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星期三下起了冬天第一場雪

星期三下起了冬天第一場雪,雪片足有一元錢硬幣那樣大,宿舍裏很冷,但我們很高興,我們一高興就不怕冷了。吃完晚飯,不用值日老師催,我們趕緊寫作業,我們約好寫完作業到操場裏去堆雪人。

作業還沒寫完,生活老師叫我去見一個人。

那是一個很漂亮的陌生女人,一看到我她就笑了,很奇怪,雖然從沒見過,但我並不感到陌生,我開始有點害怕,難道是她?

她說你叫白鍵嗎?她說著向我走過來。

我一邊點頭,一邊向後退,真倒黴,我的後麵是一堵牆。

我是媽媽!我是媽媽呀!

我想我該笑一下,或者做個別的什麽表情,結果我隻說了一個字:哦!她摸著我的頭說,你長這麽大了!我無處可退,隻好問她,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靜告訴我的。

她一直看著我,就像看一個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我被看得低下頭去。她說沒想到你已經長得這麽高了,沒想到你就離我這麽近,沒想到我一眼就認出了你,我還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你了。她摸摸我的手,捏捏我的胳膊,說你太瘦了,你吃得好嗎?我說我吃得很好,隻是不長肉而已。

坐了很久,她都沒有問到黑鍵。她一直在打量著我,她身上散發著很濃的香味,還燙著頭發,化著妝,戴了很多隻戒指,像街上那些時髦女郎,我感到她跟黑鍵之間有著很遠的距離。這麽多年,我已經習慣了黑鍵身邊的女朋友,她們都是長長的直發,穿戴很樸素,一副大學生的樣子。現在,把她和黑鍵在想象中放在一起,然後再把我放進去,我覺得這張全家福怎麽看都不像一家人。

她問我,你恨媽媽嗎?我搖頭。我的確沒有恨過她,因為我幾乎從沒想到過她,但我也談不上喜歡她,我覺得她就像一個阿姨,僅此而已。

她要帶我去吃麥當勞,我說我不去,學校不讓我們到外邊吃飯。其實我隻是不喜歡這種形式,我討厭大人們獎勵我們的這種方式,好像麥當勞就是我們的全部所愛,好像他們隻能給我們這些。

她又想帶我去買衣服,這也不是我所喜歡的,吃和穿,除此以外,大人們再也不知道該為我們做點什麽了嗎?我對這一套已經膩煩了,以前,黑鍵每交一個女朋友,或者他的女朋友心情很好的時候,總是提出來給我買吃的,買穿的,我成了黑鍵感情世界的田園。他們在這塊田裏很大方地種植著,有時甚至是一擲千金。曾經有一個阿姨為了討好黑鍵,給我買過一件七彩童年裏的衣服,一件上衣就是三百多塊。黑鍵說,媽的!比我的衣服都貴。但是黑鍵並不喜歡那個阿姨,所以她給我買了一次衣服後就從我們的視線裏消失了。我的同學們都很羨慕我,因為我總是有突如其來的很大方的禮物,但他們並不知道,當黑鍵的女朋友消失的時候,我過的是什麽日子。

第二天,她又來了。她把她的名字寫在我的手心裏,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婕。她說跟我一起過年吧。我說黑鍵要回來的。她堅持說跟我一起過年,我們應該在一起過個年。我還是說我要問問黑鍵。我的態度讓她很生氣,她說她當初並不是不想要我,而是黑鍵對她太冷酷了,她隻想懲罰黑鍵,但她是愛我的。我想,一個母親為了懲罰一個男人,居然可以忍受十一年的離子之苦,這可不是個一般的母親,從某種角度講,她跟黑鍵可以說是半斤八兩。

她問我想過她沒有,她問我的時候,化過妝的臉逼近我,我看見了她塗得黑黑的睫毛,像一排覆著炭粉的刷子,她的眼睛下麵有些細細的皺紋,顴骨上有著畫上去的紅暈,她想要親我,她的嘴唇圓滾滾的,又紅又亮,不像真的嘴唇。

我不好回答。我確實想過關於我的媽媽,但我的想象是空中樓閣,她從來沒有一個具體的形象,她就是媽媽兩個字,一旦真人出現在我麵前,我反而覺得媽媽離我很遠了。就像現在,她站在那裏,我能清晰地看見她的臉,上寬下窄的輪廓,五官起伏有致,一旦她逼近我,我反而看不見她的臉了,我隻能看見一些被塗改的局部,我一點都不喜歡那些局部。

她還把我帶到她的家裏,她家裏人真多,我覺得他們都有點怪怪的,老是偷偷盯著我看,一旦我去看他們,他們全都小偷似的把目光轉到一邊去。

我聽見他們在廚房裏議論著:婕,你可不能就這樣稀裏糊塗地把他領回來,你得跟他有個說法。

能有個什麽說法,都過去這麽多年了。

反正不能就這樣算了,要麽跟他結婚,要麽就當沒這回事。

結婚是不可能了,人家現在有人家的生活。

那你要一個人帶著他嗎?不要看到孩子就亂了方寸,養一個孩子可不是好玩的,你現在又沒有家,沒有房子。

他不是也一個人把他帶到這麽大了嗎?

男人跟女人不一樣,男人隨時可以找到一個女人幫他帶孩子,女人有這麽簡單嗎?

我一個人能夠帶好他。

我們決不許你這樣做,你帶來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拜托你讓我們過幾年安穩日子。

那我該怎麽做?

剛才已經說得很明白了,要麽結婚,要麽……

沒那麽多要麽要麽,聽我的,看一眼就可以了,人就是這麽回事,心一橫,沒什麽放不下的,當初那麽小都舍得丟掉,現在已經長大了,還有什麽舍不得的?

你現在接手,隻是在幫他老子的忙,他正急於脫手呢,要不,也不會把他放進寄宿學校。你以為孩子會念你的恩嗎?告訴你,沒經過屎一把尿一把的過程,就是沒感情,現在接手也焐不熱了,何必呢?

這幾天真是亂極了。婕剛走,靜又來了。她說媽媽找到你了吧?我點頭。她說一切都還好嗎?我又點頭。我不能說話,我不能準確表達自己的感受,我隻能點頭,雖然我知道點頭並不表示我肯定了那一切。

多好,你終於找到自己的媽媽了,我可以退出了。靜說完就哭了。白鍵,你不會忘記我們在一起的時光,你不會忘記我,對吧?

我還是點頭。

那麽這個星期五我還來不來接你?

我望著她,不敢點頭了,我不知道這個星期五迎接我的將會是什麽樣的命運。

媽媽會來接你嗎?

她沒說。

靜走了。我看得出來,她很難受,她臨走時說,白鍵,你要記得我,我會想念你的。走了一截,她又跑回來,哭兮兮地說,白鍵,你還是把我忘了吧,好好地跟媽媽在一起,一個孩子跟自己的媽媽在一起總是好的。她走了,我還站在原地,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

我很害怕這個星期五,因為我不知道應該去哪裏。幸好,黑鍵打電話來了,我告訴了他這一切,我想讓他來決定我應該到哪裏去。

沒想到他一聽就火了,他在那邊大吼:憑什麽到她那裏去過年?她有什麽資格這時候來占有你?不許去!

我也火了,我說我不想跟你在一起吃快餐麵、看通宵電影過年,我看見她家裏的廚房了,好多的鍋,好多的鏟子,調料盒都有好幾層,我從沒看見過那麽豐富的廚房,我並不想跟她談什麽感情,我隻想好好地過個年,不行嗎?

黑鍵不做聲了,我感到我的話說得不太妥,有點嫌貧愛富的味道,但我不想道歉。我們在電話裏沉默著。

小子,你聽著,一直以來,我都給了你充分的自^由,但是這次情況特殊,你得聽我的,你得替我想一想,我辛辛苦苦帶大了你,我為你放棄了大學,放棄了夢想。你也知道,當初,我完全可以把你送給人家,但我沒有,因為我尊重你,珍視你。可你現在,她一出現,你二話不說就倒向那邊。你想想,這就像一個參加高考的人,他孤注一擲地投入到備考中去,好不容易考出了一份好成績,到頭來卻發現這張卷子是替別人代考的,你說他是個什麽心情?

我隻得答應黑鍵,我不跟婕一起過年,我等黑鍵回來接我。

我還告訴黑鍵,是靜讓她找到我的。黑鍵在那頭哼了一聲:我就知道會是她,她不想幫這個忙了,就找了個脫身之計。我告訴他,這不是靜的真實想法,她隻是想……他打斷我的話說,你懂個屁。

星期五下午,婕來了。她帶我來到一個地方,那裏坐了好幾個女人,嘰嘰喳喳的,她們輪番上來和我說了一會話,就吆喝著打起麻將來。婕也加入了她們。我開始坐在一張小梳妝台上寫作業,濃烈的脂粉味衝得我直打噴嚏。中途,婕過來看了我一次,她想看我寫的作文。關於寫人的作文,有好幾篇我都是寫的黑鍵,因為我覺得沒有什麽人好寫。她說,你從來都沒想到寫寫媽媽?你真的從沒想過媽媽嗎?

我說,老師要求寫真實的東西。

婕說,我再也不能放你走了,要不然你真的會不認我這個媽了。

她還想說點什麽,卻被牌桌上的人叫走了。她們在教訓她:不要這麽膩乎,是你的兒子終歸是你的兒子,誰也擋不住,誰也藏不了,哪怕是你不要他,他最終也會自己找上門來,沒聽人說過嗎?家的趕不開,野的喚不來。

我再也不會離開他了。

別傻了,你怎麽養他?自己還泥菩薩過河呢,就是要推給他,管他怎麽待他,總是他的親生兒子,難道他還會虐待他?到最後,人總是要認他的親娘的,到時候你白檢個已經成人的兒子,坐享其成多好。

那天我寫完作業就上床睡了,推倒麻將的聲音吵得我時睡時醒,我突然很想念靜,靜的小屋裏很幹淨,也很安靜,當初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靜也是這樣,隻要我在睡覺,她就會像貓一樣跑著腳輕輕地走路,把電視的聲音調到最小,她真是一個細心的好人,她懂得尊重小孩子。

對了,我想起一件事來,上次靜對我說有一個叔叔想和她結婚,她還準備讓我給她看一看。她說小孩子的眼睛最毒,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很高興她這樣說,所以我答應替她看一看。

第二天,我驚訝地發現,那些打麻將的人已經走了,但屋裏多了一個男人,他正在刷牙,看到我,他含著牙刷衝我點點頭。婕走過來說,白鍵,這是你李叔叔。

看來大人們都一樣,他們總是不能一個人好好地生活,他們連我們小孩子都不如,如果不是兩個人,他們似乎就活不下去,可我們,我們總是一個人玩,一個人麵對一切煩惱。

我見慣了陌生人,比如黑鍵的朋友,還有黑鍵的女朋友,我知道這些陌生人一開始都會對我很好,會想方設法地拉攏我,所以我不用考慮怎樣接近他們,我隻用考慮怎樣接受他們的所謂好意就行了。果然,那個李叔叔問我:你想到哪裏去吃早點?我說隨便。

他把我們帶到了賓館裏的旋轉餐廳,那裏的早點應有盡有,豐富無比,可我一點胃口也沒有,我在想,我的生活真是大起大落啊,有時候我跟黑鍵在一起以快餐麵或者燒餅為生,有時候我在豪華酒店或高級賓館裏大吃大喝,像現在,我坐在十四樓的餐廳裏,一邊慢慢地欣賞著市容,一邊對婕和李叔叔的殷勤漫不經心地搖頭或點頭,我想,為什麽我的早點不能是黑鍵的燒餅加上捷在十四樓的點心除以二然後平均分布在每一天呢?像我的同學們那樣,每天早上一杯熱牛奶,一個雞蛋,一個小麵包,我一定不會因為每天吃一樣的東西而心生厭倦。

婕說,白鍵,為什麽你不跟我們說話?為什麽你總是搖頭或點頭?這樣是不禮貌的。

李叔叔說,他有點少年老成,有點早熟。

我最恨別人說我早熟,在他們的心目中,我就是因為有一份與眾不同的生活才早熟的。為了表示我並不早熟,我開始講一些笑話,好讓他們認為我仍然是一個孩子,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孩子。

我很嚴肅地問他們:你們聽過大豬搖頭小豬點頭的故事沒有?

他們一起搖頭。我盯著他們看,然後假裝很開心地撲哧一聲笑出來。李叔叔猛地反應過來了,他不停地拍著大腿,笑得前仰後合,把餐椅弄得嘎吱作響。婕不解地問他笑什麽,他使勁搡了婕一下,說,你還沒反應過來嗎?他不動聲色地把我們耍了,他說我們是大豬,搖頭的大豬。婕終於大笑起來。

麵對兩個狂笑的大人,我一點都不覺得好笑。我將目光投向餐廳裏的那些人,也有一些人帶著小孩,那些小孩都在偷偷地打量我們這邊。我看到有個老奶奶帶著她的孫子,她滿頭白發,戴著金絲邊的眼鏡,大紅的衣服上綴滿金線,她正在對孫子說話,似乎還是英語。我久久地看著她們,我想起了我的奶奶,我的奶**發沒有這麽白,不會講英語,不會穿華麗的衣服,不戴眼鏡,可她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奶奶,在我還不記事的那個階段,她肯定每天每天、每時每刻地抱著我,她肯定親過我,打過我的屁股,就像她曾經對黑鍵做過的那樣。她肯定也像今天這樣,在初升的陽光中向我嘴裏喂著饅頭片之類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