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春天來了,到處都是惱人的飛絮

春天來了,到處都是惱人的飛絮。這都是教室外麵那排合抱粗的梧桐樹害的,毛茸茸的飛絮像一群群鬼靈精,不要命地往教室裏撲,我成天打噴嚏,流鼻涕,懨懨欲睡。

有一天,我實在支持不住了,請了假,躺在涼幽幽的寢室裏,我立即感到舒服多了。

掌握了這個小秘密後,我再也不想去通風良好的教室了,我開始挖空心思地找各種理由請假,或者曠課,我決定在寢室裏自學。

班主任很快就找到我,他不相信我能自學,也不相信我對花粉的厭惡竟到了那個程度,他堅持認為我躲在寢室裏另有目的,雖然他暫時還不知道我的目的是什麽。

我一次次被押回教室,又一次次趁人不備逃之夭夭,我慢慢喜歡上了這個遊戲,我甚至想,如果我不躺在**,而是藏在床下,他們就找不到我了。正當我決定實施的時候,通往宿舍的小鐵門突然上了鎖,這是專門針對我的一把鎖,因為在這之前,這扇門從未鎖過。後來,我終於想了個解決問題的好辦法,我在課堂上戴起了口罩。沒想到我又冒犯了老師們的尊嚴,他們一言不發,冷冷地望著我,直到我拿掉口罩,才開始上課。

有一天,上語文課的時候,一隻黃色的小蝴蝶從窗外飛進來,在我前排的頭頂上方來回盤旋,我沒法不去看它,為此,我被語文老師點了名。

他挖苦我:就算你將來一定能去當大明星,眼下還是要先把學習搞好,這對你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這是我最恨黑鍵的地方,上個星期,他突然風塵仆仆地來到學校,見麵第一句話就是,他正在附近某個地方補拍一部電影的某些鏡頭,他到底跟那個影視大鱷聯係上了,而且搞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他自我感覺好極了:小子,你爸爸現在是真正的電影人了。

其實,從他一進校門開始,我就嗅到了一股說不出的味道,黑鍵像吃了興奮劑似的,兩眼灼灼發亮,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穩,老是晃來晃去,沒事就捉住我的肩膀使勁搖晃:小子,你過得不錯嘛,比上次看到時胖多了,臉上都有肉了。他的口音也變得有些奇怪,他不說我們,而說咱們,不是說搞,也不說做,而說弄,說整,中間不斷地加進OK之類的字眼。

我要是不帶他去見老師就好了,就算他命令我帶他走,我也可以跟他撒謊,老師們在上課,或者出去辦事了。他一進辦公室,就通報似的咳嗽了一聲,然後大聲說:各位好!兩個老師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一個老師冷冷地問,請問你找誰?幸好班主任認出了他:白鍵的爸爸?

他總算得到了一把客人坐的椅子,他把墨鏡推到頭頂上,蹺著腿,對著老師們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我可以跟你們學校合作,我們辦個表演班,或者搞一個表演夏令營,其中的優秀分子可以推薦去上大腕們辦的電影學校,在那裏,出頭的機會太多了,你們可能覺得演藝界很神秘,可在我們看來,無非是一個人成名了,就開了個前店後廠的小鋪子,你隻要邁進了那個小鋪子的門檻,不愁沒有出頭的那一天。

有個老師說,你還是先把自己的兒子弄成明星吧,這樣一來,我們這裏就成了明星的母校,我們這些當老師的,也可以跟著沾點光。

白鍵不行,他不像我,他沒有天賦,任何一個行當,都要有點天賦才行。

你既不教他,也不管他,還怪他沒有天賦,你看看人家的孩子,父母天天陪著,即便有一方不在,另一方必定會在孩子身上花更多的時間,你倒好,就跟探親似的,一年來那麽一兩次。

我的班主任也說,白鍵的爸爸要是在孩子身上多花點時間,孩子成長起來很快的,機會一過,將來想要彌補就晚了,我們當然會盡力,但終究代替不了家長。

黑鍵是個聽不得批評的人,馬上把臉一沉,問道,白鍵怎麽了?聽你們的意思,他現在是個問題生。又扭過頭來問我:你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非要出了問題才能引起重視?教育就是防患於未然嘛。

嚇我一跳,我還以為出什麽事了呢。我們國家的教育,問題大得很,你們看看國外的孩子,人家走出來,各是各的樣兒,我們呢,本來很有個性的孩子,教著教著都成了一個麵孔。

這話你別對我們說,你有什麽問題可以直接上書教育部,要不,幹脆把孩子送到國外去讀書。

我在旁邊聽得痛不欲生,黑鍵卻渾然不覺。

我不在乎他成績好不好,我隻在乎他是否快樂,如果他門門功課都考一百分,卻一天到晚愁眉苦臉,憂心忡忡,那我寧肯不要他考一百分給我。

那你知道他快樂不快樂?

不知是哪個老師問了一句,我看見班主任撇嘴一笑,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另一個老師也走了,再過了一會,老師們都走光了。我抬起頭,狠狠地瞪著黑鍵。

你以後幹脆不要來了,你一來,就把我這裏弄得亂七八糟。

黑鍵瞪著我,半天不說話,過了一會,他掏出煙盒,獨自抽起煙來。

不一會,清潔工來了,她看了他幾眼,指著一塊牌子說,你沒看見嗎?這裏不許抽煙。

黑鍵愣了一下,把煙蒂往地上狠狠一摔,起身就走。

我隻好檢起他扔下的煙頭,丟進垃圾桶裏。

老子還不如兒子。清潔工嘀咕道。

我和黑鍵坐在馬路邊。我說,你以後真的不用來了,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已經長大了,可以一個人在學校裏過周末了。

你為什麽不去婕那裏?你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去找她。

我想一個人待在學校,我想鍛煉自己。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我不想因為我,婕又跟李叔叔吵架,當一個人成為別人吵架的由頭,那意味著,他的存在是一個令人頭疼的麻煩,我不想變成這樣的麻煩。

靜那裏呢?

在你看來,我可以去的地方真多呀。你為什麽不去呢?我瞪了他一眼。

靜喜歡你的,就算她不喜歡我了,她也不會不喜歡你,這點我知道。

我不想利用別人的喜歡。

黑鍵猛地睜大眼睛:這是什麽話?狗屁不通!

我最終把實情告訴了他:她搬家了,如果我跟著去她的新家,就要跟別人說,我是她的侄子,我怕我不小心說錯了,給她惹來麻煩。對了,她快結婚了。

看到她的丈夫了?什麽樣子?

我沉默了好一會才說,是個盲人,生下來就是盲的,但她好像很滿意,她稱他是她的隱形巨人。

真的?!

他驚訝極了,睜大眼睛定定地望著我,好像我臉上寫著那道令人震驚的新聞,好一會才輕輕吐出兩個字:我X!

電話響了,黑鍵接電話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堆著笑,哈著腰,好像他麵前正站著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好的好的,我正在往那裏趕,最遲今天晚上,我一定可以拿到影印件,好的好的,我不會給你丟臉的。不不不,我不準備去學校,他在那裏好得很,我去了反而會擾亂他,你說得對,一個男人在成功之前,沒有資格兒女情長。

就是他,我跟你說過的大人物,他不知道我在你這裏。他關掉電話,上來抱著我,使勁把我往懷裏摁。兒子,我又要走了。

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問我:我真的不用再來了嗎?

我扭過頭去,不理他。

他現在更有理由不來了,他的老板不讓他來看我,不讓他兒女情長。他崇拜他的老板,他渴望在這個老板手下成大器。但說實話,我對他的成功越來越沒有把握了,一個注定會成功的人,不會在兒子的老師麵前蹺著二郎腿喋喋不休,也不會裝出牛哄哄的樣子把這裏的老師都得罪光。

也許他那個老板真的是個大人物,沒過幾天,我在報紙上看到了那個劇組的消息,我們這裏是個平庸的小地方,很少來劇組,所以報道非常熱烈,也非常詳盡,連大人物的手下都有很詳細的描述,我在字裏行間找了又找,沒有找到黑鍵的名字。很快我就清醒過來了,那天給黑鍵打電話的人,十有八九不是那個大人物,而是大人物的手下,也許還是手下的手下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