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不過是隻“鴨”

汀州是個有著數百萬人口的都市了。汀州有許多聳入天際的寫字樓和商廈,有高級住宅小區,有五星級的賓館酒店,有規模宏大的體育館所,有氣勢非凡的展覽中心……這些現代化的建築是由內向外呈浸潤型展開的,快速的浸潤每每留下一些浸泡不到的死角,象淋巴結一樣被囊裹其間,這些大大小小的淋巴結就是都市裏的村莊了。

說它們是村莊其實早已產生了變異,那情形就象時下流行的轉基因食品,從外形特征到內在品味都與原品原種相距甚遠。獨家獨院的村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高低胖瘦錯雜不一的樓群。樓群大多來自村民獨具匠心的設計,那種量體裁衣的風格浸透了村民們精打細算的傳統精神。通風談不上了,采光談不上了,邊邊角角都要犁到,行行畦畦都要種上,都市村莊的村民們就這樣多種經營地種植了它們的樓房。

這些樓房內除了少數房主外,大多是外來的租房戶。他們是一些形形色色的打工者和做小生意的人。人多了免不了會有多種多樣的需求,樓群間的一些小街上就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小飯鋪、小賣鋪、修鞋店、理發店、雜貨店、小藥店……,進進出出的人頭攢動不已,熱熱烘烘煊煊騰騰,猶如發了酵的牛糞堆。

石大川就象一隻不知辛苦的蜣螂,在這些樓群中鑽來鑽去。他在尋找一處合適的房子,好安排魏彩彩。他向魏彩彩許下過諾言,等他在城裏站住腳,就把魏彩彩也弄到城裏來。

那諾言這一次一定要兌現。

石大川昔日欠下魏彩彩的帳實在是太多太多了,隻怕再不還,就成了一筆還不清的帳,就得把自己給還進去。

……

石大川在魏廟初中上學的時候,魏彩彩是他的同桌。在石大川的視覺中,這個同桌女孩最出彩的就是黑油油的發辮和耀然其上的彩色發卡。模樣最出彩的女生在班裏卻功課最差,因此就和功課最出色的石大川坐在了一起。

石大川家的日子那時依然過得緊巴巴的,他上學了,他不能再去磚窯幹活掙錢,可是母親的病卻要花錢。那一年冬天石家殺了豬,家人舍不得吃,隻留了兩刀肉,剩下的就由父親帶著石大川一起拉著車到集上去賣。父親和石大川吆喝著,與人討價還價,到晌午的時候,肉才賣出去一少半。

石大川留意到他們的肉攤旁邊有個乞討的男孩兒,年齡瞧上去和他差不多。那男孩兒的兩條腿殘了,被繩子綁在身體兩邊,望上去就象兩隻彎牛角。兩雙草鞋是穿在手上的,他用雙手撐著地走路。他的屁股下麵綁墊著一塊汽車輪胎皮,隨著手的移動,屁股就象磨盤一樣在地上嚓嚓啦啦地磨。

乞兒頻頻地向路人做磕頭狀,然而他的身體卻無法彎下去,隻能前前後後地搖,於是他看上去就象是一個可笑亦可悲的小不倒翁了。

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罐放在小不倒翁的麵前,路人將硬幣投入,鐵罐就會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那鐵罐不住地響,就象小雨在不停地落。石大川癡了,石大川呆了,那聲響在他的耳朵裏猶如迷人的天籟,有一種讓他無法抵禦,無從逃避的**力。

滿了,滿了……,他欽慕地想象著,他滿耳滿目滿心都充盈著金錢的聲、光、色。

從集上回家以後,石大川隻要一想起這個情景,就會生出莫名的興奮來。那情景猶如一個蠱,一個魘,俘獲著他,糾纏著他,讓他無法逃脫。

寒假很快就要結束,新學期開學的時候石大川必須向學校交納三十五塊錢的書作費。這筆錢弄得父親整天愁眉不展。石大川動腦筋了,他告訴父親他自己會籌措這筆錢。

第二天淩晨時分,石大川就從家裏起身了。他背著鼓鼓囊囊的書包,從石家坡趕往箕縣城。寒冬的風一刀一刀地在他的臉上劃,仿佛在凶狠地威嚇他。石大川不怕,石大川迎著那刀子上,他跑跑走走,走走跑跑,天色剛剛發白,他就來到了箕縣城。

城關的集市上幾乎看不到什麽人影,石大川悄悄地鑽進了路邊的公廁。那是後台旁邊的化妝室,石大川就躲在那裏緊張地做著登台前的準備。他打開書包,拿出他的舞台道具:一條細麻繩,一雙破草鞋,一塊舊汽車輪胎皮,一個生鏽的鐵罐頭筒……。

他走進去的時候,是一個細細長長的少年;等他再度走出來,卻變成了一個矮矮墩墩的殘疾孩子。

不,那不是走,那是挪。套了破草鞋的雙手在地上撐一下,墊了輪胎皮的屁股就往前挪一挪。他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挪著挪著,以奇特的姿態出現在了集市上。

他其實也是在擺攤呢,他花了不少心思為自己選了一個合適的攤位,那是進出集市的人必定會看到的位置。它緊挨著集市中一個最大的肉攤兒,他相信那個大肉攤兒會給他帶來好運氣。到集市上最大的肉攤兒來買肉的人手裏想必都會有點兒閑錢,而有了閑錢的人在拋出一兩個小錢時才會不那麽經意。

他的估計果然沒有落空,擺在他麵前的那個鏽跡斑斑的鐵罐頭筒叮當作響,讓他聽到了世間最美妙的音樂。他陶醉在那音樂之中,他什麽話也不說,他隻是拚命地前後搖動,做著磕頭的姿態。

他演著一個小小的不倒翁,他演著一個可憐的不倒翁。起初他還有些拘謹,有些生澀,他的自尊心讓他抬不起頭,讓他臉紅耳脹。可是那自尊心那羞恥心很快就被金錢的響聲驅散了。他的軀體已被綁做了畸型,那軀殼裏的精神也隨之畸型起來。他漸漸地進入了狀態,及至後來,他竟搖得酣暢淋漓,搖得出神入化了。

等到散了集,他找到一個避人眼目的地方卸了妝。他清點了一番收獲,哇,僅僅一個早上,他就搞到了十幾塊錢!他不無辛酸地回憶起在磚窯裏當小工時的情形,他心裏感慨地想,世上既然有如此討巧的方法可以弄錢,幹嘛還要那麽勞累自己,辛苦自己。

他在小飯鋪裏用胡辣湯和油條把自己犒勞了一番,然後又買回一些油條帶給父親和母親。他帶給小妹石一鳳的是兩個圓圓鼓鼓的糖糕,糖糕裹著一層油油黃黃的外殼,讓他不由得想象出小妹用白白的門牙將它咬開時,那甜甜的汁水流出來的情形。於是,他的心裏就象攪了糖一樣甘甜。

……

從那以後,他又如此這般地做了幾次,每次都有收獲。就在他覺得一帆風順的時候,他卻意外地遇上了魏彩彩。

那是個星期天的早晨,石大川在他的攤位上前搖後仰正練得起勁兒,忽然覺得一個奇怪的目光從旁邊斜射過來。他下意識地轉過頭,於是他的目光就和魏彩彩的目光相遇了。刹那間,石大川覺得周身癱軟,似乎真得要一腦袋栽在那個鏽鐵罐前,就那麽長磕不止,再也抬不起頭。

魏彩彩穿著嶄新的大紅羽絨服,她看上去那麽耀眼,就象一團讓人不敢正視的旺火。魏彩彩的身邊還有一位個頭與她相差無幾的姑娘,那姑娘毛圍巾毛大衣,望上去毛茸茸的格外華美。隻是在事情過去很久以後魏彩彩才告訴石大川,那姑娘是她的堂妹。頭天下午魏彩彩到縣城姑姑家來玩兒,晚上就住在了姑姑家。清早,兩個姑娘結伴逛集市,沒想到竟撞上了石大川演的這出戲。

石大川那時真是又羞又慚,還有幾分怕。他怕魏彩彩張口叫他,將他的把戲當場揭穿。石大川緊張極了,他恨不能一頭叩出個洞,就那麽鑽進去遁了形。

感覺中已經過了很久很久,石大川才慢慢抬起頭。魏彩彩和她的女伴早已沒了蹤影,隻有麵前那個鏽鐵罐叮叮當當地響著,仿佛是在回報方才他這番不同尋常的躬叩。

石大川無心再演,他匆匆地收攤,急急地離去。

第二天,石大川正在地窖裏起蘿卜,妹妹一鳳忽然跑來喊,“哥,快去,你的同學來了!”

石大川趕忙從地窖裏鑽出來,等他跑到自家堂屋一看,隻見魏彩彩正笑眯眯地坐在那兒。石大川的臉頓時熱辣辣地發脹,昨天清晨剛剛在縣城的集市上發生過那樣的一幕,此刻他真拿不準對方的來意。

魏彩彩顯然看出了他的窘態,於是便細聲細語地說,“俺是到你們村送豆腐來的,順便看看你。”

魏廟和石家坡是鄰村,魏彩彩的父親在鄉衛生院當醫生,她母親和哥哥在村裏開著豆腐坊,石家坡是有好多戶人家,常吃她家的豆腐。

“哦哦哦。”石大川感覺到對方並無惡意,就輕鬆地笑了笑。

直到這時候,石大川才留意到堂屋的條案上放了一大塊老豆腐,還有厚厚的兩迭“千張皮”。一股新鮮豆製品的氣味在堂屋裏彌漫著,聞上去分外誘人。一鳳已經忍不住了,她扒著條案說,“哥,她帶來的豆腐,可香哩。”

說完,貓一般迅捷地伸出手,在豆腐上搔下一塊來,叭唧叭唧地在嘴裏嚼。

石大川喝道,“瞧瞧你,幹什麽!”

魏彩彩說,“讓小妹吃嘛,送貨時帶的多,不想再拿回去。這些就是給你的。”

石大川搖搖頭,“做豆腐也不容易,哪能就這麽吃。多少錢,我給你。”說著,手就去摸衣袋。

魏彩彩頓時露出了嗔態,“給你就是給你的嘛,不想要,俺可就拿去喂豬了。”

石大川了解這個女同學的脾氣,她要是嬌橫起來大家都要讓她三分。於是,石大川連連說,“好好好,我收下了,謝謝你,謝謝。”

魏彩彩說,“咱這也是互相幫助嘛,快開學了,俺做的寒假作業不知道對不對,想借你的看看。”

石大川明白這不過是個借口,卻裝做懵懂的樣子說,“行,行,沒問題。”

從那以後,隔段時間魏彩彩就會到石家坡送豆腐。來了之後,她必定帶些豆腐、“千張皮”之類的東西送給石家。除了吃的,她還會給石大川的母親捎些藥,那些藥都是她從做醫生的父親那裏搞來的。

石大川記得那年刮起秋風的時候,魏彩彩給小妹帶來了一件棉衣。那件棉衣讓小妹樂得象稻場上的麻雀,也讓躺在**的母親象受了大恩一樣分外感動。魏彩彩離開家的時候,母親撐著身子坐起來,對石大川說,“還不送送,你去送送呀……”

其實魏彩彩每次來,石大川都是要送的,隻是這一回送,那感覺就不同了。魏彩彩的笑與往日不同,往日是臉在笑,這一回卻是亮晶晶的瞳仁在笑了。往日是一前一後走的,這一回卻是肩挨著肩,人出了門,魏彩彩的手就挽在了石大川的臂彎上。腳下也有些不同了,魏彩彩腳下**著船,身子也就悠悠地晃著,猶如一枝四下攀纏的軟藤。

已經立了秋,白天漸漸短下來,還沒有走到村口,稻場那邊的樹影就融進了暮色裏。石大川擔心天色黑了,魏彩彩走夜路不方便,不由得放快了腳下的步子。

魏彩彩說,“慢點兒嘛。”

石大川說,“天快黑了。”

魏彩彩說,“黑怕啥,就是要它黑哩。”

是那種支使人的口氣,並且含著一種笑的味道。那味道讓石大川有點兒慌,有點兒怕。在全班的女生當中,魏彩彩最愛支使人,似乎那是她生就的權力,——因了她的美,她的嬌。

石大川隻好隨著她慢慢地走。

把遠處的山影走沒了,把近處的村路走沒了,把星星走了出來,把月亮走了出來。月光是那種白蒙蒙的淘米水,魏彩彩的牙是白晶晶的米粒。

“俺累了,咱們歇歇吧。”魏彩彩說完就站住了腳。

沒走幾步路呢,可是魏彩彩分明在喘了。喘出的聲音有些急,有些粗。石大川也不由自主地停下腳,和她麵對麵地站著。石大川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裏一閃一閃地跳著光。石大川緊張地把目光移下來,唔,這樣更糟糕,石大川盯在了對方的胸脯上。那胸脯已經有凸突的模樣了,象草皮下的春筍在頂著土。

那個年齡的少女,比男孩子發育得早些,個頭也往往比對方高些。石大川忽然覺得有什麽東西向自己壓下來,讓他心裏一陣陣生怯。

他正想往後退,魏彩彩卻閉著眼睛,急切地命令道,“快,親親呀!……”

他戰戰兢兢地挨上去,對方也顫抖著迎過來,牙齒與牙齒隔著嘴唇不顧一切地碰撞著,完成著彼此的初吻。那初吻是腫脹的,帶著些許腥味兒,還有吮不完的甜。

兩人直吻得眼前發黑,幾乎要昏厥。

好不容易才透過氣,魏彩彩久久地望著他,隻說了一句話:“咱們全班就你行,咱們全校就你行,……”

這句話,讓石大川大為感動。

後來,石大川果然以全校最好的成績考上了鎮高中,又從鎮高中考進了汀州市。在那些年月裏,魏彩彩到石大川家走動得更多更勤了,她以行動向人宣示:她是石大川的人。

這一回,為了給石大川的父親治病,她又賣了血。

自從來到汀州,石大川越發看得清楚了,魏彩彩這種鄉下姑娘不是他要娶的人。雖然不娶她,可是也要讓她脫離苦海,石大川不願意讓人嚼舌頭,說是這麽多年他家白沾了魏彩彩的便宜。石大川要回報魏彩彩,他要把魏彩彩弄到汀州,讓她也變為城裏人。

此時,石大川在“都市村莊”裏鑽來鑽去,就是為了給魏彩彩租房子。位於汀州市東郊的這處“都市村莊”叫做齊寨,從這裏走出五十米,就是汀東大街。汀東大街也是一條餐飲街,路兩旁林林總總排列的全是餐館和飯店。石大川曾經在**為“湘味香”酒樓的女老板效過力,一來二去的就有了些交情。石大川告訴這位女老板,他自己“鄉下的表妹”想到館子裏來端盤子。那女老板一口答應了。每月三百塊錢,還管中午和晚上兩頓飯,這收入遠遠超過了在村裏種莊稼的男人們。石大川已經想好了,讓魏彩彩先這樣做著,慢慢地再看機會跳槽,慢慢地就能在汀州站住腳。他和魏彩彩並無婚約,做到這一步也算是對得起魏彩彩了。

石大川幾乎將這裏的出租房看了個遍,眼下的這一處差不多是性價比最合適的房子了。一室一衛,每月隻要二百元錢。隻是房東的條件是一次付清一年的房租才能入住,石大川想讓他答應暫付半年。

“半年房租也可以,”房東慢條斯理地說,“那就把半年的水電費預付了吧,多退少補。”

“半年的水電費是多少?”

“六百。”

石大川苦笑了,加上半年房租,差不多還是得兩千塊錢嘛。租下房子,光板床沒法睡吧,總得添置被褥,總得買些鍋碗盆勺之類的生活用品吧,那都得要用錢,錢……。石大川手頭有點兒緊,阮珊付給他的錢,他剛剛給父親寄去了。

兩個人纏來纏去,房東不耐煩了。汀州的出租屋是緊俏貨,房東不愁租不出去。房東瞥了瞥石大川說,“行了行了,你要是覺得價錢不合適,就另外去找便宜的吧。”

石大川趕忙說,“別別別,我還就相中你這房子了。這是一千塊定金,房子你給我留著,一個星期之內,我肯定全部付給你。”

房東說,“三天。”

石大川咬咬嘴唇說,“三天就三天。”

房東就收下錢,寫了條子給石大川。

石大川一出門就給鍾文欣掛通了電話。

在電話裏聽到曉雄的聲音,鍾文欣有點兒喜出望外。“噢,曉雄!你跑到哪兒去了,怎麽到處找不到你?”

“出了一趟差。”曉雄平靜地說。

鍾文欣卻很難平靜下來,她的身體在呼喊,她的身體餓了。

“我想盡快見見你。”她說。

“當然,隨時為你服務。”

“那就今天晚上吧,八點整,還在寶麗賓館。”

真是心有靈犀呢,鍾文欣放下電話仍舊不住地感歎。方才她一邊察看著公司的進貨單,一邊還在心裏想著這個男人。可巧,這個男人就把電話打來了。

自從鍾文欣發現這個叫做曉雄的男人象韓冰之後,鍾文欣的感覺就有些異樣。這個曉雄不過是個應召男吧,與之交往本不該有什麽感情色彩,可是僅僅十天半月不見麵,鍾文欣居然會生出惦念來。

約定歡會的電話是曉雄主動打來的,想必他也有惦念的心思吧。這樣想了,鍾文欣就覺得心裏甜絲絲的。

鍾文欣提前半小時到了富麗賓館,她打開電視坐在沙發上一邊看一邊等,居然有些焦急,居然有些忐忑,那滋味就象在赴情人的約會。她沒來由地討厭起走廊裏的厚地毯了,讓人聽不到一點兒腳步聲。她索性將電視的伴音閉掉,隻剩下圖象。電視屏幕上那些小人走來走去的,竟然都模模糊糊地走成了曉雄的模樣……

真是職業化的作風,八點整,曉雄踩著鍾點兒露麵了。一進門,鍾文欣就緊緊地擁住了他,那份欣喜,那份衝動,就象重逢了久別的戀人。

曉雄即刻入戲,烘著雲托著月,默契地做著配合。奏完開場的序曲,鍾文欣這才啞然一笑,覺得自己未免也太迫切了一點。應該來點兒矜持吧,應該來點兒從容吧,於是,兩人便坐在沙發上小憩,親親熱熱地聊著天。

鍾文欣問起曉雄這十幾天的去向,曉雄沒有詳談,隻是輕描淡寫地說是“出了一趟差”。鍾文欣不由得嘀咕,一個在讀的研究生,會有什麽差好出。沒容她多想,曉雄已經打開提包,取出了一套精致的銅勺。

“沒什麽好帶的,送給你一個小禮物。”

那套銅勺閃著薑黃色的光澤,乍一看上去就象燦爛的黃金。勺柄的中間鑲嵌著烏溜溜的紫檀木,給生硬的金屬添了些木質的溫柔。勺柄的上端鐫著合掌祈禱的小佛,小佛騎著大象,似乎在走著漫漫的長路。勺柄的下端雕飾著條格狀的圖形,望上去猶如佛寺的圍柵。

雖然隻是小小的禮物,卻給鍾文欣帶來了深深的感動。女人就是這樣,她們最在意的常常隻是男人的惦記,她們最需要的往往隻是她們能夠駐留在你的心裏。

情不自禁地將那禮物貼在胸前,鍾文欣已經感覺到欣慰和滿足了,她卻還要再加以證實。她仰起臉兒問曉雄,“這段時間,你想過我嗎?”

曉雄點了點頭,“想。”

他或許是想過的,阮珊很難激發起他的工作情緒。這一趟隨阮珊出行,真是讓他勉為其難了。

再度的確證讓鍾文欣有點兒自我陶醉了,當然啦當然啦,曉雄的確是想她了,曉雄還特意給她帶回了禮物嘛。

在陶醉的感覺中,鍾文欣與曉雄上了床。鍾文欣閉著眼睛,溫柔地撫著他,溫柔地感知著他的進入和存在。女人在這種時刻總是本能地不使用視覺而使用觸覺,視覺是固執的,它隻相信它自己,它隻拘泥於它自己。觸覺則是寬容的,它容留著想象縱容著想象,於是想象的空間就得到了無窮無盡的延展。

鍾文欣在想象的空間裏貪婪地汲吸著,她不經意地睜開眼,忽然發現曉雄那張貼近的臉上似乎有什麽異樣。那是曉雄的眼神,那眼神是空洞的遊離的,就象空明的蟬蛻雖然駐留在樹枝上,然而鳴蟬卻早已飛離。

“你,怎麽了?”鍾文欣問。

“沒怎麽。”鳴蟬又飛回了蟬殼裏。

“你在想什麽?”

“沒想什麽。”

曉雄拍了拍女人的**。他當然不會告訴身下的這個女人,方才他想的是給魏彩彩買什麽樣的被子。商場裏最便宜的貨色也要兩百多塊錢,他在批發市場裏看到了一種處理品,不到一百塊錢就可以搞定了。和鍾文欣事畢之後,他應該能夠拿到三百塊錢,是買下那床被子呢,還是全都填到房租裏?

曉雄盡心盡力的工作使鍾文欣漸漸達至了滿足,本想小憩片刻再纏綿一次的,沒想到兩人卻相擁著沉沉睡去。翌日清晨,曉雄朦朧地睜開眼,發現枕邊是空的。四下望望,竟然也沒了那些女人昨夜脫下的勞什子。

睡意頓時消盡,曉雄心裏驀然閃出一個念頭:這女人莫非走了不成,她還沒有付錢呢!

一個激靈坐起來,正想跳下床去察看,就聽到衛生間裏傳出些響動,隨後的腳步聲很輕很輕,顯然是刻意為之的。鍾文欣在那腳步聲裏出現了,她已經穿戴整齊,描好了眉眼。

果然是要悄悄溜走,這女人!

看到曉雄已經在**坐了起來,鍾文欣笑笑說,“喲,想讓你多睡一會兒,還是把你鬧醒了。我這就得走,今天公司那邊的事情很多。”

媽的,這就走啦?還沒有付錢呢!曉雄幾乎要把話脫口說出來。

“謝謝你昨天送給我的禮物,我也留了一個禮物給你。”鍾文欣拍了拍曉雄的枕頭。

曉雄這才發現枕邊放著一個化妝包,小包雖然精巧,卻不是新的。

“這是我帶在身邊的東西,”鍾文欣情意深深地說,“在你身邊留下它,就留下了我的氣味。”

媽的,給錢呐,給個破包算什麽?曉雄心裏啐著。

他在想著如何張口要錢,鍾文欣卻很快地在他額上印了一吻,旋即轉身離去。

曉雄不無沮喪地捏了捏女人留下的小化妝包。

咦,手感竟有些異樣。

把它打開,就看到了小鏡子,口紅管,眉筆,眼影粉……,在這些女人的愛物下麵,放著一迭鈔票。

整整一千元。

有那麽一瞬間,曉雄生出了愧意。這女人還真是有情有義呢,而自己呢還真是掉到了錢眼兒裏,還真是看扁了她。

那愧意那感慨僅僅是一掠而過罷了,曉雄的手指隨即就緊緊地捏起那迭鈔票,將它們塞進了錢夾裏。太好了,太好了,他欣欣然地想,這就可以去把房子租下來,魏彩彩很快就可以到汀州來了。

鍾文欣在富麗賓館的泊車場打開她那輛淩誌車的時候,情不自禁地回望了一眼賓館的客房大樓。她用目光尋找著那扇窗戶,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浴缸,那張大床,那個還睡在大**的男人……

她真有點兒想轉身再回去。

她明白,她懂,這叫戀戀不舍,這叫依依難分。或許,對曉雄這種男人是不應該有這種感覺的。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隻要付了錢,就銀貨兩訖。被消費過的男人不過是一盒吸空了的果汁,應該將這空盒袋隨手扔進垃圾箱裏。

可是,鍾文欣卻舍不得扔。

她又摸了摸曉雄送給她的那套銅湯勺,它們沉甸甸的,仿佛是一些珍貴的金子。以後就把它們擺上餐桌吧,鍾文欣想,這樣天天都能看到它們。不不不,還是把它們擺在書房裏好,用一個工藝瓷盤裝著,可以把它們擺成一朵花……

一路上開著車,一路上胡思亂想。隻是到了公司,隻是忙起來之後,才把這些念頭淡忘了。

臨近中午,鍾文欣忽然接到阮珊的電話。

鍾文欣說,“喲,你什麽時候從廈門回來了?”

“廈門?嗯,回來了。”

“孩子他二姨好嗎?”

“二姨?嗯,好,好。”那邊含含糊糊地應著。

“手癢癢了吧,是邀我晚上去你那兒打麻將?”

“不,是想中午請你吃頓飯,咱們一起坐坐。”

“哎喲,請吃什麽飯嘛,咱們姐姐妹妹的,還客氣什麽。”鍾文欣不以為然地說。

“不是客氣,就是想請你吃吃飯說個話。咱們說定了。十二點整,在紅棉酒家。”

放下電話,鍾文欣覺得有些蹊蹺。這個阮珊,說話吞吞吐吐的,還真讓人猜不透會有什麽事兒。

帶著那點兒疑惑,,鍾文欣準時去了紅棉酒家。大堂裏坐的是散客,鍾文欣一邊慢慢走,一邊四下張望著找阮珊。冷不防聽到阮珊的聲音在身旁響著,“文欣,在這兒呐——”

鍾文欣偏轉身看去,忽然嚇了一跳。旁邊桌台上坐的女人是阮珊麽?兩個眼窩是青黑色的,半邊臉和整個嘴都腫脹著,下巴上還捂了塊白紗布。

鍾文欣“喲——”了一聲,卻沒好意思張口相問,隻是掩飾地笑了笑,然後坐了下來。

“我這樣子怪嚇人吧,”阮珊自嘲地撫撫臉說,“出了一點兒事兒,破了一點兒皮兒。”

鍾文欣這才把目光盯上去,關切地問,“不要緊吧?”

阮珊吸溜吸溜嘴,苦笑著說,“沒關係。”

鍾文欣也就不再問什麽,底牌都在阮珊那兒,她等著阮珊自己翻。

上了菜,喝了一口紅葡萄酒,阮珊感歎地說,“文欣呐,你發現沒有,這個世界不是咱們女人的。”

“嗯。”鍾文欣隨口應著。其實呢,自從鍾文欣開了自己的公司打下自己的一片天下之後,她已經不這麽想了。

“當大官的,發大財的,都是男人們。就是有那麽幾個女人,也不過是這個男人世界的點綴罷了。”

“可不是嘛。”

“這個世界的眼光也是他們男人的喲。你瞧瞧吧,他們男人誰能把女人多多地搞上手,誰就本事大。咱們女人呢,得給他們守著貞潔,得為他們從一而終,你說說,這是不是太不公平,太不合理啦!。

“是不公平,是不合理。”

鍾文欣嘴上附和著,心裏卻想,這個阮珊今天是怎麽了,忽然間發哪門子牢騷啊。

“就說我們家朱衛和吧,隔三岔五地帶著野女人滿天飛。所以這一次啊,我也出去散了散心。”

阮珊長長地舒口氣,心中似有無限的快意。

她一邊打開手提包,一邊說,“出去也沒什麽好買的,給你帶了個小禮物。”

阮珊把那禮物拿出來,鍾文欣頓時怔住了。那是一套精致的銅勺。勺身閃著黃金般的光澤,勺柄的中間鑲嵌著烏溜溜的紫檀木。勺柄的上端鐫著合掌祈禱的小佛,小佛騎著大象,似乎在走著漫漫的長路……

這和曉雄送給她的那套銅勺是一模一樣的。

刹那間,鍾文欣似乎明白了什麽。她擺弄著那套小玩藝兒,嘴角略帶譏誚地說,“怎麽,廈門也賣這種東西呀?”

阮珊答道,“什麽廈門?你看好了,這是泰國貨。”

“喲,出國玩了?你不是說,你去廈門孩子她二姨家了嘛。”鍾文欣故做驚奇。

“哎喲,廈門哪有新馬泰好玩啊,”阮珊臉上露出得意來,“文欣,我請你來就是給你打個招呼,不管誰問,你就說我是跟你一起去的。”

鍾文欣說,“可以是可以,但是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你得告訴我,跟你一起去的人是誰。”

“噢,”阮珊不經意地回道,“我帶的是曉雄呀。”

雖然早已猜到了是誰,可是此刻阮珊嘴裏真的說出這個名字,鍾文欣還是覺得心裏一陣剌疼。仿佛是一種報複,仿佛是一種回擊,鍾文欣用幸災樂禍的口氣說,“晚了,晚了,我已經見過你老公了,他已經知道我沒有跟你去新馬泰。”

阮珊狐疑地問,“不會吧?”

“真的,在‘老爹火鍋城’吃飯,我陪著客戶來,他也陪著客。”

阮珊這才恍然大悟,她捂了捂臉上的傷口,嚷嚷道:“哇,怪不得朱衛和出手就打,還不依不饒地逼我交待。”

鍾文欣窩著無名火,竟脫口道,“我看打得還輕。”

說是開玩笑,卻掩飾不住那種咬牙切齒的味道。

阮珊回過味兒來,她愣了愣,目不轉睛地盯著鍾文欣說,“不會吧,你生氣了?”

那層紙被對方一指頭捅破,鍾文欣越發生氣了。她吊著臉說,“你不夠意思啊,要朋友給你幫忙,走的時候還不給朋友講實話。”

阮珊仰起臉哈哈笑起來,笑夠了,才用勸解般的語氣說,“哎喲,我說文欣,你那點兒心思我還能看不出來?不就是怪我帶走曉雄了嘛。你也太小心眼兒嘍,他又不是你老公,值得生那麽大氣?”

鍾文欣辨道,“誰說我生氣了,誰說我生氣了!”

雖然竭力控製著,聲音還是很高,臉還是漲得發紅。

阮珊不悅了,“哎呀呀,文欣,就算你姐姐錯了行不行?可是你想想,就算我不帶他,也擋不住會有別的女人帶。誰給他錢他就陪誰,他不就是隻‘鴨’麽。”

鍾文欣坐不住了,她忽地站起來,轉身就走。

似乎聽到阮珊在後麵喊了幾聲。

開車上路的時候,鍾文欣還在生悶氣。回到家裏,喝了一杯濃果汁,心情才慢慢平靜下來。這才有些自責,這才覺得自己有些過份。怎麽會呢,自己對曉雄也確實太在意了吧。

阮珊說得不錯,他不過是隻“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