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昏星暗夜

時光過得飛快,轉眼又是一個年頭。

莊戶人家總是這樣:去年盼今年是個太平盛世、風調雨順年;今年又盼明年是個太平盛世、風調雨順年。結果總是天不從人願。不是鬧兵禍,就是鬧天災。這一年也不例外。夏收算是平安無事,而一收完夏,就鬧開旱災了。

整個夏天,一連好幾十天沒下雨,秋莊稼幹得快能點著火了。天天是晴空萬裏,連一絲雲彩的影子都沒有。莊戶人家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整天起來坐臥不安。俗話說:“頭伏無雨,二伏休,三伏無雨幹到秋。”如今已到二伏末尾,看樣子,下雨的希望是愈來愈小了。好在這地方多少還有點水利建設——可以引汾河的水澆地。不過這一工程是周圍幾十個村莊合夥修的,各村輪流用水,需要二十幾天才能輪到一次。人們天天盼,日日盼,一直盼到三伏快盡,這才輪到雲周西村用水澆地的日子。

這一天,家家都起得很早。胡蘭家起得更早。太陽還沒有出山,爹和爺爺已經吃完早飯扛著鐵鍬到地裏去了。

這一天,家裏的人又興奮,又擔心。興奮的是澆地的日子終於盼到了,眼看幹旱的禾苗有救了;擔心的是怕發生意外的問題——在這一帶,以往常常為澆地的事吵嘴、打架,有時候還遭人命哩!如今遇上這天旱年月,水比油還貴,誰能擔保不出事!

這一天,一清早起來,奶奶就忙領著胡蘭給這個神仙燒香許願,向那個神仙禱告磕頭。目的隻有一個:盼望各位神仙保佑得平平安安,把地澆完。自胡蘭懂事時候起,奶奶每逢祭祀,她總是要胡蘭跟著她一塊燒香磕頭。平素也常常給胡蘭講一些神通廣大、佛法無邊、因果報應的故事。她一心一意想把孫女培養成像她一樣的人物。胡蘭也很相信奶奶的話,每逢奶奶燒香的時候,用不著奶奶說話,她就會跟在奶奶後邊,虔心誠意地給神仙磕頭。

這一天,胡蘭跟著奶奶,整整忙了一上午,才算把這件事情辦理完畢。她完全相信,神仙一定會幫助她家很快把地澆了的。

到快吃午飯的時候,爺爺從地裏回來了。她一見爺爺就高興地問道:

“爺爺,咱家的地澆完了?”

爺爺沒精打采地說:“還沒有哩!”

奶奶問道:“水來了沒有?”

爺爺說:“水倒是按時來了,不過天旱,水小,恐怕輪到咱家澆地,總得到後半晌。”

爺爺匆匆忙忙吃完午飯,又給爹帶上些吃喝,趕快回到地裏去了。

爺爺走後,全家人都焦急地等待著澆地的時刻到來。連不愛多管閑事的大娘和不大懂事的妹妹,也不時到院裏看看太陽偏西了沒有?奶奶更是坐立不安,隔不了一會兒,就跑到門口去張望,看澆地的人回來了沒有。可是一直等到太陽落山還沒有一點消息。全家人正在惶惶不安的時候,鄰居雙牛大娘來了。雙牛大娘隻有老夫妻兩口,雙牛大娘是剛從地裏送飯回來的,她帶來個口信,說胡蘭爹和爺爺讓家裏把晚飯送到地裏去。奶奶忙問道:

“她雙牛大娘,還沒有輪上咱們澆地?”

雙牛大娘不滿地說:“也許快輪到了。唉!說不清。”

雙牛大娘走後,奶奶就抱怨開老漢和兒子:“明明知道家裏再沒個男人了,父子兩個就不會回來一個人取飯!黑天半夜,讓誰給送啊!”轉念一想,知道輪到澆地是一時三刻的事,萬一回來取飯誤了澆地的時刻,後悔就遲了。這麽一想,也就不再抱怨老漢和兒子了。可是家裏都是婆姨娃娃,黑天半夜誰給他們去送飯哩!這真是件作難事。胡蘭見奶奶為這事發愁,忙說道:

“奶奶,我送去!”

“你?一個女孩子家,還能幹了這事!”

“我能。”胡蘭堅決地說。她最不愛聽看不起女孩子的那些話,平素一聽到奶奶抱怨媽媽沒生男孩子,心裏就惱火。今天也是這樣,她見奶奶沒吭聲,忙又說道:“我知道咱家的地在哪兒,我去過。”

“去過也不行,黑天半夜的,奶奶不放心。”

“天黑我也不怕。你忘了拾麥子那回,也是天黑以後我一個人回來的。”

這時,正好大娘已經把飯舀到罐子裏了。胡蘭說著提起飯罐子就走。奶奶忙喊道:

“放下,等我找個人送去!”

奶奶邊叫喊,邊追出大門。胡蘭頭也不回,徑直向村外走去。奶奶又急又氣地罵道:

“沒見過這麽個倔脾氣的丫頭!真能把人氣破肚!”她隨即又歎了口氣,說道:“唉,要是個男孩子多好!”

劉胡蘭提著飯罐出了村,沿一條小路向前走去。這時天色已經是黑NE024NE024的了。月昏黑暗,到處都看不到一點亮光。路旁的莊稼葉子在黑暗中發出“沙沙”的響聲,有時像腳步聲,有時又像低低的耳語。遠處石家墳塋裏的老榆樹上,有一隻貓頭鷹在叫喚,聲音很淒慘,聽著真叫人有點害怕。她邊走邊暗暗嘀咕:“可不敢碰上鬼,可不敢碰上鬼!”接著又想道:“萬一碰上鬼可怎辦呀!”她越這樣想,心裏越有點害怕,猛一抬頭,忽然遠遠看見前邊莊稼地裏立著一個黑影子。一眨眼工夫,黑影沒有了。忽然黑影又立在那裏了,再定睛一看,黑影又沒有了。這一來,可把胡蘭嚇壞了,立時覺得頭發根都豎了起來,背上也沁出了一些冷汗。她真想撒腿跑回村裏去,可是轉念一想,覺得不能這麽慌張,還沒有弄清是人是鬼就跑,多丟人!再說爹和爺爺還沒吃晚飯哩,他們一定餓壞了,等急了。對!一定要快點把飯送去。萬一那個黑影是鬼的話,就用唾沫吐他。奶奶說過,鬼最怕吐唾沫。她這麽一想,就又開始向前走去。為了給自己壯膽,她大聲唱起了當地大人小孩都會唱的一首民歌:

交城的山來

交城的水。

不澆哪個交城,

澆了文水……

她隻顧唱歌,也就忘記了害怕,不知不覺已經走近那個黑影,隻聽那個黑影問道:

“是胡蘭子嗎?黑天半夜做甚去?”

胡蘭從那人說話的口音中,聽出了這是鄰居石世芳。忙回答道:

“是世芳叔呀,我給爹和爺爺送飯去。”說著走了過去,這才看清石世芳拿著張鐵鍬,在撥澆地的小夾堰。怪不得剛才看見這裏一時有個黑影,一時又沒有了,原來是他彎腰撥土的時候,身子被莊禾擋住了。

石世芳聽胡蘭說是去送飯,忙說:

“把飯罐子給我,我給你捎去,你回去吧。”

胡蘭搖了搖頭說:“不,我要自己送去。”

“嗬,真孝順!”石世芳誇獎了一句,接著又說道:“那麽咱們一塊走吧。”

胡蘭以為石世芳要送她,就說:

“你忙你的活計吧。我一個人敢去。”

石世芳告她說,他的夾堰已經撥完了,也正要到水渠上看看去。於是兩個人便相隨著,向水渠走去。石世芳用讚美的口氣向胡蘭說:

“你膽子真大!一個人黑天半夜就敢走這麽遠來送飯。真能幹。有些男孩子……”

胡蘭聽世芳叔稱讚她膽大,覺得很不好意思,心裏說:“真丟人,剛才還怕鬼呢!”她怕世芳叔繼續稱讚她,就忙用話岔開了:

“世芳叔,你甚時回來的?”

“太陽剛落山才趕回來。”

石世芳是個三十來歲的中年人。家裏土地不多,生活過不了,經常在下曲鎮給買賣家打雜,這一陣子正給一家糧店扛口袋。今天是抽空回村澆地來了。

兩個人一路上說說道道,不多時已來到水渠上。一上渠道,胡蘭隻覺得眼前展開了一片新的景象。這裏地勢高,四麵八方都能看見。隻見渠道兩邊到處是燈籠火把,到處是一明一滅的小火星,像螢火蟲一樣——那是人們煙袋鍋上發出來的亮光。渠道裏的流水發出“嘩嘩”的響聲,夾雜著嘈雜的人聲,鐵鍬挖土聲,青蛙的吼叫聲……簡直像唱戲趕會一樣熱鬧。胡蘭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的場麵。她高興極了,心裏說:“多虧來送飯,要不什麽也看不到。明天一定要把這些事告給玉蓮和金香。”

他們沿渠道向上遊走了不多遠,影影綽綽看到前邊有一夥人,正圍著一盞馬燈在抽煙說閑話。走到跟前的時候,隻見除了爹和爺爺之外,還有鄰居雙牛大爺、玉蓮的爹等人。人們看到石世芳,熱情地打招呼。爺爺一見孫女兒送來飯,又感動又生氣,嘟嘟噥噥地說:

“這個死老婆子呀,黑天半夜,讓這麽大個孩子來送飯,真該死,回去非結結實實捶她一頓不行!”

胡蘭沒有替奶奶解釋。她知道爺爺隻是背後說說大話而已,真的到了奶奶眼前,恐怕連大氣都不敢出。看樣子,爹和爺爺都餓壞了,爺爺隻嘟噥了那麽兩句,父子兩個就急忙吃飯,什麽話也不說了。

胡蘭見渠裏的水從地頭上“嘩嘩”地流,可是人們坐在那裏隻顧扯閑話,誰也不動手澆地。她覺得很奇怪,不由得問道:

“怎麽咱們還不澆地?”

爺爺沒好氣地說:

“首戶們的地還沒澆完哩,倒能輪到咱們澆?”

石世芳忿忿不平地接著說道:

“這是甚的些規矩?這隻有財主們能活,窮人們就該死了!”

胡蘭不知道他們說什麽,忙問爺爺是怎麽回事。爺爺邊吃飯邊告訴她說:澆地有個老規矩,不管你的地是在上遊還是在中遊,反正隻有等地主老財們澆完,才能輪到你澆。而地主老財們都是好地,這村的好地偏偏又都在下遊。這麽一來,眼睜睜地看著水從地頭上流過去,也隻能幹著急了。

正在這時,玉蓮的二哥陳照德扛著張鐵鍬,沿著渠道從下遊跑來了。這是個二十多歲的後生,個子不大,人樣子很精幹,走起路來更顯得精神抖擻。他是去探聽澆地消息的,所以一回來就被大夥圍住了。人們爭著搶著問:首戶們的地澆完了沒有?是不是咱們現在就可以澆了?陳照德氣狠狠地說:

“狗日的們秋莊稼早澆完了。這陣正澆麥茬地哩!”

聽他這麽一說,人們又氣忿,又焦急。眼看快到半夜澆地的時辰很快就完了;眼看禾苗快旱死了,而地主老財們卻在澆麥茬地,這簡直是豈有此理。人們忍不住都亂紛紛地罵起來。陳照德氣呼呼地說道:

“咱們也動手澆,不能光由他們擺布!”

石世芳接上說:“要澆咱們一齊動手,人怕齊心,虎怕成群,大家都澆,看他們能把咱們怎樣了!”

可是人們隻是心裏生氣,背後罵街,說到動手澆地,都是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接下音了。陳照德見人們不吭聲,忙說道:

“你們不敢澆,我家先澆!”說著,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鐵鍬就挖渠堰。

石世芳見陳照德動了手,連忙就幫他挖土。不一時,渠堰被挖開了口子,渠裏的水“嘩嘩”地流到了高粱地裏。

有些膽大的人,見有人領頭澆地,也就動手幹起來了。

胡蘭看到這種情形,心裏又高興,又著急,忙向爹說道:

“爹,咱們怎麽還不澆?”

爹坐在那裏隻顧抽煙,沒有答話。她轉身又問爺爺,爺爺說:

“咱們不能冒這個風險。俗話說:小腿扭不過大腿去。我看要出事呀!”

果然不多一會兒,隻見從下遊跑來了一夥人。原來是老村長石玉璞親自領著水頭、巡田夫們,打著燈籠火把來了。石玉璞一見這裏在澆地,立時大發雷霆道:

“怪不得水小了,是你們在私澆地呀!這是誰領的頭?誰?”

人們嚇得都不敢講話了。有一些人悄悄又把挖開的口子堵上了。這時,陳照德站出來,挺著胸脯說:

“我領的頭,你要怎?”

石玉璞冷笑了一聲道:“膽子不小啊!簡直反了!”

陳照德道:“渠是大家修的,水費大家攤。為甚許你們澆,就不許我們澆?”

石世芳也幫腔道:“你們連麥茬地都澆了,我們的秋莊稼就該旱死?”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問得石玉璞臉紅脖子粗,說不上話來。石玉璞惱羞成怒,吼三嚇四要捆陳照德的爹陳樹華老漢。陳照德生氣地說:

“要殺要剮我頂著,捆我爹幹甚?”

石玉璞不理他,指著陳樹華老漢道:

“千中有頭,萬中有尾。你是一家之主,我就要和你算賬!”回頭又向水頭、巡田夫們命令道:“捆起來,吊到村公所!”

立時,陳樹華老漢就被五花大綁捆起來。胡蘭看到這個情形,心裏又害怕,又生氣。正在這時,爺爺拉著她,低聲說道:

“快走吧,回去,回去!”

胡蘭忙問道:“咱們的地不澆啦?”

爺爺歎了口氣說:“還澆什麽地!這一鬧,更沒指望啦。”

回來的路上,胡蘭不住地向爺爺和爹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渠是大家修的,為甚不準別人澆地?他們會不會打陳大爺?……爺爺什麽也沒告訴她,隻是說:

“你悄悄地吧!你不懂!”

胡蘭也就不開口了,可是心裏卻憋悶得慌,不由得為陳大爺擔心。

第二天一起床,她就去找陳玉蓮打聽消息。玉蓮告她說,村公所把她爹吊了一繩子,後來找下保人才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