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斜的天空
1陽光嘩的一聲潑進了房間
陽光嘩的一聲潑進了房間。我被驚醒了,趕緊從**爬起來,可別遲到!一個星期以前,我就該上學了。今年我應該升五年級。但從報名那天開始,我就一直在家裏悶著,表麵上我對沒錢上學這回事無動於衷,實際上我心如刀絞,黑鍵沒錢替我交學費,這不怪他,誰都不想成為窮人,問題是,即使到了這種地步,黑鍵還是不肯承認自己是窮人。他常常說,這個世界上隻有兩種人,一種是窮人,一種是富人。接著又說,窮人和富人就像兩個站崗的士兵,隔兩個小時換一次崗,窮人變成富人,富人變成窮人。
我忍不住頂他一句,為什麽你一直當窮人,沒有富人來跟你換崗呢?
他不生氣,反而笑:現在就說我是窮人,還為時過早,何況,富人並不是時時都有錢,窮人也不是天天都沒錢。
但一個人如果總在關鍵時刻沒有錢,那他無疑是個窮人。
他笑得更厲害了:我們今天是沒錢,但說不定明天,或者後天,突然就會來一大筆錢,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明天,什麽事都可能發生。
黑鍵是我爸爸,可他堅持不讓我喊他爸爸,他讓我喊他黑鍵。黑鍵也不是他的名字,他的真名叫……算了,沒勁,還是不說了。
黑鍵對我說話的時候,我喜歡扭過臉去,因為他的肚子多數時候是空的,一個人要是長久不吃東西,嘴裏就會發出難聞的味道。這是我總結出來的經驗。
昨天早上,他對著鏡子整理好他的長發,穿上那雙軍用短靴,他是這樣一個人,即使一整天都沒吃上飯,走起路來還是精神抖擻,大步流星,即使天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他也要穿上那雙幾斤重的靴子,人人都說他時髦,隻有我知道事情的真相,除了家裏那雙人字拖,他就隻有那一雙當家靴子,一年四季,隻要他外出,必定穿它。
黑鍵梳好頭發,穿好靴子,對我說,別亂跑,在家把書包收拾好,明天我們就去上學。
其實,早在一個星期前,我的書包就整理好了,但我還是聽他的話,再去整理了一遍。黑鍵對美好的明天一直堅信不疑,弄得我也認為是真的。
黑鍵像每天一樣,很晚才回來,還在一樓,他就發出極高的分貝,他不停地喊著:白鍵!白鍵!白鍵是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給我取這麽個古怪的名字,弄得人們都以為我姓白,就像人們都以為他姓黑一樣。
我給他拉開門,他滿身酒氣,抱著我就親。他也隻有在喝了酒之後才會親我,才會嘟嘟嚷囔地說我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這個喝得迷迷糊糊的人看起來心情很好。白鍵,我的寶貝兒,等急了吧,我們明天就去上學,我弄到錢了,我又一次在關鍵時刻弄到錢了,我早就說過我們不是窮人,我總是能在關鍵時刻搞到錢,你看,你看。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重重地摔在桌子上,一大遝粉紅色的鈔票從裏麵滑了出來。
我對錢並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我終於可以上學了。
接著他就向我講他弄錢的過程。他說他坐在辦公室裏煩悶地看著那個電話機,想著怎麽樣才能搞到錢讓我上學這個問題。順便說一句,他在一家廣告公司做藝術總監。他正煩悶地看著那台電話機,電話就響了,他接起來一聽,是一個客戶,找上門來要他去拍一個產品廣告,於是,黑鍵得到了首付款。
黑鍵弄得我也跟著興奮起來,但我假裝平靜地說這很好,以後我沒事也要盯著電話看,說不定會有什麽好事從天而降。黑鍵使勁敲一下我的頭說,小東西,敢跟我耍嘴皮子!
黑鍵一髙興就喜歡喝酒,像今天,已經搖搖晃晃的了,偏偏還要我下樓去給他買啤酒,他喜歡邊喝酒邊看足球,要是有人進了球,他不是把我從**抓起來拋向空中,就是掀開衣服啃我的屁股,要是有人踢了臭球,惹惱了他,他就把啤酒瓶子砸向牆角,嚇得我差點尿床。我知道這一夜我又別想睡個好覺了,但一想到明天就可以上學,我也就不在乎一個晚上睡得好不好了。
喝了大半夜啤酒之後,第二天,黑鍵照例是要睡個懶覺的。
我蹲在他旁邊,卻不敢叫醒他。他最不喜歡別人吵他瞌睡。他趴在枕頭上睡得死死的,長長的頭發揉成一團,像解放路上拿著帽子乞討的那個家夥。看了一會,我決定去刷牙,順便給他弄點噪音,這樣,就算吵醒了他,也不至於挨他一腳,因為刷牙的地方離他還有一段距離。
果然,黑鍵醒了,他閉著眼睛喊:白鍵,你在幹什麽?吵死了。
我說:九點多了。
黑鍵嗯了一聲。過了片刻,他突然醒了過來,一腳踢開被子:還在磨蹭什麽?趕緊去上學啊。
但是黑鍵領著我走上了另一條路。我愣愣地站在路口。黑鍵過來摟著我的肩說,今年我們不去那所學校了,我們換一所寄宿學校,寄宿學校啊小子!很貴的學校啊!有錢人才能上的學校啊!我原來不知道黑鍵會這樣安排我,我以為我還會回到原來的那所學校,回到原來的同學當中去。我不喜歡新的學校,也不喜歡陌生的同學,可我不能說出來,有學上總比沒學上要好。
我被他推著往前走。他的手指又瘦又硬,抵在我後脖子上,像一支槍。
總是這樣,總是突如其來,總是防不勝防,總是晴天一個霹靂,從來沒有商量,從來不會征求我的意見,一切都是命令,一切都是賞賜。我回頭瞪他一眼,心想,等你老了,我也這樣對你。
黑鍵說,不要那樣盯著我,我這樣安排自然有我的道理,我不能被你捆住手腳。他嫌我走得慢,上來拖住我一隻胳膊,像拖一隻木偶,邊走邊說,如果我不成功,你就沒有好日子過,如果我不出去,老是在這個小地方晃**,我就不可能成功。所以我要出去。但是我出去了,誰給你做飯吃?誰給你洗衣服?寄宿學校就有這個好處,那裏什麽都有人給你做,你在那裏,簡直就是貴族。你想想,一個窮小子,突然一下地就過上了貴族的生活!我小時候做夢都夢不到哇。
我說,黑鍵,你為什麽不給我找個媽媽?媽媽可以做你說的那些事情,誰都有媽媽,憑什麽我就不能有?
黑鍵說,難道就因為你想要個媽媽,我就要把自己跟一個女人捆在一起?憑什麽我要為你犧牲自己,委屈自己,我們各有各的生活,我們是朋友,是哥們兒,我們不能做對方的絆腳石。
你這是自私。
黑鍵嘿嘿一笑:為了要你所謂的媽媽,逼迫我結婚,你才自私。
我本來有媽媽,你給我弄沒了,是你先自私的。
不是我給你弄沒的,是她自已弄沒的。
我喜歡跟黑鍵胡攪蠻纏,我覺得這樣說話就像做數學難題,十分過癮。不幸攤上這樣一個爸爸也有它的好處,那就是你可以隨心所欲地說話,決不擔心冒犯他。
我有點害怕上寄宿學校。我的情況跟別人不太一樣,我沒有媽媽,隻有黑鍵,可黑鍵總是企圖甩掉我,很多次,他把我反鎖在家裏,一出去就是一天,到了晚上,滿以為可以跟他上床睡覺了,又有人約他出去吃消夜。有一次,我搶在他出門之前溜出屋子,他以為我睡著了,關上門,吹著口哨,大步流星往街上走,沒走多遠,他就碰上了那個約他的女人,謝天謝地,他們並肩往前走的時候,速度總算慢了下來,不然,我真的快要跟不上了。他們上了公汽,車門關上的一刹那,我也衝了上去,沒想到我的出現驚動了一車的人,他們全都扭過頭來看我。黑鍵終於看到我了,他瞪著我,不說話,腮幫子那裏一鼓一鼓的。他生氣了。下一站,他把我扯了下來。那個女人似乎感到掃興,跟他揮手說起了拜拜,他也說拜拜,可他話剛說完,那隻穿著軍靴的腳就踢在我的屁股上,我像隻青蛙似的飛了起來。
跟黑鍵甩掉我相比,挨打算不了什麽,有時我聽見鄰居們說,如果黑鍵甩掉我,一走了之,我將被人捉去,加人乞討大軍,在街上抱住某個行人的大腿,死活不鬆手,直到他拿出錢來為止。
我預感到黑鍵遲早要甩掉我,但我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樣快。他常常對我說,與其當我的兒子,不如去當孤兒,像你這麽漂亮的孤兒,一定大有前途。
他可真狡猾,他終於找了個無可挑剔的理由來甩掉我。按他說的,寄宿學校裏將有人負責我的一切,他對我做的,將有人來替他做,甚至他沒有做到的,也有人來替他做,他認為寄宿學校就是我曾經向往過的家,他再也不用擔心我會餓死,會髒死,會凍死,一句話,他從此就可以不用管我了,我可以像老師在黑板上寫的字一樣,輕輕地從他的生活裏抹掉。我開始對我的前途充滿憂慮。
也許我在更早的時候就該消失。據他們講,當我才八個月大的時候,我的媽媽最後一次問黑鍵:你到底結不結婚?黑鍵仍然是那句話:我現在還不能結婚!那時黑鍵還沒有考上那個眾人矚目的電影學院,他的前程看起來一點都不樂觀,而他又不甘心在工廠做一個普通的電焊工人,所以他說他還不能結婚。我的媽媽就在那個晚上拎著隨身小包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也許是老天爺成心不想讓我擁有媽媽,黑鍵和我的媽媽居然沒有一張照片,所以我至今連媽媽是什麽樣子也不知道。這很不好,你想,說不定哪一天,我的媽媽就在某個地方偷偷地盯著我看,可我卻一點也不知道,這種想象讓人感到很不公平,而且很氣憤。
我不止一次地想象過這樣的情景:一個女人,一個時髦而輕浮的女人(我總認為我媽是這樣一個女人),在街上東瞧瞧西望望地走著,我一直悄悄地跟在她的後麵,走了很遠,她都沒有發現我,最後,我走上去碰了她一下,她生氣地回望我一眼,我看見她了,她長得很漂亮,這很自然,黑鍵長得勉強還算可以,我則長得帥極了,根據遺傳的道理,她應該長得很漂亮。但她很粗魯,她順手推了我一把,吼道:瞎撞瞎撞!我盯著她看,她似乎發現了點什麽,奶奶說過,有血緣關係的人就算失散在天涯海角最終也會碰到一起,他們之間有一股別人聞不出來的味道。她也盯著我看,慢慢地,她伸出手來,顫抖著說,我能摸摸你的臉嗎?我瞪她一眼:毛病!昂首挺胸地走了過去。我想,她應該呆呆地站在那裏,或者慢慢蹲下來,電影裏都是這樣,然後她就在大街上,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望著我的背影獨自抽泣。這很公平,因為,我也哭過,有一天夜裏,我躺在**看著月亮,想著白天看見的同學和他們的媽媽,想著想著,我哭了。憑什麽隻有我在哭泣,憑什麽她就不能哭泣。所以,看到她在大街上哭泣,我很安慰,也很開心。當然,這隻是假想,事實上我至今不知道她在何方,不知道她的模樣,更不知道她會不會在看到我後傷心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