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走火入魔

星期天鍾蕾喜歡睡懶覺,她十點多鍾才起床,喝了杯牛奶,就蜷在沙發裏,閉著眼睛聽音樂。

DVD音響裏播放著肖邦的鋼琴曲,《小狗華爾茲》。鍾蕾仿佛看到那隻小狗了,法國女作家喬治桑的那隻小狗,象它的女主人一樣時而溫柔優雅,時而熱情衝動,時而活潑歡快,時而穩重恬靜……。這是肖邦用鋼琴寫的抒情詩,他把這詩獻給他的情人喬治桑。

那鋼琴的聲浪漸漸地將鍾蕾雜亂的心境洗淨了。

鍾蕾心情好的時候,喜歡聽流行歌曲。那類歌曲就象朋友們聚在一起開派對,熱熱鬧鬧地很快活。可是當她心緒雜亂,心境欠佳的時候,她每每就會聽那些古典音樂,古典音樂就象閱曆豐富的老人,就象善解人意的心理醫生,會在娓娓的講述中疏解開她的心結。

從昨天起,鍾蕾的心裏就塞滿了失望。那天清晨上班前,她特意去了“佛羅侖薩”西餅屋,她本來指望能在那兒找到一點兒線索得到一點兒消息,好弄清楚究竟是誰給她訂製的生日蛋糕。可是店裏的人向她解釋說,他們不可能對每天熙來攘往的客人留下什麽印象,有什麽辦法呢,生意實在是太好了。每天的訂單都很多,無法知道哪張單子是給鍾蕾訂蛋糕用的。鍾蕾本來心裏已經不痛快,偏偏母親也湊熱鬧似的出現了。鍾蕾一點也沒有胃口,為了掩飾自己到店裏來的原因,卻不得不裝模作樣地陪著母親吃早點。

《瑪組卡曲》、《幻想即興曲》……,溫馨的波蘭華麗的巴黎,肖邦的鋼琴曲帶著她不知不覺地從煩悶中走脫出來。

鋼琴真是妙不可言呢,她又想起了她對黑馬王子的許諾,學會彈鋼琴,為黑馬王子伴奏唱歌。

鍾蕾從沙發上跳起來,徑直來到客廳一隅的那架鋼琴前。移去琴身上搭蓋的紫紅色軟緞和母親的大相框,鍾蕾叮叮咚咚地敲響了琴鍵。她曾經彈過電子琴,雖然她敲出的聲音還遠遠談不上鋼琴的韻味,但是一遍又一遍的敲擊之後,她居然能把《詩意》的樂譜敲了出來。

“哦,蕾蕾,你這樣彈琴,能讓人聽出心髒病呢。”

在鋼琴聲裏,鍾文欣走進了客廳。她誇張地捂了捂自己的心髒,然後脫下外套,掛在了衣架上。

“媽媽,你不是答應了我,讓我彈鋼琴了嘛。”鍾蕾說。

“是是是,你學吧,學吧。”鍾文欣無奈地點著頭,然後象是要給女兒泄氣似的說道,“蕾蕾,你不懂,鋼琴這東西靠自己這樣摸索,是不可能學會的。”

鍾蕾說,“那這樣吧,媽媽你來教我好不好?我請媽媽給我當老師。”

鍾文欣搖搖頭,“媽媽本來就是半瓶子醋,媽媽好長時間不彈了,媽媽可教不了你。”

鍾蕾隨口說,“那我就請一位鋼琴教師吧。”

“不,不行。你可不能請什麽鋼琴教師啊!”鍾文欣忽然變了臉色。

鍾蕾怔住了,母親突如其來的喝斥讓她有些難堪。她不以為然地回嘴說,“怎麽了,請個家庭教師怎麽了?”

“不能請,就是不能請家庭教師,你聽到沒有!”

鍾文欣一揚手,將茶杯摔在了地上。那表情和動作看上去都有些神經質。

鍾蕾覺得委屈極了,她“砰”地一聲合上琴蓋,轉身跑到了院子裏。

這幢別墅小樓的院子裏植了草坪,圍了矮矮的冬青樹牆,男傭伍伯正拿著花剪修整著冬青枝。他先是看到鍾蕾鬱鬱不樂地跑出來,接著又看到鍾文欣急敗壞地追出來,嘴裏還嚷嚷著,“真是長大了,真是長大了……”

鍾文欣這樣嚷嚷的時候,伍伯就停下手,站在冬青樹牆邊向她張望。被伍伯這麽一看,鍾文欣就噤了聲,轉身回去了。

伍伯這才走到鍾蕾身邊,憨憨地笑著說,“蕾,蕾,惹——,媽媽生,氣了?”

“不是我惹她生氣,是她讓人生氣。我不就是說了要請個鋼琴教師嘛,也值得發那麽大的火?”

伍伯的小眼睛裏有亮光閃了閃,“唔,媽媽說不,請鋼琴老——師,總有不,請的理由。”

“什麽理由呀?這也不痛快,那也不高興,誰還看不出來嘛,還不就是不想讓我動她的鋼琴!”

伍伯順著鍾蕾的話說,“對,誰,稀罕她,的舊琴。趕明兒咱,們蕾,蕾自己買一個。”

“就是。”鍾蕾笑了。

從小到大,伍伯就在鍾蕾的身邊,雖說是男傭,卻也是長輩。有時候也覺得他的話多了點兒,有時候也覺得他的事兒多了點兒,但是鍾蕾卻也習慣了和這個慈眉善目的長輩聊天。兩人聊了一會兒,不悅的情緒也就漸漸地散淡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鍾蕾看到桌上擺了她最愛吃的油烹竹節蝦。鍾文欣滿臉慈愛,親自動手為女兒夾著菜。

“吃啊蕾蕾,這是我讓梅姨專門到海鮮市場給你買的。”

鍾蕾淡淡地說,“謝謝,我自己來。”

母親顯然想與女兒修好,她麵帶歉意地說,“蕾蕾,對不起,媽媽不該對你發脾氣。”

鍾蕾卻隻顧低頭扒著米飯,似乎沒有聽見。

鍾文欣歎口氣,又說道,“想學鋼琴,其實也不是不可以找教師,回頭媽替你找一個合適的。”

鍾蕾回了句“謝謝媽媽。”,神情似乎有點兒心不在焉。

鍾文欣當然無從得知,此時鍾蕾的心思已經不在彈鋼琴和找老師上了。鍾蕾方才從外麵的草坪和花園回到小樓裏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情景猶如電光石火般地點亮了她:別墅式小樓是新的,房間的裝飾是新的,房間裏所有的家具都是新的,唯有這架鋼琴是舊的!——

生活中的這處陳跡意味著什麽呢?

鍾蕾的心在胸腔裏莫名地激跳起來,那情形就象是在林高石亂霧靄彌漫的深山裏找到了進入秘密山洞的石門。鍾蕾滿腦袋都是有關那些秘密的想象,母親在飯桌上又說了些什麽,她幾乎一點也沒有聽進去。

用完了午飯,鍾文欣回房間小憩。鍾蕾就迫不及待地動手查看那架鋼琴。直覺告訴她,有關這架鋼琴身世的材料應該在琴身附帶的小屜裏。

果然,身份證就裝在隨身的口袋裏呢,——那是小牛皮一樣光滑厚實的產品卡,上麵印著一串串別致的拉丁文字。那些勾勾拐拐的拉丁文刻意製做成鵝毛筆書寫的風格,望上去古樸典雅。相形之下,那張購買鋼琴的單據就顯得很流俗,薄薄的一張紙,上麵有圓珠筆寫的價目和一些漢字。

“汀州市宏亮琴行”!——

她知道宏亮琴行,那是汀州市最老最大的一家樂器商行,就座落在汀州市最繁華的五福大道上。沒有片刻的猶豫,鍾蕾帶好那些東西,就出門開車直奔琴行而去。

大約是因為人們喜歡利用午後這段時光小憩的緣故,偌大的琴行裏顯得有些空寂。店堂內幾乎看不到什麽顧客,隻有一架架樣品鋼琴在靜靜地打盹兒。看到鍾蕾走進來,一位店員模樣的年輕小夥子掛起笑臉說,“小姐,你買琴?”

“不,我是想問問,這架鋼琴是你們這兒賣的嗎?”

鍾蕾把那架鋼琴的有關單據拿了出來。年輕店員將那些泛黃的紙片看了又看,搔搔腦袋說,“這是我們店出的貨嗎?好象是吧,唔,這可早得很呐。”

“什麽事啊?”

店堂裏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那聲音陳舊而宏亮,聽上去猶如調音師在撥弄著一架品質出眾的老鋼琴。接著,鍾蕾就看到一位老人從側旁的玻璃門踱了出來。

老人自我介紹,他就是這個店的老板楚宏亮,有什麽事兒盡管說。

鍾蕾說,“我看中了一架鋼琴,是二手貨。當然了,不摸底兒,不怎麽放心。所以想來打聽一下,這琴當年是不是從你們店裏購進的。”

老人架起老花鏡,將鍾蕾帶來的東西看了,便開心地笑起來。“哈哈哈,‘克利斯多佛利’!是,是我的貨。我記得,記得!”

不是所有的琴行都有‘克利斯多佛利’鋼琴的,不是所有的時候都能賣出‘克利斯多佛利’的。那是意大利產的名牌鋼琴,宏亮琴行從開張到現在也不過僅僅賣出過兩架這個牌子的意大利鋼琴。

“是開源電腦公司的老總洪先生來買的貨,嗬嗬嗬,洪開源!他可是最早到汀州來的那批台商,那個小矮子,那個幹老頭,嗬嗬嗬,他出手可是大方得很。”

鍾蕾疑惑地問,“小矮子,幹老頭?他,他會彈鋼琴?”

店老板搖搖禿腦袋,“洪開源彈什麽鋼琴呐,他是給女人買的,給他的女人。”

“他的女人?——”鍾蕾仿佛意識到了什麽。

“是啊是啊,”店老板健談得近乎饒舌,他津津有味地講下去,“嗬,他的女人那叫年輕啊,他的女人那叫漂亮啊。個頭有這麽高吧,腿有這麽長,模特兒,模特兒呀。”

店老板用一雙眯起來的小眼兒向店堂的中央凝望著,仿佛此刻洪開源的女人還站在那兒。

鍾蕾也怔住了,她情不自禁地陷入了對母親的想象裏。

“‘克利斯多佛利’是我這裏最好的鋼琴了,‘克利斯多佛利’是我這裏最貴的鋼琴了,那女人婀婀娜娜地來到‘克利斯多佛利’麵前伸手一指說,‘就要這一架’。沒什麽說的,洪開源就給她買了。嗬嗬嗬,千金買一笑啊!”

店老板嘖嘖地讚歎著,分不清是讚歎那女人,還是讚歎他的鋼琴。

“……”

店老板那陳舊而宏亮的聲音在鍾蕾的身邊不停地回響,店老板在給這個乏味的午後添加著趣味。可是那聲音已經無法進入鍾蕾的身體了。她的身體裏裝滿了故事,——洪開源和母親的故事。

鍾蕾其實並不想了解那些東西,洪開源早已不在母親的生活裏了,那不過都是些故去的事罷了。此刻,讓鍾蕾心緒煩亂的隻有一個念頭:洪開源是不是她的父親?

鍾蕾想離開這兒了,她想懷揣著這個疑問去尋一處僻靜的角落來獨自拆解它。

於是,鍾蕾彬彬有禮地告辭道:“謝謝,謝謝,我已經知道‘克利斯多佛利’的來曆了,我已經明白了它的價值。”

“哦哦哦,你這就走啊,”失去了聽眾,店老板似乎有些遺憾,他把客人送到門外,還意猶未盡地問,“你是要從洪開源的女人手裏買‘克利斯多佛利’嗎?”

鍾蕾隻是淡淡地一笑,然後拉開了車門。

店老板向她招手道別,“哦,姑娘,你盡管放心買吧。你不會上當的,那可是一架好鋼琴。”

鍾蕾離開宏亮琴行的時候,鍾文欣也離開家去了文欣公司。

鍾文欣其實沒有必要在星期天到公司去,之所以到公司去轉轉是因為無聊。星期天的那份無聊通常是在阮珊的麻將桌上打發的,可是這個星期天卻沒有阮珊了。阮珊前兩天給她打了個電話,說是要去廈門孩子他二姨家住個十天半月的,這段時間就不要聯係了。

人到公司,就進入了角色。在大班台前一坐,便不由自主地要聯係業務打電話。真是沒事找事啊,客戶來了,產品啦價格啦,幾個人湊在一起聊啊聊的,就聊到用晚餐的時候了。吃飯吃飯,喝酒喝酒,對方搶著要做東,大家就開車去了“老爹火鍋城”。

正值隆冬季節,“老爹火鍋城”生意火得很,包間要提前一天訂,鍾文欣他們這個時候去隻能在大堂裏找散座。偌大的鴛鴦鍋,半邊紅湯半邊白湯,濃汁騰騰地沸起來,涮螃蟹、涮大蝦、涮牛肚、涮羊腰、涮寬粉、涮生菜……,大家各行其是地涮著,人人各得其所地喝著。熱熱鬧鬧之中,鍾文欣卻有一種涼嗖嗖的感覺。

她覺得有人在看她。

是誰?——

鍾文欣四下張望,周圍那些散座上的食客們都在吆五喝六,吃得專注而投入,似乎沒有什麽人在向她這邊留意。鍾文欣已經打算轉回頭了,忽然間,一對熟悉的目光在大堂的最遠處與她的目光相遇,她下意識地笑了。

那是阮珊的老公朱衛和。

該去打個招呼吧,該去碰碰杯,寒喧寒喧。阮珊端起酒杯向對方那邊走,對方也端著酒杯起身迎過來。兩人就在狹窄的過道上會麵了,對方的眼神裏似乎有一種不期而遇的困惑。

“你怎麽在這兒?”老朱灌下一口啤酒,用肥手掌抹了抹嘴。

“我怎麽不能在這兒?”鍾文欣覺得對方問得奇怪。

“你不是和阮珊一起跟團去了新馬泰?”老朱的眼睛銳利地盯著她。

“唔,是去,新馬泰麽——”鍾文欣似乎明白了什麽,“嘻嘻,我臨時有事,對,沒有去成。”

老朱沉吟道,“阮珊說,是跟你一起去的。”

那目光那語氣都有些異樣,鍾文欣察覺自己可能失言了,趕緊掩飾說,“阮珊是換了別的朋友吧,是不是邢錦霞呀——”

“嗯。”老朱的嘴角掛出一個老道的微笑。

鍾文欣不想戀戰,指指身後說,,“對不起,我是跟客戶一起來的。”

“好好好,你去忙。”

兩人又碰了杯,又喝了口酒,便各自分開。

鍾文欣回到座位上,再與那些客戶們應酬的時候就有些分心。這個阮珊,自己悄悄出國旅遊就旅遊吧,幹嘛還要編個謊話說是去了廈門孩子他二姨家。就這麽唬朋友,也太不夠意思了。這頭騙著朋友還不算,那頭還要騙老公,說是跟我一起去的。怪不得交待我別往家裏打電話,怪不得叮囑我這段時間就不要聯係了,原來是怕穿幫啊。

阮珊這樣做,想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莫非她是跟著情人幽會去了?她那個模樣的女人,也會有情人麽?

鍾文欣想到這兒,就仿佛看到一個黑黑胖胖的半老徐娘,挽著男人的胳膊肘兒,依依偎偎做小兒女態的樣子。

鍾文欣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

……

酒足飯飽,大家熱熱鬧鬧地在飯館門前分手。等客人們星散之後,鍾文欣獨自坐進了汽車裏。她打著火暖著車,靜靜地等著起步。雪落得很厚,將車身裹成了白白的一團,鍾文欣就覺得寂寞和空虛也象雪殼一樣裹著她,讓她透不出氣。

她忽然想起了曉雄。在這樣的雪夜,有曉雄在臥榻邊做伴,心裏也會充實一些,快樂一些吧。鍾文欣拿出手機與曉雄聯絡,一連掛了幾回,對方的手機都關著。鍾文欣悵然了,她不禁想起曉雄每次陪她的時候,都毫無例外地要關上手機。哦,有生意了?不接電話了……,鍾文欣刻薄地咬了咬嘴唇,將汽車油門狠狠地一踏,便轟然上路。

都市的雪夜有一種冷豔的美,強烈的燈光將冰鑲雪裹的街道映得一片皓白,望上去猶如濃妝的女人塗了太多的脂粉。這亮晶晶的冷美人看上去清高傲慢,然而再往深裏瞧瞧,就能看出在那熠熠的白光裏透出的自憐自傷的孤獨。

鍾文欣神情茫然地坐在車裏,那情形仿佛不是她在駕車而是車在駕著她走。走著走著,前方出現了熟悉的海景俱樂部,她即刻將目光轉過去,投向了海景俱樂部對麵的西海湖。湖邊的“秋月舫”燈火通明,裹著白雪的畫舫是晶瑩的,掛著冰淩的的岸柳是剔透的,遠遠地望去就象是幻覺中的水晶世界。

鍾文欣驀然明白,她是為“秋月舫”茶社而來,她是為曉雄而來的。

她的心底有一個隱秘的念頭:或許曉雄就在茶社,就在這裏陪著一個什麽女人喝著茶聊著天。

依舊是白居易的詩,“東舟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依舊是悠悠嫋嫋的絲竹管弦,依舊是挑掛的燈籠朦朧的紗影,依舊是那個靠窗的位置,依舊是一壺祁門紅茶兩碟小點心。可是對坐的那個人呢?那個人卻邈無蹤影。

或許是因為大雪的緣故,今夜的客人不多,“秋月舫”顯得有些冷清。鍾文欣原本是為了排遣孤寂而來,不料坐在這裏孤寂卻變得愈發濃起來。啜一口苦茶,望一眼對麵的空座,鍾文欣這才明白她對曉雄這個大男孩,竟是如此這般的眷戀。

將近午夜時分,鍾文欣才驅車回家。女兒的房間裏亮著燈,在這寒冷的夜色中透著溫馨的親情。融融的暖意從心底升起,鍾文欣來到女兒的房間門口,輕輕地敲門。

“誰呀?”

“媽媽。”

棉拖鞋踢踢踏踏地響了幾聲,鍾蕾開了門。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扶著門,身體卻擋在中間。

“有什麽事兒?”鍾蕾望著母親,語氣和目光都有些異樣。

“沒什麽,媽媽就是想看看你。這麽晚了還沒睡。”

“媽媽不是也沒有睡嗎?”

“媽媽是因為——,”鍾文欣頓了頓,然後轉了話題問,“你在上網麽?”

鍾蕾眨眨眼睛,沒有回答。

“能不能讓媽媽進去坐一坐?”

“對不起,我不想進入媽媽的世界,也不想讓媽媽進入我的世界。”

雖然是玩笑話和開玩笑的神情,意思卻是認真的。

“那好吧,晚安。”

“晚安,媽媽。”

鍾文欣離開女兒,回自己的房間休息去了。鍾蕾這才坐回到電腦桌前,她雖然望著電腦屏幕,可是眼前卻一片茫然。她不想讓母親進入她的世界,然而她卻不由自主地在進入母親的世界,她在一點一點地進入母親昔日的生活。

從宏亮琴行打探之後回到家裏,鍾蕾就叫來了男傭伍伯。鍾蕾一張口就直言不諱地問:“伍伯,請你告訴我,你知道不知道一個叫洪開源的人?”

冷不防聽到這句話,伍伯懵了。他臉色發白,瞪大了眼睛。“孩,孩,子。你,你,你——”

他變得愈發口吃。

應該說伍伯的神情已經回答了一切,然而鍾蕾還要追問。

“告訴我,家裏的這架鋼琴是不是洪開源給我媽媽買的?”

“是,是,是——”伍伯點著頭,他的聲調和表情似乎都有幾分哀求的味道,“孩,孩子,你可,不要瞎,瞎想啊。”

他臉上露出悲憫的神色,他甚至靠了過來,想伸手摸摸鍾蕾,仿佛鍾蕾是一隻需要撫慰的小狗。

伍伯臉上那種過分的擔憂讓鍾蕾煩躁,讓鍾蕾生厭。鍾蕾冷冷地說,“行了,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吧,你可以走了。”

伍伯踟躕著,他退了幾步,忽然又轉回來,還想再說些什麽。鍾蕾不耐煩地揮揮手,伍伯隻得歎口氣,憂心忡忡地離開。

好了吧,好了吧,這一下清楚了吧,清楚了吧,……鍾蕾在心裏嘲笑著自己。其實她早已猜到了當年的真相,卻仍舊在心底存著一絲僥幸,等到猜想真的被伍伯證實了,那滋味真是有苦難言。

此時鍾蕾一閉上眼睛,就仿佛看到了母親當年的生活。當然,當然談不上什麽明媒正娶了,應該是“二奶”吧。或許,連“二奶”也不是,隻不過是“小蜜”!……

鍾蕾忽然聽到一陣歇斯底裏的笑聲,她怔住了。當笑聲停止的時候,她才意識到那是她在笑。她發現自己有些情緒失控,她的心裏充塞著悲傷、絕望、無奈和無助。

我是“小蜜”的孩子麽?

鍾蕾想象著母親做為“小蜜”與洪開源在一起的情形。“那個小矮子,那個幹老頭”……,琴行老板對洪開源的描述在鍾蕾的眼前活起來,鍾蕾仿佛看到了那個又矮又瘦的老男人的身形。鍾蕾想竭力看清他的眉眼,然而他的麵孔卻模糊得象是一團水霧。

鍾蕾下意識地來到梳妝台前,對著鏡子仔細觀察。人們常說,女兒象父親,那麽這張臉上除了象媽媽的那些地方,其餘部分就應該屬於父親了。

母親是細細彎彎的笑眼,而鏡子裏的眼睛是圓圓的大大的;

母親的鼻子是尖尖的,而鏡子裏的鼻子卻有些扁;

……

看著看著,鍾蕾覺得那個叫做洪開源的男人似乎越來越熟悉了。或許,她應該是恨他的吧?可是鍾蕾心裏卻遠遠談不上恨,有的隻是莫可名狀的向往和與生俱來的親近。

恨,或者不恨,是母親的事。

而他,在鍾蕾的眼裏僅隻是給了她生命的父親。

“黑馬王子,你知道嗎,我的那個最好的朋友,找到她的父親了!”

鍾蕾把那行字敲上電腦的屏幕,然後緊緊地盯在那裏。她已經這樣做了很多遍,她期待著能和黑馬王子一起分享她的秘密。

黑馬王子始終沒有出現。

當母親敲開鍾蕾臥室房門的時候,鍾蕾正在網上查詢開源電腦公司。她當然不想讓母親進她的房間,她當然不想讓母親知道她在做什麽。

淩晨時分,鍾蕾終於在台灣的一家搜索站點上查到了開源電腦公司的網站。打開網頁,她看到的全是這個公司的情況介紹啦、各種電腦產品的圖片啦、數據資料啦等等這一類的內容。

鍾蕾一直看下去,於是就在網頁的最後看到了公司的地址:台灣新竹市科學工業園區108號B座。

爸爸!——,鍾蕾的心不禁激跳起來。

鍾蕾好象看到濤卷浪翻的大海了,看到那蔚藍色的大海之上猶如海市蜃樓一般浮起的城市。台灣,新竹,那聞名世界的生產精密電子和電腦設備的科學工業園區……。一張老人的臉慈祥地笑著,從那遙遠的地方向她久久地凝望。

有父親的地址了,可以給他寄信。鍾蕾拿出了紙和筆。

“尊敬的洪開源先生: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在這裏喊你一聲“爸爸”!這兩個字已經在我的心底喊了十幾年,我是多麽渴望見到自己的父親啊。是誰給了我原初的生命?是誰讓我得以來到這個世界上?這個疑問讓我困惑,讓我痛苦。

我是鍾文欣的女兒,我在大海的這邊,我在你曾經來過的大陸汀州市。

每當我彈響當年你給我母親買的那架“克利斯多佛利”鋼琴的時候,我就在悠悠的琴聲中思念你。我想,或許正是你將生命給予了我……”

寫完這封信,鍾蕾有一種精疲力竭的感覺,仿佛所有的力氣都隨著筆尖泄出了軀殼。曙色微露之時,鍾蕾軟軟地躺在**,靜靜地諦聽著自己的血在周身湧流。那是另一個人給她的血,砰砰,砰砰……,那是血的腳步聲,那是血在叩門,那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近,有什麽就要出現了,就要出現了!

鍾蕾象蹦出水盆的魚一樣大口大口地喘氣,她發現自己有點兒走火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