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新媽媽

這一年,又是個出奇的好年景。連著二年大豐收,胡蘭家小西房裏存放餘糧的那幾個大甕,又都滿了。爺爺和大爺整天起來笑眯眯的;爹和大娘臉上也出現了笑容。隻有奶奶特別,整天起來愁眉不展,一看見爹就唉聲歎氣,好像有什麽心事似的。後來有個不認識的老婆婆,來和奶奶扯了幾回家常,奶奶眉頭上的疙瘩就慢慢解開了。再後來,隔不了幾天,那個老婆婆就來了。一來,奶奶就點煙倒茶,熱情接待。有一天,爹剃了頭,穿起一身新衣服,跟上那個老婆婆走了。

胡蘭覺得非常奇怪,忙問奶奶道:

“爹怎啦?做甚去了?”

“走親戚!”

奶奶含含糊糊地說了這麽一句,就又忙著去織布。胡蘭也就不好再問了。

到傍晚時候,爹回來了,一進門就和奶奶嘀嘀咕咕,說了半天悄悄話。胡蘭什麽也沒聽到。

第二天晌午,那個老婆婆又來了。奶奶招待得更熱情,更周到,還給吃了飯,喝了酒。後來奶奶又打開箱子取出一對銀鐲子、一個銀戒指和兩塊花花綠綠的料子來,一古腦包在一個紅布包袱裏,遞給那個老婆婆。老婆婆拿上紅布包袱就走了。

胡蘭見奶奶把這麽多好東西白白給了人,更覺得奇怪,不由得向奶奶問道:

“奶奶,你這是做甚哩?”

愛蘭也問道:“奶奶,她拿走還給不給咱們?”

奶奶沒有立時回答。過了好一會兒,歎了口氣,這才告她們說:爹要給她們娶一個後媽,那些東西就是訂婚的彩禮。

愛蘭聽說爹要給她們另娶個媽媽,高興得拍著手說:

“姐姐,我們也有媽媽了。這可好啦!”

胡蘭卻噙著兩眼淚花花,向奶奶央求道:

“奶奶,我不要後媽。不要給我們娶後媽!奶奶,退了吧。”說著就哭起來了。

奶奶撫摩著她的頭,安慰道:

“孩子,奶奶還願意讓你們遭後媽?可有甚法呢?唉!這都是命裏注定的!再說你爹還不到四十歲,能讓他打半輩子光棍!?奶奶能侍候他一輩子嗎?有朝一日奶奶咽了氣,誰給他做鞋做襪,誰給他燒茶做飯?……”

奶奶還沒說完,胡蘭搶著說道:

“我。我侍候爹。”

愛蘭聽了姐姐和奶奶的談話,隱隱糊糊覺得後媽大概不怎麽好,有了後媽說不定還不如現在這個樣子哩。於是也接嘴說道:

“我和姐姐侍候爹,也侍候奶奶和爺爺。”

奶奶道:“孩子們,別說傻話了。人常說養女一門親,你們還能在這家待一輩子?遲早一出嫁,你爹又留給誰侍候呀?”

接著奶奶就抱怨起來了:抱怨她自己命不好;抱怨胡蘭娘死得早;抱怨胡蘭姐妹都是女的……奶奶叨叨起來沒個完。胡蘭聽著心裏很不好過。她不想再聽奶奶叨叨,後來就引上妹妹躲出來了。

天氣很冷,西北風呼呼地嚎叫,街上冷冷清清。一眼望去,隻看見有兩個人——爺爺挎著籮頭在東頭拾糞;石玉璞家長工劉馬兒在井上挑水。井台周圍結著厚厚一層冰。劉馬兒老漢胡子上也結著一串串的冰顆,頭上卻冒著一股股的熱氣。

胡蘭沒情沒緒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看見妹妹冷得直跺腳,於是便領著她走到了金香家。

金香串門去了。她娘李薏芳正和幾個來串門的女人們扯閑話。李薏芳很關心地向胡蘭問道:

“聽說你爹要給你們娶後媽,真的?”

胡蘭沒想到這消息傳得這麽快。她隻好默默地點了點頭。

“咳!我甚時說過假話!”

說這話的是二寡婦。這是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描著眉,搽著粉,頭發梳得光溜光溜,真個是蠅子飛上去也能滑倒。她男人早死了,可她一直沒有改嫁。有人說她是舍不得那些房產地土;也有人說主要是舍不得離開那些男朋友。這女人,一年四季橫草不拿豎草不拈,整天起來遊門串戶,到處翻嘴饒舌撥弄是非——不用說,這消息一定是她散播的了。隻聽她接著說道:

“唉,塵世上就數咱們女人心眼實了。男人們死了老婆,過不了幾年又是新女婿。女人呢?男人死了,為了給死鬼骨頭上增光彩,苦苦地守呀,守呀!連想都沒想到要改嫁!”李薏芳是帶著金香改嫁到這裏來的。聽了二寡婦的話,苦笑了一聲說道:

“她二嬸,你就別對著和尚罵賊禿了。誰能比得上你。將來總會有人給你蓋個貞節牌坊。”停了一下又補充道:“可就怕根基不結實蓋歪哩!”

這一說,大家都抿著嘴笑了。

“別胡謅亂扯啦。”二寡婦連忙把話岔開,望著胡蘭姐妹說:“唉,NE026惶的孩子們要遭後媽了,以後的日子可怎熬呀!”

說到遭後媽,人們的話就多了,你一言,她一語,講了好多後媽虐待前房兒女的事。特別是二寡婦,說起來沒個完,一連說了好幾件後媽殘害前房子女的凶殺案。她說的有名有姓,活靈活現,聽得人們背上直發冷,愛蘭嚇得臉都白了。李薏芳一直沒有開口,因為她也是後媽,她也有前房兒子。可是聽二寡婦越說越凶險,忙打斷她的話說:

“她二嬸,別嚇唬孩子們了,後媽也不會都是那樣吧!”

二寡婦接嘴說道:“反正後媽總是後媽!人常說:蠍子的尾巴後媽的心,最毒不過了。”

二寡婦故意說了這麽幾句,算是對李薏芳剛才諷刺她的報複。

胡蘭姐妹倆這天聽了這些話,更加引起了對後媽的恐懼和憎恨。回到家裏以後,今天求爺爺,明天求奶奶,一心盼望能打消這樁親事!可是事實不能如願,因為這時候,全家人已經開始籌辦娶親的事了。男人們忙著碾米、磨麵,打酒買肉……女人們忙著做新衣,縫被褥,打掃新房,揩洗家具……胡蘭姐妹倆一看到這情形,心裏就難過。姐妹倆整天起來唉聲歎氣,整天起來在村裏轉遊。

這些天,隊伍來往調動很頻繁。從東山裏開到西山裏去的隊伍,總是夜裏穿過東邊的封鎖線(同蒲鐵路),天明時候趕到這裏來休息吃飯,等黃昏時候再起身;從西山裏調往東山裏的隊伍也是這樣,夜裏穿過西邊的封鎖線(太汾公路),白天在這裏吃飯休息,黃昏時候起身。每逢隊伍一來,村子立刻就被封鎖了,隻準進,不準出。怕的是走漏了消息。村幹部們也就忙起來了,忙著找房子,安排住處;忙著動員群眾燒開水,熬米湯;忙著派民夫,派向導……村子裏到處都顯得有點緊張。人們暗裏都在胡猜亂想,不知道為什麽隊伍要這麽來回調動。

有天下午,胡蘭領著妹妹正在街上玩,恰好又有一支隊伍在村裏休息。隊伍裏有好幾個女兵,這下把整個村子都轟動了。這些女兵們,年紀都很輕,穿著灰布棉軍裝,係著皮帶,打著綁腿,頭發都剪得很短。一個個精神抖擻,滿麵紅光。好多人轉著看她們。她們一點也不拘束,大大方方地和人們說話,和一些老太太們拉家常。隨後她們就站在一起唱抗日歌子。唱完歌子,就有一個女兵站在一個土堆上演說開了。她說如今在抗日的洪流中,出現了一股逆流,出現了一夥妥協投降分子。閻錫山就是其中的一個。閻錫山的舊軍隊和日寇勾結起來,要消滅抗日的新軍和“犧盟會”,企圖給他投降日寇鋪平道路,如今在晉西地區已經打起來了……她說:英勇的抗日新軍,在廣大民眾的支持下,一定會粉碎閻錫山的這一罪惡陰謀,抗日一定要進行到底!

人們聽了這篇演說,都很氣忿,有的人氣得大聲咒罵開閻錫山了。

劉胡蘭很羨慕這個女兵。看樣子頂大不過十七八歲,多麽能幹啊!要是自己也有那麽大的話,也當個女兵,跟上隊伍到處走,到處唱歌,到處演說,那該有多好!那樣,娶來再厲害的後媽也不怕了,她就是個母老虎也不敢吃女兵。可是留下愛蘭怎麽辦呢?能扔下妹妹不管嗎?還有,怎麽能舍得離開奶奶呢?……

她正這麽胡思亂想,忽聽吹起了哨子;隊伍集合起來出發了。那幾個女兵也背起背包,跟上隊伍走了。這時天色已近黃昏。她拉上妹妹邊往家走,邊還在繼續想剛才想的事:“……奶奶嗎?不管她,誰叫她要給娶後媽。唉!媽媽要不死就好了,那就不會有個後媽了。”這時已不知不覺來到了家門口,隻見門口貼著鮮紅的對聯,放著一麵大鼓,院裏擺著插屏、桌子,桌子上擺著香爐供器。家裏來了好些親友……不管她姐妹倆怎樣反對,娶後媽的事已萬事俱備了。

第二天一清早,吹鼓手就在門口吹打起來。天氣很冷,門口燒著一堆高粱稈火,吹鼓手們就圍著火堆邊烤火邊吹打。他們吹得很起勁,很好聽。可是胡蘭聽著很不舒服,心裏隻覺得亂糟糟地,吃著油糕都覺得少滋沒味。

早飯後,娶親的起身走了。全家人都是喜氣洋洋,準備迎接新人,隻有她姐妹倆無精打采,沒情沒緒。整整一個上午,連一句話都沒說。

半下午時分,村裏響起了鑼鼓聲——娶親的回來了。胡蘭立時拉上妹妹跑了出去。奶奶隻當她們去看新人下轎,誰知胡蘭是為了不看這個熱鬧場麵,故意躲上走了。

她拉著妹妹跑到附近一家大門洞裏,摟著妹妹坐在冰涼的地上,聽著喧天的鑼鼓聲,心裏說不來是難過還是生氣。愛蘭忽然問道:

“姐姐,後媽要打我怎辦?”

“不怕,有我!”

“你能打得過她嗎?”

“我打不過,還有奶奶哩!”胡蘭為了使妹妹安心,又找補了一句:“奶奶一定會幫助咱們!”

正說到這裏,忽聽玉蓮和金香叫她們。胡蘭連忙答應了一聲。玉蓮和金香興衝衝地跑了過來。玉蓮奇怪地問道:

“你們坐在這裏做甚?怎麽不去看你新媽媽?”

胡蘭沒有吭聲。愛蘭天真地問道:

“她手裏拿著棒子不?”

一句話把大家都逗樂了。陳玉蓮邊笑,邊掏出一塊冰糖來遞給愛蘭。愛蘭連忙填到嘴裏,歡喜地說:

“噝噝噝呀,真甜!”

金香連忙也掏出一塊冰糖來給了胡蘭。胡蘭邊往嘴裏送,邊問道:

“這是誰給你們的?”

玉蓮忙說道:“還有誰,向新媳婦要的。”

胡蘭聽說冰糖是她後媽的,“呸”的一聲就吐到了地上。愛蘭連忙也學著姐姐的樣把冰糖吐了。

這時,忽聽樂器又響起來。金香說大概是要拜天地了。她勸胡蘭姐妹倆一塊去看熱鬧,玉蓮也勸說她們。但胡蘭堅決不去,愛蘭也不去。她兩個見勸說不動,隻好拉著手走了。胡蘭家院裏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新人正在拜天地,見大小(給長輩們行禮,也就是介紹認識親友們),在平素年間,這一儀式要等到第二天才舉行;因為是戰爭期間,又是填房,一切從簡,就湊在一天把事辦了。當給親友長輩們行完禮,輪到前房女兒給後媽行禮的時候,才發現胡蘭姐妹倆不在跟前,滿院子叫喊都叫不應。急得奶奶又拍巴掌又跺腳,不知道該怎辦好了。

站在院裏看熱鬧的金香和玉蓮,忙告知奶奶胡蘭姐妹倆在什麽地方。奶奶連忙派爺爺去叫她姐妹倆回來,可是當金香、玉蓮引著爺爺跑到大門洞底的時候,連胡蘭姐妹倆的影子都沒有。

這一下,全家人都急了,連忙分頭滿村子去尋找。直到上燈時分才找到。原來姐妹倆在她家南場裏麥秸垛後邊睡著了。當人們把姐妹倆抱回奶奶屋裏的時候,兩個人都醒了。愛蘭一睜開眼就向奶奶問道:

“奶奶,後媽要打我們,你就幫我們打她,是嗎?姐姐說的。”

奶奶對兩個孫女兒今天的行為,非常生氣。她原想把她們好好打一頓。可是一看到孩子們那個可憐樣子,不由得心軟了,不要說打,連罵都舍不得罵了,隻是長歎了一聲。

自從娶來新媽媽,胡蘭姐妹倆每逢走到街上,村裏一些女人們常常圍著她倆問長問短:“你後媽對待你們怎樣?”“後媽打你們了沒有?”胡蘭聽到這些詢問,隻是搖搖頭。因為後媽確實沒打過她們,也沒罵過她們,她怎麽能說假話呢?要說後媽很好吧,她又覺得不像親媽那樣,因此她什麽也不好說。愛蘭卻不一樣,每逢聽到人們問這些話的時候,她就會提起褲腿來說:“看,這是我媽媽給做的新花花鞋,給我姐姐也做了一對。姐姐真怪,她不穿!”

這兩雙鞋是後媽剛來那些天做的。這地方有這樣一個鄉俗:娶來新媳婦三天之後,當婆婆的就要給安排點針線活兒,試一試手藝。後媽一來到家,沒等婆婆安排,就給前房女兒一人做了一雙鞋,引得奶奶很高興。一些關心胡蘭姐妹的鄰居們,聽說後媽對她們還不錯,也就放心了。可是也有的人說:“新打的茅房還有三天香,以後的日子長著哩!是好是壞誰料得到呢。”胡蘭本來心裏就不太痛快,聽了這些話,心裏更結了個疙瘩。每天起來還是緊皺著眉頭,輕易不言聲。

有一天,她領著妹妹在街上玩的時候,碰到了農會秘書石世芳。石世芳問道:

“胡蘭子,為什麽不高興?”

胡蘭苦笑了一聲,什麽也沒說。愛蘭搶著說道:

“她不喜歡新媽媽,她說這個媽媽沒有原來那個媽媽好。”

石世芳說:“這倒是實情。誰都不願意要個後媽,誰都知道後媽常常虐待前房子女。不過,這也得看是什麽樣的後媽。”石世芳說著蹲下來,一麵掏出小煙袋來吸煙,一麵說道:“後媽也有三等九樣,有壞的,有好的,也有中等的,不能棗兒核桃一起數。”他忽然扭轉話頭,向胡蘭問道:“你叫過她媽媽沒有?”他不等胡蘭回答,接著又說:“聽說你連媽都不喊一聲,是嗎?不管怎說,她總是你的媽,怎麽能見了麵不說話呢?俗話說兩好並一好,你對她好點,她就對你更好,人心換人心嘛。”

石世芳雖然是村裏辦公事的人,可是對農民們的家長裏短,也挺關心。夫妻吵嘴打架啦,婆媳鬧不和啦,他總愛去說道說道,勸解勸解。對待小孩子們也是情情理理。有時候碰上些小孩子們在街上搬磚弄瓦,調皮搗蛋,他也不吼三喝四地訓斥,而是把他們叫到一塊,好說好道,並且還教他們做各種有趣的遊戲。這麽一來,小孩子們都很喜歡他,都很信服他。

這天,胡蘭聽了石世芳說的話,低著頭沒吭一聲,可是她心裏卻認為說得很對。回到家裏,有好幾次想叫媽媽,可就是張不開口。

有一天,全家人正在吃午飯的時候,胡蘭偷偷注意著後媽,當她看見後媽吃完一碗飯的時候,忙跑過去,鼓起勇氣說:

“媽,我給你盛。”

奶奶聽了這話,高興地看了孫女一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爹臉上也露出了笑容。他以前看著女兒一見後媽就板著臉,說話不帶稱呼,做爹的心裏總覺著是個疙瘩。如今好了,女兒總算開始稱呼媽媽了。後媽當然也很高興,她也希望能和前房的女兒們相處得來,一家人和和氣氣過日子。胡蘭第一次叫開媽媽之後,以後每逢和後媽說話時,總是媽媽長媽媽短的不離嘴,慢慢也覺得順口了。不過她真正對後媽有了一點好感,還是在上小學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