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秋季運動會那天是個沉重的陰天
秋季運動會那天是個沉重的陰天,老師給家長發了通知,要求家長與孩子一起參加趣味運動會。我該通知誰呢?黑鍵不可能隨時回來,我也無法打電話給他,我老是記不住他的電話,並不是我記性不好,而是他的號碼老在變,不是手機丟了,就是又跳槽了,依我看,他可能是屬跳棋的,老是喜歡跳來跳去。
靜算不算我的家長呢?
我開始想象靜和我一起參加運動會的樣子,其實她會不會來,我一點把握都沒有,跟黑鍵分手後,她似乎更加憂鬱了,她最鍾愛的藍色衣服把她與人群隔絕開來,就像黑鍵這個名字把她與男人們隔絕開來一樣。
最終,我還是把通知給了靜,我想,要是她願意參加,賽場的氣氛也許會給她帶來一點點快樂。沒想到靜拿到通知非常開心。啊!我也可以參加孩子的運動會了,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新鮮事,我不會給你丟臉吧?你們班同學的媽媽是不是都很漂亮?
你會是賽場上最年輕最漂亮的……
我猛地住口,省略了媽媽兩個字,要知道,他們已經分手了,我跟她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我們現在隻是在吃老本而已,說不定那點老本早就吃完了,現在已開始透支。
可真正到了那天,靜的狀態就不對了,大多數時候悶悶地坐在操場邊上發呆,有時也來參加一下活動,總是笨手笨腳放不開的樣子。很多同學的父母都來了,還有的爺爺奶奶也來了,到底是人多力量大,什麽撿皮球啦,踩氣球啦,跳繩啦,把一家人的腿捆在一起行走啦,他們都拿了很高的分,我和靜卻總是丟分,很奇怪,同樣的項目,我和靜在一起總顯得勢單力薄,冷冷清清,沒有一點運動中的歡樂氣氛,而那些父母和孩子,即便得分比我們還低,身邊總有人圍著大呼小叫,笑語喧嘩。我想,這大概就是血緣的關係,就像奶奶所說的,有血緣關係的人有一種很深的默契。終於,在捆腿行走的時候,我和靜一起狼狽地摔倒在操場上,周圍響起了一片哄笑聲。我和靜同時解開繩子甩到了一邊,我想我們都有點怨對方,但又不敢站出來指責對方,我們突然都不想參加這個運動會了。我扯掉參賽的號碼,坐到操場邊上,靜也坐了下來,我們之間隔著好遠,誰也不看誰。
運動會在進行著最後一個比賽項目。靜呆呆地坐在操場一角。她淡藍色的樣子有點孤單,我看得出來,她非常羨慕那些笑逐顏開的父母,她的臉上甚至透出了一點自卑,這可不是我能幫她的。我曾聽她對黑鍵說,我都三十一歲了,我不能跟你這樣沒有目標地混下去了,我想結婚,我想生孩子,這些你能給我嗎?你不能,所以我們隻有分開。
可是他們並沒有真正分開,也許他們曾經分開了,現在又有複合的趨勢,隻要黑鍵來看我,總會去看她,他們在一起顯得很高興,就像根本沒有分手這回事一樣。黑鍵問她,你不是要去結婚生子嗎?你的丈夫呢?你的孩子呢?靜就說,是啊,他們都在家裏,他們正等著我回去呢。黑鍵輕輕打她一下:我的女人,誰來碰一下試試。
但有一回,我發現了他們之間的實質。我從小睡中醒來,正要睜眼睛,突然聽見靜說,我想去相親,聽說這個人還不錯,我想去見見。半晌,黑鍵說,可以啊,你是個好女人,應該有個好歸宿,衷心希望你相親順利。過了很久,黑鍵又說,我知道我的命運,好女人最終都會離我而去。
你為什麽不肯留住我呢?
我留不住,我沒有栽下梧桐樹。
你動手栽呀,留著力氣幹什麽?
別再教育我了,反正你已經飛走了,我這人的思維一向有點特別,與其費時費力栽一棵梧桐樹,不如去找一棵現成的。
原來是這樣,早說呀,早說就不耽誤你的時伺了。靜的聲音已經帶著怒氣了,我故意翻了個身,提醒他們,我醒了。
運動會還沒結束,靜就走過來對我說,白鍵,我得走了,我是請假出來的,我得趕回去上班。不等我點頭,她就走開了。
現場舉行頒獎儀式,那些家長領到獎的時候,都把自己的小孩高高地舉起來拍照,我正要轉身走開,老師說,白鍵,你別走,也有你的獎,你和媽媽雖然沒有拿到名次,但還是有鼓勵獎。我的臉有些發熱,他居然說靜是我媽媽,我覺得十分刺耳,而且又是鼓勵獎,同學們都笑起來了,有人在大聲喊,他們的得分是:雞——蛋。
我發誓,我再也不參加什麽趣味運動會了,我要參加田徑運動會,我要一個人去跳高,去跳遠,一個人去短跑,去跨欄,我一定會做得比每個人都強,隻要我不是跟別人在一起,我相信我的力量,我一定讓它像火山似的從內心深處迸發出來。
可能是開運動會流汗的緣故,我感冒了,渾身燒得像一塊剛出爐的烤紅薯。生活老師嚇壞了,她再三問我黑鍵的電話號碼,可我一會說這個,一會說那個,弄得她一點辦法也沒有。藥吃了有一大把,燒卻總是退不下去,最後,也不知為什麽,我突然記起了靜的電話號碼。
在醫院裏,靜一直握著我的手,陪著我打計。我想了一陣黑鍵,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我不知自己做了一個什麽夢,我隻記得我是喊著媽媽醒過來的。靜抱著我哭了起來,她說,白鍵,你真的希望有一個媽媽嗎?我說你別當真,我隻是做夢,每個人都會做夢的。靜說我討厭你假裝堅強的樣子,你就大大方方地做個孩子不好嗎?
做個孩子有什麽好,永遠不會有人真正地喜歡一個孩子,孩子要麽是寵物,要麽是負擔,我長大了就不要孩子,因為誕生一個孩子就一定會傷害一個孩子。
靜哭了起來。白鍵,我去幫你把媽媽找回來好不好?隻要她還活著,我就不信找不到她。
不要,如果她願意要我,她早就找上門來了。
可是一個人不能沒有媽媽,沒有媽媽的人會很冷酷,不懂得愛,會有很可悲的人生。
我覺得不一定,我很冷酷嗎?那麽多人吃青蛙,吃蛇,我就從來不吃,我不忍心吃,那些什麽動物都吃的人才是冷酷的,可他們卻都有媽媽。
靜說我說不過你,但我知道你已經有點不對勁了,不過問題不大,你隻是需要一個媽媽而已。
靜請了假,把我弄到了她的宿舍裏,帶我去看醫生,給我熬粥喝,剩下來的時間就給我念一些書,和我說話,我覺得自己真的像一個病人了。我有點喜歡當病人的感覺。
你想不想黑鍵?要不要打電話給他?
不要。我果斷地搖頭。
黑鍵讓我感到危險和不安,他就像一顆沒有設置時間的炸彈,隨時都可能爆炸,把氣氛弄得一團糟,而我現在隻想要安靜,很輕的聲音,很暖的空氣,以及淡淡的飲食。
三天後,我回到了學校,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課間,我會想到在靜那裏度過的時光,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要麽我和黑鍵在一起,又吵又鬧地生活著,熱氣騰騰,亂七八糟。要麽我和靜在一起,安安靜靜,從從容容,生活就像一個設定好的程序,每一個鍾頭都有它特定的節目。如果和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局麵就太複雜了,不是一半安靜加上一半吵鬧,而是——我不知該如何形容那種氣氛,我隻覺得我在那種氣氛裏感到很孤獨,我覺得他們兩個是一體,哪怕他們正在吵架,恨不得置對方於死地,而我是個孤獨的局外人,如果我和其中一個人親近一點,我怕另外一個人又會感到孤獨。
我討厭病愈後的生活,這意味著你被人推出去,被人遺忘,意味著從柔軟的雲端跌到冰冷堅硬的地上,我多麽希望自己能夠再生一次病,生了病,就會有人來關心你,來溫暖你,就會有人來把你托上雲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