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新歲
文水縣抗日民主政府在西山裏正式成立了。
各村都張貼出了石印的大字布告,布告上縣長的署名是“顧永田”三個字。顧縣長在布告裏號召全縣民眾團結一致,有錢的出錢,大家出力,堅持抗戰到底!顧縣長告民眾說:抗日民主政府是人民自己的政府,要為廣大群眾辦事情,還說:今後要減免苛捐雜稅,努力改善勞苦大眾的生活,以利生產,以利抗戰等等。
胡蘭爺爺在街上聽人們念了布告,喜滋滋地向家裏人說:
“這可算遇上個好縣長啦,今後隻要能把捐稅減免一些,這日子就好過了。”
大爺卻不讚成爺爺的說法。他說:
“哪個縣長上任不說幾句好聽的,都說是要替老百姓辦事情,給民眾謀福利。結果怎?哪個縣長不刮地皮?哪個縣長不是和財主們一個鼻孔出氣?”
村裏人們也是到處在議論布告上說的這些事情:有的人相信,有的人不信,而更多的人則是疑疑惑惑——布告上的話倒說得入耳中聽,可是誰知道能不能兌現呢?
不久,事實逐漸把人們的這些猜疑打消了。
抗日政府成立後,第一件好事就是改造村政權。縣裏派來了一些工作人員,發動群眾民主選舉村長,說要選那些積極抗日、敢做敢為,能替勞苦大眾謀福利的人辦村事。雲周西的人們挑來選去,最後把玉蓮二哥陳照德選成村長了。在改選閭長②抗日民主政府成立後,村政權組織形式仍沿用舊的閭、鄰製:一村分為若幹閭,設閭長;一閭分為若幹鄰,設鄰長。每鄰約管轄五六戶人家。、鄰長②的時候,胡蘭家這一片的人,要選胡蘭大爺當鄰長,人們都覺得這是個正直人,一定會公道辦事,決不會徇情舞弊。可是胡蘭大爺堅決不幹,他說:“我把話說到頭裏,就是把我選上,我也不幹!”鄰居們都知道他那個強脾氣,後來隻好選了別人。
村政權改選以後,接著村裏又成立了農民抗日救國會、婦女抗日救國會、青年抗日救國會等群眾組織。多少年來,村裏辦公事的都是穿著袍袍褂褂的財主們,如今一下子全換成了泥腿泥腳的莊戶人。辦公的地點還是村南的觀音廟,不過這地方也變了。廟門口那兩塊寫著“公所重地”、“閑人免進”的虎頭牌早已摘掉,掛起了抗日村公所和各抗日團體的新牌子。從前,莊戶人們除了繳糧納稅,平素沒人來;如今這地方變成了熱鬧場所,整天有人出出進進。各抗日團體,都積極展開活動,到處在談論抗日救亡的事情,村子裏到處是抗日救亡的歌聲。
這一年,真算是文水平川裏的“黃金時代”,自從大象戰鬥以後,日軍再沒有敢出來擾害,地方上很平靜。抗日政府又把一切苛捐雜稅一筆勾銷了,除了繳抗日救國公糧,什麽花項也沒有。而最叫老百姓開心的是廢除了封建水規,澆地再不能由地主們獨霸。這一年,不論貧富,家家的地都澆了。
這一年,莊稼長得出奇的好,高粱長得有一房高,穀穗長得有尺把長,綻開的棉花有拳頭那麽大……爺爺說,他種了一輩子莊稼,從來也沒遇到過這樣的好年景——種什麽,收什麽。就連田頭地畔上胡亂點種的老南瓜,都摘得堆了半房子。
糧食打得多,日子有了很大起色,前二年天災人禍塌下的虧空全都補起來了。大娘做飯的時候,奶奶對米麵卡得也不那麽緊了。
快過舊曆年的時候,奶奶還給胡蘭姐妹倆一人做了一件黑布新棉衣。樣子很時新,穿起來真漂亮。可惜她們隻試了試,奶奶就包起來放到櫃子裏了。說要到過大年才讓穿。這有什麽法子呢?隻好等過年時候穿吧。於是姐妹倆整天起來扳著指頭算日子,老覺得時間過得太慢,恨不得一下子就能跳到大年初一。姐妹倆整天起來念叨那首描寫年前準備過節的歌謠:
二十三,打發灶君老爺上了天。
二十四,擦抹掃舍幾件事。
二十五,買下白菜胡蘿卜。
二十六,割下幾斤豬羊肉。
二十七,洗了衣服洗了足。
二十八,蒸完饃饃再把油糕炸。
二十九,提上瓶瓶打下酒。
三十,貼起對聯捏下扁食(餃子)。
初一,清早起來拜節,
東一頭,西一頭,
花生棗子賺下兩兜兜。
事實也真像歌謠所說的那樣,一過臘月二十三,全家人都開始忙著過大年的準備工作了。雖然並不一定像歌謠排定的日程那樣行動,可是這些事情都必須趕著在過大年以前辦完,因此大人們特別顯得忙碌。其實胡蘭也不消閑,奶奶有意指使她學著做家務。今天要她擦窗戶上的玻璃;明天要她擦箱、櫃上的銅器;後天又要她擦神前的錫香爐、錫香筒、錫燭台……奶奶每逢指派她做一件活計,事先總要詳詳細細地教她一些具體辦法。比方擦玻璃,奶奶告她說,先用濕布揩一遍,再用幹布擦;要是玻璃上仍有雲雲霧霧擦不淨,就用嘴嗬幾口氣,然後再輕輕擦……再比方擦箱、櫃上的銅器,奶奶告她說,先得用破濕布蘸上細爐灰,把銅鏽擦掉,然後再用幹布、廢紙細細擦……奶奶是個操持家務的能手,不管做什麽活計,她都有一套“操作規程”,就連掃地、倒洗臉水這些小事情,都有一定的做法。至於升火做飯、刷鍋洗碗這些活,就更不要說了。偶爾大娘做飯時違背了“操作規程”,奶奶也會不滿地說:“少家沒教,連這麽點活也做不了!”
胡蘭向來對奶奶就很信服。奶奶對處理這些家務事確實也有經驗,不管什麽活計,照著奶奶教的辦法做,總是又省工,又見效。胡蘭愈信服奶奶,愈聽從奶奶的話。奶奶也就愈喜歡她。
愛蘭年歲還小,平素奶奶也不給她分派什麽任務,可她見姐姐做什麽,也要跟著做什麽。她根本不管奶奶“頒布”的那些“操作規程”,而是任由自己想怎做就怎做。這小姑娘性子很別扭,誰的話也不聽,結果總要出亂子。這回也一樣,擦玻璃差點把玻璃打破;擦銅器不但沒擦淨,反而把油漆箱、櫃都弄髒了。不讓她擦吧,她偏要擦;讓她擦吧,她又給你胡來,反而給姐姐添了不少麻煩。
胡蘭知道奶奶對各樣活計要求很嚴格,多少有一點馬虎也交代不下去。其實胡蘭做活也不愛馬馬虎虎應付差事,凡是她應承下做的事,總是要專心專意做好,不讓別人挑出一點毛病來。連著幾天,她隻顧忙著擦那些器皿,也顧不上玩了,金香和玉蓮來找了她兩回,她都沒出大門一步。她把每一塊玻璃都擦得明光淨亮,把每一件銅器、錫器都擦得能照見人。雖然把胳膊累得又酸又困,可是看著滿屋子擦抹得亮堂堂地,心裏覺得真痛快。而且更叫人開心的是,終於盼到了大年除夕——馬上就要過大年了。
除夕下午,已顯出了節日的氣氛。裏裏外外打掃得幹幹淨淨,大門上貼起了鮮紅的對聯。每間住人的房子也都布置起來了,牆上釘著爺爺從集上買回來的新年畫,窗上貼著奶奶剪下的紅窗花。箱箱櫃櫃上、米缸麵甕上也都貼上了寫著“福”字的紅鬥方……可真像個過年的樣子,到處都是喜氣洋洋。
胡蘭姐妹倆,從來也沒記得過過這樣好的年,喜得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晚上,全家人都坐在一起包餃子的時候,愛蘭喜歡地說道:
“要是天天過年就好了。”
一句話把大人們都逗得笑了。爺爺說:
“要是天天都過年,那就把大人們愁死啦。”
胡蘭迷惑不解地問道:“為甚?過年不好?”
爺爺道:“俗話說:小孩盼過年,大人愁臘月。臘月裏這三十天(遇小建是二十九天),難熬啊!”
爺爺長歎了一聲,接著就說開了。
他說:除了一些財主富裕戶,家家都是一踏進臘月門,就開始發上愁了:租要繳,賬要還,印子錢(高利貸)要付利……一切債務都要清理。四處伸出手來要錢,不給哪頭也過不去,窟窿多,補丁少,壘了東牆塌西牆,大人們怎能不愁呢?而且越臨近大年,債主們催逼得越緊,一過臘月二十三,欠賬戶的日子更難熬,每日起來,要賬的簡直能踢塌門檻子。這時,債主們的臉子也比以前難看了,求情說好話都白費,不給現錢不起身。有些欠賬戶被逼得隻好當衣物,賣家具,典房賣地,清理債務。到年除夕這一天,債主們催逼得更加凶狠:翻箱倒櫃,端鍋拆灶,上房揭瓦……各種逼債的手段都施展出來了。無力償還債務的人家被逼得東藏西躲,尋死覓活,這樣一直要鬧騰到大年初一的黎明,甚時聽到“接財神”的鞭炮響,債主們才“收兵回營”,欠賬戶也才能緩一口氣。
胡蘭聽爺爺講完,忙問道:
“也有人向咱家要賬嗎?”
爺爺說道:“往年間有啊!托祖宗的洪福,給留下幾十畝地,咱們平素過日子又省吃儉用,到時候總算能還清。”
“金香家呢?”
“她家是債主。”爺爺說,“以往一進臘月,她爹就提著根鐵絲扭成的棍子,到處收開煙賬賭賬了。”
大爺插嘴說:“不是我本家本戶咒他,靠賭博賣大煙發財,遲早還會有好下場?”
胡蘭追著又向爺爺問道:“玉蓮家呢?”
“唉!日子難過呀!”爺爺歎了口氣說,“玉蓮家人口多,地土少,背著一脊梁債務。她家大人們一到臘月裏,就愁得吃不下睡不著了,債主逼得簡直喘不過氣來。不說別的,有時候大年初一都吃不上一頓餃子……”
奶奶截斷爺爺的話說:“別再說這些敗興事了。那都是命裏注定的,誰也怪不著。”她回頭又向兩個孫女兒囑咐道:“明天大年初一,可別亂說亂道,要說吉利話。”
奶奶告她們說,遇到有些不吉利的字眼,都要換個說法。比方看到餃子煮破了,不能說“破了”,而要說“賺了”。奶奶邊說,邊把一個製錢包到了餃子裏。說:
“明天誰要能吃到這個寶貝餃子,誰的福就最大。”
臨睡覺的時候,奶奶給她姐妹倆把新衣服都準備好,又給一人枕頭下放了五分錢,說這是“壓歲錢”。愛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胡蘭卻是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腦子裏不住地胡思亂想:“玉蓮家今年能不能吃上餃子?玉蓮有沒有新衣服穿?這會兒,債主是不是正逼著她家大人們要賬呢?”……後來忽然又想起了死去的媽媽,“唉!要是媽媽能活到現在,也能過這麽個好年,那該有多好啊!”想著想著迷迷糊糊就睡著了。睡呀,睡呀,睡得正香甜的時候,奶奶把她叫醒了。
今天奶奶叫她起床和往日不同,她覺得奶奶兩手抱著她的頭,一邊拉,一邊喊道:
“胡蘭子,快長吧,快長吧!”
胡蘭猛一下坐了起來,睜眼一看,隻見滿屋子明燈亮火,窗戶上映著一片紅光。大人們早已經起來了,爺爺、大爺和爹都穿著長袍,出來進去,正忙著往院裏擺供獻。看樣子是要“接財神”了。
這時,奶奶已用同樣方法把愛蘭也叫起來了。姐妹倆都急忙換上早就盼著穿的新棉襖、幹淨褲子,還有年前大娘給新做的白鞋。穿好衣服,梳洗完畢,然後姐妹倆就高高興興地跑到院裏去看“接財神”。
這時天色還不明,剛剛是雞叫時分。用炭塊壘的旺火早已點著了,照得滿院子通紅。院當中的供桌上擺滿了各樣供獻,有幹果,有供菜,有棗山山。其他各位神道——門口的土地爺,槽頭的馬王爺,鍋台前的灶君爺,還有奶奶經常供奉的菩薩、仙姑麵前,也都擺上了供獻,點上了燈。奶奶平素過日子很儉省,對敬神卻很大方。奶奶把各位神道前的供獻檢查了一遍,看看一切都齊備了,然後就讓爺爺去開街門。奶奶向爺爺叮嚀道:
“別忘了說開門的吉慶話。”
“記著哩!”爺爺邊答應,邊走去開街門。嘴裏接著就數念道:“大年初一把門開,金銀財寶滾進來!”
按照這裏的風俗,開門時候要放鞭炮。意思大概是通知財神爺:門已大開,一切準備齊全,歡迎光臨。可如今是戰爭時期,附近村裏又都駐著隊伍,年前村公所就篩了好幾遍鑼:過年不準放鞭炮,怕的是引起誤會。因此,這一項隻好免掉。
爺爺開了街門,就開始舉行“接財神”的儀式了。這事女人不參加,完全由男人們辦理。爺爺率領著大爺和爹,先向當院供著的神位燒香,敬表(焚黃表紙)、磕頭禮拜;接著又在各個神道前燒了香磕了頭。
這一切辦理完畢,然後大爺、大娘、爹又給爺爺和奶奶拜年。本來輪下來就該胡蘭姐妹倆給長輩們拜年,因為孝服還沒有滿,這事就免了。
拜完年,天色剛明,平素愛早起的爺爺這時也不過剛起來,今天卻已經要吃早飯了。這可真是稀有的一頓好飯,四盤菜,一壺酒,羊肉餃子。第一鍋餃子是奶奶親手煮的,奶奶為了湊吉慶話,撈餃子的時候故意用銅笊籬戳破了好多個。她一麵撈,一麵說:
“今年的餃子賺的真多!”
“這是全家的福氣!”大娘笑嘻嘻地和了一句。
今年的餃子確實好!肉大,菜少,香油多,吃起來香氣撲鼻。愛蘭吃餃子真怪,一個還沒吃完,就急著咬第二個——很顯然,她是在找那個包著製錢的餃子。胡蘭也一心希望吃到那個餃子,可她不像妹妹那樣,而是吃完一個再夾一個。很快第一鍋餃子吃完了。誰都沒吃出那個製錢來。當第二鍋端上來,胡蘭夾起第四個餃子的時候,覺得餃子裏有硬硬的一塊。她放在碗裏用筷子捅了捅,很硬,硬塊中間還有個窟窿。不用說,這一定是那個有福氣的餃子。她心裏非常高興,正想夾起來往嘴裏送的時候,忽然停住了,不由得思忖道:這個福氣餃子自己吃了嗎?不行。愛蘭多麽想吃到這個有福氣的餃子啊!她要是吃不到這個餃子,一定不高興。要不夾到愛蘭碗裏吧?也不行,奶奶說過,那樣就不靈了。怎麽辦呢?唉!真難。她愣了半天,忽然想起個主意來——趁著愛蘭不注意,她偷偷把那個餃子放回了大盤裏,放到了靠近妹妹的那一邊。她眼睜睜地盯著那個餃子,隻盼妹妹夾上它。可誰知這時愛蘭把筷子一放,說要喝湯。胡蘭勸她再吃幾個,愛蘭搖搖頭說飽了。胡蘭給妹妹端來一碗湯說:
“湯裏泡上餃子最好吃了。你不信,試試看。說不定就能吃到那個有福氣的餃子!”
“真的?”愛蘭半信半疑地一麵說,一麵又往湯碗裏夾了幾個,可巧把那個餃子夾上了。她一口咬出個製錢,立時高興地大叫道:
“奶奶,我吃到寶貝餃子了,我吃到了!”
奶奶誇獎道:“我愛蘭子真有福氣!”
胡蘭看著妹妹那麽喜歡,也很高興。
這一切前後經過,爺爺和大爺都看在眼裏了。可是他們誰都沒有說破。爺爺微笑地望著愛蘭;大爺卻用讚美的眼光盯著胡蘭,弄得胡蘭連頭也不好意思抬了。
吃完年飯,奶奶忙把飯桌擦抹幹淨,擺了四碟花生、棗子等幹果,接著又泡了一壺茶燉在砂鏊上,準備招待來拜年的人。
奶奶剛剛收拾停當,本家侄孫劉樹旺領著兒子生根、女兒金香就來拜年了。父子們都穿著齊齊楚楚的新衣裳,劉樹旺頭上戴著頂一嶄新的狐皮“火車頭”帽,顯得很神氣。一進門就說了一連串吉慶話,嘻嘻哈哈地張羅給長輩們磕頭。
胡蘭爺爺、奶奶雖然不喜歡這個本家侄孫,可人家有禮有貌地來了,表麵上也不能不應酬一番。奶奶還給金香口袋裏裝了兩把花生、酒棗作年禮。
拜完年,大人們坐在那裏喝茶、抽煙、說話。胡蘭就拉著金香跑到院裏去玩。
金香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穿著藍市布褲,紅綢襖,黑背心,鞋呀、襪呀全是新的。兩條辮子上還插著兩朵紅絨花。胡蘭詳詳細細看了金香這一身穿戴,忽然想到了陳玉蓮,於是問道:
“這幾天你見玉蓮子來沒有?”
“剛才我還碰見來,和她哥哥們相跟著,到她舅舅家拜年去了。”
“她是不是穿著新衣裳?”
“喏!我沒留意看。”
正說到這裏,大爺送出劉樹旺父子來。金香連忙跟著她爹走了。
他們走了不久,陸陸續續又來了好幾夥拜年的人,有本家本戶,也有街坊鄰舍。大約該來的人都來過之後,大爺和爹也相隨著給別人家拜年去了。小孩子們最喜歡拜年,因為拜年就賺好多年禮,至少也能收回好多花生、柿餅等幹果來。胡蘭姐妹倆真想跟上大爺他們去拜年,可是奶奶不讓去。奶奶說怕帶著孝衝撞了人家。
胡蘭姐妹倆在家裏閑著沒事幹,後來就相隨著到街上看熱鬧去了。
街上真熱鬧,到處都打掃得幹幹淨淨,家家門口都貼著鮮紅的對聯,有的還掛著燈籠和花紅紙吊掛。來來往往的人都是穿戴的齊齊楚楚,男人們穿著長袍大褂,女人們穿得花紅柳綠,個個都是滿麵春風。男人們見了麵,互相抱著拳說:“見麵發財!”女人們見了麵,互相說的也是吉慶話:“她二嬸,過年好呀!”“王大媽,今年過年增福增壽呀!”
胡蘭領著妹妹,在街上邊走邊四處張望,一心希望能碰到玉蓮,看看她穿不穿著新衣裳?吃餃子來沒有?正走著,忽聽身後傳來一片人聲、腳步聲。扭頭一看,隻見石世芳和陳照德領著一夥人,抬著幾隻殺好的豬和羊,說說笑笑向西走來。
胡蘭覺得很奇怪,不知道他們這是幹什麽。她忙拉著妹妹站在路旁,等人們走到跟前的時候,她向石世芳問道:
“世芳叔,這是做什麽?”
石世芳告她說是到城附近勞軍去。胡蘭驚問道:
“怎麽到城附近勞軍?城裏不是駐著敵人嗎?”
陳照德接嘴說道:“是呀!城裏駐著敵人,可是咱們這裏太太平平過年。你知道因為甚?”
他不等胡蘭回答,接著告她說,抗日隊伍為了保護群眾過節,年前就開到城附近警戒去了。
胡蘭聽他這麽一說,這才想起,怪不得好幾天清早都沒聽到吹軍號了,原來是這麽回事。她心裏不由得暗自說道:“多好的隊伍啊!真應當好好慰勞慰勞。”她望著勞軍的人走遠了,這才拉著妹妹繼續往前走。走到玉蓮家門口的時候,迎頭碰上玉蓮大爺陳樹榮老漢,提著根長杆煙袋,從大門裏走了出來。
這老漢有六十多歲,受了一輩子苦,打了一輩子光棍。人性很耿直,脾氣很古怪。臉上分不出個春夏秋冬來,經常是惱悻悻地,好像剛和人吵罷架一樣。這人又愛抬死杠,又愛咬死理,輕易不開口,說出話來能衝倒牆。往年正月初一,街坊鄰舍都怕碰見他。碰見他,你熱情地打招呼:“見麵發財!”他冷冷地回答:“我倒運還沒倒夠哩!”要不就是把脖子一挺說:“我又沒去明火搶劫,發甚財?”平素和家裏人也是說不了三句話就頂板,和誰都彈不到一股弦上。小孩子們都很怕他,見了麵都是躲著走。
這天,胡蘭迎頭碰見他從大門裏走出來,想躲也躲不過了,隻好硬著頭皮問候道:
“陳大爺,過年好!”
陳樹榮老漢出乎意料地笑著說:“以前年年倒運,今年算是熬到頭了。怎麽,給我拜年來啦?”
愛蘭搶著回答道:“奶奶說,帶著孝不能拜年,怕……”
“怕把人家衝倒運哩!是吧?”陳樹榮老漢把話接過去說,“你奶奶的忌諱真多。我不怕,我最喜歡穿白帶孝的人給拜年。走,非要你們到家裏給我拜年不可。”不由分說,一手抓住胡蘭,另一手抓住愛蘭就往回拉。胡蘭姐妹倆脫不得身,隻好跟著他走了進去。
她們進了玉蓮家,隻見院裏、屋裏也是一派節日氣象。玉蓮和她哥哥們出去拜年還沒有回來,她爹也出去了,隻有她媽在忙著熬菜,熱糕,準備午飯。她見胡蘭姐妹來了,一麵熱情地招呼她們上炕坐,同時又一人給了兩大把花生、棗子。胡蘭推推讓讓不好意思要。陳大爺說:
“往年你們想要也沒有,今年可是非給不行,快裝起來。要不,我就生氣了。”
胡蘭聽他這麽說,隻好裝到了口袋裏。看樣子,玉蓮家今年過得滿不錯哩!
陳大爺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胡蘭姐妹這麽說道:
“今年這年過得還像個樣子。俗話說無債一身輕,一點也不假。”
胡蘭忍不住問他道:“陳大爺,你家的債還清了?”
“挖掉啦!孩子們,那不是債,簡直是貼骨疔瘡!”
玉蓮媽忙說道:“大哥,大年正月說兩句吉慶話吧!”
陳大爺隨口說道:“吉慶話不能當飯吃!你們哪年正月不說吉利話?哪年初一不接財神?可哪一年不是被債主逼得死去活來?差點弄得家敗人亡鬼吹了燈!”
胡蘭聽他越說越不吉利,恐怕再待下去惹出更多的凶險話來。於是連忙站起來告別要走。大約陳大爺也看出這個意思來了,他笑著說:
“好,好,不說這些倒運事了。別走,咱們到我屋裏說吉慶話去。”說著,拉上胡蘭姐妹倆就到了他屋裏。
陳大爺住的是一間小西屋,以前胡蘭雖然沒進來過。可是趁他不在時,從窗戶眼上過。這小屋經常是炕不掃被不疊,又髒又亂,如今卻完全變了。屋裏打掃得幹幹淨淨,收拾得整整齊齊,雪白的紙窗戶上貼著鮮紅窗花,牆上釘著一張老鼠娶媳婦的年畫,爐台那裏還貼著個紅紙寫的神位,神位前放著香爐,擺著三碟供獻。陳大爺順手拿了一串供獻著的柿餅,分成兩半串,二話沒說就硬塞到胡蘭姐妹倆的口袋裏。胡蘭好奇地問道:
“陳大爺,你供的這是什麽神?”
“什麽神也不是。從前供神供夠了,如今供的是抗日民主政府。”
胡蘭不由得問道:“抗日民主政府?”
“對,就是顧永田縣長領導的那個政府。”陳大爺激動地說,“要不是顧縣長,永遠也還不清那些閻王債,也過不成這個好年!”
“顧縣長給你捎來錢還債啦?”
一句話把陳大爺逗得哈哈大笑起來,他一麵笑一麵說道:
“嗨,真是個小孩子。全縣窮人多的是,靠顧縣長給錢還債,他出的起嗎?”接著又說道:“你知道是誰下的命令,打倒舊水規,把窮人的地都澆了?是顧縣長;是誰下的命令,打倒印子錢,隻還本錢不還利錢?也是顧縣長!”
他說的很激動,很認真,好像聽話的不是小孩子,而是兩個大人似的。胡蘭真有點迷惑不解。以前陳大爺根本就不和小孩子們答話,今天不知是怎回事,說起來沒個完了。隻聽他繼續說道:
“這還不算。後來顧縣長又派彭秘書來,領導各村老百姓,在汾河裏打壩,引水冬澆。縣裏還發放了流通券流通券是文水抗日民主縣政府發行的一種臨時貨幣。以前閻錫山發行的那些省鈔,本來信用就不高,太原失陷後,閻錫山及其省級機關紛紛逃往晉西南,省鈔信用更是一落千丈,群眾都拒絕使用。而敵人發行的偽鈔,隻能在敵占城市流通,出城即等於廢幣。在這種情況下,流通券就成了當時文水平川裏唯一能通行的貨幣了。雖然紙張、印刷都很粗糙,但由於抗日民主政府威信很高,流通券也就很吃香,一元流通券相當於一元白洋。抗日民主政府在組織群眾興修水利時,發放了水利貸款(流通券),凡參加水利建設的群眾,按勞取酬。故陳大爺有“又澆了地,又賺了錢”之說。,又澆了地,又賺了錢。這真是蓋上十八床被子也夢不到的好事,光這幾宗就救了多少窮人呀?”
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一片鑼鼓聲,愛蘭道:
“姐姐你聽,鬧會會(秧歌隊)的過來啦!”
胡蘭沒理她。陳大爺歎了口氣說:
“知道和你們說也是白搭,小孩子們就知道過大年,吃好的,穿好的……什麽都不懂!”
其實他的話胡蘭聽懂了,雖然有些事情不完全清楚,但她明白了,顧縣長的這些辦法,使得好多窮人日子都好過了。
正在這時,院裏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陳大爺連向窗外看都沒看就喊道:
“玉蓮,到這兒來。”
果然是玉蓮回來了。胡蘭見她上身穿著件大紅花布新棉襖,下身是一條半新不舊的藍棉褲子。臉蛋凍得通紅。一進門就高興的大聲嚷道:
“哦,好你個胡蘭子,剛才我到你家去找你,你奶奶說你們出去了。我在街上到處找都找不到,原來你在這兒!”她緩了一口氣說:“鬧會會的快過來了,看去罷。”
陳大爺喜滋滋地說:“去罷,快看去罷。這年頭,該你們好活啦!”
三個孩子相隨著跑了出來。街上到處是等著看熱鬧的人,鑼鼓聲愈來愈近了。她們迎著鑼鼓聲向前跑去。胡蘭心裏非常高興,今年這個年過得痛快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