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雨整整下了一個星期

雨整整下了一個星期,人人都在咒罵這鬼天氣,我卻暗自高興,因為,我們班有個男同學說,如果到了周五還是下雨,他就不能回家了,他父母要趁著下雨天到鄉下去收購一種東西,到底是什麽東西,他也說不清楚,他父母是做生意的,他們家在市中心有一套兩百多平米的房子,盡管離學校很近,他還是不敢一個人在家。這真讓人瞧不起,要是我,別說兩百多平米,隻要有兩個平米是屬於我的,我就會高興得在地上打起滾來,並且覺得一個人在家是一種莫大的幸福。盡管瞧不起他,我還是很高興有他在這裏陪我,雖然是個膽小鬼,那也比我一個人住在空****的學校強。

黑鍵那天在賓館裏是這樣說的,兒子,你已經長大了,是個小男子漢了,到了周末,像平時一樣待在學校裏,有什麽不可以呢?不就是睡個覺嘛?睡著了,什麽都不知道,所以說,在哪裏睡都是一樣的。

他還說,我們不求任何人,以前可能有困難,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是新的一年,我們不再是以前的黑鍵和白鍵了,沒有什麽難得住我們。

有什麽辦法呢?隻能硬著頭皮試一試了。

沒想到,第一個星期就有人陪我,我覺得這場雨簡直就是老天爺為我而下的。

可是,到了中午,天氣有了變化,先是雨停了,然後,天色變亮了,再過了一會,馬路上出現了塊塊白斑,路上在變幹了。到了下午第二節課時,我絕望地發現,外麵雲開霧散,消失了一個星期的太陽出現了。

那個同學專門跑到我座位上來,歡欣鼓舞地說,白鍵,雨停了,我爸爸媽媽要回來了,我可以回家了。

我白了他一眼,繼續望著天空發呆。

上最後一節課的時候,我讓自己千萬別朝窗戶那邊看,那裏站著好些來接孩子的家長,他們全都把臉貼在玻璃上,向裏窺視。

同學們都走了以後,我才最後一個站起來,食堂不供應晚飯,我想先去外麵買點東西,帶回寢室裏吃,一個人嘴裏有東西可吃,應該可以抵擋一些恐懼。

出來一看,靜一動不動地站在走廊裏。

我一直在觀察你,你好像不願意放學。靜這次穿了白色的衣服,看來她真的準備告別藍色了。

她讓我陪她去一趟超市,買點東西,然後我們一起回到她的小家。

黑鍵肯定叫你周末不要去我那裏了,是不是?

我點頭。我不能對她撒謊,我有自己的原則,對有些人,我可以毫不猶豫地撒謊,但對有些人,我做不到。

在超市裏,她讓我挑一些自己愛吃的,我看來看去,挑了幾包不同口味的快餐麵,被她狠狠地扔回貨架裏。

再挑!難道世界上可吃的隻有快餐麵嗎?你看好了。

她很生氣的樣子,抓起那些花花綠綠的商品,往購物車裏扔,她的動作很快,讓人眼花繚亂。我大致看了一下,有巧克力,酸奶,麵包,蛋糕,開心果,核桃,果凍,海苔,口香糖,還有水果。

從超市裏出來,她突然變得很高興。白鍵,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我看著她,實在不知道今天有什麽特別。

今天是我下定決心準備結婚的日子!

我笑起來:我的天哪,隻是下決心,隻是準備結婚,又不是真的結婚,也值得這麽高興嗎?

靜也笑起來。當然嘍,對我來說,這個決定相當有意義。

她看了看我,又問:你不想知道我準備跟誰結婚嗎?

我說,應該是全哥吧。

不是,你沒見過他,我周圍沒有一個人見過他,我也是上個星期才認識他的。

上個星期才認識?那你準備什麽時候結婚?

下個星期。

老天!就是說,你們一見鍾情?

哈哈,原來白鍵也知道一見鍾情。

靜一直笑眯眯的,這很反常,以前,她一直麵無表情,看上去矜持而冷淡。

對了,那個人到底是誰呢?

待會兒到家了,我給你看他的照片。她還是笑眯眯的。

到家後,靜忙著做飯,收拾小桌子安排我做功課,好像把照片的事忘了。

吃完飯,我不得不提醒她,那個人的照片呢?她轉身去找,我在心裏暗暗祈禱,希望她能拿出黑鍵的照片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我真的這樣想,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妄想症。

我不能形容看到照片那一刹那間的心情!

是個盲人,談不上帥,一個人沒有了閃亮傳神的眼睛,能有多帥呢?年紀好像也不輕了。

其實,不能算是嚴格意義上的照片,而是一張報紙,上麵有一篇關於他的報道。

靜好像一點都不介意他是個盲人,一說起他,嫻靜的五官都有點挪位了。知道嗎?他不僅是個優秀的按摩師,還是個了不起的中醫,人的身體,被他那雙手一摸,哪裏有毛病,毛病是深是淺,好治不好治,比任何電子儀器都來得清楚。

她小心翼翼地收好那張報紙,繼續向我介紹他。

我就是看了這篇報道才去找他的,那段時間我心情不好,身體也不太舒服。我不想細說了,總之,我慶幸自己碰上了他,他深深地震撼了我,在此之前,我從沒產生過那種感覺。當我得知他還沒有婚配時,我主動向他介紹了我自己,我的工作,我的年齡,我的家庭,他聽了,沉默了一小會兒,說,我得貼一貼你的臉才能做決定。我把臉湊過去,貼上他的臉。過了一會,他說,可以。後來,我問他,為什麽要貼貼臉才能做決定,他說,他的手總在給人按摩,他擔心它接受了太多太雜亂的信號,不能傳遞給他準確的信息,所以他決定用臉。

我忍不住提醒她:可他什麽都看不見。

那有什麽關係,他活在他的世界裏,又不用參與我們這個世界的競爭,我們在一起,會像一棵樹與一朵花,除了互相欣賞,不會再有別的。

可是……

我總覺得有點不妥,可想來想去,卻又無法清楚地表達自己。

好啦,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在替我擔心是不是?你是個好孩子,真的。但我告訴你,就是最近,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突然改變了,打個比方,與其說我需要愛情,不如說我需要一個合適的人來趕走我的虛弱,會讓我擁有平和的心境,向上的力量,黑鍵不能為我帶來這些,除了**和夢想,他還會給人帶來不安和頹廢的情緒,我想,他的特性隻適合做女人的初戀情人。很少有女人嫁給自己的初戀情人。

說實話,我對靜的這番話一點都不感興趣,而且我也聽不大明白,我唯一弄懂的是,黑鍵將被她從生活中徹底開除。

白鍵,為我高興吧,跟這種人一起生活是最理想的,他像一個隱形的巨人,時時刻刻站在我背後,給我支撐,給我力量,卻不給我壓力。

她再次提到黑鍵。

不像黑鍵,他總是給我壓力,他像一條野性的河,一隻神經質的手,隨時都有可能咆哮起來,隨時都有可能**起來。讓我們多說說黑鍵吧,今天以後,我將不再想起這兩個字。黑鍵他現在在哪裏,在幹什麽,他會跟薇結婚嗎,他們會把家安在哪裏,他們會有自己的小寶寶嗎,黑鍵當爸爸會是什麽樣子……

我正要跟她說我不知道,突然發現她根本不期待我的回答,她望著空空的前方,接二連三地問下去,好像那裏站著一個人,她正在跟他滔滔不絕地傾訴。

愛是什麽?我終於明白了,愛就是自己的幻覺,你愛上的不是一個人,而是這個人帶給你的幻覺。

我想這個我有點懂,黑鍵也經常給我帶來幻覺。他看足球的時候,我就覺得他是一流的足球教練,他大聲喊:傻X,換人哪,替下某某某,換某某。結果往往是,場上的教練真的像他說的那樣換了人。他看電影的時候也是說個不休:鏡頭推進去,拉,拉,再拉,長鏡頭,固定不動,嗯,不錯,他媽的,你晃個什麽勁呀,怕人家看不懂啊?這個時候,我又覺得他像個大導演。心情好的時候,他還喜歡大段大段地念台詞,一會是這個人,一會是那個人,一會是這種聲音,一會是那種聲音,連表情也徹底變了樣,弄得我從後腦勺到腳後跟一陣陣發麻。我敬佩地看著他,覺得他真像一個大明星。可事實上,黑鍵他什麽也不是,隻是一個經常換工作、經常沒錢的家夥。

返校前,靜告訴我,這是我最後一次光臨這間小屋了,從下個星期開始,她就要搬到新家去,她的隱形巨人已經在市中心買下了一套大房子。當然,如果我願意,我仍然可以跟著她去她的新家,但我的身份需要再次確認,在那個盲人按摩師麵前,我必須有一個新身份,我將不再是黑鍵的兒子,而是靜的侄子,靜受到委托,在周末給我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照顧。

我表麵上答應著,實際上,我想我是不會去的,我隻是黑鍵的附屬品,黑鍵被開除了,我的存在也將漸漸失去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