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星期五那天很惆悵地下起了雨

星期五那天很惆悵地下起了雨。我懷疑這雨是我用意念喚來的,一早起來,我就站在台階上,望著天空想,老天啊,你下雨吧,下雨吧,下到天和地連在一起,下到裏麵的人不能出去,外麵的人無法進來,這樣我就可以站在學校的走廊裏看雨,哪裏也不去,我的同學們也不能出去,我們大家在一起過完這個星期天。

上第一節課的時候,天真的下起了雨,我一高興,讀書的聲音都大了起來。

下午的課才上到一半,教室外麵就站了好些家長,我瞄了一眼,淨是些陌生的麵孔。我決心再也不去看了,不可能的,絕對沒有可能,才剛剛一個星期,離一個月還遠著呢,黑鍵怎麽會來呢?可過了一會,我還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在人群裏,我看見了一抹淡淡的藍色,像天空的一角,我知道,靜來了。靜總是穿藍色的衣服,她對藍色喜歡到病態的地步,她的衣服,手表,襪子,都是淡藍色的,牙刷和毛巾也是淡藍色的。

我不喜歡淡藍色,我覺得淡藍色沒勁,我喜歡黑色,除此以外,我還喜歡巴西隊的隊服顏色。靜曾經說,白鍵,從你喜歡的顏色來看,你將來會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話我愛聽,因為瘦弱,我最恨有人說我像女孩子。可是,靜又說,黑色代表憂鬱,白鍵,你憂鬱什麽呢?你為什麽總是不開心呢?

我說我沒有什麽不開心,我隻是覺得沒有什麽好開心的。

靜一直試圖了解我,還說想做我的朋友。其實有那麽一兩次,她差一點就看到我的內心了,但是她隻是輕輕地探了一下頭,又縮了回去。

那是我們三個人還住在一起的時候,她幫我洗頭,洗完了用電吹風吹幹。在嗚嗚的聲音中,靜拍拍我扁扁的後腦勺說,白鍵,你的腦袋是北方人的腦袋,你一個南方人為什麽要長著一隻北方人的腦袋呢?我說因為我小時候睡得太多,所以就睡成了扁腦袋。

你為什麽要睡那麽多呢?

大概我小時候有太多問題要思考,所以就成天睡在**,望著天花板想問題。

靜大笑起來。能不能告訴我你都想了些什麽問題。

好多呢,比如說為什麽別的小孩吃媽媽的奶,我卻要吃母牛的奶。

靜笑倒在地上,連電吹風都要拿不住了。

我望著笑出淚來的靜說,這很好笑嗎?

靜不笑了,她安靜地看著我,看著看著她就上來把我的腦袋按在了她胸前。她說,白鍵,我們不要總是想著過去,我們要想著明天,想一些開心的事情。我說我並沒有不開心,真的,我隻是喜歡胡思亂想而已,有時候,我在想什麽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靜說你做夢嗎?把你做的夢講給我聽好嗎?

我告訴她我昨天做的夢。我夢見一隻小白老鼠,它到處亂鑽,好像在尋找什麽東西,可它老是找不到,最後它被空中掉下來的一隻巨大的腳踩死了。

靜聽後好一陣沒說話,最後她說,白鍵,你一個人睡覺害怕嗎?我老老實實地承認了。她說這樣,今天晚上你跟我們一起睡吧。

剛剛說完,電話響了,靜去接了電話,說了幾句就帶上門出去了。九點整,我按照靜的規定上床。很晚了,我被電視的聲音吵醒,是黑鍵在看足球,我聽見靜說,我今天答應過白鍵,讓他跟我們一起睡的。黑鍵說不太好吧,你別以為他還是小孩子。

靜再沒說什麽,我失望極了。我想,靜,你為什麽不再堅持一下呢?哪怕再堅持一秒鍾也好嘛。我隻好在氣憤和失望中睡了過去。

後來,我知道很多小孩都有過這樣的氣憤,他們惡狠狠地說:他們大人什麽都不怕,還要兩個人一起睡,我們小孩卻要一個人睡,太不公平了。

好不容易下課了,同學們在教室門口擠得像一堆豆子。我獨自站在教室中央,靜看到我了,她笑著衝我揮手,我點點頭。

靜的宿舍很小,像以前一樣,所有的東西都是淡藍色,我還注意到一個現象,靜的血管也是淡藍色的,難怪她喜歡淡藍色。我趕緊看看自己手上的血管,還好,它不是黑色。

靜的宿舍沒有廚房,我們不能做飯,隻好到外麵吃。靜幾乎從不吃晚飯,她要保持身材。她看著我吃。她問我學校食堂如何,我說很好吃,一點都不辣。和黑鍵在一起,我老是屁眼疼,因為黑鍵喜歡吃一切辣的東西,我也隻好跟著辣得直流眼淚。在這一點上,靜比黑鍵好得多,她從不忘記照顧我的胃口,總是先問問我,你想吃點什麽。

單身宿舍裏的靜與我們三個人在一起時的靜相比,有了一些不同,也可能是空間太小的緣故,我總是很小心,生怕碰到什麽東西,桌上的花瓶,腳邊的小凳,還有葡萄酒。靜喜歡喝葡萄酒,她總是把酒放在床頭,所以我根本不敢挨近床,怕萬一不小心碰翻她那近乎透明的酒杯。她說她喜歡睡前喝一杯酒,喝了酒,她就不會失眠,就可以很快地睡過去,而且還會做夢。我問她,你為什麽會失眠呢?她說,等你長大了,也會跟我一樣,每個成年人都會有失眠的時候。我心想,不見得吧,黑鍵就從不失眠,他總是睡得呼呼作響,就算是跟靜吵架了,他也照睡不誤,睡醒了,再向她道歉。

白鍵,黑鍵給你打過電話嗎?

打過。

有人到學校去看過你嗎?

沒有。

我猜你們寢室的電話一到晚上肯定很忙,所有的家長都想給自己的孩子打電話。

才不是呢,大家寫完作業就在一起玩,根本不想接電話,因為電話裏老是那一套,今天吃的什麽呀,每天要換衣服呀,還以為我們是幼兒園的小孩,老是問那些幼稚的問題。

是嗎?那你覺得應該問些什麽問題?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們隻關心那些表麵的東西,隻要我們穿得好看,不生病,不餓肚子,他們以為這樣就行了,事實上,他們最在乎的這些事情,剛好是我們最不在乎的。可能他們覺得每天都問問這些,可以體現他們的愛心吧,但是被愛的這些人,他們快樂不快樂,大人們知道嗎?

那我問你,你快樂嗎?

幹嗎問我?我說的是他們,並不是我。

我就問你,我正式問你,你,快樂嗎?

你這問題也太大了吧。

靜愣了一下才說,白鍵,你太可怕了,我在你麵前經常會有弱智的感覺,小小年紀不要這麽尖銳好不好?

我感覺靜有點不高興了,我不能問住她,每當我一問住她,她就會顯出一點不高興的樣子,我敢說,她比我還孩子氣,所以我說,靜,我們來玩遊戲吧,我們來玩一種算命的遊戲。

你會算命?

這是我們學校裏最新流行的一種遊戲,你隻要做完十道選擇題就行,每道題可以有三個答案。比如,你喜歡什麽顏色?

靜想也沒想就回答:藍色,藍色,藍色。

喜歡什麽交通工具?

靜回答:飛機。

喜歡哪個男人?

靜認真地問,要說生活中的人物嗎?

都可以,隻要是還活著的。

黑鍵,布拉德·皮特,童安格。

做完選擇題,我飛快地掐算一番,算出了靜的命運,她將穿著藍色的婚紗,乘飛機去天國與黑鍵結婚,然後與童安格做情人,並且終生不會生育孩子。

靜笑了,笑著笑著她的眼淚流了下來。我愣住了。靜起身去了衛生間,我知道,大人們總是遇到難題就往衛生間跑,似乎那裏是他們的避風港。過了一會,靜出來了,她衝我笑一笑,說的什麽亂七八糟的,簡直是胡說八道。

我說誰相信誰是傻子。

靜開始檢査我的作業,填寫每周家長意見。然後她給我打開地鋪,準備睡覺。靜說,白鍵,你覺得大人和小孩可以做朋友嗎?

我說當然可以呀。

可是我們就要做不成朋友了,我跟黑鍵已經分手了,他會給你找個新媽媽,你們很快就會有新生活,你們很快就會把我忘了,其實我們在一起曾經很快樂,對嗎?

我長歎了一口氣。

你怎麽啦?

我說我想有一個自己的家,我要一個人生活。

這是我的真心話,我實在不想跟黑鍵漂來漂去了,他每戀愛一次,我就跟著認識一個新的阿姨,一開始大家都挺好,新的阿姨對我也很好,但沒過多久就吵架,打架,再分開,誰也不管誰,阿姨也會突然變得一點都不喜歡我,我覺得特別沒意思,有時候,我覺得大人比我們小孩還要不懂事,明明可以克製一下自己的,偏偏弄得像天要塌下來似的,我長大了就不這樣。

靜一直沒吱聲,我正要迷糊過去,靜突然跳下床來,把我抱到**去,我們兩個朝一個方向側臥著,靜說,白鍵,我們以後不打地鋪了,我們睡一張床,我們曾經是母親和孩子,我們永遠都是母親和孩子,對吧?

我很不習慣這樣睡覺,但我又感覺很舒服,很溫暖,靜的身上有一股很好聞的味道,像茉莉花,或者像蘭花。靜的手在我身上摸來摸去,說,白鍵,你太瘦了,你應該多吃一點。我說我總是吃不下,我對吃飯不感興趣。

靜突然問我一個新鮮的問題:記憶中還有誰這樣摟著你睡過?

奶奶。

還有呢?

黑鍵有時候。

還有呢?

還有……沒有了,噢,還有你。

其實,還有一個人這樣抱著我睡過,那是在靜以前的一個人,那時她也像靜以前一樣,跟黑鍵好得死去活來,最後當然也是以打架告終。她曾經摟著我說,白鍵,你要是我生的孩子該有多好,又聰明又漂亮,我會怎麽愛你都不夠。我當時也產生了一種酸酸的感覺,是啊,我要是她的孩子該有多好,她要是我的媽媽該多好,這樣,我就不再是一個怪異的孩子,再也沒有人用憐憫的目光看著我,我就可以大聲地、無所顧忌地喊媽媽,媽媽。我從來沒有喊過媽媽,當我一個人的時候,我試著喊過媽媽,可我發出的聲音怪怪的,完全不像我的同學,他們能夠隨心所欲地將媽媽兩個字發出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音,而我喊出的媽媽兩個字硬邦邦的,一點都不好聽,我從此再也沒有喊過媽媽兩個字。

可當他們吵架時,她卻伸出食指,狠狠地指著我,對黑鍵聲嘶力竭地嚷道:你以為我真的喜歡他?告訴你吧,我一點都不喜歡他,我不過是看在你的麵子上,從一開始,我就看他不順眼,因為他讓我想到另外一個女人,想到你們是怎麽把他弄出來的,你和我做得到嗎?你敢和我生個小孩嗎?你不敢,你根本不愛我,你隻想利用我。

我還記得她的名字叫燕,她開著一家服裝店,吃的、穿的、用的都很闊氣,過年的時候她給我的壓歲錢有兩百元,當然,再多的壓歲錢也會被黑鍵搜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