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一場大雪結束了這個學期

一場大雪結束了這個學期。放假前一天,黑鍵風塵仆仆地來到學校。好家夥,他的變化可真不小,他留起了大胡子,穿著件大紅的羽絨服,看上去像剛剛滑雪歸來。一看到我,二話沒說,先把我舉到空中。然後就一頭撲進寢室,風風火火地幫我收拾行李。我在後麵問,我們上哪兒去?

黑鍵頭也不回地說,你跟我走就行了。

趁他這時候心情好,我想跟他說明一些事情。我再次追問:我們到底要到哪裏去?

我在哪裏你就在哪裏。

我必須知道我們要去的確切地方。

跟我走就行了,難道我會拐賣你?

我大著膽子小聲說:婕要我跟她去過年,靜也要我去跟她過年。

黑鍵停下了收拾,盯著我問:那麽你想到哪裏去過年?

我搖頭,我確實不知道。但我覺得她們都跟我有約在先,我這樣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就走,顯得有點不太禮貌。黑鍵見我沉默,扔下手裏的大提包說,你又被她們的糖衣炮彈打中了是吧?

我還是搖頭。黑鍵看了我一會,說,你別傻站在那裏,快來幫我收拾你那些亂糟糟的東西,一個小時以後我們就要出發。

我慢慢地挪出去,我得去打個電話,否則,明天將有兩個女人到學校來接我,見我不辭而別,兩個人可能都要生氣,或者傷心。黑鍵無所謂,他不用在這裏麵對她們,我卻沒法拒絕跟她們見麵。

黑鍵說,你磨磨蹭蹭地幹什麽?過來,把這個東西給我扶著。

他收拾行李也不在行,弄了半天,東西還在**亂七八糟攤開著。

好不容易等到黑鍵去洗手間,我一溜煙奔進傳達室,對值班的劉爺爺說:如果有女人來找我,就說我跟我爸爸走了。劉爺爺有點老不正經。女人?你才多大點,就會有女人來找你?

我顧不上跟他廢話,因為黑鍵已經朝這邊走過來了。

三十分鍾後,我們坐上了長途汽車。上車前,黑鍵把我拉到水龍頭前,細細地梳頭,噴上大量的發膠,還整好了我的衣服領子。黑鍵這樣一做,我就知道,我又要麵對一位新的阿姨了。我知道黑鍵的這套把戲,我就像黑鍵身上的一件衣服,是他的形象,他向來對自己的衣服十分挑副,一如他對自己的形象一樣。

我在汽車玻璃上看到了自己,我很討厭這樣的形象,我的頭發整齊,服帖,烏黑發亮,我的嘴唇有著女人一樣的粉紅色,我的眼睛像兩枚電力十足的燈泡,我的麵色白得讓人羞愧,我現在終於知道那些家夥為什麽要叫我賈寶玉了,我不喜歡這樣的形象,我曾經好幾天不洗臉,我想讓自己變得黑一點,結果不但不能如願,反而被生活老師狠狠地批了一頓。

黑鍵也在偷偷地打量我,他笑了,說寄宿學校就是好,把你養得神清氣爽,唇紅齒白,要是跟著我東跑西顛,恐怕早就餓得皮包骨頭了。

果然有一個女人接站。不用黑鍵指點,我已經知道該如何與他身邊的女人打交道了。我走上去,微笑著說,阿姨好!我看得出來她很享受我的見麵方式,她很誇張地流露出激動的樣子。黑鍵,沒想到你兒子這麽大了,幾乎比我還高呢,長得真帥啊。黑鍵對我介紹說,她叫薇。

然後我們去飯店吃飯。我們的背後站滿了服務員,看得出來,薇的財富指數不低,她讓我點菜,我毫不客氣地點了一道很貴的蝦。這也是黑鍵教我的,點菜可以看出一個人的生活水準和生活品位,我可不想在這方麵給黑鍵抹黑。果然,薇露出滿意的神色,她對黑鍵說看得出來,你一個人把兒子養得很好,這樣的人我喜歡,這說明這個男人有責任感。

對此我有不同看法。表麵上看,我似乎是黑鍵一個人帶大的,但事實上,我成了黑鍵一係列女朋友手中的接力棒。但我不能說出來。

接下來,他們就隻顧兩個人談話,隻有在想起我的時候,才給我夾點菜,加點飲料之類的東西。吃飯真是一項無聊的活動,特別是跟黑鍵和他的女朋友一起吃飯,他們要麽隻顧他們的談話,視我如空氣,要麽好好的突然之間風雲變幻,最後莫名其妙地不歡而散。

然後他們談到了過年的事情。薇說我們到東北去吧,我們到冰天雪地的地方去,過一過真正的冬天,體驗體驗真正的寒冷。黑鍵說太奢侈了吧。薇說你跟我走,怕什麽!再說,辛苦了這麽多年,我也該給自己好好地過個年了。

你給自己好好地過年關我什麽事,你自己去不就得了。

你陪我一起去就是我給自己的過年禮物。

噢,我成了你犒勞自己的禮物了!不去。

不要說得那麽難聽嘛,就算是那樣,我為什麽不找別人,單找你,嗯?去吧,我們一起過個年,在鋪天蓋地的冰雪之中放肆地過個年。

黑鍵笑了,他說你不要引誘我,不夠堅強是我的弱點。

黑鍵就這樣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薇的賞賜,我真為他臉紅,可我沒辦法千擾他,我隻能坐在這裏接受他的安排。就像現在,我傻傻地、孤單地坐在飯桌邊,聽他們安排過年的事情,誰也沒想到征求我的意見,等他們決定的時候,我隻要像個俘虜似的跟著他們走就行了。一直到離席而去,他們誰也沒有問:白鍵,你願意到東北去過年嗎?

當然,東北也很**我,聽說北方的雪像人的手掌那樣大,而且落到地上從來不化,我也很想去看看,所以,對於他們的不征求意見我決定不予追究。

薇一招手,侍應生過來恭恭敬敬地送上了單子,薇買了單。她掏錢的動作很好看,塗滿指甲油的手指輕輕一拈,幾張大鈔就從錢包中彈了出來,然後在空中利索地轉了個頭,直奔侍應生而去。

吃完飯我們又去購物。薇說,白鍵,我要送你一件新年禮物。這是我早就猜想到的。她把我們領到了童裝店,我不喜歡衣服,我希望有一套複讀機。婕,靜,還有以前的那些阿姨,她們隻知道給我買衣服,我的衣服已經夠穿了,我希望能夠擁有一套自己的複讀機。班上好多同學都有,每次我向他們借用,他們都會說,你有那麽多衣服,為什麽不把買衣服的錢拿來買學習用品。我聽了真慚愧,好像我是個隻講吃穿不愛學習的花花公子。

我拿定主意對每一件衣服搖頭,讓黑鍵和薇束手無策,然後我假裝無意地向文具櫃走去,黑鍵終於明白了我的心思。他大聲說,白鍵,我也送你一件新年禮物,你想要什麽?我說複讀機,我學英語要用。

黑鍵俯下身來看看價格,說這麽貴,我們到別處去買,這裏賣得太貴了。

薇果然上當了,她看看價格,說貴什麽貴!要買就買好的,否則效果不好。她問服務員:還有沒有更好一點的複讀機。確信沒有更好的產品之後,薇再一次掏出錢包。

我覺得自己有點卑劣,但我不得不這麽做,我太想有一套複讀機了,黑鍵是不會買給我的,他總是說,不要相信那些廣告,學習就是上課,完成作業,好好考試,不要搞那麽多花架子,再好的複讀機也不如一個勤奮而聰明的腦子,那是廣告商用來騙人的玩意兒。他還說自己就是搞廣告的,他可不想讓別人用廣告來欺騙自己的兒子。我沒法跟他講清楚,為了省錢他總是對我講各種道理,簡直用盡了他的小聰明。

買好東西,我們來到薇的住處,那是一個很豪華的住所,光是衛生間就有三個,我以為她會讓我住眾多房間中的一間,結果,她安排我睡客廳裏的沙發。

黑鍵說讓他睡床吧,客廳這麽空曠,感冒了可不是好玩的。

薇說就睡沙發吧,反正就這麽兩天,房間收拾起來好麻煩的。

兩天?我的假期有差不多二十天呢,慢慢的,我悟出一點話外之音,看看黑鍵,他根本沒什麽反應,也許是我太敏感了。

第二天清早,薇笑眯眯地叫醒了我,在靠近窗邊的餐桌上,牛奶正在緩緩冒著熱氣,新烤出的麵包散發出好聞的香味,還有其他好吃的東西,我由衷地笑了。薇說,白鍵,我喜歡你笑的樣子,你笑起來好像黑鍵。

黑鍵也是剛剛起床,他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居然還穿著棕色的睡袍。大家的心情看上去都很不錯,薇看看黑鍵,又看看我,說這一幕好甜蜜呀。

黑鍵說你可以把它定格下來的。

薇微笑著說我很欣賞這一幕,電影中的,生活中的,包括一切我所能夠看到的,我都很欣賞。

黑鍵說葉公好龍而已。

薇大笑起來:黑鍵,跟你在一起真開心,你總是能夠輕而易舉地擊中我的要害,你在咒我你知道嗎?你在咒我永遠不能擁有我要的幸福。

這個玩笑過後,薇的情緒明顯地急轉直下,從此她幾乎沒怎麽說話,對我更是看都沒看一眼。吃完早餐,我們一起來到街上,我們計劃去遊樂園,去公園拍照,我們還要去看一場電影。

沒等實施計劃,我們的情緒在一家旅行社門前徹底遭到了破壞。

黑鍵指給薇說你看,你的東北大年。薇說真的,該去訂票了。然後他們就進去訂票了。

大約十分鍾後,這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出來了。黑鍵黑著臉,過來攬著我的肩,厲聲說:走!丟下薇在後麵不緊不慢地跟著。我說,黑鍵,又吵架了吧,你為什麽總喜歡跟女人吵架呀。

黑鍵使勁捏我一把,說,少放屁!

薇小跑幾步趕上來說你也看到的,人家隻剩兩張票了。

黑鍵說少來,你就直率一點,說你不願意帶白鍵去,說你隻想到一個沒有熟人的地方,帶上一個男人,去過一個他媽的荒**無度的春節,你就這樣直說嘛,我能接受,你這樣遮遮掩掩的我反而不能接受,讓人覺得特別虛偽,知道吧。

好,我就給你直說,我討厭別人的孩子,我自己的孩子還他媽的被前夫霸占著,還被那個狗娘養的女人折磨著,我憑什麽去向別人的孩子獻殷勤,我看他一眼都會勾起自己的隱痛,我給自己的兒子買新年禮物了嗎?我跟自己的兒子去度假了嗎?如果我帶白鍵去度假,我會感到我的兒子站在空中譴責我,你明白嗎?

薇站在大街上聲淚俱下,臉上紅一道黑一道的一塌糊塗。黑鍵咬著牙聽了一會,突然走上去,把薇攬在懷裏,說走吧,我們回去,我們什麽也不要想了,我們回去收拾行李,收拾去東北的行李。

我們果真回去了,薇說,黑鍵,我們不去東北了,我們幹嗎非去不可呢?那裏到底有什麽好東西在等著我們呢?

黑鍵卻拗上了,他說要去,一定要去,我不想你在新的一年裏,總是嘮叨因為我的原因沒能去東北。

我不會的,我馬上就會忘了這事兒。

得了吧,你要是忘了才怪。

那,就讓白鍵跟我們一起去吧。

他不去,他有他的去處。

黑鍵提出和我一起去看電影,讓薇留在家裏準備晚餐。我知道黑鍵跟我有話要說。我說,黑鍵,讓我回去吧。

笑話,你回到哪裏去!

每當這時候,我就想起黑鍵說過的話:白鍵,我一定要給你弄一個家,弄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家。那多半是在他與某個女人分手的時候,我和他摟在一起,穿行在茫茫人海中,像兩個相依為命的兄弟。而當他從這種情緒中擺脫出來的時候,他多半又會忘了自己所說的話。可現在,我非常希望他能夠盡快實現他所說的,如果我們有一個那樣的家,我們就不用照顧別人的情緒,我們可以在自己的家裏盡情地睡懶覺,盡情地玩鬧。可是,我們什麽時候才能有那樣一個家呢?

我說,黑鍵,我能不能回到婕那裏去?

黑鍵不做聲,我本以為他會像前幾次一樣,跳起來激烈地反對。

你說實話,你想跟她在一起嗎?

我不能說我想跟她在一起,因為那不是我真正想說的,但也不能說我不想,那樣的話,黑鍵會很為難。權衡再三,我說我也應該跟她在一起過個年吧,她畢竟生了我。

白鍵,你懂事多了。

我知道黑鍵同意了我的建議。做完這個決定,黑鍵長舒了一口氣,我卻惆悵萬分,其實,我最希望跟黑鍵在一起,但黑鍵有黑鍵的生活,如果我總是拖著他,妨礙著他,他就會迅速地厭棄我,與其被人厭棄,不如犧牲自己,讓人覺得對不起你,這是我與黑鍵在一起總結出來的經驗。

我們去看了《哈利·波特》,這場電影更加深了我的惆悵,我多麽希望自己能夠待在那個魔法學校,我所遇到的困難,誰也解決不了,也許隻有魔法才能幫得上忙。

黑鍵又在說那些話了。白鍵,明年,哦不,就是今年,我一定給你弄一個家,我們再也不用考慮在哪裏過年的問題,我們就在自己家裏過年。

你老是這樣說,說了一年又一年,總不見行動。

黑鍵歎了一口氣,說你長大了就會知道,建立一個自己喜歡的家並不容易,除了錢,還要感情,可這兩樣東西都很難弄到手,有時候弄到手的東西不是它自己溜掉,就是保管不善變質了。你懂我說的話嗎?

我說我懂啊,我怎麽會不懂。

黑鍵拍一下我的腦袋,說你懂個屁,你要是懂了我倒害怕了。

離過年隻剩一天了,我背起行李,踏上了回程的路途。黑鍵和薇跟在我後麵忙前忙後,我看得出來,他們後悔了,他們內疚了,好幾次差點推翻了自己的決定,但我沒有給他們反悔的機會,我要讓他們內疚到骨子裏去。我像一個急著趕路的大人一樣,大步流星地走在他們的前麵,他們像兩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溜小跑地跟著。我一邊走,一邊在心裏罵著:去死吧,去死吧。

汽車開動的時候,我看見黑鍵黑著臉一動不動,真的像一根黑鍵了。薇則小心翼翼地站在離他一步開外的地方,不停地衝我揮手。我懶得舉手呼應,我隻是盯著黑鍵看,也不敢眨眼,我怕一眨眼我的眼淚就要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