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比都市人更都市

汀州市經濟開發區的十八洞高爾夫球場是韓商投資興建的,那裏引進的草坪就象毛毯一般細密而富於彈性。球場的附設建築是清一色的圓木屋,那些遠道運來的紅杉圓木粗粗地鋸斷了,然後仿佛不經意地一壘一搭,就成了一座座木房子。紅杉橫斷麵的年輪一波一波地**開,猶如湖水的漣漪。圓木周身裹著的樹皮斑駁陸離,望上去仿佛依舊在氤氳著大森林的氣息。汀州獨一無二的高爾夫球場要的就是這種獨一無二的情趣,要的就是這種獨一無二的品位。

前不久一個偶然的機會,曉雄陪著一位富婆來這裏玩了一次高爾夫球。整整一個下午,曉雄都在那裏起勁地揮動高爾夫球棒,可是討厭的小球居然一次也未能滾進球洞裏。曉雄的動作和表情想必有些可笑,逗得那位富婆開心不已。就是在那一刻,曉雄給自己派定了新任務:一定要學會打高爾夫。

自從把雙腳邁進都市,曉雄就在心裏拿定了主意,要把都市所有的時尚都披掛起來,讓自己從頭到腳都成為都市人。

此刻,曉雄正坐了出租車去往經濟開發區的高爾夫球場。快速道兩旁的景物飛快地在他的眼前掠過,新建的樓群富麗而華貴,相形之下那些間或夾雜的低矮的農村土屋就愈發顯得貧賤了。這種剌眼的落差使得曉雄心裏生出許多感慨,他不由得想起了阮珊這個娘們兒說他的那些話。

他媽的,老子就是箕山人!他媽的,老子就是愛說“麵條日(子)!他媽的,老子就是“棗樹疙瘩瘤”,就是吃過大苦掏過大力啊!

……

箕山是數得著的偏遠窮困小縣,石家坡是箕山縣數得著的偏遠窮困小村。石大川家呢,石大川家是石家坡村數得著的窮困戶。

石大川家本不會那麽窮的,窮是被病拖累的。父親做著鄉村小學的代課老師,多多少少也有些錢,可是那些錢都變成了永遠也買不完的藥。先是母親有肝病,臉變黑了,渾身的皮都跟著黑,胳膊和腿越來越細,肚子卻一天天鼓起來。每住一次醫院,家裏就象被賊偷了一回,鍋裏和碗裏的飯菜少了,全家人身上可以換穿的衣服和鞋子也少了,幾幾乎難以為繼。

石大川忘不了母親那張無奈的臉,忘不了母親咬著牙惡狠狠地念叨,“我怎麽不死呀?我死吧,死……”

聽了母親的話,石大川就抱著母親的腿哭。“娘,你不死,你不能死。”然而在他心底最隱秘的旮旯裏,卻有一個聲音在嘟噥,“死了,也好,死了,也好……”

那個聲音熟悉而又陌生,那個聲音讓他象打擺子一樣駭怕。

這個家已經不堪承受了,老天爺卻還不停手,老天爺讓父親後來也得了肝病。老天爺一定是沒有心肝的,老天爺如果有心肝,就不應該這樣!

石家坡的村外有一孔磚窯,從九歲起,石大川就在窯上打零工了。他幫襯著挑水踩泥托坯,他湊跟著裝窯出窯。挑水的木桶大呀,比他的兩個腰還粗。木桶裏的水也就是蓋著個底兒吧,他就直不起腰了。直不起腰就邁不出步子,他強掙著直起來,直起來……。裝窯的土磚坯每塊有五六斤重,大男人們一搬就是八九塊,可是他搬起兩塊來胳膊和手就覺得撐不住。托坯和裝窯還算不得啥哩,頂要命的是出窯。常常會趕上客戶急著要貨,於是就得搶窯。那時窯溫很高,人披著濕麻袋進去,過一會就烘得象塊烤軟了的熟紅薯。

石大川記得自己出事那回是個五黃六月天。在那種天氣裏,狗子還知道躲在樹涼蔭下伸著舌頭喘氣呢,可是他卻披著濕麻袋鑽進了悶罐似的磚窯裏。幾個來回他就喘不上氣了,渾身上下水淋淋的,象是剛剛在熱鍋裏焯水後撈起的綠豆芽。還有那些彌漫著的粉塵,它們象數不清的蠓蟲一般往他的嘴巴和鼻孔裏鑽。

“咳咳咳——”他不停地咳嗆著,眼前一黑,幾乎要栽倒。

不能倒,不能倒!娘在衛生院掛瓶呢,娘在衛生院掛瓶呢……,他在心裏給自己打著氣。

他拚命挺著,他要每天給娘掙回三塊錢。

挺著挺著,他漸漸麻木了,仿佛在磚窯裏進進出出的不是他,而是別的什麽人。

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倏然而至,他覺得自己輕飄飄地飛升了起來。飄在天上就覺得身子不當家了,旋來轉去地沒個著落。天是黑乎乎的,依舊熱依舊悶,依舊憋得人透不過氣。

終於下了大雨,嘩嘩啦啦地淋著,好痛快……。

他睜開眼,看到爹在哭喊,窯主和幾個夥計都精疲力竭地望著他。

原來他方才已經死過去了,整整澆了五桶涼井水,這才活轉過來。

他媽的,老子可不是吃過大苦掏過大力麽!

……

出租車在高爾夫球場前的泊車坪上停穩了。這兒沒有石大川,這兒隻有曉雄。

曉雄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動作從皮夾裏取出鈔票付了車費,然後懶洋洋地推開汽車門走了出去。那份從容,那份慵倦,完全是一種有閑人的神態。他穿過泊車坪往前走,一眼就瞥見了那輛卡通玩具般的小“威姿”。

“嫩嫩來了!”他的心怦然而動。

卡通玩具般的“威姿”車是寶石藍色的,從車裏走出來的姑娘出奇得嫩白。初次見到這幅情景時,他就在心裏把她叫做“嫩嫩”了。“嫩嫩”用遙控器鎖好車,腳步輕盈地往球場入口處走。曉雄也象被遙控著似的,不由自主地跟在後麵。

就象電腦遊戲的熟玩家一樣,曉雄其實是十分熟諳對付女人的通關要義和致勝秘訣的。可是說來也怪,對方越是世故越是老練,曉雄就越是得心應手越是從容自如;如果對方是個新手呢,他反而變得拘謹起來。仿佛對方的純潔對方的羞怯是一種著色劑,在不經意間就將他染變了。

曉雄與“嫩嫩”的邂逅就是如此情形。

上次曉雄雖然隨在“嫩嫩”的身後進了高爾夫球場,可是對方始終沒有回頭。“嫩嫩”是獨自來的,換了裝拿了球杆之後,一直在獨自練習,直到離開也不曾望他一眼。曉雄同樣目不斜視,但是無論他把目光落在哪裏,滿眼都是動人的“嫩嫩”。似乎身邊的這片草坪,也僅僅是因為“嫩嫩”的存在而蔥鬱可人。

這次一定要和她搭上話,曉雄心裏暗暗地想。

起伏的高爾夫球場猶如一片綠海,曉雄看到浪穀中的那片帆了。銀白色的帆影在陽光下熠熠地閃著,仿佛在燃燒。曉雄拿著球杆向那邊走,盡可能地走過去,盡可能地靠近。“嫩嫩”沒有向他張望,一次也沒有。

本來就是各練各的球,本來就是互不相幹的。

大約是太緊張了,大約是太分心了,曉雄揮杆的時候,球杆居然會脫手而飛,落在了“嫩嫩”那邊。

“嫩嫩”撿起球杆,笑著說,“喂,你要是能把球打這麽高就行了。”

“對不起。”

曉雄繃緊的身體鬆弛了下來。瞧,這不是對視了麽?這不是說話了麽?事情其實就這麽簡單。

“嫩嫩”的笑容開朗而又自然。“你好象打得比我還差嘛。”

“是,剛剛學。”曉雄愉快地承認。

“你擊球的姿勢不對,你瞧,應該這樣。”

“嫩嫩”雙手握杆,曲著臂彎認真地比劃。

這是個直爽、任性的姑娘,曉雄在心裏做著評判。他學著“嫩嫩”教的姿勢,一次次地演練著。終於,球杆恰如其分地擊中了高爾夫球,那小東西象爭勝的**一樣,向球洞奔去。

“哇,太棒了!”

“嫩嫩”欣欣然地歡呼著,仿佛那是她自己打了一個好球。她那披散的長發在陽光下抖動著,宛如波光流變的漣漪。她和曉雄站得很近了,曉雄不露痕跡地捕捉著她那若有若無的體息。那迷人的體息一波一波地**著,一絲一絲地甜著,就象雨後清新的嫩苞米。

曉雄對女人原本是太熟悉了,對付女人也原本有著太多太多的手段,然而此刻他卻聽任自己做著一個剛剛出殼的新蛹,軟弱得無所作為,無能為力。

“……你上次也來了,是上星期二吧?”

“嫩嫩”的聲音聽上去遠遠的,象是在夢境裏浮著。

“嗯,嗯,是上星期二。”曉雄恍惚地應著,心裏愉悅地想,她其實很注意到他了,她其實很注意。

……

這種白日的夢境被手機的鈴聲打斷了,電話是阮珊打來的,那個肥臃臃的豬婆子。

“對不起,”曉雄趕忙離開“嫩嫩”,到旁邊接電話。

“喂,曉雄呀,沒想到我會給你打電話吧?”

對方用的是聊天的語調。聲音軟軟耷耷,浮浮泡泡,有點兒象母豬的肚膘。

曉雄本能地反了一下胃,他冷冷淡淡地回答道,“沒想到。”

“哎喲,你不知道,打完麻將的第二天呐,我就想找你。”

“是嘛,有什麽事?”

曉雄向“嫩嫩”那邊瞥了一眼,他可沒心思跟電話裏的這個女人聊閑天。

“我想,請你今晚服務服務啊。”那女人說。

曉雄的心異樣地沉了沉,然後回答說,“謝謝你的信任。可是對不起,今天晚上不行。”

能有機會拒絕這個女人,曉雄的心裏生出了快意。

對方好象在笑,好象猜到了他的心思。“哦,我明白,你的業務很忙。”

曉雄沒有接話。

“這樣吧,你把約定的業務推掉,我付給你三倍的報酬。”

哇,三倍呀!曉雄的心激跳了一下。他太需要錢,他從不拒絕錢,何況他還不知道今天晚上會不會有錢入賬。

他咬了咬牙,他又想起了麻將桌上這個女人對他的揶揄。“實在抱歉,今天晚上真不行。”回答完這一句,他立刻掛斷了。他怕再耽擱一會兒,他就會動搖。

就在曉雄打電話的時候,“嫩嫩”獨自打著球,漸漸地遠離了他。

莫非“嫩嫩”發覺身邊的通話是肮髒的麽?曉雄怯怯地想。這念頭讓他自卑起來,他居然未能再度提起心勁兒,去接近“嫩嫩”。

此後他隻是遠遠地張望,直到眼巴巴地看著那姑娘最終離去。

失去了“嫩嫩”的綠草坪變得黯然失色,他也心情黯然地往外走。出了高爾夫球場的大門,正要招手攔出租車,身上的手機忽然響了。那是鍾文欣打來的,約他去寶麗賓館用晚餐,然後在那裏陪她過夜。

唔,真是老天有眼,雖然拒絕了阮珊,今夜他卻並沒有落空。

鍾文欣的夢濕漉漉的亂糟糟的,還帶著一股下水道的氣味兒。洪開源的哨牙和厚嘴唇就堵著她的嘴,那氣味兒正從洪開源的嘴裏汩汩地往外冒。鍾文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似乎要窒息。

二十二歲的花瓶擺在洪開源的寫字間裏,二十二歲的鍾文欣是公司裏最漂亮的女孩兒。鍾文欣剛剛被擺進總經理室的時候,總經理洪開源在她的眼裏還是一個父親般慈祥的小老頭。鍾文欣的任務除了接接打打電話收收送送文案什麽的,再就是陪著洪開源去見見客人,吃吃飯說說話跳跳舞什麽的。在此期間,洪開源並不曾對她動手動腳,至多不過是說句帶點兒葷味兒的笑話,或者找個什麽借口,給她額外多發幾個紅包罷了。

那一年的春節前昔,洪開源說是要到珠海的海花度假村與韓國的客商談一樁生意,要鍾文欣陪他同行。鍾文欣有些猶豫,她原本打算春節回家與父母團聚的,再者她也有些預感,覺得此行會有什麽不尋常的事情發生。最終她還是去了。陪老板談生意是公司的業務,她不應該推托。老板的計劃雖然有些曖昧,不過隻要自己把持得住,應該不至於出什麽大格。

陪著洪開源飛到珠海,她才明白所謂生意隻不過是和一位在珠海開公司的朋友見了見麵吃了頓飯而已。第二天就是除夕,白天洪開源帶著她轉了轉商場遊了遊景點,晚上兩人就坐在露台上賞月觀海。不知不覺地吃了很多瓜果喝了很多紅酒,終於要睡覺了。洪開源卻一把摟住她,又要把她當做零嘴兒吃。

看上去幹幹癟癟的小老頭居然會有那麽大的力氣,他彎彎腰一挺身,就把鍾文欣象布袋一樣扛在了肩上。鍾文欣叫喊著,求告著,洪開源仍然象得手的獵人一樣興衝衝地扛著她往大床那邊走。

大床就是剝宰獵物的案台,鍾文欣被甩上去,洪開源捋袖伸胳膊地動了手。

“不!不!——”鍾文欣尖厲地哀叫,拚命地掙紮。

那叫聲就象衝鋒的號角,讓洪開源興奮莫名。“哧——”地一聲,鍾文欣的真絲體恤被撕開,露出了文胸。

洪開源的小眼珠裏有灼熱的亮光欣快地閃動,鍾文欣隻是在事後很久才明白,這個男人要的就是女人的喊叫,要的就是女人的掙紮,要的就是那種在女人的抵抗中將其強暴的感覺。

當時她卻來不及多想,她隻是本能地伸出雙手,在對方的臉上狠狠地抓了一把。幾條殷紅的血痕鼓起來,宛如充盈的活蟲。

洪開源瘋了,洪開源狂了,他風卷殘雲般撕光了了鍾文欣身上所有的披掛,用一種跡近猙獰的凶惡撲壓上來。

那一刻的感受是撕裂,鍾文欣覺得她就象衣物一樣被撕裂開來。她在洪開源的身下呻吟著,輾轉著,痛楚和愉快奇怪地混雜在一起,就象調酒師勾兌出的一杯色澤斑駁的雞尾酒。

那酒讓她迷眩,讓她沉醉,她徒費氣力地拒絕著,她欲罷不能地暢飲著。她在半醒半醉之中與對方打鬥不已,搏戰不已。她撕抓著對方的前胸和後臀,讓那些部位全都披了紅掛了彩。

在搏戰中,鍾文欣的頭被推到了床邊,當她的腦袋順著床沿墜下去的時候,洪開源亢奮到了極點。

“啊——”,他大叫著,死死地扼住了鍾文欣的脖子。

鍾文欣幾乎要窒息,天花板、吊燈、地毯、桌腳……全都在眼前倒置著,旋轉著。這一刻,她沉淪到了極深處,也浮飄到了最高點。

……

“喂,你醒醒,醒醒。怎麽了,你怎麽了?”

鍾文欣睜開眼,看到枕邊的曉雄正晃著她。

“沒什麽,我做夢了。”鍾文欣咽了咽唾沫,仿佛是要將殘夢咽回,“我渴了,想喝水。”

“你躺著,我來。”曉雄體貼地下了床。

曉雄穿著一套都彭牌羊絨內衣,望上去柔軟而熨貼,宛如閃著暗光的水獺皮。那是鍾文欣為他買來的,顏色和質地與當初韓冰的那套內衣相似。嗯,這才夠檔次,鍾文欣欣賞著眼前這個她親手裝修的男人,心底又癢癢酥酥地鑽出了那種欲望。

曉雄端著水杯上了床,鍾文欣沒有伸手去接,隻是呶了呶嘴。

唔,這個女人,她是要我喂她。曉雄笑了笑,由著女人靠上來,然後把水杯湊到女人唇邊。

“嗯,不——”女人撒嬌般地搖搖頭,然後將呶起的嘴“噢噢噢“地張開,做一隻嗷嗷待哺的小鳥。

媽的,耍嗲呢,曉雄心裏罵,臉上卻乖巧著,含了一口水,嘴對嘴地喂給鍾文欣喝。女人閉上眼睛,陶醉地吞咽著,臉上露出一副動情的樣子。

曉雄心裏又厭又膩,身子又困又乏。方才他睡得正香,卻被身邊這個女人鬧醒了。看得出女人在做夢,嚷嚷叫叫地說著夢話,手腳也不閑著,搔搔抓抓踢踢打打。曉雄看看表,剛剛淩晨四點鍾,正是睡黎明覺的好時候。於是他就伸出手,不輕不重地拍打女人的臉。原本不過是要讓女人從夢裏鬆脫一下不再弄出動靜,好接著再睡大頭覺。卻不料女人睜開了眼,醒出這許多麻煩來。

女人一隻手將他摟定,另一隻手顫顫地撫著他。不一會兒曉雄就明白了,女人是想要他加班工作。

曉雄沒有露出絲毫不情願的樣子,昨晚洗澡的時候,女人給他送了那套“都彭”內衣。他聽說過“都彭”這個法國牌子,他懂得女人這樣做是因為喜歡他。其實喜歡不喜歡讓他看來都是無所謂的事,喜歡他的女人很多。他注重的是職業道德,他是一個敬業的人,滿足客戶的要求是他的工作準則。

他打起精神,盡心盡力地服務。女人無疑是在渴望著需求著,然而行動起來卻推推拒拒,閃閃躲躲,在**不停地磨轉,讓他額外地消耗了許多氣力。他漸漸躁起來,猛然著力,女人就象雪橇一樣滑向床邊,腦袋垂落而下,散披的頭發在地毯上掃拂不已。

“掐我,掐我!——”女人迫不及待地呼喊。

曉雄的雙手就惡狠狠地掐卡下去。

身下的女人痙孿般地掙紮,忽地翻出眼白。

曉雄下意識地鬆了手。

女人急促地喘著氣,象隻捯氣的雞。

曉雄這才覺得心裏怯了,他怔怔地盯著女人的脖子。那一帶白晰的皮膚上赫然地留著卡掐的紅痕,看上去著實有些驚心動魄。

他擔心女人會生氣,女人卻在他的耳邊喃喃地說,“真好,真好……”

鍾文欣真的是以此方式達致了滿足。洪開源是她的入門師傅,她是在掙紮中在受虐中初享快感的,以後便相沿成習了。

躺在曉雄的臂彎裏,鍾文欣讓自己由亢奮狀態慢慢地轉為平靜。是這個男人讓她如此快樂的,她的心裏溢著愜意,也溢著對身邊這個男人的依戀。她的手不停地撫摸著曉雄的脊背,那情形就象出足了風頭的舞女,在愛撫自己的紅舞鞋。

晨光早已升起,密閉的窗外隱約地傳來汽車的聲響。雖然還戀著床,但是鍾文欣不能不起身了。九點鍾還要會見幾位大客戶,那是已經約好的事情。

鍾文欣一邊穿衣一邊對曉雄說,“對不起,我真想留在這兒。可是今天上午,還有一單生意要談。”

“真的,我也想留在這兒,可是今天上午我還有課。”曉雄說。

洗漱完了收拾好了,兩人一起離開客房。鍾文欣心裏忽然有些依依不舍,於是說道,“走,我找個地方,咱們一起喝牛奶吃皮薩好不好?”

曉雄點點頭,女人買單請吃早點,這等好事曉雄就卻之不恭了。

汀州市有一家“佛羅倫薩”西餅屋,那裏的西點頗有名。鍾文欣帶著曉雄,開車去了那裏。看得出這家店的生意不錯,店前的泊車位幾乎是滿的,鍾文欣好不容易才找了個空位置,插進去把車泊住了。曉雄從車裏出來,正要跟著女人往店門那邊走,忽然有什麽東西一晃,讓他即刻收住了腳。

是那輛寶石藍色的“威姿”車。“嫩嫩”在店裏!陪著這麽個老女人在“嫩嫩“麵前用餐,那可真是有病了。

“喂,曉雄,快進去呀。”鍾文欣在店門前回身催促他。

“對不起,我這才想起來,講義沒有拿,等會兒上課就麻煩了。”

“吃了東西再去。”

“來不及,來不及了。”

曉雄忙不迭地擺擺手,轉身就走,仿佛擔心動作慢了,會被人拖進去一樣。

鍾文欣也就招手道了再見,然後獨自進了店門。

“佛羅倫薩”西餅屋的店堂挺大,店裏的味道十分誘人。那是由蛋糕和麵包的鮮奶油味兒,皮薩餅的洋蔥烤腸味兒和現磨現煮的咖啡什麽的混合而成的氣息。靠牆那邊的貨架上陳列著蛋糕和各式西點,烤皮薩的電爐就擺在收款台旁邊,在那裏做著現烤現賣的表演。臨街的那排玻璃窗下擺著桌子和廂式座椅,供用餐的客人落座。

曉雄既然沒來,鍾文欣也就不想去買什麽皮薩,她打算來杯熱奶和一小塊蛋糕,就這樣把早飯打發了。

鍾文欣排到收款台前,忽然看到女兒鍾蕾站在櫃台裏邊,正和一個領班模樣的人談著什麽。鍾文欣叫了聲,“蕾蕾——”,鍾蕾轉過身看到母親,神色竟有些慌亂。她匆匆地離開那人,然後向母親這邊走來。

鍾文欣說,“蕾蕾,你在跟人談什麽呀?”

鍾蕾說,“沒,沒談什麽。”

女兒大了,很多事都不會給媽媽說的。鍾文欣歎口氣,隨便地問一句,“是來這兒吃早點呀?”

“對,對,吃早點。”

鍾文欣覺得奇怪,“梅姨在家沒有給你做早飯?”

“不,做了。是我自己出來,想,換換口味兒。”

鍾文欣又歎口氣,女兒這是執意要瞞著她了。鍾文欣不再追問,隻是說,“你想吃什麽?”

“和媽媽一樣吧。”

於是,鍾文欣就買了兩杯鮮奶,兩塊巧克力蛋糕。

昨晚折騰了一夜,鍾文欣是餓了。不一會兒,麵前的巧克力蛋糕就進了肚,牛奶也喝下了多半杯。鍾蕾的那塊蛋糕卻還在碟子裏,碰也沒有碰。其實從家裏出來之前,鍾蕾已經用過了早點,自然沒胃口。

鍾文欣說,“蕾蕾,你怎麽不吃呀?”

鍾蕾搪塞道,“不想吃,減肥。”

“肥不肥沒關係,重要的是健康,”鍾文欣把女兒麵前的蛋糕又吃下一半去,然後自嘲地撫撫肚腩說,“你瞧媽媽,身體多好。”

兩人都要上班去,也就不再耽擱。出了門,鍾文欣發動了“淩誌”車,鍾蕾開上她的小“威姿”,母女倆就此分道揚鑣了。

拿個狗屁講義,上個狗屁的課。

曉雄離開“佛羅倫薩”餅屋,立刻打“的士”回了出租屋。身子一挨床,就覺得累了,眼皮墜墜的,要睡覺。曉雄的生物鍾已經適應了他的活動規律:白天睡覺,黃昏之後出去“工作”。

被子剛蒙住腦袋,房東太太就在外麵敲門。“喂,‘石大川’是不是你呀?這兒有‘石大川’的信。”

他趕忙從**跳下來,打開了門。他上個月剛剛換了出租屋,這位房東太太還沒有代他收過信。

白色的信封捏在房東太太手裏,那女人狐疑地盯著他問,“你不是叫曉雄嗎?怎麽又叫個‘石大川’呢?”

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曉雄是我的筆名。”

“筆名?”

“對,是我寫文章時用的名字。”

“噢——”房東太太似乎恍然大悟,她從頭到腳將曉雄重新打量了一番,“你是個自由撰稿人吧?什麽時候把你發表的文章拿來讓我看看。”

“行,行。”曉雄含糊地回答。

將房東太太打發走,曉雄急忙看信。信封上的字狗爬貓跳的,一看就知道不是父親的筆跡,而是小妹一鳳的字。

信裏是這麽寫的。

“哥:

咱爸住院的錢不夠了,他想出院。聽說還得五千塊,彩彩姐不讓給你說,她說你剛寄過錢。彩彩姐說,她想辦法。彩彩姐賣血了。

哥,還有一件事。那就是我想要一個隨身聽,人家說在那邊大商場買便宜得多。俺班賀寶珠有,不讓我聽。

……”

看了信,曉雄睡意全無。

父親凝固的臉象舊年畫一樣貼在他的眼前,臉上最醒目的部分是那副白邊近視眼鏡,因其大因其圓而使父親的臉顯得更小更窄了。

眼鏡是父親殘留的全部斯文,除此之外,他就是個完完全全的山民。

“讀出來”,“讀出來”,“讀出來”……,父親沙啞的嗓門在他的耳邊周而複始地響著。那情形就象送葬的和尚在敲著木魚,念著超生的經文。

從小父親就是這樣在他的耳邊念叨,希冀他能夠脫離苦海,去往另一個全然不同的天地。

父親當年沒有“讀出來”。

“川兒,你瞧這個人,這個人考到北京了。他在北京,他老婆孩子都在北京呀……”

父親老是拿著那張畢業合影照給他看,父親指的那個人看上去鼻子和眉眼兒都很平常。那個人就站在父親的身旁,肩膀頭一點兒也不比父親高。

父親當年在縣裏讀完高中,高考時因為差幾分落了榜,結果就留在鄉下做了代課教師。雖然隻是幾分之差,他的生活與那個“讀出來”的人就天差地別了。

從小學一年級到高中的所有舊課本,父親都小心翼翼地攢著,那情形就象一個集郵迷集攢著舊郵票,等待著有一天它們會升值。

是父親用那些舊課本教他學完了小學的功課,他一天也沒有進過小學的課堂。那幾年是他們家最困難的時期,家裏為了給母親治病欠了許多債,不但無力為他拿學費,有時還得指望用他小小年紀掙來的那點兒錢救救急。讀初中是父親咬著牙做出的決斷,再難再苦也不能斷了兒子讀書的路。

“讀出來!”父親給他鼓著勁兒。

他拚了!——

他不信就讀不出來,他不信!

隻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後,隻是在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現在,他才回過頭看清楚了當年。其實從一開始,他就已經失敗了。

那是命,命定的失敗。

那些成功的登頂者是從山半腰坐著纜車出發的,可是他卻必須從山腳的穀底開始往上爬。沒有可以指望的外援,他靠的是雙腿和雙腳,然而別人卻有充分的外力助他們向上提升。那些人起步時就是最好的小學,然後是最好的初中,然後是最好的高中,因此他們擁有最好的學習環境,最好的教師,最先進的教學手段和最高質量的課外輔導班……

正因為有了這些“最好”做著鋪墊做著烘托,他們才有可能考上最好的大學,擁有了最好的前景並進而得以在最理想的社會位置上立足。

可是他呢?他沒有上過小學,小學的功課是由父親教他的。他在魏廟上的初中,他沒能考上縣一高,他以魏廟初中第一名考上了鎮高中。三年後,他以鎮高中的第一名考上了省城的汀州師範學校,他盡了全力。

然而那僅僅是個不足為道的大專學曆罷了。

他終於畢業了,可是汀州這個幾百萬人口的都市卻沒有他的位置,他隻能重回家鄉箕山,做一個鄉鎮學校的教師。不能,不能回鄉重複父親的人生!他已經知道什麽是都市了,他發誓要成為這個都市的一部份。

是都市繁鬧的商業大街告訴他什麽是闊氣有錢,是都市燈光變幻的歌舞廳告訴他什麽是輕鬆快樂,是都市觥籌交錯的酒樓飯店告訴他什麽是奢華享受,是都市豪華的別墅群告訴他,什麽是另一種生活……

留在都市裏有錢,有錢才能留在都市裏,幾乎是從邁進校門的當月,他就開始找機會四處打工,以求養活自己了。他做過家教,幹過商品推銷員,替礦泉水公司送過水,甚至偷偷去貨運站做過按件計酬的裝卸工……,那一切都是為了錢,錢。他要抹去自己身上那些箕山人的痕跡,他要脫胎換骨地成為都市人。都市人擁有的氣味他也要擁有,都市人會玩兒的一切他也要會玩兒。

當他第一次在美發廳做了發型,換上西裝打上領帶,他發現他比許多都市人更都市。寬肩蜂腰,一米八二的身個,筆挺地往落地鏡前一站,真是帥呆了也酷斃了。他學會了打保齡,學會了打沙狐,他學會了唱卡拉OK,學會了跳舞。

偶然的一天晚上,他在一家舞廳的門前站著。那家舞廳的門票貴了一點兒,五十塊錢一張,讓他有些猶豫。忽然,他聽到身後有人低聲說,“喂,你願意陪我進去嗎?我可以給你買票。”

那嗓音清亮而尖細,聽上去象個女孩。他回過頭,看到了一個混濁而粗重的胖太太。裙子隻有二十歲上下,皮膚的年歲卻加了倍,還有加了倍的香水味兒。他隻是稍稍遲疑了一下,便點了點頭。

胖太太點了桌台,要了果盤和紅酒。舞廳裏燈光幽暗,偏於一隅的那個桌台也就暗得幾乎隻能看到輪廓。那幽暗讓他慶幸,女人帶給他的不良的視覺減弱了,剩下的隻是一些感覺。伸出胳膊勾住女人的腰,手感是豐腴的,顫顫晃晃,仿佛那是一塊碩大的果凍。踩著舞曲的拍點,他帶著她走,感覺裏是一種滯重和沉笨,就象小拖輪拽著一艘歪歪斜斜的大貨船。

他恪盡著“陪”的本份,一曲又一曲地隨那胖女人走下舞池。有那麽一瞬間,他心裏閃過了悔意,一張五十塊錢的門票就買斷了他在舞廳裏的自由——,那種如鳥兒一般四下翩飛,如風兒一般隨意遊走的自由啊!

可是,很快他就釋然了。五十塊錢,那對於他不是個小數目,那是十個盒飯,那是一百個包子!

一次五十,就算是打工吧,他自嘲地想,就算是在扛麻袋。

他坦然地扛著,他那份坦然讓麻袋覺得很滿意。果盤裏的水果吃完了,桌上的紅酒喝完了,終場的燈光亮起來之前,麻袋說,“你願意去吃夜宵嗎?”

當然,當然,累了一晚上,他的肚子也餓了。

麻袋帶他去“粵海酒家”吃晚茶。那裏的燈光是明亮的,兩人相對而坐,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麻袋的臉上布滿了那瓶紅酒的顏色。麻袋麵前的筷子動也沒動,麻袋就那麽看著他吃。看著看著,麻袋忽然開口說,“你願不願意陪我開個房?付你這個數行嗎?”

那句話象個耳光一樣打在他的臉上,他心裏先是憤慨地想,哼,把我看成了什麽人。片刻之後,他又釋然了,走到這一步,往下再走走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就算是多了個打工項目吧,就算是加了個夜班。

於是,麻袋就在“粵海酒家”的客房部開了房間。那是他的處男作,在完成的過程中他始終處於被動,拙於應對,甚至有那麽一點被強暴的感覺。

當然,其中也不無肉體的快意。

還有一下子就到手的三百塊錢。

他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做法有些不堪。他也下過決心,下次絕不,絕不……。可是,即使他找到了諸如小家電產品送貨員,廣告公司業務員這類打工的雜活兒,到了晚上他也會情不自禁地走向歌舞廳、咖啡館、茶社,去尋找那些臉上寫著孤寂的太太們。

從那所高等師範學校畢業,揣著含金量不高的大專文憑,在這座都市裏輾轉找了幾份招聘的工作,那點兒錢那份忙那種累,讓他懶洋洋地打不起精神提不起興趣來。他已經習慣了從太太們那兒輕鬆快樂地掙錢,稍一懈神,他索性讓自己滑入了泥濘的習慣裏。

他的手機幾乎是為女人們服務的專用品,此時手機鈴聲響了,他知道那是又來了生意。

“喂,曉雄,是我呀,阮珊。”

他聽出來了,那個軟軟耷耷浮浮泡泡的聲音。

“給我打電話,什麽事兒?”

“跟我一起去新馬泰玩一趟,機票我已經給你訂好了。”

“是嘛。你就沒有想過,萬一我不去呢?”

“你一定會去的。吃住遊玩的費用除外,我再給你另開五千塊錢的酬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