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級小學生
觀音廟東邊,有一排座東朝西的舊瓦房,四周圍著一圈土圍牆,門口長著幾棵老榆樹。房舍不太好,院子卻很寬敞。很早以來,這裏就是村裏的小學校。自從太原失守以後,世事一亂,學校也就塌台了。直到一九四○年春天,反頑固鬥爭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國民黨開始發動了第一次反共**,閻錫山積極響應,提出要“餓死八路軍,趕走八路軍”,並下令解散“戰地總動員委員會”等抗日團體,同時與日寇勾結,突然向駐防晉西南的決死二縱隊和駐防晉西北的決死四縱隊、工衛旅、暫一師等抗日新軍發動進攻,企圖一舉消滅這些抗日力量。決死二縱隊經過數周艱苦戰鬥,突破敵人層層封鎖,轉戰於晉西北,與晉西北的各路新軍共同配合,終於粉碎了閻錫山的這一罪惡陰謀,這就是有名的“晉西事變”。當時進步勢力稱閻錫山等為“頑固分子”,因而這一鬥爭也稱“反頑固鬥爭”。取得了勝利,晉西北、抗日根據地建立了新政權反頑固鬥爭勝利後,為了保衛晉西北,堅持長期抗戰,晉西北各界人民、軍隊,黨派及群眾團體共同選派代表,於一九四○年一月十五日在興縣舉行了軍政民代表大會,建立了統一的抗日政權——晉西北行政公署(後改為晉綏邊區行政公署),為了區別於閻錫山的舊政權,當時統稱為“新政權”。,村裏的一切工作也逐漸走上了正軌,這才決定把小學恢複起來。
夏收過後,街上貼出了開辦小學的告示。幹部們也到處宣傳念書的好處,動員男女學齡兒童報名上學。胡蘭聽到這消息非常高興。她小時候每逢路過學校門口,總要停住腳步朝裏邊一,那琅琅的讀書聲,清脆的課鈴聲,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很羨慕那些念書的孩子們,她也很想念書。可是那時候根本沒這個可能。那時,上學念書的全都是男孩子。如今可好了,女孩子也能上學啦。而且她聽金香和玉蓮說,他們都已經報名了。那天,胡蘭聽到這消息,連忙就跑回家去找奶奶。她估計奶奶一定會同意她報名上學。奶奶對她那麽親,那麽疼,再說念書又是好事情,奶奶還能不讚成?誰知當她興衝衝地跑回家去和奶奶一說,奶奶迎頭給她潑了一瓢冷水:
“上學?!你倒想上天哩!女孩子家,要緊的是學會操持家務,學會織布紡花,念會幾句書能怎?”
“念了書就能識字,就能……”胡蘭正想把她聽到的那些道理講給奶奶聽,奶奶卻打斷她的話說道:
“就能怎?!能成龍?還是能變虎?再說,哪有個女孩子念書的?”
“村裏好多女孩子都報名了,金香和玉蓮也報啦!”胡蘭懇求道:“奶奶讓我也報了吧!”
“別人家的事情我管不著,咱家的事由不了你!”奶奶板著臉說道,“趁早死了這條心。哼!念書,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胡蘭聽奶奶說得這麽絕,噘著嘴低下頭不敢再吭聲了。可心裏卻是又急又氣。她真沒料到,奶奶竟是這個樣子!眼看金香、玉蓮都要上學了,眼看有那麽個念書的地方,自己就是不能去,怎能不急不氣呢?她忽然感到有點後悔,後悔不該這時候和奶奶說,如果爺爺和大爺他們都在家,說不定情況會好點。爺爺一定會讚成她上學;大爺也可能幫她說幾句好話……可是如今已經遲了,奶奶把話都說絕了,她還能再改口嗎?
胡蘭正這麽胡思亂想的時候,隻聽正在做飯的媽媽向奶奶說道:
“媽,依我看,念下幾句書總有點好處……”
“有甚好處?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衣穿?”
媽媽笑嘻嘻地向奶奶解釋道:“那倒是不能!不過多一樣本事,總比少一樣本事強。學會點文化,記個賬,寫封信也省得求人。至少識下幾個字,也能認得票子。”
胡蘭真沒想到,媽媽會幫她說話,心裏不由得感到高興。她偷偷看了看奶奶,隻見奶奶的臉色比剛才好看了,好像心眼也有點活動了。特別是說到票子的事情,正碰到奶奶的痛處,她因為不識字,吃過這個虧:把一塊錢當成五毛花了。胡蘭記得清清楚楚,為這事奶奶拍手頓腳後悔了好多天。
媽媽一連又說了好多上學念書的好處。奶奶思忖了半天說道:
“你說的倒也是個理。不過男男女女混攪在一起,能學出什麽好來?”
“都是十來八歲的小孩子,隻不過在一塊念書……”
奶奶打斷媽媽的話說道:“俗話說:書房戲場,壞子弟的地方……”
奶奶的話沒說完,村公所公人石居山拿著紙和筆登記上學的孩子來了。他笑著接嘴說道:
“大媽,這話可說的不在板眼上。世上壞人有的是,你當都是學校裏教出來的?二寡婦恐怕連學校的門坎也沒邁過,她從哪兒學會……這個,這個……”石居山忽然改口說道:“如今的社會,不識字什麽也幹不成。你看看我,小時候沒念下兩句書,這陣辦起公事來,咳!就連個公人都當不好。”
石居山是個精明能幹的年輕後生,人樣長得挺漂亮,每年正月裏唱秧歌,他總是扮女角,化裝起來,把那些俊女人都比得少顏沒色了。他從小在家務農,自從抗日政府成立,就到村公所當了公人。這人心眼靈,記性好,辦起事來頭頭是道,說出話來有板有眼。他見胡蘭奶奶對他的話很注意聽,於是接著又說道:
“在村公所裏,我一遇到文墨上的事,不由得就抱怨大人們:小時候不讓念幾年書,害得如今成了個睜眼瞎子。可是回頭又一想,這能怪大人嗎?不能。那時候窮得連肚子都填不飽,學費又那麽貴,窮家小戶誰家有閑錢供子女們念書?如今窮人們日子都好過了,念書不掏學費,不出錢,不花票票……不分男,不管女,都能受教育,學文化,這有多好哇!這都是咱們新政權,咱們顧縣長,不,顧專員晉西北行政公署成立後,顧永田被任命為八專員公署專員,管轄文水、汾陽、交城等縣。給謀下的福利呀!”他看了看奶奶,回頭又朝胡蘭擠眉弄眼地說道:“你們真是有福氣,遇上這麽好的年頭,可得好好學習呀!大媽,我可把胡蘭的名字記上啦!”
奶奶連忙說道:“居山,你先別記。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這事總得等她爺爺回來商議商議呀!”
“大媽,你就別在我跟前來這一套了。街鄰街坊,誰家還不知道誰家的匙大碗小?來成大爺是聾子的耳朵——樣子貨。這個家還不是靠你掌舵!”
奶奶笑著說道:“咳,你這兩片嘴呀!真能把死人說活!不過話可說到頭裏,要把我胡蘭教壞,我可要找你算賬哩!”
“放心吧,我給你打保票!”石居山揚了揚手裏的紙說:“報名上學的女孩子多著哩!”
愛蘭見奶奶已答應了姐姐的要求,急忙說道:
“奶奶,我也要上學!”
奶奶不高興地說:“好,上吧!咱們全家都搬到學堂裏去好啦!”
媽媽怕她這麽一攪,連胡蘭也上不成學,忙說道:
“愛蘭,你年紀還小,還不到上學的年齡。等明年再上吧!”
“對,對,明年上。”石居山邊說,邊把紙和筆遞給媽媽:“景謙嫂,你識字,你來把胡蘭的名記上吧!”
媽媽姓胡,叫文秀,小時候念過二年書,多少還識些字。她接過紙和筆來,略微思忖了思忖,便歪歪斜斜地寫了“劉胡蘭”三個字。其實原來胡蘭的名字叫“劉富蘭”,胡文秀為了和前房女兒拉得更親近一些,就把“富”改成了“胡”。好在文水人說話鼻音重,這兩個字念的是一個音。從這以後,“劉富蘭”就改成了“劉胡蘭”。
卻說胡蘭看著石居山拿上名單走了,真個是喜得心花怒放,立時就跑出去把這個喜訊告給金香和玉蓮。兩個小朋友聽了也非常高興,三個人過去常在一塊玩,如今又能在一塊念書了,怎能不高興呢?
從這天起,她們每天都要到學校門口去探聽幾回,看看哪天開學?她們多麽盼望能早點開學啊!盼來盼去,開學的日子終於來到了。
這天,天剛明,胡蘭就爬起來,穿上奶奶給她準備下的幹淨衣服,梳了頭,洗了臉,連忙背起媽媽連夜給她縫下的那個藍布書包,在鏡子前左照了右照。其實書包裏連一本書也沒有,裏邊隻有大爺送給她的半截鉛筆和用舊賬紙訂的個小本本。但她總覺得背起書包就像個小學生了。奶奶看到她背著書包照鏡子的那副神氣,又喜又愛地笑著罵道:
“看把你燒的,八字還沒認下一撇哩,倒不知想吃幾顆麥子的供獻了。”
胡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取下書包,照常去幫媽媽和大娘燒火做飯,而且還故意裝得和平常一樣。可心裏卻是又興奮又著急,同時還有點那個——她真有點舍不得離開妹妹。其實愛蘭比胡蘭還要那個——她更舍不得離開姐姐。
這天清早,愛蘭顯得很不開心,呆呆地坐在那裏一句話也不說。胡蘭早看出妹妹的心事來了。她連忙把自己所有的玩具找出來,全都送給了她,並且答應每天下學回來還是一樣和她玩。媽媽也勸她說,隻要再過一年,就可以和姐姐一塊上學了。兩個人哄勸了好半天,愛蘭臉上才算有了笑容。可是當吃完早飯,胡蘭走了之後,愛蘭的臉色又陰了。
以前她真像是姐姐的影子一樣,乍一離開,心裏覺得很不自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知該怎麽好了。這天,連奶奶也顯得有點心神不寧,天剛半晌午,就急的向愛蘭說:“你姐姐怎麽還不放學?”
愛蘭一連跑到學校門口去了好幾回。當她看到姐姐放學回來的時候,喜得嘴都合不攏了。好像多年沒見似的,拉著姐姐的手不停地問長問短。胡蘭一上午沒見妹妹,也覺得有好多話要說,她把開學時候村長講話,教員點名,排課桌,發書本等等一切,全給妹妹講了。她見妹妹聽得很有興趣,後來,每天下學回來,總要把在學校裏聽到的一些新鮮事講給她聽。給她講老師講過的故事,還教她唱新學會的歌子;而愛蘭也總是要把家裏的一切告訴姐姐。這一來,姐妹倆反而覺得比以前整天在一起更有意思了。
胡蘭自入學以後,每天都是早早就走了,常常是第一名到校,從來也沒有遲到過。她學習很用心,又聽話,因此老師很喜歡她。而為這事卻引起了奶奶的不滿。
有天吃完午飯,忽然下起雨來了,雨下得很大很大。胡蘭等了好一陣雨也不停。她急著要到學校去,也顧不得管雨大小,背著書包正要走,奶奶把她喊住了:
“你看不見下雨?今天別去啦。”
“下午還上課哩,老師說過,不準逃學。”
“怎麽?你那老師的話就是聖旨?奶奶說的你就當耳旁風?”奶奶生氣地說,“趁早把書包扔下,少去一次也誤不了你中狀元。”
媽媽也勸道:“要去也等雨停了再去。”
“要是雨老不停,老下,老下,那就不要上學啦!”胡蘭邊說,邊從牆上摘下頂破草帽戴在頭上。
奶奶見她還是堅持要走,氣呼呼地拍著巴掌詐唬道:
“好,好,好,走吧!有本事以後下刀子也去!”
胡蘭知道奶奶說的是氣話,但她沒管這些,立時拔腿就跑了。這一下可把奶奶氣壞了。以前孫女兒對她是言聽計從,說一不二。她真沒想到這孩子剛上了幾天學,腦子裏就隻有個“學校”和“老師”,連她的話都不聽了,怎麽能不生氣呢?
而大爺見侄女兒性格這麽倔強,對念書這麽認真,心裏卻非常喜歡。他自己就是這麽個倔脾氣人,不管做什麽事,要不就不幹,要幹就一杆子插到底,即使碰到天大的困難也不回頭,因此他也很喜歡這種性格的人。他見奶奶氣得又拍巴掌又跺腳,不住聲地叨叨,忙勸道:
“媽,我說你就別生那麽大氣了。既是你應許她上學,孩子這麽專心專意念書,這有甚不好?難道說經常逃學才對?我看這孩子倒是滿有誌氣,滿有點出息哩!”
奶奶聽大兒子這麽說,細細思忖了半天,覺得這話也有道理。這件事也就這麽過去了。可是後來,她覺得胡蘭愈來愈不聽她的話。她不隻對胡蘭不滿,而且對學校和老師也漸漸感到不滿了。特別是在一九四○年秋季以後,學校老師經常領著孩子們在村裏做宣傳,慰問過往的軍隊,給傷兵們端茶喂水,跳舞唱歌……奶奶對學生們幹這些事非常反感,她常向胡蘭叨叨:
“這算個甚學校?不好好念書識字,整天起來胡混,真不成個體統!一個女孩子家,站到大街上給人家唱,唱,唱,唱……你不嫌丟人敗興?”
每逢奶奶這麽叨叨的時候,胡蘭總要反駁幾句。這一來,奶奶就更加生氣了。而最叫奶奶生氣的是,後來胡蘭不再跟上她求神拜佛了。而且有一回她要胡蘭燒香磕頭,胡蘭不但沒照辦,反而還說了些瀆神的話,那回可是真正把奶奶氣壞了……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有天傍晚,胡蘭下學回來的時候,隻見媽媽在打燒餅。爹端著碗匆忙地吃飯。奶奶走出走進,不住嘴地叨叨:
“……黑天半夜,幹這號擔驚受怕的事情!你呀,真是個死心眼。你就不會說你有病,不能出遠門!”
爹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我甚病也沒有,能和人家說假話?公家派的差,還能不去?”胡蘭聽不懂他們說的是什麽,正想問媽媽,愛蘭悄悄地告訴她說:
“今黑夜爹要給公家往西山裏送布去哩!”
這一下胡蘭明白了。她在學校裏就聽老師說,昨天夜裏部隊又打了個勝仗——襲擊了祁縣火車站,把敵人的倉庫也收拾了。剛才她下學回來的時候,看見村公所門口停著兩輛大車,車上裝的都是整匹整匹的白洋布。顯然爹是要往根據地去送這些勝利品。
這時奶奶還在不住嘴地叨叨。爹沒有開腔,他放下飯碗,披了個夾襖,又用手巾包了幾個餅子,就走了。胡蘭顧不得去吃飯,連忙和妹妹也跟著爹跑出來,一直到了村公所。
廟院裏非常熱鬧,出出進進很多人,有隊伍上的同誌,也有村裏的老百姓。村長陳照德,農會秘書石世芳,還有石居山、石五則等公人們,正在忙著組織送布的人手。他們把民夫們編了組,點了名,講了話,然後就讓大家背上布出發了。
胡蘭見爹也和大夥一塊做抗日工作,心裏感到很高興,但同時不由得又替爹擔心,她知道去西山裏要通過敵人的封鎖線太汾公路。她多麽希望他們能順利完成任務,平平安安回來啊!
第二天一清早,出去拾糞的爺爺,忽然慌慌張張地跑回來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壞啦!送布的民夫,給敵人打散了……”
爺爺也顧不得回答奶奶的問話,慌手慌腳地竟然把糞筐擱到箱子上,轉身就又跑出去了。
全家人聽了這麽個不清不楚的消息,都很著急。胡蘭頭也顧不得梳,臉也顧不得洗,匆忙就跟著奶奶跑到了街上。
街上亂糟糟很多人。有些背著布跑回來的民夫,正在井台跟前向村幹部們講述事情的經過。他們說昨天夜裏通過“汽路”的時候,剛過去有多一半人,就被敵人發覺了。敵人又打槍,又打炮,又叫喊。隔在路這邊的人,看樣子不能再通過,於是隻好撤退了回來。
奶奶聽他們說完,急得一時問這個,一時又問那個:
“看見我景謙來沒有?我景謙到底過去了沒有?”
有的人說出發時候他走在前邊,大概過去了;也有的人說半路上見他落到後邊了,也許沒過去;有的說臨過封鎖線時究竟趕到前邊去了,還是落到了後邊,黑天半夜沒看清……奶奶問了半天也得不到個實訊,隻好和胡蘭回到家裏。胡蘭見奶奶一進門就去收拾香案,知道奶奶又要為爹求神拜佛了。她怕奶奶要她一塊燒香磕頭,連忙揭開籠屜拿了兩個窩窩,背上書包就往外走。奶奶在後邊直喊她。她假裝沒有聽見,一口氣就跑到了學校裏。
前些日子,老師專門講過破除迷信的課。老師說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神鬼,說活人拜泥菩薩是最可笑的人。老師還講了好多生動的故事,證明弄神弄鬼都是自欺欺人的把戲。從那以後,胡蘭每逢看見奶奶準備要燒香磕頭,連忙就躲上走了。
這天,胡蘭雖然又躲過了跟奶奶燒香拜佛這件事,但到了學校裏以後,心情卻很不安。她估計奶奶一定會為這事生她的氣,說不定會和她鬧一場。而更叫她不安的是,不知道爹通過封鎖線了沒有……整整一個上午,她都沒和同學們講一句話,心裏老是翻來覆去想這些事。放學以後,她急著要回家去探聽爹的消息,差點把書包都忘記拿了。一出校門,正好碰上妹妹跑來找她。妹妹氣急敗壞地告她說,送布的人們上午陸續都回來了,單單就是爹沒回來,爺爺和大爺問遍了所有的人,都說過了封鎖線以後,誰都沒見過爹的影子。胡蘭聽了這消息,頭都覺得大了。二話沒說,拉上妹妹就往家跑。路上愛蘭告她說,奶奶已經在神前許下口願;隻要爹能回來就上蓮花大供。愛蘭還告她說:
“早上你走了,奶奶可氣壞啦。說等你回來,非好好打你一頓不行。姐姐這可怎呀?”
胡蘭沒管妹妹說的這些,她心裏隻想著爹。急急忙忙跑回去的時候,隻見全家人都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連最能沉住氣的大爺也急得跑出跑進,坐立不安。一家人飯都吃不下去了。下午胡蘭請了假,沒有去上學,和妹妹一遍又一遍到村口去望,一直望到天黑,仍然沒有爹的影子。
這天晚上,真像是出喪一樣,一家人坐在那裏,誰也不講一句話,都在暗暗歎氣,偷偷擦眼淚。後來大爺從村公所回來說,幹部們對這事也很著急,決定派人沿路去詢查,他也打算一塊去。家裏人正忙著打發大爺起身的時候,說也巧,爹突然回來了。全家人真個是又驚又喜。胡蘭撲過去,拉著爹的胳膊,不住聲地叫道:“爹,爹……”她從來也沒和爹這麽親熱過,看到爹好好地回來,高興得不知該說什麽好了。這時全家人都圍著爹問長問短,都急於想知道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劉景謙本來就是個不會說不會道的人,家裏大大小小亂紛紛的追問,更不知從何說起,跌嘴拌舌地說了老半天,人們才弄明白前因後果。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他們被敵人發覺了的時候,他還在“汽路”這邊。聽到槍炮聲,叫喊聲,他以為敵人追出來了,他怕敵人把布搶走,連忙就鑽了路旁的穀子地,跑了很遠,這才躲在一條地塄後邊。一直等到槍聲停止以後,從穀地裏跑出來一看,鄉親們都不在了。他悄悄摸到“汽路”附近看了看,到處都是靜悄悄地,看不到自己人,也看不到敵人的影子。於是一陣小跑穿過了“汽路”。追了好半天也沒追上前邊的人,隻好獨自背著布往西山裏走。天又黑,路又生,一路上經過的村子又都有自衛隊和兒童團放哨,左盤查,右盤查,耽擱了不少時間。當他把布送到指定地點的時候,才知道先過了“汽路”的那些民夫已經吃完飯,休息了一會兒走了。隊伍上的同誌要留他住一夜,他怕家裏人著急,連覺也沒睡,就一個人返了回來。
奶奶聽爹說完,長長地歎了口氣說:
“罷罷罷,謝天謝地,總算沒出亂子!”接著她又向爹抱怨道:“你呀,真是個死心眼,為甚要一個人亂撞亂碰?當時過不去,你不會返回來!”
爹說道:“公家讓把布送上山嘛,咱應承下了,還能不給送到?眼看一天比一天涼了,人家還等著做棉襖哩!”
胡蘭剛才聽爹講了送布的經過,就非常感動;如今又聽爹講了這麽幾句,更加感動了。爹雖然沒講什麽大道理,可她覺得爹說得太對了,句句都是實話。爹平素不聲不響,對公家的事卻是這麽忠實!
爹總算平平安安地回來了。胡蘭當然非常高興,可是第二天,不愉快的事發生了。原來奶奶連夜蒸下好多蓮花饃饃,吃完早飯逼著胡蘭給神佛還願上供。胡蘭推說要去上學,奶奶大聲斥責道:
“上學要緊,還是這事要緊?這是為你爹許的願!要不是神靈佑護,他能平平安安回來?”
胡蘭反駁道:“爹是自己跑回來的,你供的神位就沒出這個門!”
“你胡說什麽?!”
胡蘭想起玉蓮和同學們學奶奶磕頭拜佛的樣子,臉上又一陣發燒,朝奶奶發恨說道:“世上就沒神!求神拜佛屁事也不頂!”
奶奶聽她居然說出了這樣的話,氣得臉都白了,拍手頓腳地罵道:
“你這個死丫頭,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你當昨天的事我忘啦?我還沒和你算賬哩!”
奶奶邊罵,邊順手拿起根拐杖。愛蘭一見這陣勢,悄悄捅了姐姐一下說:
“姐姐,快,快跑!”
胡蘭站在那裏沒有動。她見奶奶怒氣衝衝地跑過來,舉著拐杖要打她,心裏反而倒平靜了。她抬起頭來望著奶奶說:
“奶奶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給泥胎燒香磕頭!”
奶奶本來是想嚇唬她,如今聽孫女兒說的這麽堅決,一時也沒了主意,——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她舉著拐杖愣了一會兒,忽然把拐杖一擲,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罵開了。罵胡蘭,罵學校,罵教員,後來又罵開了胡文秀和石居山,說盡是他們害的她錯打了主意,讓胡蘭上了學,學壞了……
胡蘭沒想到奶奶會這樣哭鬧,她又怨奶奶糊塗,又可憐奶奶,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好了。待了一會兒,才上前去攙扶奶奶,並勸道:
“奶奶,快回屋去吧……”
奶奶不聽胡蘭的話,哭得更厲害了:
“胡蘭子呀,你不是奶奶的孫女兒,你不要奶奶啦!”
胡蘭正沒法的時候,媽媽從屋裏出來,對胡蘭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讓胡蘭走開。胡蘭連忙背上書包到學校裏去了。
這天胡蘭放學回來,懷裏像揣著個小鼓一樣,一路上不住地敲打,愈走近家門,心跳得也愈厲害。她知道奶奶最痛恨的就是不敬神的人。以前,跟著奶奶燒香磕頭的時候,多少有一點不專心,不恭敬,奶奶都要數說好半天。這回撞下這麽大的亂子,奶奶還會輕輕饒過去?可是奶奶究竟會怎樣呢?又猜不出來。
胡蘭走到街門口站了一會兒,把心一橫,硬著頭皮走進了院子,心裏說:“管她呢。該怎就怎吧,反正不能跟上奶奶去迷信!”
愛蘭正在院裏獨自玩跳方,猛一抬頭看見姐姐回來,連忙跑過來,悄悄向姐姐說道:“你走了,媽媽和大娘勸了奶奶好半天。後來奶奶就不哭了,也不罵了。後來奶奶就領著我上了供。後來奶奶還在神前替你禱告了一頓!”
“替我禱告?!”
“嗯,奶奶說你一定是在學校裏中了邪氣啦。求神仙不要見怪你。”
“奶奶還說什麽來?”
“沒有。”愛蘭搖了搖頭。忽然又說道:“對啦,剛才我問奶奶說:‘你還打不打姐姐?’她笑啦,她說不打了。真的,我一點也不哄你!”
胡蘭聽了妹妹的話,將信將疑地走進上房。隻見奶奶正在紡花。臉色和和平平,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似的。奶奶既沒有打她,也沒有罵她,甚至連提都沒提清早的那件事,一切都和往常一樣。胡蘭反而覺得更不自在了,真的就這樣完了嗎?不會。那麽奶奶究竟要怎呢?猜不出來。唉,真叫人納悶,倒還不如痛痛快快挨一頓打好受哩!
胡蘭提心吊膽地吃完午飯,正要上學去的時候,可怕的事終於來了。奶奶扣著書包不給她,正式宣布:從今以後不準再念書了。並且立逼爺爺到學校去找教員,把胡蘭的名字勾掉。全家人事先誰也不知道奶奶有這個打算,聽了都很吃驚。胡蘭也沒料到奶奶會來這一手,急得“哇”一聲哭了,兩手抓著爺爺的衣服不讓走。這可把爺爺難壞了,又不敢不聽老伴的吩咐;又看著孫女兒哭得可憐。走也不是,在也不是。不知該怎麽好了。這時,家裏人都忙著來解勸,有勸胡蘭的,也有勸奶奶的。看樣子奶奶的主意很牢靠,誰的話也不聽,連大爺的話都不聽了。爺爺愁得皺著眉頭,隻是不住聲地歎氣。憋了半天,才算想出個主意來,嘟嘟喃喃地向奶奶說道:
“我說,還是讓孩子上吧。不管怎說,念書總是好事情。要她以後好好磕頭燒香就是了。”回頭又向胡蘭道:“蘭子,敬神總不是壞事。隻要以後你聽奶奶的話,就讓你念書。”
結果這些話等於白說,奶奶不同意,胡蘭更反對,而且哭得更凶了。
正在這難分難解的時候,農會秘書石世芳恰好從門口經過,聽到裏麵又哭又喊,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於是急急忙忙跑了進來。他問清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忙向奶奶勸說,給奶奶講了好多破除迷信的道理,最後說:
“大娘,你的本意也是為了孩子學好,可你要她學的正好是迷信落後。這一套,新社會吃不開。你這不是為她,這是害她。胡蘭子不迷信,這是進步。就為這事你要她退學,這話能擺到桌麵上嗎?”
奶奶從前最怕村裏辦公事的人,如今對幹部們也仍然是這樣。她心裏雖然不讚成石世芳的說法,但也隻好打消了要胡蘭退學的主意。
胡蘭總算又能繼續念書了。不過她也就念了這麽半年,後來,唉!學校塌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