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浪子筋心網掌
“疲憊奔波之後我決定做一個叛徒,不管功成名就沒有什麽能將我攔阻。我四處漫步我肆無忌憚,狂傲的姿態中再也感受不到束縛……”
忽然聽到張國榮在房間裏唱,美發師把吹風機停下來,東張西望著,仿佛那位姓張的“哥哥”沒有從香港文華東方酒店的二十四層樓上跳下,此刻就躲在理發椅的下麵。
“麻煩你,請把我的風衣拿過來。”曉雄對美發師說。
曉雄從風衣口袋裏掏出手機,“哥哥”唱得更響了,“哥哥”就在他的手心裏。那是他的手機鈴聲,從網上下載的。
是那個女人打來的電話,要他立刻到寶麗賓館。自從在“秋月舫”茶社分手,曉雄就等著那個女人的電話。直覺告訴他,那個女人還會找他的。
他向鏡子裏望了望,鏡子裏的安在旭也在望著他。他是拿著雜誌封麵上韓國明星安在旭的照片來美發店,要他們克隆一個的。安在旭眼下正在電視劇裏忙著,正在唱碟的封麵上忙著,他也應該幫一幫安在旭的忙。
嗯,美發師的克隆技術還不錯。他滿意地對鏡子裏的安在旭點點頭,然後從理發椅上站起來。
“不用吹那麽幹了,謝謝,我得走了。”
他打上出租車趕到寶麗賓館,然後乘電梯上了十五樓。樓道裏的厚地毯又鬆又軟,腳在上麵踩出麋鹿那樣彈彈跳跳的興奮來。他的腦袋有點兒發暈,他幾乎辨不出那是做獵手的興奮還是做獵物的興奮,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1506房。門是留著的,門把手一扭就開。
“請問,有人嗎?”
“是曉雄吧。”
“是我。”
“請進來。”
女人的聲音是從衛生間傳出來的,聲音和含義都有些曖昧。曉雄笑了笑,脫下風衣,順手拉開了壁櫃的門。女人的那件奶白色的羊絨大衣在裏麵亭亭玉立著,他把自己的黑風衣搭上衣架,讓它親昵地貼了上去。
“喂,你在幹什麽,怎麽還不進來?”女人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兒急巴巴的味道。
“哎,等一等,我就來。”曉雄慢悠悠地回答。
女人急的時候,他不應該急。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邊啜著,一邊踱進裏邊的臥室。他看到了那張大餐桌一樣的圓床,他看到了拋在**的那些粉紅色的女人的貼身裝備。他把環境和地形都熟悉了,這才出發上前線。
女人隱在掩體的後麵,隻露著一顆腦袋。白色的水霧在掩體上方氤氳著,望上去猶如彌漫的硝煙。
“你來得挺快嘛。”女人斜著眼兒笑。
“我向顧客提供的是優質服務。”他也笑著回答。
女人饒有興味地半坐起來,把一對酥乳暴露在水麵上。衝浪浴缸裏的水喧嘩著,亢奮地將它們撩來撩去。還行,這個女人難度不大,他打量著眼前的目標,心裏暗暗地慶幸。最近的幾個老女人在觀感上都比較困難,讓他幾乎舉不起武器。
“我要的是全套服務,你是什麽收費標準呀?”女人顧客故意拿腔拿調地擺出個在做上帝的姿態。可是是她的臉居然紅了紅,露出了幾分嬌態。
她是初次做這種顧客的,曉雄看得出來。他懶慵慵地伸出三個指頭,比劃了一下。
“三百塊?你可要做好哦。”女人忽然傲慢地板起了臉。
“當然,當然,放心,放心。”曉雄連忙陪著小心。
“那好,你先幫我搓搓背。”
嘩地一聲響,背對著男人,女人出水了。那不是出水芙蓉,那是出水米袋。米袋膨脹了,四處星散著黴點。
曉雄皺了皺眉頭,然後把手放了上去。脊背上的皮膚雖然很白,按摩下去卻有陷落的感覺,那情形就象用久了的沙發,已經失卻了彈性。黴點似的黑斑是當年的青春痘吧,有些女人的青春痘很給主人麵子,不上臉隻上脊背。
女人背上的那雙手很敬業地勞作著,在它們無微不至的揉搓下,女人愜意地呻吟起來。她轉過身體,把臉頰微微地仰起。
如此一來,女人的嘴就送在了曉雄的麵前。那對紅唇有些癟有些暗,就象已經不大新鮮的魚鰓。
曉雄懂得,此時他應該迎上去。於是他迅即伸長脖子,去承擔這項新增的勞作。
女人閉上了眼睛,在她的眼簾上浮起了多年以前韓冰的身影。韓冰就是這樣為她搓背的,然後女人就是這樣轉過身,向韓冰報以熱吻……
回憶使女人沉浸在溫馨的遐想之中,當她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看到曉雄那尖削的下巴和鼻子近得有些變形。那些特征與韓冰竟如此相似,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要喊出韓冰這個名字來。
曉雄是穿著長褲和毛衣的,隻是捋起了袖子。褲腿和毛衣上都濺著水跡。
女人說,“喲,都弄濕了,脫了吧。”
曉雄就一件一件地脫。女人目不轉睛,象是在看一場脫衣秀。曉雄的外衣質地還算可以,內衣則是那種超市櫃架上的大路貨,質地和做工實在夠不上檔次。當最後一片護甲從髖上褪去的時候,曉雄的目光中倏地閃過一絲羞意。
他其實遠遠算不上老手呢,他顯出了他的嫩,他的生。女人的心底隱隱地生出一點憐惜,還有一點欣喜。
“快,快進來。”女人在浴缸裏擺著手。
堅實的骨骼和肌肉應召而至,女人緊緊地貼了上去。“抱著我,抱啊——”那語氣分明是驅使,卻又象是在乞求。
米袋在曉雄的懷裏是那樣不安份地蠕動著,他得用點兒心思才能既保持住平衡,又不使雙手的勞作停頓。他要把硬米袋揉成麵團,他一絲不苟,一處不漏地揉著,就象一個專業的麵點師。女人在他的手裏一點一點地軟下來、軟下來,到了最後就軟耷耷地說,“抱著我,到**去。”
讓人把她擺上那張餐桌一樣的圓床,女人食欲大開地叫著,“做吧,做!”
女人在下麵逃脫般地移轉著身體,曉雄必得鍥而不舍地追逐。此時顯出圓床的優越了,周而複始,旋而不絕,那活動的天地似乎無窮無盡無邊無際。
要製服女人的掙紮,要不停地追逐著女人磨圈兒,如此地耗時費力,使得曉雄漸漸氣喘籲籲,汗流滿麵。就在他苦苦撐持的時候,女人仿佛逃無可逃,忽然把頭向床邊滑了過去。
女人的胴體還在男人的身下,頭卻順著床沿下垂。如此一來,原本臃腫的脖頸就拉長了,變得又細又白。
“掐住我的脖子,快——”女人在墜勢中大喊。
曉雄下意識地伸出雙手,卡住了女人的脖子。
“掐呀,使勁兒!”女人痙孿著,嗚咽著。
曉雄就狠狠地掐下去。
……
堤壩在刹那間潰決,兩人雙雙被衝落在床下的地毯上。
女人仿佛死了一回,她耗盡了氣力,變得虛弱不堪。她心滿意足地偎在曉雄的胸前,吻著他,撫著他。那情形就象一個騎手在縱情奔馳之後撫著自己心愛的駿馬。
他此時通體流汗,變得粘津津的。韓冰這種時候也是汗津津的呢,女人遙遙地回憶著。女人把臉兒抬起來,很近很近地挨著曉雄的大眼睛,曉雄那對清亮的眸子圓溜溜的,望上去象溫順的小馬一樣善良。女人去挨他的唇,他的唇上有一層薄薄的絨毛,猶如枝頭的青杏。
他其實還是個孩子呢,女人憐惜地想。
那一夜,女人沒放他走,就讓他在身邊陪睡。
什麽叫沉溺?什麽叫不可自拔?有了曉雄在身邊,鍾文欣才懂得了那是什麽含義。午飯是讓侍應生送餐,在**和曉雄一起吃的,然後才給公司打電話。下屬們正著急,說是打不通她的手機,有些事情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鍾文欣安排了一番,告訴他們今天她在外麵有事,就不再過去了。打完公司的電話,又給家裏打。梅姨說,哎呀太太,你在哪兒呢?昨天蕾蕾過生日,怎麽也等不到你。鍾文欣這才覺得自己荒唐了,怎麽就忘了女兒的生日?心裏自嘲地笑了笑,順口答道,臨時出差了,今天晚上恐怕還回不去。
鍾文欣打電話的時候,曉雄就躺在她的身邊,安安靜靜地閉目養神。那情形就象一隻乖乖貓,隻顧自己打盹兒,完全不過問主人的事。
鍾文欣很喜歡他這種神態。
迫不及待地放下手機,返身摟住男人,躍躍欲試的,又想做起來。可是心裏雖有,身上卻沒有了,就象宿食未消似的,眼大肚子卻小。正在行又不得,棄卻不舍的時候,手機的鈴聲響了,是女友阮珊打來的。
“文欣?——”
“哎。”
“哇,總算聽到你的聲音了,”阮珊在那邊叫起來,“我還以為你失蹤了!”
“瞧你說的,怎麽會。”
“怎麽不會?從昨天晚上就打電話找你,公司,家裏,手機,都打爛了哎。不是不在,就是關機。”
“唔。”鍾文欣含含糊糊地應著。
“你現在幹什麽呢?”
“在外麵,談生意。”
“嘻嘻,不對吧,”電話裏傳來詭譎的笑聲,“我猜猜——”
“你猜。”
“你是在**,身邊躺著個男人。”
鍾文欣渾身一抖,她下意識地環顧著房間,仿佛是在找阮珊的那對眼睛。
阮珊是那種精精怪怪神神道道的女人,平時最愛談一些預感啦、命相啦、風水啦什麽什麽的。聽得多了,就讓人覺得她還真有那麽點兒通靈,有那麽點兒玄秘。
此時,被阮珊一下子說中了,鍾文欣禁不住笑起來。
“你別笑,怎麽樣,是被我猜中了吧。”阮珊在電話那邊得意地說,“你把他帶來吧,你們倆一起來。”
“去哪兒?幹什麽?”
“來我家,打麻將啊。我們家朱衛和去深圳了。”
阮珊的老公朱衛和生意做得大,阮珊圖清閑,早幾年就辭職在家做了專職太太。獨生兒子在美國讀書,每逢丈夫出遠門,阮珊就邀朋喚友,在家裏擺麻將局消磨時間。往常鍾文欣去玩的時候,總是帶著程世傑。眼下帶不動程世傑了——
那就帶著曉雄去?
冒出這個念頭,鍾文欣就有些興奮。
“走,陪我去打麻將吧。”鍾文欣說。
曉雄點了點頭。陪這個女人去哪裏、去做些什麽,對於他來說都是無可無不可的事。反正都是陪,反正那“陪”都是要按時計價的。
於是,鍾文欣就開上車,帶著這個年輕男人出現在了阮珊家的客廳裏。
紅木椅紅木桌,桌上擺著象牙麻將,桌旁坐著阮珊和她的鄰居董大姐。眼瞧著鍾文欣手臂上挽著這麽個高大英俊的男人走過來,阮珊禁不住“哇——”了一聲,肉泡泡的小眼睛閃了閃,旋即變得更小更細了。
看到阮珊這副神情,鍾文欣不免有些得意。她故意將目光關切地投向曉雄的肩背,然後伸出手親昵地在上麵拂了拂。
阮珊立刻誇張地用手按住胸口,那樣子似乎是要激動地昏過去。
鍾文欣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
阮珊盯牢了曉雄,嘴裏說道:“喂,文欣,給我們介紹一下啊。這位先生是——”
鍾文欣正猶豫著不知如何介紹才好,曉雄已經“啪”地一聲打開了名片夾。“這是我的名片,上麵有我的電話,今後請多關照。”
阮珊在名片上掃了一眼,便意味深長地發出了一聲“噢——”。
鍾文欣覺得臉上有點發燙,立刻解釋道,“曉雄還在讀研究生。”
阮珊嘴角上掛著壞笑說,“哦,明白,明白,是半工半讀嘛。”
鍾文欣便覺得心裏有點兒堵,卻又說不出什麽來。
大家落座打牌,曉雄坐在了鍾文欣的上手。阮珊問曉雄,“你會怎麽打呀?”曉雄答了句,“怎麽打都行。”,然後就伸手在桌上洗那副象牙牌。嘩嘩啦啦地將牌洗開了,便左手右手一起上陣,飛快地將象牙牌碼了起來,那動作流暢而熟練。
鍾文欣看出來了,曉雄有點兒賣弄。
阮珊眯起眼兒,半真半假地誇了句,“喲,還是個老手呢。”
幾把牌打下來,鍾文欣就感覺到曉雄的牌技遠在眾人之上了。他又是吃牌又是自摸地連著“和”了幾把,麵前贏的碼子就堆了起來。董大姐已經清了幾次嗓子,阮珊屁股下麵的椅子也吱吱扭扭地響了幾回。鍾文欣就拿眼來睃曉雄,畢竟是初次登門的客人嘛,還是不要太露鋒芒才好。
曉雄乖巧得很,接下來再打,就不動聲色地收斂了。明明是要贏的牌,他卻捂在手裏,隻在那兒等著鍾文欣。說來也怪,鍾文欣手裏的麻將牌在曉雄的眼裏仿佛是透明的,就缺著一張“北風”配對呢,曉雄可可地就送過來,讓鍾文欣“和”了。曉雄坐在鍾文欣的上手,就這樣又“送”又“喂”的,把個鍾文欣捧成了常勝將軍。
董大姐沒說什麽,隻是打了幾個哈欠。阮珊不樂意了,她笑嘻嘻地站起來對鍾文欣說,“你這個位置是風水寶地呀,來,咱們倆換換。”
鍾文欣就與阮珊調了調座位。
阮珊得過腎炎病,治療時用多了激素,人就變得黑黑胖胖,望上去有點兒象日本火鍋填肥的大相撲手。她那麽重磅地落在椅子上,曉雄不由得偏起身子躲了躲。牌局再度重開,阮珊在這塊風水寶地上卻沒有占到什麽便宜。曉雄似乎變得愚鈍了,他慢吞吞地看牌出牌,顯得有點兒自顧不暇,當然也就談不上給下方的人“送”和“喂”了。
阮珊睃睃曉雄,再睃睃鍾文欣,不鹹不淡地說:“喲,我說文欣,怎麽你坐在這兒靈,我坐在這兒就不靈啊?看來這不是地的風水,是人的風水呀。”
鍾文欣抿抿嘴笑。
阮珊沉了沉臉,目光冷冷地投向身邊的曉雄。曉雄做出個渾然不覺的樣子,雙手托著腮,看上去象是在琢磨他麵前的幾張牌。如此一來,他左手腕上的那塊表便從袖口裏一覽無餘地露了出來。
阮珊眯起肉泡眼掃了掃那塊表,然後抬起指尖問,“大梅花?”
曉雄點點頭。
“假的。”阮珊唇上爆出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尖利。
曉雄象被剌中似的倏然一抖,左手緊緊地捏起了一張牌。
“不會吧?哪兒能呢。”鍾文欣皺了皺眉,趕忙挺身衛護。仿佛那表如果被指為贗品,表的主人就會跟著贗了。
“真梅花表外殼沒這麽暗,表蒙子比這透得多。”阮珊不依不饒,又深深地剌了一句。
曉雄不由得垂下左肘,於是那塊表就畏畏葸葸地縮回了袖口裏。接下來,他又象失手似的,拋出了緊緊捏著的那張牌。
“啊,‘白板’!”阮珊得意洋洋地把曉雄喂的這張牌“吃”了進去,“嘻嘻,我‘和’了。”
仿佛要掩飾自己的情緒,曉雄伸出雙手去洗桌上的麻將牌,他胡亂攪和著,竟把幾張牌劃拉到了地上。
鍾文欣彎下腰幫他撿。
阮珊似乎意猶未盡,她一邊碼著牌,一邊說,“眼下世麵上假貨多得很,別說手表了,什麽都能做假呀。”
鍾文欣實在忍不住,回了一句,“我就不信,誰還能造出一個假阮珊麽?”
阮珊的嘴巴張了張,卻沒有說出什麽來。
那牌往下再打的時候,曉雄重又精神抖擻了。他勢不可擋地一路贏下來,似乎是方才受了憋屈,此時要發泄。他打得太順手太得意了,出牌時每每要用三個指頭捏著那牌在空中不停地晃,仿佛那不是麻將牌,而是一張中了大獎的彩票。
“條日(子),條日(子),六條日(子)——”
他口中念念有詞,他簡直不是在念而是在唱。他唱得奇特而宛轉,在每個“子”的結尾處都帶著一個微妙的卷舌音,聽上去就象舌尖在輕巧地打滾兒。
“你是箕山人。”
阮珊冷冷地說。
得意的神情不見了,曉雄象是凝固了一般愣在那兒。
唔,他是從箕山來的?鍾文欣疑惑地望了曉雄,那可是個偏遠的山區小縣。
曉雄很快就恢複了常態,他目光尖利地望著阮珊說,“不錯,我是箕山人。箕山很偏,很遠,很窮。”
最後那幾個字象是被牙狠狠地咬過。
阮珊不由得向後移了移身子。
鍾文欣連忙打趣說,“阮大姐行啊,她會相麵,相出了你是箕山人。”
“哦,真的?你再給我相相,看看還能相出什麽來。”曉雄往前探伸著脖子,那模樣有點兒咄咄逼人。”
阮珊將身子重新坐直了,斜斜眼兒說,“你就別相麵了,相相手得了。”
“相手?——”曉雄下意識地把手指團緊,握成了拳。
“把手展開,這樣嘛——”鍾文欣比劃著。
曉雄就照著樣子把十指合攏,掌心向外舉了起來。
“嗯,棗樹疙瘩瘤,錢財全都溜……”阮珊念念有詞,“你,是受過大苦,掏過大力的人。”
曉雄的臉陡然漲紅了,“對,受過大苦,掏過大力。”他使勁兒地點頭,那神情與其說是狼狽,不如說是有點惡狠狠的。
“哎哎,棗樹,溜,是什麽意思嘛。”董大姐不無好奇地插話。
“你瞧他指頭的關節骨,象不象棗樹枝上的疙瘩?”阮珊指指點點地說,“手指骨生成這種骨相的人,都是因為出過力,受過苦。”
聽阮珊這麽一講,鍾文欣才仔細地端詳了一番曉雄的手。那十指的每個骨節果然都生得很大,形狀也是瘤子那般凹凹鼓鼓的怪樣子。鍾文欣此前隻留意了曉雄與韓冰的相似之處,然而這雙手卻與韓冰的手大相徑庭。如果說曉雄的手指有點兒象棗樹疙瘩的話,那麽韓冰的手指則生得有點兒象直直溜溜圓圓長長的茭白。茭白是細嫩的,優雅的,全然不象棗樹枝那般虯曲粗硬。
“棗樹疙瘩就棗樹疙瘩吧,怎麽會讓錢財溜掉呢?”鍾文欣不明白。
阮珊說,“你讓他的手掌擋住你的眼睛,試試能不能看到我。”
鍾文欣就把眼睛湊到曉雄的手掌跟前。
“看到了,看到了。”鍾文欣從指縫中看到阮珊在那兒擠鼻子弄眼兒地一臉壞笑。
“看到了,就明白了。”阮珊說,“這就叫漏,漏財,錢財全都從手縫裏溜走了。窮啊。”
聽到那個“窮”字,曉雄的臉頓時陰沉下來。他收了手,再不說話。
“好了好了,打牌打牌。“鍾文欣打著圓場。
牌是出了,可是氣氛卻有些沉悶。
這種沉悶讓董大姐覺得不舒服了,於是她故做輕鬆地換了個話題說,“阮珊,昨晚我做了一個怪夢,你給我解解是什麽意思吧。”
鍾文欣看得出董大姐的用心,便湊趣兒道,“真的,什麽夢呀,快講講。”
“那個夢啊,是夢見牆角竄出個東西呢,黑黑的,往人身上爬——”董大姐信口開河,邊想邊謅。
鍾文欣說,“是老鼠吧。”
“老——,不,是蜘蛛,四腳八岔地就爬過來了。我趕快跑吧,跑啊跑啊,就是挪不動腳。你猜怎麽著?被蛛網粘上啦。黑蜘蛛爬上來,張口就咬。我‘哇’地一叫,醒了,這才知道是個夢。”
董大姐說完就笑,笑自己總算把夢給編囫圇了。
曉雄鼻子裏哼了一下,權做也是笑。
就是這個“哼”讓阮珊覺得不舒服了,於是她開口說道:“夢也有五行,金、木、水、火、土,你做的是個土夢。土就是黑土啦,臭,髒,不痛快的事兒,倒黴的事兒,都會做這樣的夢。你要當心啊,當心小人算計。”
董大姐問,“什麽小人?”
阮珊瞥了一眼曉雄說,“就是蜘蛛啊,蜘蛛就是個小人。蜘蛛是個土鱉蟲,哼,他還以為自己是個人物呢,四下張網,處處作亂。他可是個真正的小人呐。”
阮珊指著桑罵著槐,覺得淋漓盡致了,就仰麵大笑起來。
董大姐陪著笑,鍾文欣卻隻是咧了咧嘴。她聽出了阮珊的話外音,不由得向曉雄望了望。
曉雄腮邊的肌肉跳了跳,旋即又鬆弛下來。他盡量用坦然的語氣說,“我隻聽說過古時候有個周公會解夢,沒想到阮大姐更神。等什麽時候我做了金夢,一定請大姐給我解一解。”
說完,“嘩”地一聲將麵前的麻將牌推倒在桌子上。他又“和”了。
鍾文欣以為他會接著洗牌,沒想到他卻站起來說,“對不起,我得告辭了。”
曉雄的舉動讓鍾文欣大感意外,她疑惑地望著曉雄,“不是說好了,今天晚上——”
一絲冷笑在曉雄的嘴角掠過,“不,我忘了,今天我晚上我有課。”
鍾文欣明白,阮珊方才的態度和她說的那些話,還是讓曉雄在意了。鍾文欣於是起身對阮珊說,“你們坐,我去送送他。”
鍾文欣陪著曉雄往外走,兩人來到門外的台階上,鍾文欣站住了腳。
“真的要上課嗎?”她盯著曉雄的眼睛問。
“真的。”曉雄仰仰頭,那對酷似韓冰的眸子中有一種決絕。
鍾文欣歎了口氣。也好,她想,今天晚上可以回家看看鍾蕾。她把要付的錢給了曉雄,然後又說,“我開車送你吧?”
“不,謝謝,我坐出租。”
目送著曉雄消失在夜色裏,鍾文欣重又回到了阮珊家的客廳。
見鍾文欣獨自回來,阮珊繃著臉問,“他走了?”
“走了。”
“可惜,打麻將就少了一個人。”董大姐歎口氣。
“沒關係,咱們就聊聊天嘛。”鍾文欣見阮珊不高興,便笑著說,“阮珊呐,他走了,我正好問問你,你相麵怎麽會那麽靈,一下子就相出他是箕山人呢?”
阮珊說,“這沒什麽奇怪的,我很早以前用過的一個小保姆是箕山人。那孩子一張口說話,就是這副調調。‘中午吃啥日(子)?吃的是麵條日(子)。中午嚥啥日(子)菜?嚥的是豆芽子日(子)。’”
阮珊學得惟妙惟肖,在每個“子”的結尾處也都帶出一個輕巧的卷舌音,逗得大家忍不住大笑。
阮珊開心了,阮珊得意了,鍾文欣趁機又問,“你看了他的手相,說他‘漏財’,說他吃過大苦掏過大力,也是真的嗎?”
阮珊正色道,“這種事我是絕不會看走眼的。說到這一步,他已經不高興了。其實還有更深一步的,我怕說出來,你也會不高興。”
阮珊賣著關子,故意不往下講。
鍾文欣急了,“說吧,說吧,怎麽會,怎麽會。”
“哎喲,你就快講吧。”董大姐也想聽。
“好,那我可就說了。”阮珊做出詭秘的神色,刻意壓低了聲音說,“這個人手指的骨相奇特,筋相更不一般呢。”
“是嘛。”
“你們沒注意他手背上的青筋吧?那些青筋一鼓一鼓,一纏一纏的,那可是有講頭啊,那叫‘盤蛇筋’,又名‘浪子筋’。有這種手筋的人,大多祖德薄,罪孽重。所以生涯飄浮,窮困無依。”
鍾文欣聽了將信將疑。“真的,不會吧?”
阮珊不悅了,“你別不信,其實我還沒有說他的手紋呢,我要是說了,隻怕你更吃驚。在他兩隻手的坎宮位和艮宮位上,有數不清的細線,其形若網,這叫‘心網掌’。有此紋者,大多工於心計,你可要當心,他會陷你於羅網之中哩。”
雖然阮珊的這番話隻能是姑妄聽之,卻讓鍾文欣的心裏塞了一團亂糟糟的東西。她不無勉強地笑笑說,“謝謝,謝謝。我一定當心,當心。”
鍾文欣從阮珊那兒離開,回到自己家。她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換了換衣服,就打算上樓去看看鍾蕾。昨天是鍾蕾的生日,鍾文欣沒能回家來為女兒慶賀,她心裏有些歉疚。鍾文欣打開臥室壁櫃旁的小保險箱,從首飾盒裏挑出一條翡翠手鏈來。鍾文欣要拿它做生日禮物,補送給女兒。
鍾文欣家的這棟別墅式小樓臨著人工湖,屬於鍾蕾的三樓臥室有一個朝向湖麵的大陽台。臥室裏沒有開燈,鍾蕾坐在陽台上,正聚精會神地看著她的那架天文望遠鏡。鍾文欣覺得奇怪,那架天文望遠鏡的鏡頭並沒有朝向天空,而是平平地置放著,看上去就象是一門平射炮。
鍾文欣說,“蕾蕾,你在看什麽?”
鍾蕾這才把眼睛從望遠鏡上移開,說了句,“看水鳥。”
“水鳥有什麽好看的?”鍾文欣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天這麽黑,能看得清楚嗎?”
鍾蕾淡淡地笑了笑,一言不發。
女兒的表情應該說是平和的,然而鍾文欣的感受卻十分強烈。那平和是不以為然,是不屑於爭,是一種讓對手無從發作的反抗。
鍾文欣歎了口氣說,“蕾蕾,昨天你過生日媽沒有趕回來,這個手鏈,是送給你的禮物,希望你能喜歡。”
鍾蕾順從地伸出手,讓母親把手鏈戴在了她的手腕上。碧綠的翡翠石,金燦燦的鏈串,把白晰的手腕襯托得十分動人。
“謝謝。”鍾蕾說。
鍾文欣看得出來,女兒並不特別在意。女兒的表情有些恍惚,似乎心神不在。
“蕾蕾,你在想什麽?是不是哪裏不舒服?”鍾文欣擔心地問。
“媽,你去忙你的好不好,我這兒還有我的事兒。”
女兒下了逐客令,鍾文欣隻好離開。
鍾蕾的確有她的心事,她的感覺告訴她,今夜黑馬王子會到網上與她相會。鍾蕾早早地就坐在電腦前,因為等得實在太焦急太無奈,所以她才到陽台上來散心。
如果說在網上有黑馬王子與她做伴的話,那麽在陽台上這個帶支架的小天文望遠鏡就是她的夥伴了。鍾蕾喜歡用它看星空,也喜歡用它看湖麵。對於鍾蕾來說,天空就是一個湖,那些星星們就是斑斑點點的水鳥。而出現在鏡頭裏的湖則是另一個天空了,那些遊飛的水鳥不就是數也數不清的星星嗎?
天黑之前,鍾蕾一直在看湖麵上的水鳥。那些鳥們原本都在無憂無慮地嬉戲著,然而在天色暗下來之後,它們仿佛一瞬間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鳥兒們不是浪子,它們的心裏都有家呢,鍾蕾感慨著。它們的家都在哪兒?——
湖邊的一棵大樹上築著鳥巢,巢裏住的是一家小鳥。鍾蕾已經留意它們很久了,三隻小鳥還不會飛,兩隻大鳥輪流地叼回食物,嘴對嘴地喂它們。腦袋上戴著花翎冠的是鳥爸爸吧?它飛回來的次數最頻繁,喂孩子們的時間也似乎更長一些。
鳥們還有爸爸呢,可是我——
隻要一想,鍾蕾的心情就變得黯然了。
月光下的鳥巢朦朧而靜謐,這一家鳥們想必是睡著了。鍾蕾收起天文望遠鏡,離開陽台,回到了臥室裏。
用目光向電腦上一掃,就看到“今生有約”聊天室的在線人名中有了黑馬王子!
“王子,你來了!”
“哈哈,花蕊,你等急了吧。”
“等急了,等急了,你讓人等了你兩天!”
顧不得那麽許多了,鍾蕾敲上去的那一行字帶著嬌嗔帶著抱怨。
“真抱歉,我又出差了,剛剛回來。”
“我真想跟你一起去出差。”
鍾蕾忍不住又敲上了一句讓她自己都有點兒吃驚的話,對方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不在的時候,你都幹些什麽?”他顯然是在換話題。
“不知道都在幹些什麽。”這話有點兒熱昏的味道,鍾蕾發現自己控製不住自己,於是她又補了一句,“剛才我在看一架天文望遠鏡,”
“你喜歡看星星?”
“是的,我喜歡用天文望遠鏡看星星。看著看著,我會覺得我已經和星星們在一起了。那些星星好象離我很近很近,隻要一伸手就能摸到它們。”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有時候比星星與星星之間還要遙遠呢。人就在你的旁邊,你卻永遠看不明白。”
“你好象是在談哲學,王子。”
“是哲學在談我們,花蕊。”
“這類複雜的東西有時候會弄得我腦袋發昏,於是我就去看最簡單的東西,我看湖上的鳥。”
“簡單的鳥要比複雜的人活得更灑脫,更從容,也更自然。”
“是的,我時常用望遠鏡看湖邊的一棵大樹,那樹上生活著鳥的一家人:三隻小鳥和它們的爸爸媽媽。我喜歡鳥爸爸,它腦袋上戴著花翎冠,瞧上去好威風好氣魄。鳥兒們還有它們的爸爸,可是……”
“花蕊,你怎麽了?”
“沒怎麽,我隻是想起了,我的那位朋友——”
“唔,我知道你說的這個人,你提起過她。她雖然二十二歲了,卻不知道她的父親是誰。”
“是的,是的,我的那位朋友,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詩意’。”
“啊,‘詩意’,真是個動聽的名字。‘一個女孩名叫詩意,心中有無數秘密。因為世上難逢知已,她必須尋尋覓覓。她以為她臉上沒有露出痕跡,在她的臉上早已經寫著孤寂’。”
鍾蕾下意識地撫了一下自己的臉。奇了,真是心有靈犀呀,鍾蕾想,黑馬王子仿佛看到她的臉上寫著孤寂呢。
“王子,我記得我對你說過,昨天是她的生日。”
“請你向她轉達一個未曾謀麵的網上朋友帶給她的祝福。這個朋友想知道,她昨天過得快樂嗎?”
“真遺憾,她不快樂。”鍾蕾重重地敲出了這行字。
對方仿佛感覺到沉重了,於是故意輕鬆地回複道,“不會吧,不會是沒有吃到生日蛋糕吧。”
“生日蛋糕很好吃,是蛋糕店特意送來的。每年她的生日,她的父親都會讓蛋糕店送一個最漂亮的生日蛋糕來。可是她的父親呢,卻總是不露麵。”
“唔,我明白,我明白。你是說,她想看到她父親在生日蛋糕後麵藏著的臉。”
“是的,年複一年,這個願望越來越強烈。”
“請你轉告你的朋友,有一個方法可以試一試。”
“什麽辦法?”
“蛋糕盒上應該有蛋糕店的地址,店裏的人或許會記著訂蛋糕的人的模樣。還有,那人或許會在訂單上留下名字的。”
鍾蕾的心悸跳了一下。哦,其實並不複雜,自己為什麽就沒有想到!
“哇,你的指點真是讓人心明眼亮呢。如果有一天我的朋友找到了她的父親,她該怎麽謝謝你呢?”
“不用了,隻要她快樂,隻要她快樂地給我唱支歌就行。”
“好吧,就讓她給你唱支歌,就讓她給你唱那首《詩意》。”
“她唱的時候應該有伴奏。你說過你家裏有鋼琴,你說過為了有一天能為我伴奏,你決定好好學學它。”
“是的是的,王子,我會彈起鋼琴,讓她為你唱那支歌。”
……
鍾蕾的眼前變得朦朧起來,她仿佛看到了一幅快樂而幸福的情景:客廳裏的吊燈璀璨而明亮,黑馬王子就站在光影裏,聽她彈著鋼琴唱著那首纏綿悱惻的《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