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我渴望下雪的聖誕節
我渴望下雪的聖誕節,可偏偏這個聖誕節很晴朗。下午,學校演出了一場英語話劇,我演的是大灰狼。I am very very hungry. 我的開場白引起了全場的哄堂大笑,因為我把喉嚨憋得比腰還粗。我注意到靜在台下不時地用手捂著嘴笑,她的牙齒很好看,可她還是愛用手捂著嘴笑。她知道我們在聖誕節有節目,婕不知道,我也沒有告訴她,我不想讓她們同時來看我。
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對於婕和靜兩個人,我分不清誰更親一些,甚至從感覺上來說,我覺得與靜更容易靠近些,但黑鍵卻與靜越來越遠。
老師說演出很成功,還說什麽有一個搞藝術的爸爸就是不一樣,我不覺得這種表揚有什麽值得驕傲,但畢竟是表揚,心裏多少還是有一些高興的。正在暗自得意的時候,靜出現在走廊盡頭,她穿著淡藍色的大衣,係著一條毛絨絨的白色圍巾。我不明白,她這樣固執地使用一種顏色是否會覺得單調。
靜把我帶了出去,她要我去幫她看一個人,這也是我們早先就約好的。
還是吃飯。大人們見麵總是吃飯,不像我們,總是在飯後才和同學們在一起。
說實話,那個人和靜不般配。我一點都不喜歡他,我也不喜歡靜看他的樣子,好像她已經徹底把黑鍵忘記了,好像她從來都不認識一個叫黑鍵的人。我更不喜歡他看靜的樣子,以前,黑鍵也那樣看過靜,當然,他不如黑鍵長得好看,他似乎已經不年輕了,而且正在禿頂,他的牙也不整齊,有幾顆還被煙熏黑了。靜叫他全哥。這我就放心了,這種稱呼說明靜還沒有決定正式跟他談戀愛。
全哥老叫我小朋友。小朋友,吃點這個。小朋友,吃點那個。我討厭別人叫我小朋友,這裏麵有種敷衍和輕蔑的味道,難道年齡小的人就比年齡大的人笨嗎?書上說,人的智商生下來就是一個常數,所以,我從不覺得成人比我們聰明,他們隻是比我們更狡猾而已,因為他們善於真話假話一起說。
靜告訴他我叫白鍵,他馬上問我父親叫白什麽?幹什麽的?我說我的父親叫黑鍵,他要拍一部偉大的電影。
全哥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父親叫黑鍵!你叫白鍵!一部偉大的電影!哈哈哈,真好玩!
我沒有笑,我覺得自尊心有點受傷。我轉頭去看靜,靜也沒有笑,她毫無表情地看著全哥。我知道她生氣了,她一生氣我就高興,我想,這說明她並沒有完全忘記黑鍵。
吃完飯,全哥還想安排其他的活動,靜說不可以,我得在關門之前把他送回學校去。他們站在門口說話,我發現全哥的個頭也不算高,幾乎隻有靜那麽高。我不想看了,不顧靜的喊叫,一個人轉身朝學校走去。
靜追了上來,也不問我為什麽不等她,我們一起放慢了速度。靜說你覺得他怎麽樣?我說不怎麽樣。靜問為什麽?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好沉默著。
我覺得他比黑鍵好,除了電影,他什麽都懂。黑鍵呢,除了電影,什麽都不懂。一個人為什麽非要懂得電影呢?懂得看電影就可以了。靜絮絮叨叨地說。我想,你沒必要把這些理由說給我聽,我不會轉告黑鍵的。
而且他很有錢,對我也很好,這一點黑鍵簡直不能比。
我還是沉默著。我覺得靜說話的樣子,就像在費力思考一道數學題。
靜突然抽泣起來:現在好了,你找到了媽媽,黑鍵也找到了新女朋友,你們各得其所,我可以完全從你們的生活裏消失了,我沒必要再堅持下去了。我原來就知道,我隻是你們生活中的一個釋站而已。可你知道嗎?我真害怕,我怕我不習慣黑鍵和白鍵以外的人。
我有點心煩意亂,不知道該對靜說什麽才好。
靜擦擦眼淚說,真是的,幹嗎對你一個小孩子說這些呀。她假裝高興地說,來,我們來唱一支愉快的歌,叮叮當,叮叮當,鈴兒響叮當。可她的聲音一點也不愉快,倒像是隱藏著哭聲。唱了幾句,她就唱不下去了。
我們在校門口悶悶不樂地分了手。
回到沸騰的寢室,我感到自己就像一根羽毛掉進了火堆裏,小小的不愉快消失得無影無蹤。說實話,我喜歡我的寢室,雖然這裏有著十一個小夥伴,他們當中有的傻了吧唧,有的自以為聰明透頂,有的一副娘娘腔,還有的根本就未脫奶腥氣,但他們很簡單,很快樂,一截小棍子都能讓他們莫明其妙地樂上好半天。我是他們當中的憂鬱王子,這是我們班的女生給我取的外號,但在這種氛圍中,我再也無法憂鬱了,或許我天性就不憂鬱,隻不過我有太多的問題需要思考,所以我沉思的時間稍微多了一些而已。
他們正在模仿007裏的一場激戰,上下兩層的床位成了絕好的戰場,枕頭啊,床單啊,衣服啊,全都成了最好的武器,既有攻擊性,又不至於傷人。好家夥,他們把我的床單扯到地上,兩三個人站在上麵扭打著,還有一個家夥扮成女人,腰上係了條花格圍巾當裙子,毛衣裏麵塞進了兩隻小饅頭權作**,看著他那副滑稽的樣子,我笑得蹲到地上去。
聽到我的笑聲,他們呼啦一下擁上來說,白鍵,你怎麽才來呀,這家夥扮女人總是不像,我們到處找你,我們一致要求由你來扮女人。他們不由分說上來扒我的衣服,我哪能讓他們輕易得逞呀。奮力反抗中,我打傷了一個人的鼻子,鮮紅的血弄了他一臉一手,他哭了起來。完了,遊戲玩不成了,大家紛紛回到自己的**,隻剩下那個家夥獨自在那裏哭泣。我向他道歉:我不是有意的。
我想帶他去洗一下,他一扭身讓開了,他說你這個人真討厭,我們玩了這麽久都沒有人受傷,你一來就動粗。真是的,別人說的沒錯,沒媽的孩子最粗野。
我的血一下子衝到了腦門兒,我提著一隻硬邦邦的拳頭問他:誰說的?誰?快說!
他有點害怕了,捂著流血的鼻子支支吾吾地說,沒有誰說,書上就是那樣寫的。
哪本書?
生活老師過來了,這正是我們最擔心的事情,這意味著,明天班主任將第一個知道這件事,一場處罰是免不了的,而且,從明天開始,生活老師將和我們睡在一個房間,直到我們重新變得老實起來。
生活老師搡了我一把。白鍵,怎麽又是你在打人?
我說我沒打他,我隻是不小心碰到了他。
那些家夥們在旁邊圍了一圈,生活老師看了看手表,大吼一聲:幾點了?還不睡覺去。話音未落,他們全都閃開了,留下生活老師和我在慘白的燈光下不懷好意地互相瞪著。
要說明的是,生活老師是個老太婆,她身上總有股子韭菜的味道,據說她是一名退休的幼兒園老師。她十分愛講道理,經常教導我們,你們要在集體生活中學會體諒別人,你們要在集體生活中學會遵守製度,你們在家都是小皇帝,在這裏要學會做一個遵紀守法的小平民。看來今天她又要對我講她那些所謂的道理了。
看來我錯了,她今天似乎沒準備跟我講道理,她厲聲說,你媽媽怎麽教你對待小朋友的?嗯?
我不做聲。
她提高聲音問:說呀,在家裏你媽媽是怎麽教你的?
我還是不做聲。
她搡了我一下:你說話呀!
我大聲吼道:我沒有媽媽!
你這是什麽態度?你怎麽能說你沒有媽媽!沒有媽媽怎麽會有你?你媽媽聽到這話有多傷心你知道嗎?
有個家夥在**說,老師,他真的沒有媽媽,他被他媽媽拋棄了。
我衝他大吼道:放你媽的屁!
我看見生活老師驚愕地張大了嘴,然後,非常羞愧的樣子,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我轉身向外衝去。
我們的學校離江邊很近,我想也沒想,以最快的速度衝向江邊,雖然我很害怕江邊那些黑漆漆的樹影。因為害怕,還因為委屈,我坐在江邊大聲哭了起來。我聽見我的哭聲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回響,倒映在江水中的燈火似乎受了我的感染,跟隨我的哭聲一起顫動,這情景讓我更加傷心,為什麽我總是有這麽多的不如意,為什麽我總是受到不公正的待遇。
生活老師拿著電筒晃了過來,她邊走邊喊我的名字,我藏在一棵樹後,她沒有發現我,一直朝前走去。
我突然有了想逃跑的念頭,我知道江邊有很多船,他們會一直向上開到重慶去,我模模糊糊地記得,黑鍵來自重慶,重慶的一個女人生下他後被我爺爺抱了過來,從此他成了我爺爺的兒子。我想不如我坐船到重慶去,替黑鍵找回他的親生母親。可是,怎麽找呢?我不知道黑鍵母親的名字,也不知道爺爺的名字,關於黑鍵的資料我什麽也沒有,我隻知道他叫黑鍵,真的,我才發現,我對黑鍵了解得太少了。
生活老師又走過來了,她邊走邊喊:白鍵,你在哪裏呀?白鍵,你回來吧,老師不小心傷害了你,老師向你道歉好不好?你今天要是不回來,老師就死定了,老師擔不起這個責任啊,老師家裏還有一個生病的老頭子,還有一個下崗的兒子,還有一個要上學的小孫子,老師要是出事了,家裏就全完了。白鍵,我求你了,白鍵,你出來吧。
聽她這麽一說,我覺得她真的很可憐,我想起來了,她身上的毛衣都是舊的,袖口處滿是破毛線,冬天裏她一直都穿一件舊棉襖,星期一很幹淨,到了星期五,就變髒了,下一個星期一,又變得很幹淨,要是她很有錢,能不去買件新棉襖嗎?
她似乎要哭了:白鍵,你再不出來我隻好報警了,一報警你我就都完蛋了。聽她這麽一說,我有意讓自己在她的電筒光裏露了一下,她發現我了,跌跌撞撞地跑上來,一把抱住我說,白鍵,我可找到你了,你真把我急死了,你差點要了我的老命。
我說我有一個條件,你不答應我,我就不跟你回去。
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麽她都會答應的。
我說你不能把這件事情又告訴班主任老師。她想了想答應了。告訴班主任老師就意味著黑鍵不久也會知道這件事,黑鍵的態度讓人捉摸不定,我不知道自己會麵臨何種處罰。
一路上,我們都不再提這件事。生活老師給我衝了一杯熱牛奶,我喝下後悄沒聲地鑽進了被窩。
第二天,靜給我送來了一些學習用具。我知道這隻是由頭,她真正的目的是要和我扯一些閑話,當然,她的閑話其實是有目的的。靜笑笑地說,白鍵,媽媽對你很好吧?
我說我沒什麽特別的感覺,我覺得所有人都對我挺好的。是嗎?那你最喜歡誰?
我說,我誰也不喜歡。
白鍵,你在撒謊,你肯定有最喜歡的人,每個人都有最喜歡的人。
可我真的沒有。
難道黑鍵你也不喜歡嗎?我不做聲了。說真的,黑鍵離我太遠,每當我最需要他,最想念他的時候,他總是不在我身邊,而當他出現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感覺我的需要反而不是那麽迫切了,這真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靜突然望著我說,白鍵,我有個想法,如果媽媽不準備把你留在她身邊,你就跟我在一起,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生活好不好?
我說那黑鍵呢?
黑鍵會有黑鍵的生活,新的阿姨,新的家。
那全哥呢?
全哥也有全哥的生活。
我笑了,我說我不知道,這是你們大人的事情,你們自己決定好了。
我已經決定了,我這輩子要跟白鍵生活在一起,白鍵是兒子,靜是媽媽,你也不用喊我媽媽,你就叫我靜好了。我們的小家會很溫暖,我要送你上最好的大學,受最好的教育,你會成為我的驕傲。
靜還提出讓我和她一起過年,她說跟我一起過年吧,我們去海南島過一個熱騰騰的春節,那裏有海浪和沙灘,我們坐飛機去,你肯定還沒坐過飛機吧。
聽她這樣一講,我還真有點受**,這使我又想起曾經和靜在一起生活的好時光,那時她像一個地道的母親,給我既溫暖又嚴厲的感覺,我有點想重溫這種感覺,而且我還沒有見過真正的海。試問,有誰不想去看看真正的海呢?
我說,那你得跟黑鍵講清楚。
那當然,我想他應該不會反對的。
同學們正在打籃球,我是中鋒,他們正站在操場上眼巴巴地等著我,如果我不答應,靜還會繼續談下去,所以我說好的,我們到海南去。
在投籃的瞬間,我想,靜說的話是真的嗎?會不會是因為太想念黑鍵所以才對我說那些話呢?我想不明白,隻好放下這些事情,專心去想投籃的事情。
在投籃的另一個瞬間,我想,靜真的挺好,看上去和黑鍵也非常般配,為什麽黑鍵要和她分手呢?現在,這是我最弄不懂大人們的地方。我甚至有這樣的想法,如果黑鍵真的想對我好,就應該跟靜結婚,我們三個人生活在一起,每天有規律地起床,吃飯,但是,黑鍵不會這樣做,因為他無法做到對我好而忽視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