑙串,銀胸針,金戒指……,那都是洪開源曾經給她送過的東西。

鍾文欣疑疑惑惑地接過來,然後慢慢地打開。

這是什麽?——

一個圓球狀的東西,看上去猶如花斑玉。暗青,淡白,殷紅,還有黑色——

那是失卻了光澤的眼珠!

鍾文欣覺得有一股血腥氣衝麵而來,讓她幾乎窒息。

就象是舞台劇裏俗套的配音,窗外忽然有炸雷響起,鍾文欣“啊——”了一聲,失手將首飾盒掉在了地板上。

“拿好,拿好,韓老師的眼睛,這可是一件珍貴的禮物哦。”洪開源不慌不忙地將首飾盒撿起來,重新塞到她的手裏,“聽說你最喜歡他的眼睛,以後就方便嘍,什麽時候想了,就拿出來瞧一瞧,省得牽腸掛肚。”

鍾文欣沒有來得及答話,就和那首飾盒一起摔在了地上。

後來發生了什麽,鍾文欣一點兒也不清楚。等她終於能夠從**爬起來到小樓外麵去走走的時候,眼前的景象讓她不能不驚詫莫名。木芙蓉那葳蕤的樹冠不見了,隻剩下光禿禿的枝條枯枯地豎在空中,望上去就象皮肉爛掉之後殘剩的骨頭。院子裏盛開的芍藥花,梔子花,木槿花和許多灌木綠草一起都被擊得粉碎,滿地盡是落紅殘綠,看上去真是慘不忍睹。

守家護院的男傭老伍告訴她,方才雷電大作,狂風肆虐,接著卵石般的冰雹從天而降。莫說打碎了花木,就連小樓迎風麵的玻璃也砸碎了不少。

唉,這是天意,天意啊,鍾文欣感慨地閉上了眼睛。豈止是花草玻璃呢,鍾文欣自己也已被擊打得粉碎了。

第二天,鍾文欣開始在汀州市一家又一家醫院裏奔走,去尋找韓冰。最後,鍾文欣終於在電力醫院的外科病房找到了他。兩人見麵時的情景鍾文欣至今仍舊曆曆在目:也是那麽慘白的牆壁,也是那麽慘白的被褥,也是那麽慘白的枕頭,也是那麽慘白的臉啊……

那時的韓冰就象此刻的曉雄一樣,也是這樣閉著眼睛不說話。

曉雄的手襯在白色的被單上,顯得有些黑黃,有些枯幹。鍾文欣歎了口氣,把手伸過去,輕撫在曉雄的手背上。

“你肚子餓不餓?醫院的飯怎麽樣?”她關切地詢問。

曉雄無所謂地把腦袋晃了晃,顯出一副自暴自棄的樣子。

“誰在這兒照顧你,有人嗎?”她為曉雄輕輕拉了拉蓋被。

曉雄又把腦袋晃了晃。

“你等著,我去給你弄點兒吃的。”鍾文欣站起身。

醫院附近的大街上有許多小餐館,鍾文欣買了餛飩買了蒸餃,然後又返回病房。

看到女人果真買了吃的來,曉雄有點兒喜出望外。他從蓋被下鑽出身子,半坐起來,把腦袋舒舒服服地靠在床頭上。

“謝謝——”他向鍾文欣伸出了手。

“不,你躺著,我來喂你。”鍾文欣端著碗說。

曉雄愣了一下,然後便順從了。

鍾文欣把喂飯的那套動作完成得一絲不苟。舀起餛飩的小湯勺從碗裏移出的時候,必定要在碗邊摩一摩,把小勺外麵的湯湯水水摩淨了,然後才會抬起來。此時曉雄已經喉結起伏,眼巴巴地要張嘴了,那小勺卻回送到鍾文欣自己的嘴前,哈著,噓著,感覺不燙了,才慢條斯理地放到曉雄的唇邊。小勺是微微傾下去的,先讓曉雄把湯水吮淨了,隨後才喂餛飩。

曉雄那受了傷的嘴有些腫脹,他隻能用門牙一點一點地啃著,來對付湯勺裏的餛飩塊。那情形看上去有點兒象兔子用它的三瓣嘴啃胡蘿卜,然而卻又不似兔子啃得那麽甜蜜,動一動就要疼得吸溜吸溜嘴。每當曉雄的嘴唇疼得顫一顫,鍾文欣的眉頭就會隨之跳一跳,仿佛兩人的神經已經聯網,可以彼此資源共享了。

吃完餛飩,又吃蒸餃。雖然吃得很慢,但是吃得很香,等到把所有的東西全都吃下肚子,曉雄竟然吃出一頭汗來。

鍾文欣這才直直身,捶捶腰,收拾東西。她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情,仿佛吃飽吃好了的是她。

“你等著,明天早晨,我還來。”

離開病房的時候,鍾文欣這樣說。

曉雄在病**憨憨地笑了,那模樣就象一個乖孩子。

翌日,鍾文欣懷著一種使命感早早地醒來。她讓女傭梅姨煮了兩袋鮮牛奶煎了兩份雞蛋,然後裝進保溫飯筒,又在不鏽鋼餐盒裏放了火腿腸和麵包片。

女兒鍾蕾說,“媽媽,你到哪兒去,你不和我們一起吃飯嗎?”

鍾文欣慈愛地撫撫女兒的頭說,“媽媽要照顧一個病人,媽媽在病房和那個病人一起用飯。”

驅車前往市一分院的路上,鍾文欣急切地踩著油門。她心裏有點兒忐忑不安,她懷著一個難以捉摸的懸念:那張病**還有沒有曉雄呢?

——也是這樣的清晨,這是這樣帶著飯盒匆匆趕往醫院。當鍾文欣推開病房那扇門,卻看到韓冰的那張病床是空的。她走過去察看,發現床頭上原本掛著的病人的那張卡片也不見了,仿佛這間房這張床從來也不曾住過一個名叫韓冰的人。

鍾文欣到護士站去打問,值班護士告訴她,病人昨晚辦了出院手續。當然當然,病人正需要治療:當然當然,條件更好的醫院汀州還有很多,外地也有很多,可以去北京,也可以去上海……。

那張空置的病床就象衣櫃裏的樟腦掛盒,而韓冰就是盒裏的樟腦球,他從鍾文欣的生活中揮發得無蹤無影了。

曉雄是不是也會揮發掉?鍾文欣沒來由地焦慮著,她從電梯間走出來的時候,趔趄了一下,差點兒把手中的飯盒掉下來。及至來到病房前,要伸手去推房門,心裏竟有一種宿命似的怯懦。

鍾文欣戰戰兢兢地推開門,一眼就看到曉雄實實在在地躺在病**,這才釋然地舒了口長氣。鍾文欣輕快地向床邊走去,曉雄忙用雙肘半撐起身子,想要坐起來。鍾文欣說,“別動,別動,我來,我來。”

曉雄也就做著木偶,由她擺布。

鍾文欣興致勃勃地忙碌著,她將曉雄扶坐起來,用枕頭墊靠在他的背後,這才開始喂飯。她用小湯勺舀起牛奶,先在碗邊蹭了,又在她的嘴邊蹭,然後才喂進曉雄的嘴裏。那情形就象是一套繁瑣的程式,由鍾文欣表演得十分到位。

喂完了牛奶,又喂煎蛋,喂麵包。等到把病人喂飽了,鍾文欣自己才隨便吃了幾口,算是對付了早餐。她雖然覺得有些疲累,然而心情卻很暢快。仿佛多年未了的心願,此刻得到了補償。

午餐和晚餐也如法炮製,都由鍾文欣親自駕車,送到醫院。

鍾文欣很快就發現,她近來的生活因為要去醫院照料曉雄而變得格外充實。

每天晚上臨睡之前,鍾文欣都要給梅姨安排翌日三餐的食譜。第二天清晨,鍾文欣就要匆匆起身,趕往醫院。八點鍾的時候,她已經坐在公司裏打點她的生意了。雖然事務繁雜,要應付的客戶很多,但她還是會忙裏偷閑地往醫院打打電話。

剛剛十一點鍾,鍾文欣就離開了公司。她開車回家,帶上梅姨做好的美食,興衝衝地去給曉雄送午餐。

下午的時間讓人覺得很慢,鍾文欣坐在公司的大班台前,看著窗外的太陽象樹葉一樣,似乎總是掛在同一個地方。看著看著,天色就暗了,她的心裏卻隨之敞亮起來。就象太陽急急地要下山一樣,鍾文欣也是急急地出門,開上車就跑。

不厭其煩,不辭辛苦,一日三餐鍾文欣都是守在曉雄的病床前,和曉雄一起吃的。女人把事情做到這般地步,曉雄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麽。曉雄樂得逢迎,樂得舒服,隻做順來順受罷了。

曉雄受的不過是些皮肉傷,雖說流了血縫了針,然而恢複得很快。那天晚上,兩個人一起用完飯,鍾文欣正收拾著保溫筒往袋子裏裝,曉雄忽然開口說,“從明天起,你就不用來送飯了。”

鍾文欣停下來問,“為什麽?”

“醫生通知我,明天出院。”

鍾文欣點點頭,“嗯”了一聲,然後向**擺了擺手。

曉雄就乖乖地上床躺下,然後鍾文欣就坐在床沿上,開始輕輕撫著他的手。那情形就象曉雄仍舊是傷重不起,仍舊需要鍾文欣在床前陪著,細心地照料他的起居。

鍾文欣喜歡這樣,鍾文欣已經習慣了這樣。

曉雄那天很晚才入睡。清晨,他睜開眼睛,腦袋裏浮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今天早晨吃不到那女人送來的牛奶和麵包了。

果然,直到八點多鍾醫生們已經上班,鍾文欣還沒有露麵。曉雄覺得餓了,他打算到外麵買點兒東西填填肚子,然後再辦手續出院。曉雄坐著電梯下來,剛巧在大廳裏碰上鍾文欣。

“唔,你來了?”說這句話的時候,曉雄盯著鍾文欣的手。

“已經來了一會兒,”鍾文欣說,“給你交了費,辦完了出院手續。”

鍾文欣手裏拿的是一些收據,住院部的收費處就在一樓大廳裏。

“謝謝。”曉雄也就是笑笑罷了,並未顯得特別驚奇。

“等會兒坐我的車走,我有些安排要告訴你。”

“好的。”曉雄答應著,一副隨遇而安的樣子。

“都市海灣”是個新開發的住宅小區,傍湖而建,有水有樹,環境算得上優雅,隻是離市區遠了一些。從市一分院開車過去,幾乎走了四十分鍾。

鍾文欣把車泊在一棟六層樓前,帶著曉雄上了樓梯。麵對著三樓的一戶安全門,鍾文欣拿出了鑰匙。鎖孔裏嘩啦啦地正響著,門卻忽然自己從裏邊打開了。

“回來了?”伍伯站在門裏迎候著。

“嗯,”鍾文欣點點頭,“早飯準備了嗎?”

“已經買好了。”伍伯恭敬地回答。

鍾文欣對曉雄說,“那好,咱們先吃點兒東西,然後再說話。”

曉雄跟著鍾文欣在客廳的餐桌前坐下,伍伯就從廚房裏端來了豆汁、油條、煎包之類的早點來。伍伯低眉斂眼地在餐桌上擺好了東西,然後轉身離開。就在那一瞬間,他似乎不經意地瞥了曉雄一眼。曉雄頓時象被利器剌中一般,不禁渾身一顫。

這個外貌忠厚的傭人,目光也太尖銳了。

曉雄一邊吃著早點,一邊打量著這套房子。房間的格局是那種典型的複式樓,一套房子裏分了上下兩層,客廳是挑空的,坐在這兒抬抬頭就可以看到樓梯和二層的房間。曉雄大致估摸了一下,樓下兩室兩廳一衛,樓上兩室兩廳一衛,應該是一套中等麵積的小“樓中樓”。

房間的裝修和擺設的家具都隻有八成新,而且雜物很少,看上去不象有居家過日子的痕跡。

這就是鍾文欣的家嗎?

曉雄正在心裏嘀咕,鍾文欣笑著開腔了。“曉雄,你覺得這套房子怎麽樣?”

曉雄含混地答道,“行,挺好。”

“覺得好,這鑰匙你就拿著。”

鍾文欣將一個鑰匙環嘩嘩啦啦地晃了晃,然後放在了曉雄的麵前。

曉雄用手指撚著那鑰匙,等著鍾文欣下麵的話。

“從今天起,這兒就是咱們的臨時住處了。等以後有了合適的房子,咱們再換新的。”鍾文欣說。

曉雄把鑰匙環握在了手心裏。他留意到了對方話裏出現的兩個詞,一是“咱們”,二是“臨時”。

看著曉雄那副認真頃聽的樣子,鍾文欣換了另一種口氣說,“我想知道,你原先每個月能掙多少錢?”

那完全是生意人打聽商品價格的腔調。

曉雄沉吟了片刻,然後回答說:“不一定,三四千,四五千?”

鍾文欣聽了,斷然地揮揮手。“那好,從今天起我給你開錢。月薪一萬,一年十二萬。你就陪我住在這兒。”

十二萬!曉雄的心狂跳了幾下,他的瞳孔緊緊地收縮起來,猶如見到獵物的豹眼。

鍾文欣似乎並不留意對方的神情。她不動聲色,穩穩當當地端坐著,她的身上帶著不容置喙的專橫,帶著精於算計的幹練,那完全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女老板。

媽的,媽的,她知道我不會拒絕的,她知道!

曉雄攥住了拳頭,憤怒而又痛苦地在心裏罵著,也不知道是在罵自己,還是在罵鍾文欣。

“行,我同意……”曉雄做出無所謂的樣子,輕輕地聳了聳肩。然而,他的喉嚨還是緊的,發出的聲音象青果一樣生硬。

手也軟弱無力地鬆開了。

媽的,媽的,拍出這個價碼,她就已經穩操勝算了。賣方不可能不答應,不可能不出售。

掌握著主動權的買方神態很從容,她開始宣布合同的條款了。

“從今天起,你必須每天晚上都住在這兒。”

“從明天起吧,”曉雄解釋說,“我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

“不,就從現在起,現在已經生效了。”女人苛刻地說。

“那好吧。”曉雄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女人指著男傭說,“那是老伍,以後你出出進進,都由他來照顧你。”

不遠不近的,那男傭就站在玄關處。雖然是小五十的男人,卻仍舊顯得十分精壯。曉雄已經領教過男傭的眼神,所以盡量避免與之對視。他隻向男傭那邊浮掠地一掃,便把目光收了回來。

他在心裏默默地咀嚼“出出進進”和“照顧”這幾個字。

鍾文欣似乎是有意要留下曉雄獨自在這兒,讓曉雄去領會那合同的精神。於是,她起身說道:“你先休息休息吧,今天公司很忙,我得走了。”

曉雄把鍾文欣送出大門,然後回來倚在窗邊,看著女人在樓下發動汽車。

待女人駕車去遠了,曉雄“啪!”地一聲打了個響指,隨即重重地把自己拋在沙發上。棒極了,棒極了,一年十二萬,又拿得這麽舒服,這麽安逸!

曉雄偏過臉兒,看到男傭老伍還在那兒站著,便揮揮手吩咐道:“喂,去刷刷浴缸,我要洗澡了。”

是的,洗個澡好好睡一覺,下午到自己的租屋把房子退了把東西弄過來,然後再去看看魏彩彩,這就跟過去的曉雄拜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