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隊伍
一九三八年春天，正當人們被“黑軍”擾害得惶惶不安的時候，有一支隊伍開到文水平川來了。這支隊伍的服裝不很整齊，其中有穿軍裝的，有穿工服的，也有穿便衣的。武器也是七雜八湊——七九槍、六五槍、老毛瑟、獨角牛……背什麽槍械的都有。開頭，大家都鬧不清這又是什麽“部分”，都有點提心吊膽。後來才知道這是一支新成立的抗日部隊，叫“工人武裝自衛旅”②這兩支隊伍都是在一九三七年秋太原陷落前成立的，與當時先後成立的抗日決死隊、政治保衛隊等抗日隊伍，通稱為“新軍”。這些抗日新軍裏，許多領導骨幹都是共產黨員和“犧盟會”會員。。接著又開來了“暫編第一師”②，這也是一支新成立的抗日隊伍。這些隊伍和閻錫山的那些舊軍完全不同，不打人，不罵人，不拉夫，不調戲女人，公買公賣，和老百姓說話都是情情理理，說的都是抗日救國的道理。而且來到平川不多時日就辦了一件大好事：把各路“黑軍”收拾了個一幹二淨。老百姓都像吃了顆定心丸，夜裏也能睡個安然覺了。
那時占了文水的日軍，輕易不敢出城來；收拾了“黑軍”，地方上也就平靜了。這一來，胡蘭家的生活又恢複了常態。爺爺、大爺和爹每天起來，沒明沒黑的上地勞動；奶奶和大娘的紡花車、織布機也又響動起來；而胡蘭除了幫奶奶和大娘做活，常抽空找玉蓮、金香她們玩。
過了幾天，又有一部分隊伍開到雲周西來了。這支隊伍，比先前來過的那些隊伍更好，對待老百姓更和氣。隊伍一來，就把街道打掃得幹幹淨淨，還在大街上寫了好些標語，什麽“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團結一致，槍口對外”、“堅決抗戰到底”等等。胡蘭不認識這些標語，可是大街上那紅火熱鬧勁兒可真吸引人。每天天剛明，村裏就響起了嘹亮的軍號聲；接著，隊伍開始早操了，那整齊的腳步聲，“一、二、三、四”，“抗、日、救、國”的呼喊聲，叫人聽著都覺得精神抖擻。白天，隊伍不是出操就是上課；傍晚，不是學唱歌，就是做宣傳，要不就是幫老百姓幹活。幫這家挑水，幫那家磨麵，看到什麽幹什麽，和老百姓真像一家人一樣。這樣好的隊伍，老百姓怎能不喜愛呢？就連小孩子們也感到很高興，男孩子們每天扛著根高粱杆學隊伍出操，女孩子們不是圍著隊伍學唱歌，就是圍著看小號兵吹號。胡蘭和別的小孩子們一樣，也是成天跟著隊伍轉，而且還常常跟著玉蓮到她三舅石三槐家去玩。
駐紮在雲周西的這部分隊伍，是八路軍一二師第六支隊國民黨為了限製八路軍的發展，隻給了三個師的番號(一一五師、一二師、一二九師)，由於群眾抗日情緒高漲，對八路軍敬佩，自願參軍的人眾多，於是各師就成立許多遊擊支隊。的一個連，連部就住在玉蓮三舅石三槐家，這裏一下子就變成個熱鬧地方了。村裏一些年輕人們，有事沒事總愛到連部來坐坐，陳照德、石世芳成了這裏的常客，他們常常領著一夥年輕人，來這裏聽張連長講抗日救國的道理。這些道理胡蘭不大能聽得懂，可是她很喜歡聽，看到人們那種興高采烈的樣子，她也感到很興奮。
胡蘭每天回到家裏，總愛把自己看到的和聽到的新鮮事講給奶奶聽。今天說：八路軍就是當年的紅軍，是毛主席領導的隊伍；明天說：隊伍上不論當官的還是當兵的，一個錢都不賺，他們當兵就是為了打日本救中國；後天又說：這些隊伍都很巧，還會縫衣服補襪子哩！……胡蘭每逢談起這些事來，總是眉飛色舞，而奶奶卻是漫不經心地胡亂應承。奶奶就是這麽個人，說起家常裏短，她還有點興趣，一說“公家人”的事就煩了。隻要能安安心心過日子，她才不愛聽這些“閑話”哩！
有天吃晚飯的時候，胡蘭又說起了隊伍上的事情，說隊伍裏什麽樣的人都有，有城裏會造槍炮的人，也有鄉下種地的人，還有念過書的學生……這些人都是好人。
奶奶不耐煩地說：“好人，好人！人常說：好人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吃糧當兵的還有好人？”
胡蘭聽奶奶這麽說，心裏非常不高興。小孩子們都是這樣：凡是他們認為好的人，都不願意別人說壞話。這些隊伍明明是好人，怎麽能說是壞人？可這話是奶奶說的，她又不敢反駁，隻好噘著嘴不吭聲。這時，忽聽爺爺說道：
“我看這些隊伍就是不賴。那天我挑著茅糞上地……”
奶奶打斷爺爺的話說：“你累得不行了，有個南方口音的排長，替你挑到地裏。話說三遍淡如水，你說了夠一百遍了，煩死啦！”
奶奶對爺爺說話一點也不留情麵，幾句話把爺爺頂的臉紅脖子粗，一聲也不吭了。
大爺像是替爺爺打抱不平，又像是做結論似的說：
“看起來，倒是些好隊伍。規規矩矩。不過，盡新兵，不是正牌八路軍，誰知道他們敢不敢和日本鬼子刀對刀、槍對槍打呢？是不是好隊伍，要看實本事！”
胡蘭忍不住問道：“日本鬼子和六支隊誰厲害？”
大爺隨口答道：“誰知道哩！”停了一會兒又說道：“老閻的隊伍有槍有炮，人又多，武器又好，結果都架不住，一個個夾著尾巴跑了。這些隊伍就算敢和日本鬼子打，單憑那麽幾枝破槍能打得過嗎？唉，難呀！”
其實有這種疑慮的人不隻大爺一個。胡蘭在村裏聽別的大人們也這麽議論過，隻是當時她並沒有在意，自從這天晚上聽了大爺的話，心裏也不由得挽了顆疙瘩。大爺說的對，隊伍的確是好隊伍，武器的確不好，有的人連槍都沒有，隻有兩顆手榴彈。就憑這武器，敢和日本鬼子打嗎？能打得過嗎？每逢她看到隊伍的時候，不由得就想起了這些問題。她真想問問隊伍上的同誌，可是又不好開口。有時候，她們幾個小朋友在一起，也談論這些事，她們都希望抗日隊伍比日軍厲害，要是日軍打來了，抗日隊伍就像收拾“黑軍”那樣，把他們全收拾光，那該有多好啊！
過了沒多久，正是春耕生產最忙的時候，文水城的日軍打來了。
有天早飯後，爺爺、大爺和爹照例去上地，胡蘭照例幫大娘刷鍋洗碗。還沒有收拾完畢，忽見大爺他們慌慌張張都返回來了，說是街上的人傳說文水城的敵人打來啦！駐在村裏的隊伍天剛明就開走了，究竟是去打敵人，還是溜了？爺爺和大爺都說不清。
胡蘭聽到這消息，忽然想起件事來：
昨天下午，她領著妹妹去找玉蓮玩。剛走到街上，碰到隊伍從野外演習回來，一個個滿身塵土，滿臉汗汙，雄赳赳氣昂昂地唱著歌子，從大街上走了過去。當時，在街上的一些大人們又議論開了。有的說：“這隊伍天天練習武藝，看樣子真是要和日本鬼子幹一場哩！”有的說：“不管敢不敢打，反正隊伍駐到村裏，就像門口貼了道‘避邪符’，日本鬼子也就不敢來了。”這天正好村長石玉璞也在場，他冷笑一聲說：“別想得太好了。村裏駐下這些隊伍，就是個惹禍的根由，要沒有他們，日軍也許不來；就是來了，也不一定就殺人放火。我看他們是非把日軍引逗來不可！到時候他們拔腿一溜，可就該上老百姓倒楣啦！”
胡蘭想起村長石玉璞說的這些話，心裏不由得暗自思忖：隊伍真的溜了嗎？不會。隊伍上的同誌整天說要打日本鬼子，保護老百姓。怎麽會溜了呢？再說村長不是個好人，她親眼看見他在水渠上抖過威風，，還捆過玉蓮爹，他的話還能信嗎？可是為什麽日本鬼子還沒來，隊伍悄悄就開走了？……唉！要是隊伍真的開走了，要是日本鬼子真的打來了……
她正這麽胡思亂想，忽聽村西傳來一片“轟隆轟隆”的爆炸聲。響聲很大，震得窗戶上的紙都在“忽忽”亂抖。緊接著又響起了“劈劈叭叭”的槍聲。很明顯，抗日隊伍和敵人開火了。胡蘭忍不住拍著手叫道：
“這可好啦！隊伍沒有走。打起來啦！”
大爺冷冷地說道：“高興什麽？這是開戰，不是過大年放鞭炮！”
正在佛前忙著燒香的奶奶，也扭回頭來斥責道：
“蠢丫頭，連個死活也不知道了！這是甚時候？”
胡蘭見奶奶生了氣，沒敢吭聲。連忙過去跪在佛前，跟著奶奶向神靈磕頭禱告起來。
槍聲一陣比一陣緊密，奶奶的禱告聲也一聲比一聲高——她不管誰勝誰敗，隻求保佑全家平安無事。胡蘭卻是虔心誠意地希望抗日隊伍打個勝仗，她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求菩薩保佑，叫日本鬼子敗了吧……”
過了有一炷香工夫，槍聲漸漸稀疏，後來終於停止了。整個村子靜悄悄地，聽不到一點響動。靜得真有點可怕，這比剛才響槍的時候，還叫人心焦，誰也猜不出是凶是吉。
又過了一會兒，街上漸漸有了人聲和腳步聲。大爺實在忍不住，便開門出去探聽風聲。這時，聽著街上好像有很多人，還不斷傳來愉快的說笑聲。胡蘭正想跑出去看個究竟，忽聽玉蓮在門口叫她。她連忙跑了出去。玉蓮一見她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隊伍打勝仗了！日本鬼子敗啦！”
胡蘭又驚又喜地問道：“你聽誰說？”
玉蓮顧不得回答，拉上她就走。她們從大街上匆匆走過。街上到處是三三五五的人群，看人們那個興高采烈的樣子，就知道是在談論這一勝利消息。當她們走到石三槐家門口的時候，隻見不斷有人走出走進。院子裏擠滿了人，隊伍已經回來了，人們都在爭著看隊伍繳獲回來的勝利品——日本鬼子的黃呢子大衣、鋼盔、戰刀……從這個人手裏傳到那個人手裏。滿院子是一片讚歎聲，人們邊傳看這些勝利品，邊聽隊伍上的同誌講述這一次戰鬥的經過。
事情是這樣的：昨天晚上，六支隊就得到文水城敵人要來這一帶擾害的消息。今天天不明，他們就和駐在附近村裏工衛旅的一部分隊伍，布置到大象鎮外麵。早飯後不久，真的有一百多日軍，在一輛裝甲車掩護下殺來了。敵人愈走愈近，抗日隊伍按兵不動。一直等到敵人走到跟前的時候，埋伏在汽車路兩旁的突擊隊，猛然間扔過去幾十個手榴彈，一下子就把敵人的裝甲車炸毀了。跟在車後的日軍立時亂成一團，還沒等他們清醒過來，我們的機槍、步槍已一齊開了火，把敵人打了個落花流水。這一仗打得很出色，前後沒用一個鍾頭，戰鬥就結束了。除炸毀一輛裝甲車外，還打死好幾十個日軍。沒死的日軍嚇得丟盔卸甲，倉皇逃回文水城去了。
抗日隊伍真的打勝仗了！胡蘭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她急著要去告訴家裏人，甩開玉蓮的手，轉身就往家裏跑。當她回到家的時候，大爺已早回來。顯然家裏人已經知道了這一勝利消息。隻聽爺爺一迭連聲地稱讚道：
“好隊伍！有本事！要多有這樣一些隊伍，不愁把日本鬼子打敗。”
大爺也是滿臉喜色。胡蘭心裏暗暗說：“這一下大爺就沒話說啦！”誰知大爺聽爺爺說完，接嘴說道：
“就靠這樣的隊伍想把日本鬼子打敗？難！日本鬼子要那麽容易被打敗，也不敢侵略中國了。”接著又忽然轉了話頭，說道：“不過，總算是些真心抗日的隊伍。不管勝也好，敗也好，敢朝著日本鬼子放槍的都是好隊伍！”
胡蘭聽了大爺的話，很有點不高興。誰都聽得出來，大爺非常讚成打日本鬼子，可就是不相信這些隊伍能把日本鬼子打敗，而且把這一次的勝仗也說得太不值錢了。你看氣人不？
事實上，這一仗意義非常重大。這是敵人占領文水城後，第一次到平川來活動，氣焰萬丈的“大日本皇軍”，初出馬就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這是抗日戰爭時期文水平川的第一個大勝仗，這一仗鼓舞了成千上萬人的抗日熱情。大家都看清楚了，這是一些真正打日本鬼子的隊伍。這一來，共產黨、八路軍的威望一下子提高了。以前，人們隻是聽說共產黨堅決主張抗日，八路軍英勇善戰。如今親眼看到了：就在自己家門口，而且還不是正規的八路軍，就把日寇打了個落花流水！人們怎能不興奮呢？老百姓們到處在談論這一勝利消息。抗日隊伍打勝仗了，各村群眾自動聯合起來殺豬宰羊，慰勞軍隊，到處都在替部隊搜集潰軍遺留下的槍支彈藥，一批又一批的青年參軍了。抗日隊伍一天比一天壯大；群眾的抗日情緒也一天比一天高漲。
就在這時候，又傳來個好消息：文水抗日縣政府在西山裏正式成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