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用想象來置換

汀州市的長途汽車總站看上去很宏偉,它的大廳和附屬建築都是當代歐美風格,可以歸於那種簡單明快的幾何圖形。然而,它們的腦袋上卻戴著廟宇式的大頂蓋,這種中西合璧的風格就象一個西裝革履的人頭上扣著滿清的頂戴花翎。或許,這也可以算是中國特色的現代化建築吧,它們其實和這裏出出入入的各色人等自有一種諧調和默契,乘坐長途汽車的旅客以鄉下人居多,汀州的長途汽車總站就有了城鄉結合的風格。

魏彩彩乘坐的那趟箕山縣到汀州的長途車是在二十分鍾之前抵達的,從站裏推推擁擁地向出口處擠過去的時候,魏彩彩就不停地踮著腳向外張望,期盼能夠看到石大川那張熟悉的臉。一起出站的人都走了,站口已經空了,隻剩下魏彩彩孤零零地立在那兒,就象是收過的莊稼地裏留著一根割漏的麥杆。

箕山縣城到汀州市每天隻發一趟班車,發車時間是清早八點。魏彩彩五點多鍾就起了床,約摸走了二十分鍾,才從魏廟村到了公路邊。還好,七點不到,就搭上了一輛去縣城的四輪拖拉機。拖拉機的拖廂是裝過煤的,幸而掃得還幹淨。魏彩彩把兩個大提包放在拖廂板上,然後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提包上。魏彩彩腳上套著八成新的單皮鞋,是那種鬆糕底樣式的,前兩年挺流行。她下身配的是一條法蘭絨彩格褲,那是壓箱底的寶貝,每年隻是過春節的幾天裏翻出來露露臉。褲腰瘦了一點兒,套不上毛褲,套的是一條薄秋褲。上身穿的是從縣城百貨大樓新買的棉衣,大紅色的風雨綢麵料,背後還吊著個風雪帽。這套行頭已經是魏彩彩能拿得出來的頂極的豪華配置了。雖然已經過了春分,鄉間的清晨仍舊冷得很。魏彩彩蜷在不高的廂護板後麵,盡量用胳膊攏著膝蓋和小腿。她的臉是埋在兩個膝蓋中間的,她怕臉皮被寒風吹皴了,到汀州見了石大川難看。

在縣城趕上了發汀州的班車,坐進大客車裏冷倒是不冷了,隻是窩在座位上久了,那條法蘭絨褲子皺得厲害,再拉也拉不直。長途汽車不象火車,沒有準確的時刻表,預計是在下午四點至四點半到達的,誰知道三點半鍾就到了。頭天在電話裏說好了石大川在出站口接,一下子見不到他的人影,魏彩彩頓時慌了神兒。

魏彩彩僅僅到過箕縣城,省城汀州還是頭一次來。車站的樓高得很哩,比縣政府的辦公樓還氣派,車站前麵的廣場大得很哩,比魏廟村最大的畈田還要大。大畈田清靜得很哩,這大廣場上的人卻比雞場裏圈得雞還稠。市聲喧嘩,車來人往,讓魏彩彩聽得耳噪,看得眼暈。

魏彩彩想給石大川打個電話,百十米開外的地方就有一排IC卡話亭,旁邊有小賣部,可以買到話卡。可是,魏彩彩守著出站口不敢走,她怕就在她買卡打電話的工夫石大川來了找不到她,那樣她就會象漏口袋裏的鑰匙一樣給弄丟了!

站在那裏翹首等待是一種讓人難以忍受的煎熬,魏彩彩就蹲下身收拾帶來的東西。她愛惜地拍打著大旅行袋,然後扯扯拉拉,讓它重新鼓起來。大旅行袋裏裝著換季的衣物,那是女人的全部細軟。小一些的旅行袋卻比大的那個更沉更重,裏邊裝的是雜物。袋子的一角看上去有些潮濕,魏彩彩打開看了,不禁“啊”了一聲。是那個醃菜罐子裂開了,還在淌著汁水。那些汁水沾在旁邊裝幹辣椒的塑料袋子上,看上去濕漉漉的。魏彩彩顧不得多想,急忙伸出雙手將醃菜罐捧出來,然後又掂起了那袋幹辣椒。

在魏彩彩的記憶裏,石大川最喜歡這兩樣東西。曬幹的紅辣椒在鍋裏用油熗烏了,再放進醃蘿卜幹一塊兒炒,吃起來特別下飯。蘿卜是魏彩彩一個一個挑選出來的,切成條曬得半幹,才精心地醃進小罐子裏。辣椒是從自家菜地裏摘的,把那些最大最尖最紅的用線串起來掛在屋簷下,一天天看著它們變得輕盈,人的心也就跟著飄飄****……

“彩彩——”,一個聲音在喚她,聽起來悠悠的,象是夢。

蹲在地上的魏彩彩往前看,看到的是一雙鋥亮亮的黑皮靴。它們矜持地立在那兒,顯得既威武又氣派。

順著黑皮靴往上看,就看到了毛料風衣那精致的長擺,它既密實又柔軟,別具一種飄逸的懸垂感。毛料風衣是頎長的,恰到好處地襯托出主人的身材。風衣的領子刻意地豎了起來,猶如騎士那堅挺的金屬護頸。在領口處有真絲領帶恰如其分地若隱若現著,點綴出一片斯文與優雅。

“彩彩,對不起,我來晚了。”石大川向她伸出手。

他是石大川麽?魏彩彩疑惑地站起來,身子不由得向後退了退。她怯生生地望著麵前這個都市男人,心裏滿是自慚形穢的感覺。

其實,從她形影相吊地立在出站口的那一刻起,她就自慚形穢了,她發現她穿的那條法蘭絨褲子皺得象是一團被人揉過的紙巾,大紅色的新棉衣也變得灰頭灰腦,上麵沾著那輛拖拉機後廂裏殘留的煤灰。麵對著都市廣場的這派繁華這番陌生,她不能不心生敬畏。

“一,川哥——”魏彩彩生澀地叫著,象客人似的握了握對方的手。

就在那一瞬間,她意識到她將醃蘿卜的汁水沾到了石大川的手上。她慌忙鬆開自己的手,拿出手絹遞過去。

石大川隻是輕輕皺了皺眉,然後便寬容地笑了。他沒有接魏彩彩的手絹,他掏出紙手帕揩了揩手,然後指著地上的醃菜罐說,“有沒有搞錯,帶這種東西來?扔了,扔了吧。”

仿佛天上的老鷹要下來捉雞娃,魏彩彩象母雞護仔似的護住了那小菜罐。她用塑料袋將裂了縫的菜罐套住,然後重新放回了旅行袋裏。

石大川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搖了搖頭。

坐在出租車裏,魏彩彩不住地向外張望。她好奇而專注地觀察著車窗外掠過的景物和人群,她要熟悉它們,她要記往它們。從今後,這就是她的城市,這就是她和石大川的城市了!

出租車駛過繁華的汀東大街,忽然向左一轉,就拐進了被叫做“都市村莊”的齊寨。齊寨中街是一條筆直的柏油馬路,雖然不寬,但還過得了汽車。再往支支叉叉的分道上走,就有些困難了,出租車在叉道口上停住,魏彩彩就隨著石大川下了車。

七拐八拐地轉到了那座小樓前,順著樓外另修的水泥樓梯往四樓爬。三樓和四樓都是後來在兩層的樓頂上補接的,層高矮了一點兒,水泥樓梯也修得窄顯得陡。石大川一邊抬腳往上走,一邊提醒,“當心,樓梯陡啊。”語調是關心的,似乎還有些歉意。“不礙,不礙。”魏彩彩心滿意足地回答。陡了正好可以拉著他,窄了正好可以偎著他。

開門進了屋,一室一衛的小套間就一覽無餘地展示在魏彩彩的眼前。四壁用“888”重新刷過,明亮潔白得猶如細瓷。雖然桌椅家具是舊的,然而新窗簾,新桌布,新被褥……,這一切卻為房間點綴出新居的氣氛。魏彩彩一屁股坐在那張雙人**,用手撫著新床單,油然地撫出了許多想象來。

她的臉騰地紅了。

“真好。”她喃喃地說。

“先這樣對付吧,簡陋了點兒,以後再說。”石大川不無歉意地做著解釋。

對未來的憧憬已經讓魏彩彩坐不住了,她騰地從床沿上站起來,好奇地推開了衛生間的門。

那不過是個五六平方米的小空間罷了,卻一應俱全地裝置了座便器、淋浴頭和洗臉池。白色的洗臉池雖然有些泛黃,對麵牆上鑲嵌的大玻璃鏡還是很明亮的。魏彩彩對著鏡子笑了笑,鏡子裏邊的人也開心地咧著嘴。魏彩彩又去擺弄淋浴頭的開關,花灑驀地噴出水來,她就喜滋滋尖叫著連忙躲開。

石大川伸手替她關緊了龍頭說,“可惜沒有熱水,夏天才可以用。”

魏廟村沒有任何一家人的房子裏有這些東西,魏彩彩已經很滿意了。她從衛生間走出來,又在牆角的天燃氣灶那兒站住了。那是個最簡陋的單頭灶,放在一個鐵支架上,旁邊擺著燃氣罐。

“這可以做飯吧?”魏彩彩興致勃勃地琢磨著。

“對,是這樣開火關火的,很容易。”石大川為她做著演示,“記住,用它的時候,要開窗戶。”

魏彩彩當下就學會了。

充做廚櫃的小桌上放了一個多功能電熱鍋,石大川指著它說,“這是用電的鍋,蒸飯,煮湯,炒菜,都行。”

魏彩彩說,“我會用,縣城俺姑姑家就有一個。”

“那好,”石大川又指指牆角的紙箱說,“我已經給你買了些米,麵,還有青菜……”

“行,行。你歇著,歇著,一會兒我就讓你吃飯。”魏彩彩麻利地動起手來,看著魏彩彩忙手忙腳地要做飯,石大川似乎想說些什麽。他猶豫了一下,又將那些話咽了回去。

石大川湊到魏彩彩旁邊,幫忙做些擇擇洗洗的事兒。魏彩彩沒有攔他,魏彩彩喜歡男人在身邊下手幫忙。這真象是小兩口在一起過日子呢,魏彩彩心裏暖暖地想。

不知不覺地飯菜就齊了。魏彩彩擺好碗筷,招呼石大川落座。小桌上雖然菜不多,卻也有幾個盤子幾個碟了。西紅柿炒蛋,火腿腸燜豆角,調藕片……,當家菜是石大川在家時最喜歡吃的紅尖椒炒蘿卜幹。

魏彩彩給石大川盛了滿滿一碗白米飯,然後在他旁邊坐下來,心滿意足地看著他吃。

“你也吃啊,你怎麽不吃?”石大川說。

“我吃,我吃。”

魏彩彩笑著,她拿起筷子,卻不知不覺地放下了碗。她就那樣愣怔著,她就喜歡那樣愣愣地看著石大川。

石大川好象沒有什麽胃口,他胡亂扒拉幾口米,也把碗放下了。

“哎,嚐嚐這個,這個好吃。”魏彩彩夾起一大筷子紅尖椒炒蘿卜幹,壓在石大川的米飯碗上。

石大川卻把它們給劃拉下來。

“不行,這東西我吃了上火。”

魏彩彩“哦”了一聲,隱隱地有些失望。

石大川忽然看看手表,從桌邊站了起來。

“對不起,我得走了。你吃完飯,好好休息。”

這句話讓魏彩彩大感意外,她原本以為從今往後她就要和心愛的男人在一起了呢。魏彩彩知道城裏年輕人時下的風氣,不就是同居麽?不就是不買門票就進門麽?反正魏彩彩早已把自己算做石大川的人了,無論石大川要她怎麽做她都心甘情願。

然而,她卻沒有想到石大川會不要她怎麽做。

魏彩彩茫然地望著石大川說,“你今天晚上,不回來麽?——”

“我到公司上夜班,就在那邊睡了。”石大川做著解釋,“你自己住,用不著害怕。這裏挺安全,整個小樓都住著人。記住,晚上十一點半,房東關大門。”

魏彩彩“嗯”了一聲,可憐巴巴地點點頭。那情形就象她原本是跟著人一起進山,最後卻被孤零零地獨自甩在了山上。

魏彩彩的神情石大川都看在了眼裏,於是他安撫似的拍拍魏彩彩的肩膀說,“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過來,領你去見那個餐館老板。從明天起,你就工作了。”

“哎。”魏彩彩輕輕地應著。

她仰起臉望著石大川,晶瑩的淚光在她的眸子裏閃動。她那被石大川撫著的肩膀晃了又晃,身體也隨之抖起來。忽然間,她的腿一軟,整個人就倒進了石大川的懷裏。

胸脯貼著胸脯,他們擁抱了;

嘴唇貼著嘴唇,他們親吻了。

也就是抱一抱罷了,也就是親一親罷了,這些都是他倆在石家坡在魏廟村早已做過的事。到此為止,石大川不會再往前多走一步了。石大川有自己的路要走,而魏彩彩並不是同行的伴兒。

石大川不願意傷害魏彩彩,魏彩彩可不是都市裏的那些姑娘們,做就做了,可以不娶可以不嫁。既然如此,還是把完整無缺的魏彩彩留給魏彩彩自己好了。

石大川把嘴唇移開,身體也從對方的擁抱中滑脫了出來。

“再見,彩彩,做個好夢。”。

“再見。”

魏彩彩的目光中帶著幾許失望,幾許無奈。

她會明白,她會習慣。她必須明白,她必須習慣。石大川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石大川晚上很忙,石大川必須掙錢。他的“公司”在“秋月舫”,他得趕到那兒去招徠生意。

石大川剛從齊寨村出來,就遇上了一輛空的士。他遲疑了好一會,還是把那輛車放了過去。打出租到“秋月舫”差不多要花十五塊錢,而前麵汀東大街上就有203路公交車,隻需把一塊錢硬幣投下去就能搞定了。

汀州市的公交車平時也就是七八分鍾來一趟,那天晚上卻有些晦氣,他居然等了二十多分鍾。等到十幾分鍾的時候,他曾經邁下站台,打算伸手攔一輛出租車。就在側身舉手的刹那間,他看到遠處燦爛的街燈下,閃動著一輛公交車的影子。於是,他放下手,重新走回站台。

近了,近了,他甚至看清楚了車前掛著的那個號牌,2,0,——,媽的,是208!

等他終於坐上203路公交車的時候,他的心裏溢滿了怨悔。晚了,晚了,公交車搖搖晃晃地開到“秋月舫”至少還要二十多分鍾,如此一來他差不多白白丟掉了一個小時!

一小時,即便是陪客聊聊天,就是五十元。如果搭上客人過夜呢,那就是三百元。

人生即是如此吧,不要猶豫不決,不要相信任何幻象。隻有下注果斷,才能博彩得手。

似乎是等車的晦氣帶來了尋客的晦氣,“秋月舫”那天晚上的生意有些冷清。茶座上的客人不多,寥落的人影中也看不到可以搭訕的對象。石大川點了一壺茶,獨自枯坐,品著那份淡淡的苦。他的目光不時地瞥向入口處,儼然在守株待兔。

終於來了兔子,毛發黃黃的柔柔的,象是冬去之後剛剛換了新毛。她畏畏葸葸地立在那兒,東張西望著。引座小姐走過去,領她在一張靠窗的桌台前坐下,然後送上了茶點。

石大川悄悄地觀察著她,打量著她。也就是三十出頭的少婦吧,籠罩在臉上的那種神情與其說是寂寞毋寧說是彷徨。寂寞的女人會安安穩穩地坐著,淡淡地品著自己的孤獨。神情彷徨的女人則不同,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得惶惶不安,心緒難寧。

要不要上去搭訕?

片刻的猶豫之後,石大川還是起身了。他不想放過機會,或許她能成為不錯的獵物呢。

“請問,我能在這兒坐坐嗎?”

女人“哦”了一聲,點點頭,然後飛快地望了他一眼。仿佛這張桌台上的主人原本是石大川,而她卻是偶然至此的不速之客。

石大川也就坐在了她的對麵。

總得找點兒話起個頭,慢慢聊起來。

“你喜歡喝綠茶?”石大川望望女人麵前的杯子,笑著說。

“嗯。”女人的目光與他稍稍一觸,便旋即移開。

“其實呢,紅茶更好,暖胃,補氣。”

“嗯嗯嗯。”女人應付似的在鼻腔裏發出一串聲響,下意識地縮了縮身體。

石大川閉上嘴,變得沉默起來。別再多說什麽,別再拋擲誘餌。隻怕再拋一下,她就會受驚而去。

石大川內斂地攏了攏風衣,徑自啜了口茶,然後右手灑脫地一拉,就將挎在肩上的筆記本電腦包拽到了桌台上。那套動作完成得從容而流暢,全然沒有做秀的痕跡。

那筆記本電腦脫卻了外套,**著堅實而光潤的身體。它躺在桌台上,旁若無人地唱起了歌。

這是石大川屢試不爽的套路。對麵的女人此時應該受到吸引的,應該評點它的身架,欣賞它的演藝。

對麵的女人忽地站起來,木椅尖銳地響了一聲,桌台也隨著晃。

石大川怔了怔,怎麽,這女人的反應也太過強烈了吧?

“哎,在這兒,這兒——”女人站在那兒,向什麽地方揮著手。

循著女人目光的方向看過去,石大川就看到了一個矮胖的禿頂男人。那男人會意地頷著首,鴨行鵝步地朝著這邊移來。

“你選的是這個桌台嗎?”那男人向女人發問,眼睛卻盯著石大川。

“嗯。”女人點點頭,肩膀靠在了那男人的胸脯前,“要不,咱們換個台子吧?”

石大川的目光與那男人的目光對峙著,那是個熟透了的男人,滾圓的身體裏溢著“成功人士”的堅定與自信。女人的神情與男人的舉動都印證著石大川的經驗:這是一對野鴛鴦在幽會。

石大川笑了笑,他識趣地起身離開。

臉上雖然掛著笑,心裏其實卻塞著沮喪,今晚的生意恐怕是要泡湯了。

手機不失時機地響了。“雄雄,我想要你——”,是阮珊的聲音,軟軟耷耷浮浮泡泡的,就象她那身肉。自從曉雄陪阮珊去了一趟新馬泰,這女人就上了癮。隔三岔五地打電話,要曉雄去服務。別看女人臃得不成樣子,老公卻象寶貝一樣看得挺緊。那老公就象市管會的執法隊,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殺回家突擊檢查一下子。弄得阮珊隻能隨機應變,見縫插針。曉雄呢,就象是家政服務的鍾點工,按時上門打掃衛生,完成任務就走人。

眼下這女人顯然又得著了一個縫。

“是要我到你家去嗎?”石大川問。

“對對對,馬上來,馬上。”女人的聲音很急切,“你現在就出發,最好二十分鍾之內趕到。”

“好。”

放下電話,石大川先是舒了口氣,接著又歎了口氣。今天晚上的生意有了,錢也不會落空。可是要解決阮珊,卻不是件輕鬆的事。麵對著阮珊的那堆肉,不是吹口氣就能讓自己脹起來的。

石大川打上出租車趕到阮珊家裏,已經過了晚上九點鍾。阮珊散著半幹的頭發,穿著浴衣來開門,石大川閃身進去,灌了滿鼻子的洗發香波味兒。阮珊不把他往客廳裏讓,卻徑直向浴室那邊推。“快,快洗澡。五分鍾啊,就給你五分鍾。”

石大川鑽進浴室,草草地衝了衝,就趿著拖鞋往臥室走。那雙男式拖鞋不夠長,墊在腳心後麵,讓他露著多半個腳後跟。石大川一邊顛顛歪歪地挪著腳,一邊頗不舒服地想象著拖鞋主人的身材個兒。

掩著厚窗簾的臥室大亮著燈,女人四仰八叉地躺在**,看上去汪洋恣肆,就象是堤壩裏泄出的洪水。見石大川走過來,女人看了看床頭櫃上的小台鍾說,“咱們就一個小時啊,十點半以前結束。”

石大川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心裏卻感歎,這麽小小的縫還要插一插針,女人也真是不容易。小台鍾的旁邊擺著夫妻倆的合影相,石大川望著那男人,那男人也在望著他。那男人皮笑肉不笑的,厚嘴唇卻繃得緊。石大川就在腹內調侃了一句,嘿,夥計,別生氣,我在替你幫忙呢。

阮珊催促說,“喂喂喂,看什麽呢,還不快躺下。”

石大川回道,“不讓看,就關燈啊。”

女人做小兒女態,“就開就開,就要開著燈看看你。”

石大川認真地說,“你忘了,一開燈我就緊張。”

“壞毛病,”女人嗔笑著撅撅嘴,“好,好,關了,關了。”

“啪”地一聲,臥室暗了下來。在黑暗中看不到女人那堆肉了,石大川的感覺就好得多。開著燈緊張是假,眼不見為淨才是真。

與光亮帶來的活躍和躁動不同,黑暗帶來的是安靜和沉穩。女人緩緩地撫著他,一如悄然過窗的夜風。

“我本來想約你到賓館開房的,那裏條件好,會舒服一些。”女人喃喃著。

“嗯嗯。”石大川口裏應著,心思卻在關注著自己身體的動靜。

“唉,可是呢,到賓館去不行,晚上我一步也不能離開家。老公隨時都會往家裏打電話,看我在不在。”女人歎了口氣。

就這麽個沒人撿沒人拾的寶貝,也用得著看那麽緊?石大川心裏發笑,嘴上卻說,“至於嘛,你總得和朋友來往吧。?”

“朋友到家裏玩可以,打打麻將啊,聊聊天啊,都行。就是不能出門。”女人的口氣裏含著幽怨。

石大川能感覺到女人是真心在對他頃訴,女人此時把他當做了知已,石大川就有些感動。於是便勸慰道,“好嘛,嫁這麽好個老公,這麽在意你,這麽喜歡你。”

“不是喜歡,不是在意,是自私,是蠻橫!”女人恨恨地說,“男人是不是都這樣?他們自己要吃得飽吃得好吃得新鮮,卻讓女人空癟癟地挨餓。”

石大川無話可說。

女人卻絮絮地說個不休,有些話是隻能對他訴說的吧,比如因為和他一起去了新馬泰而挨打。從那以後,老公才盯得這般緊了……。

女人說得有些哀痛,然而卻有一種無怨無悔的決絕,讓石大川聽得心裏發緊。

石大川再次關注他的身體。無論是從職業還是從回報的角度,他的身體都應該盡快地振作起來。

女人不懈地打著手語,向它呼喚。

那是誰的手?那不是這個女人的手,那是麥當娜的手,那是小甜甜布蘭尼的手,那是“亞州一姐”濱崎步的手,……石大川閉上眼睛努力地想象著,他要用想象中的女人置換掉身邊的阮珊。他打開記憶中的“我的圖片”文件夾,逐項搜尋著庫存的圖片。一個性感的內衣模特兒蹦出來了,她是石大川過去從網上下載過的圖片。嘴,臀,大腿,胸乳……石大川一遍一遍瀏覽著。

終於有效,他的身體開始做出回應。

床頭櫃上的電話很及時地來湊熱鬧,阮珊哆嗦了一下,然後拿起聽筒。

“珊珊,你在家?”

“哎。”

“你在幹什麽?”

“看電視。”

“不對吧,振鈴音剛響,電話就拿起來了。你在**。”

“是,是,”阮珊的聲音變得有些緊,“一直看,看電視。剛剛過來,拿我的茶杯。”

“看電視也行,洗洗澡先睡覺也行。我和客人還沒有談完,看情況吧,今天晚上可能回去,也可能不回去。”

“哎。”

阮珊放下電話,再度偎進石大川的懷裏,臉上居然潮乎乎地有了汗。

“是誰?”雖然已經猜到,石大川還是問了一句。

“市管會,執法局。”女人笑。

“他在哪兒?”

“在澤陽呢”女人輕鬆地舒口氣,“他就是放下電話馬上開車趕回來,也得一個小時。”

那是從高速路開車過來的時間,石大川明白在這段時間裏是絕對安全的。或許是兩人都放鬆的緣故,被電話中斷了的行動很容易就接續了起來。石大川用想象再次呼香喚美,一個個攝心奪魄的女人翩然而至。驀然間,“嫩嫩”竟閃了出來,令他大亢奮,也令他大慚愧。

他驚呆了,他心裏油然生出了一種褻瀆神聖的罪惡感。

而就在此時,阮珊在他的身下歡樂地呻吟起來,那聲響讓石大川對自己對她都生出了極度的厭惡。

開了床頭燈,阮珊流著淚說,“謝謝你,你真好。我從來就沒有,從來——”

石大川歎口氣,今晚他終於不辱使命了。

女人愛撫地摸著石大川的臉,她的動作有些怪,手指是自下而上緩緩遊移的。先是托著石大川的下巴,一點一點地攏合,一下一下地摩按。然後,手腕轉翻,整個手掌就撫在了石大川的頰上。她用厚軟的指肚摩挲了一番石大川的顴骨,繼而又升至了鼻骨。如此一來,她的雙手掌心就近乎相對了,那情形就象是在合掌祈禱。

她閉上眼,嘴裏念念有詞。

石大川想起初識阮珊時,阮珊為他相麵相手的事,心裏不禁有些好笑。這個女人,真有點兒鬼鬼怪怪。

“你這是幹什麽?”石大川說。

此時,阮珊雙手的指肚已經摸到了他的眉骨上,它們象是受了驚嚇,軟耷耷地癱在那裏。

“你的眉相不好,應該避一避你。”阮珊睜開了眼,目光有些凝滯。

石大川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什麽眉相啊,怎麽個不好法?”

“你這是墳眉,眉骨也是墳相。”

石大川不悅了,“那你還和我來往。”

阮珊用食指點著他的額頭,咬咬牙做出個發狠的樣子,笑笑地說,“身不由已呀,誰讓你這麽勾人呢。”

說完,看看床頭櫃上的小台鍾,然後指指衛生間說,“你快去洗洗,該走了。”

石大川從**一骨碌爬起來,再度趿上那雙男人的小拖鞋,鑽進了衛生間。

把水喉開到最大,嘩嘩啦啦地快速衝洗一番,石大川就跑了出來。阮珊正在收拾床鋪,床單和枕套都換了,看上去已經沒有了翻雲覆雨的痕跡。石大川換好衣服要走了,阮珊還伏在木地板上,一絲不苟地找著什麽。

“我走了。”石大川說。

阮珊連忙站起來,自嘲地笑笑說,“怕有你的頭發。我老公,是光頭。”

石大川就覺得她有點兒可憐。

“還有,對對對,快拿好你的錢。”阮珊拍拍腦袋,從床頭櫃裏拿出個紙包來。“這是你今晚的辛苦錢,這是你的打車錢,這是你吃夜宵的錢……,自己去吃啊,我不能陪你了。”

女人一項一項地交待著,那神情顯得既善良又慈愛。

汀州市幼兒師範學校如今改名為汀州第二師範高等專科學校了,校址還在南郊苗圃路。當年的郊區現在已經是環城路圈內的市區,原本象森林一樣幽靜的苗圃被房地產商開發成了高層公寓樓。那個學校也在向高空發展,高層的水泥樓殼已經成形,象屏風一樣堵在學校的大門口。

繞過高層水泥樓殼,就看到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校園,殘存的舊房子與殘留的老樹一起,保留著殘剩的昔日風景。鍾蕾將她的小“威姿”泊在一幢舊教學樓前,迫不及待地走了出來。頭頂的陽光讓她有點兒眩暈,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這所校園仿佛是一個舊相識,於是她的心底便油然生出了許多親近感。

韓冰就在這兒嗎?——

鍾蕾感慨地望著這幢舊樓和樓前的一棵老樹,舊樓穿著灰色的衣衫,老樹的皮膚上布滿了皺紋,鍾蕾的神情就變得恍惚起來,她仿佛看到一個身著舊衣的男人騎著自行車匆匆地從校園裏穿過,消失在遠遠的樹影裏。當年韓冰應該是蹬著自行車去給母親上鋼琴課的吧?從市郊的校園趕到市內的住宅區恐怕得要半個多小時,他一定騎得很快,那情形就象多情的騎士策馬去會他心上的女人。

教授鋼琴課的老師應該極富藝術氣質,他想必是文雅的,倜儻的,一副卓而不群的樣子。若非如此,母親便不可能愛上他。這樣信馬由韁地想著,鍾蕾便仿佛看到了韓冰的麵孔。鼻梁高高的尖尖的,眼睛卻份外地圓,象帶露的葡萄一樣清亮、濕潤。

那是鍾蕾自己的模樣,女兒應該象父親。

父親近在咫尺了,鍾蕾卻生出了怯意。她的腳已經邁上了舊樓的台階,忽然躊躕地停了下來。胸腔裏的心虛弱地顫晃,身體象出殼的蛾子一般嫩軟。唯有腦袋例外,一跳一跳地亢奮著,“咚,咚,咚,”象充足了氣一樣脹得滿滿的,箍得緊緊的。

“去,去,去,”隨著那充氣的節拍,一個聲音固執地說。

鍾蕾就毅然決然地走了上去。

樓道裏迎麵來了一位學生模樣的姑娘,鍾蕾說,“麻煩你,請問音,樂教研室在哪兒?”

“我們學校沒有音樂教研室,隻有藝術係教研室。”姑娘用手向上指了指,“在三樓。”

樓梯似乎並不存在,鍾蕾轉眼就來到了三樓上。站在走廊裏,可以看到一塊一塊的牌子,鍾蕾很容易就找到了藝術係教研室。

鍾蕾推開門說,“打擾了,我想找,教鋼琴課的老師——”

不期而至的美麗女孩讓房間裏的人們怔住了。片刻之後,他們才似乎聽懂了來訪者的問話,於是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轉向站在飲水機前的一個男子。

他有白楊樹般的身材,他有熱帶雨林一樣濃密的長發和大胡子,他猶如雕像一樣周身發散著藝術的氣息。

鍾蕾呆呆地望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問,“是韓老師嗎?”

“誰?”

“韓冰,韓老師。”

那男子搖搖頭,然後向他的同事們聳聳肩,攤攤手,哈哈地笑了。那是一個很瀟灑的動作,頗有舞台味兒。

鍾蕾有些尷尬地說,“麻煩你們,請告訴我,教鋼琴課的韓冰老師在不在?”

“這個學校隻有一個教鋼琴課的教師,那就是我。”蓄著長發大胡子的男人回答。

其他的人也在旁邊插著話。

“藝術係的老師中沒有姓韓的。”

“是啊,我們沒聽說過這個人。”

……

“對不起,打攪了。”鍾蕾失望地離去。

下樓的時候,鍾蕾才發現舊樓梯原來很陡,很窄,很繁複。

鍾蕾從帶著潮黴味的樓道裏鑽出來,老舊的校園再次呈現在她的麵前。舊相識的感覺消失了,這校園又變成了一個毫不相幹的陌生人。停在樓前的小“威姿”是個顯眼的外來者,它在那裏形影相吊著,看上去格外孤單。

走吧,咱們走,鍾蕾喃喃地對“威姿”說。“威姿”被發動起來,低低地應和著。

前擋風玻璃上出現了一位老太太,她穿著一套藍墨水顏色的舊西裝,灰白的頭發象是褪了色的書頁。風吹著,將那些書頁翻起來。

鍾蕾忽然被觸動了,她立刻熄了火,從車內跳出來。

“打擾你了,老師,我想打聽一個人。”

“誰?”老太太笑眯著眼兒,望上去很溫和。

“韓冰,韓老師,教鋼琴的——”

“唔,韓冰啊。”老太太的笑容收斂了起來,“孩子,你找他有什麽事兒?”

“沒,沒什麽。就是有人,托我打聽他。”

“他早就不在這兒了,他出了點兒事兒。”老太太銳利地望著鍾蕾。

鍾蕾的心悸動了一下,“他出了什麽事兒,他現在在什麽地方?”

老人歎了口氣,對鍾蕾的第一個問題避而未答。她隻告訴鍾蕾說,“韓冰去了焦陽三中,我想他可能還在那兒。”

老人走了。

鍾蕾怏怏地駕車離開了那個學校。

一個頑固的聲音象驅不散的蚊蟲一樣,在鍾蕾的腦際嗡嗡不休:他出了什麽事?他出了什麽事?他出了什麽事?……

隨著那周而複始的聲音,鍾蕾的頭皮和頭骨就格格吱吱地繃緊了,直緊得她眼前發朦;

心一懸一懸地顫悠,四肢不由自主地抖起來;

手心裏潮乎乎的,身體忽然象冷凝器一樣沁出許多涼嗖嗖的汗;

胸廓象是被頂壓著,由一條條繩帶勒勒扯扯地捆綁打包:

透不過氣了!

……

鍾蕾把車慢慢地停靠在路邊,熄了火。她伏在方向盤上,一個無奈的念頭在心裏閃著:莫非又要重演在高爾夫球場暈厥的一幕麽?

車外響起“突突突”的摩托聲,一位巡警來到車邊。他向車裏看了看,然後行了個禮,對鍾蕾說,“你違章了,這裏不許停車。”

鍾蕾強打起精神,抬起頭回答說:“我,可能是病了。”

那是個很年輕很英俊的巡警呢,當他發現他看到的是一張眉目姣好的麵孔時,他的臉居然紅了。“對不起,要我幫忙嗎?”

“謝謝,”鍾蕾感激地說,“我覺得我再喘口氣兒,就可以自己開車了。”

“那好,前麵就是市中心醫院,”巡警用手向不遠處指著,“當心點兒,慢慢開。”

奇怪,讓巡警這麽一摻和,鍾蕾倒覺得好多了。

鍾蕾把車重新發動起來,緩緩地向前開。方才對巡警脫口說出“病了”兩個字,倒使她認清了一個事實:她的確應該到醫院檢查一下了。

所有的檢查做下來,居然都正常。

專家看看那些單子,再看看她,然後問道:“你最近,是不是精神壓力很大?”

鍾蕾想了想,點點頭回答說,“是的。”

“你能把造成精神壓力的那些問題告訴我嗎?”

說什麽呢?說自己一直在苦苦地尋找生身父親嗎?說那種做為一個生命,卻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的最本源的痛苦嗎?那是埋在心靈最深處的疼啊!——

“是這樣的,大夫,有一些事情,”鍾蕾吞吞吐吐地說,“有一些念頭,隻要冒出來,就擋不住。老是要想,想,直想得人頭疼。”

“頭疼之後,就是心慌,就是手發抖,就是出虛汗,就有了要昏厥的感覺。”專家接著她的話說。

鍾蕾點點頭。

那專家意味深長地笑了,“其實呢,把造成精神壓力的問題說出來,是最好的疏解方式。”

“有什麽藥可以治嗎?”鍾蕾回避著,還是不想說。

那專家斂了笑。“我想,你應該去神經內科看一看。”

“神經——,”鍾蕾敏感地提高了嗓音,“神經怎麽了?”

“有可能是神經官能症。”

“那就是神經病!”鍾蕾的嗓音發緊發尖。

“神經衰弱,癔病,強迫性神經症……,這些都是神經官能症中比較常見的類型。你應該找這方麵的專家看看。”

“好吧。麻煩你了,謝謝。”

鍾蕾離開診斷室,向掛號間那邊走。她應該再掛一個神經內科的專家號。

神經病,神經病,神經病……,一個單調的聲音在她的耳邊不停地重複,那情形就象耳鼓裏植入了一個自動發聲的電子芯片。

鍾蕾呆住了,她不想再去神經內科檢查。如果萬一真的是——,不,不,不!

我其實很正常,她安慰著自己,隻是太想父親罷了。從今往後,不去想他,不再想他,絕,不,想——!

她覺得她好了,她晃了晃頭。

神經,神經,神經……,那聲音仍在響著,那聲音在強迫她諦聽。她想逃走,她想回家,可是她卻挪不動腳。無奈和無助的感覺使她心力交瘁,她軟弱地扶著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這個樣子是不可能自己開車回家的。她想了又想,就給母親打了電話。

鍾文欣風風火火地趕了過來。

一見麵她就緊緊地抱住女兒,大聲地叫著,“蕾蕾,你這是怎麽了!——”

鍾蕾什麽也不說,隻是流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