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這是個令人煩悶的上午

這是個令人煩悶的上午。

我被黑鍵帶到了一所寄宿小學,學校不大,靠近江邊。我不喜歡江邊,江邊總是些告別的人,說不定黑鍵就要在這裏跟我告別,我不知道他要去哪裏,他老是說:黑鍵不是個平庸之輩,黑鍵絕對是個大師級的人物,總有一天他會成為一個世人敬景的大師。他酷愛電影,這就是他千方百計考上某電影學院的理由。因為我的貿然出生,也因為爺爺奶奶在兩年內相繼死去,讀到大二的時候,他輟學了,美好的前程像個七彩的肥皂泡,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就消失了。為此,我很自責,因為我耽誤了他的前途,但後來,我又不自責了,我慢慢地弄懂了,並不是我成心要毀掉他的前途,而是他自己不小心,他應該等到成了大師的時候再讓我出生,很多大師都是胡子白了才生小孩的,誰讓他分不清輕重緩急呢?誰讓他做事沒有計劃呢?這樣一想,就算是我耽誤了他,我覺得也是他活該。

黑鍵輟學後,可能是因為懷念兩年的大學時光,屋裏終日張貼著電影海報,還自稱導演,動不動就說,去,給黑導拎兩瓶啤酒來。來,給黑導捶捶背。他的朋友們也叫他黑導,但我聽得出來,他們叫他黑導的時候,聲音裏全是嘲笑,可他滿不在乎。他在一家廣告公司做藝術總監,沒幾天就嫌那夥人沒素質,什麽都不懂,沒法合作,跳到另一家公司去了,可另一家公司他也沒待多久,他一直都在頻繁地跳槽,每跳一次槽,就換一次名片,每換一次名片,都要琢磨一兩個通宵,他在名片設計上費盡了心機,力求與眾不同。藝術總監的角色並沒改變他的經濟狀況,他老是被停掉手機,老是要等到渾身沒有一個子兒,連快餐麵都吃不上的時候才會弄到下一筆錢,但這筆錢轉眼間又會一幹二淨。就像這次,我被迫推遲了整整一個星期上學。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這是一所藝術小學,每人都必須有一兩項藝術特長。老師問我的特長是什麽,黑鍵搶在前麵替我回答:表演。他說小夥子,給老師表演一個《放學路上》。很小的時候,可能那時他剛剛退學,正在懷念電影學院的生活,一天到晚嘴裏念著八百標兵奔北坡,板凳沒有扁擔長,念到無聊時就教我表演《放學路上》。我覺得好玩,就學下來了,以後他逢人就叫我表演這個,我很快就煩了。現在他又要我表演,我照例以沉默抗議。幸好,老師說我們這裏沒有表演班,我們隻有聲樂班、器樂班、美術班、舞蹈班,不如他就加人我們的聲樂班吧,我看他音質挺不錯。黑鍵說行,隨便什麽專業吧,反正也沒有指望他會成為一個藝術家,搞點素質教育而已。

其實,黑鍵不是一個隨和的人,今天他之所以這樣爽快,完全是因為他急著要走。來的路上,他說他馬上就要去外地了,他將一個月回來看我一次。

老師說周五學生回家,周日晚上返校。黑鍵說好的。報完名,我問黑鍵,我周末要回到哪裏去?黑鍵說到靜那裏去吧,我都說好了,到時候她會來接你的。

靜是黑鍵的女朋友,我們三個人曾在一起相處過一段不短的時間,我的印象中,他們處得並不好,老是吵架,老是嚷著分手,大約半年前,他們大吵了一架之後,果真分手了,靜收拾好她的物品,離開了我們的租住屋,我還記得她離開那天的情景,當她把她的東西一股腦兒裝進一隻編織袋後,我們的屋子頓時黯淡下來,就像一樹桃花瞬間謝盡,隻留下光禿禿空****的樹枝。我不知道她搬去了哪裏,我從此很少見到她。其實靜是個很好的人,她對我特別好,走在街上,見到童裝店和超市就往裏麵鑽,一件一件地給我買衣服,一包一包地給我買吃的,我的衣服幾乎全是她給我買的。她還喜歡買菜譜,照著菜譜給我們做飯。靜說,白鍵,你給了我做母親的感覺,我很享受這種感覺。自從她搬走以後,我就再也沒穿過新衣服了,吃的就更不用說,黑鍵有錢的時候,一箱一箱地買快餐麵,他在家時,我們把快餐麵泡著吃,他不在家,我就一塊一塊掰下來吃幹的。

黑鍵喊她老婆,有時也喊她姐,靜好像比黑鍵稍大一點。我則叫她靜,因為她不喜歡我叫她阿姨,她覺得阿姨太普通了,所有的女人都被孩子們叫做阿姨。他們分手後,黑鍵見到她,還是喊她老婆,或者喊她姐。

黑鍵有過很多女朋友,可都不是很長久,黑鍵喜歡打人,幾乎每個女朋友都是被他打走的,靜是比較長久的一個,最後也被他打了。靜就是在被打的那天搬走的。黑鍵打人很凶,我親眼看見他揪住靜的頭發往牆上撞,還掐她的脖子,掐到她的喉嚨裏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那天真把我嚇壞了,我以為黑鍵真的要掐死她,我在一旁看著看著,就尿了褲子。很奇怪,第二天他們又和好了,我看見靜在廚房裏笑眯眯地弄吃的,黑鍵左一聲右一聲地叫姐叫老婆,但沒過幾天,靜到底還是悄悄地搬走了。靜一走,黑鍵就過得亂七八糟,到中午了還沒吃早點,深更半夜,人家都睡覺了,他卻要出去吃一天中的第二頓飯,回到家,就醉醺醺地給靜打電話,打到手機把耳朵都燙傷了,還在電話裏哭兮兮的。

我聽見有人這樣說過黑鍵:這個家夥,天生就是個二百五,他老了也會是個老二百五。別人這樣說他,我當然很生氣,但說實話,人家說的並不是不沾邊。我見過很多同學的父母,他們都不像黑鍵和他的女朋友們,他們不會在家裏吵架,把好好的家弄得像世界末日,也不會當著小孩子的麵久久接吻,更不會跑到大街上去接吻,弄得車輛堵塞,喇叭聲刺耳地響成一片。

我喜歡奶奶,可惜在我兩歲多的時候,奶奶就死掉了。據別人講,奶奶似乎知道她就要死了,在她死前,她四處托人找人家收養我,她認為她一死,我的苦日子就要來了。真的有一對夫婦上門來了,已經收好了我的東西就要走的時候,黑鍵回來了,他大吼一聲,趕走了要收養我的人。

黑鍵衝奶奶咆哮。奶奶說我給他找一家富裕的人家,比你這樣饑一頓飽一頓地養他好得多。

你隻知道誰窮誰富,你懂不懂感情?懂不懂人性?

那天,黑鍵抱著我哭了,他說他也是收養的兒子,他不想我再重複他的命運。他的哭訴傷了奶奶的心,奶奶說你這個沒良心的,我是怎麽對你的,我虧待你了嗎?當初我從血盆裏抱了你來,吃的苦賣都賣不完,你竟然還記著你的親生父母,我真還不如養條狗,養條狗還會朝我擺一擺尾哩。你的親生父母隻生不養有什麽好,沒有我,你今天還在農村翻土坷垃!奶奶的話又傷了黑鍵的心,兩個人大吵了一場。沒過多久,奶奶就死了。

據說我的出生曾經讓兩個家庭大動幹戈,媽媽家裏的人恨死了黑鍵,至今不願意看到黑鍵,也不願看到我。

隻有奶奶是真心喜歡我,她說孩子是一個人的前世修來的,是命裏注定的,哪怕這個孩子從別人的肚子裏生出來,也改變不了他真正的歸宿。還說一個人前世修來的孩子是怎麽都不會丟掉的,就算一開始各分東西,最終也會走到一起來。最後她自作結論:我和她的關係是老天爺老眼昏花弄錯了,我本來應該是她的兒子,結果老天爺一覺醒來把我搞成了她的孫子。她之所以要把我送給別人,是因為她太心疼我,她不放心黑鍵,她老覺得黑鍵照顧不了我,會讓我將來吃很多苦。

可能是奶奶真的不喜歡黑鍵了,她把老祖屋留給了她的侄女,因為她的侄女答應安葬她,弄得黑鍵隻好去租房子住。黑鍵說就算這樣我也不恨她,她畢竟養了我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就是七千多天,每一天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不能因為房子的事就恨她,決不。但他恨上了奶奶的侄女,他一看到她就咬牙切齒,還把她送給我的旺旺禮包扔了出去。每到清明節,黑鍵都會跑到奶奶的墳上去,對著土堆磕頭,然後坐下來給我講他和奶奶在一起的故事,他講奶奶親他,打他,這是我最喜歡聽的故事,每一個故事我都纏著黑鍵講過很多遍,我說,黑鍵,我真羨慕你,因為奶奶是你的媽媽,奶奶為什麽不能是我的媽媽呢?黑鍵說,傻瓜,奶奶怎麽可能是你的媽媽呢?又說,白鍵,你放心吧,我一定會給你找一個媽媽的,找一個最好最好的媽媽。

可清明一過,他又變了,他說我不能因為你需要一個媽媽就去跟人家結婚,我不能因為你就出賣我自己,雖然父親要為兒子著想,但父親也是人,也需要人的生活。

當然,他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我並不能改變他,我沒有這個能力。小孩都是這樣。但我想,等我長大了,我不會像黑鍵那樣,我要有一個穩定而溫暖的家,像我同學的家那樣,一下班我就去菜市場,一回家就做飯,決不打老婆,當然,首先我要跟老婆結婚,然後才能生孩子,我也不會離婚。我要有規律地吃完一天三頓飯,不要消夜,不要喝酒,按時睡覺,按時起床。我同學的家庭都是這樣的,所以他們紅光滿麵,白白胖胖,又快活又調皮,不像我,老師們都說我是一個有個性的孩子,我聽得懂,在他們眼裏,我的所謂個性其實就是怪異。我最最憤恨的是,當他們說我有個性的時候,他們的眼裏滿是憐憫。

很多時候,我希望做一個快樂而平庸的孩子,甚至成績差一點,人長得胖一點都沒關係,我隻要普通就行。

但是黑鍵反對我做一個這樣的孩子,他教我穿有個性的衣服,才三歲,就堅持讓我用摩絲,弄得我的頭上總像頂著一隻硬殼,我想聽一些大家都聽的兒童歌曲,或者聽一些我喜歡的歌星們的歌,比如周傑倫什麽的,可黑鍵卻說什麽東西呀,垃圾!隻要他在,我就別想聽那些垃圾,他隻喜歡買外國的CD,國內的他隻聽搖滾,弄得我也隻好跟著聽搖滾。在我三年級的時候,我一個人猛聽“鮑家街43號”,哼哼嘰嘰地唱著“他的名字叫李建國哦……”,弄得老師和同學都以為我瘋了。

黑鍵真的要走了。他把我塞進學生寢室,找到我的床位後,就帶我出去吃飯,我們要了一隻小火鍋,他喝著啤酒,對我交代著一些事情,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看著他的嘴,他的嘴真夠忙的,又要往裏塞東西,又要對我說話,弄得他的嘴唇紅通通的。黑鍵說你怎麽不吃呀?我說我不想吃。黑鍵就不做聲了。安靜了一會,黑鍵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放心,一個月之內,我一定會回來看你,也許還不到一個月,也許兩個星期,我絕對不會丟下你不管的,我發誓。你想想,這個世界上,就我們兩個人最親,我怎麽會傻到連親人都不要呢?難道我想做個孤家寡人嗎?

黑鍵又說我也不願離開這裏呀,沒辦法,我們得生存下去,而且還要比一般人生存得更好,我們要買房子,買汽車,我還要送你出國留學,這都需要錢哪,我不出去掙錢行嗎?

我點頭。跟著黑鍵,我明白了錢是很重要的,沒有錢,我們就不能付房租,不能交電費,不能交學費,不能吃飯。我最怕黑鍵問我:白鍵,你還有零花錢嗎?一般而言,黑鍵賺了錢就會給我一些,等他用完了,再向我要,當然,當他向我要的時候,證明他身上已經一個子兒也沒有了,我們吃飯就成了一個問題。最慘的一次,我們曾經在家裏吃了一個星期的白稀飯,吃得我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幸好那天我們有事到郊外,趁著天黑,我們到農民的地裏偷了一些玉米棒子,晚上,我們吃了一大鍋煮玉米,香死了。

黑鍵走的時候已是傍晚。來,擁抱一下!他說著,一把將我拉過去,死死地摁在他懷裏,差點讓我閉過氣去。然後他就走了。他的長發在風中微微飄動,我感覺那就像他的手,頻頻向我揮動:再見!再見!等他真的在車窗裏向我揮手的時候,我哭了,但他聽不見我的哭聲,因為周圍太吵了,所以我索性大聲哭了起來。黑鍵關上了車窗。

現在,這個城市裏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回到寢室的時候,本來已經玩開了的同學,都轉過身來望著我,我的確夠引人注目的,我瘦弱不堪,胳膊隻有中號火腿腸粗細,而他們,他們白白嫩嫩的小胳膊起碼有我的拳頭那麽粗。我真羨慕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