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荷

1

八月末,雨住了,雲開霧散,嘹亮的陽光如佛陀般地恩惠於荒草、森林和山上山下的藏式民居,讓一切沉浸於安詳,一種等待著收獲的安詳。丹巴迎來了一年中色彩最豐富而絢爛的季節。

他們去了丹巴的黨嶺。

那更是與世隔絕的地方。除了一些小村莊和林場,海拔5000米以上的黨嶺幾乎被人遺忘在喜馬拉雅特提斯近兩萬年演化成的褶皺裏了。

他們去那裏,是黨嶺有著許多恐龍時代遺留下來的植物,古書中都有提及,包括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但那些絕世的稀罕草藥,這位大醫家也沒能親見。其中有一種叫素荷的蓮科植物,據古今中外植物類的書籍記載,全地球中,僅存在於中國丹巴的黨嶺,長在柯魯柯河上遊五公裏處的葫蘆海子邊,被稱為中國的植物熊貓。

素荷不僅是生存的地方獨一無二,更在於它的開花難似登天。十年開一次,僅在農曆九月十六之夜,並且,僅午夜短短幾小時之間。開花前,天空得有些雨夾雪,讓海子上起一種似風似塵的薄霧。然後,一輪滿月淩駕於霧之上,從高空照射過去,用光的力量把似風似塵的霧從海子中間拂散開去。當霧與光交織一體,彌漫於鐵疙瘩一般緊緊閉合著的素荷花蕾叢中時,或許,素荷便能綻放。而不待天亮,又閉合、沉默。下一次的花期要等至十年後或更長……

在中國史書的記載中,人們見到的素荷開花,也不過十二三次。解放後,隻有1967年它開過花。素荷的花蕊是治療癌症和人類許多遺傳基因疾病的特效藥,有著神奇的美顏助壽功效。開花時,取了它——如同頭發絲般纖細微小的東西,這株素荷頃刻便垂下它的頭,死亡。也許在遠古,素荷也像格桑花一樣開遍黨嶺。但人們發現它的神用後,瘋狂地采摘。古書上便寫過這樣的事:東女兒國的女王令奴仆上千,農曆九月十六之夜,月下采摘素荷花蕊,致素荷成片死亡。所以,女王年過五旬,貌若二八,並非隻是愛泡溫泉,更是喝了素荷花蕊茶;而丹巴這一帶的人基本沒有癌症遺傳基因,大約也與他們的先人喝過那樣珍貴的茶大有關係。

應該說,考察隊這次來丹巴上黨嶺,從春天等到秋天,就是衝著素荷而來的。

央金悄悄告訴奕華,上黨嶺前,獨自去過卡卡姑娘那裏,問這次能否見到素荷開花?“怎麽套話,卡卡姑娘都不搭腔,隻是東拉西扯,問,那姑娘去不去啊?說,央金你帶著個玉女上黨嶺,還得有一個金童啊。並說上了黨嶺,麵對插斯尖冰山,可別大聲說笑呀。那裏的山神是喜歡安靜的,一根針掉地上,他也聽得見。太鬧,他煩了,便會引來電閃雷鳴,暴雨雪崩的。”

央金說完,自己倒“撲哧”一聲笑開了。又說:卡卡姑娘一說正事就鬼扯,說歪門邪道倒很靈驗。知道嗎,我們考察隊真要來一位金童哩。姓甚名誰,我暫不說。但真是一個美男子,是我見過的漢人中最漂亮的男人了。不信?我們打賭。

看著央金興致勃勃的樣子,奕華突然臉發燙,反而不好意思起來。仿佛央金說的這個人與她有什麽關係似的。

可等了十多天,並沒等來什麽金童,倒來了兩個女人——從八美考察隊那邊抽調過來的。兩人皆姓柳,大家就叫她們大柳、小柳。都是介乎於少女與少婦間的女人,讓奕華很難琢磨出她們的年齡。

大柳樣子長得有些惡,恨眉恨眼的。說話時,總是怒氣衝衝,動輒便是“這人怎麽這麽討厭”;小柳看上去蠻乖巧,有著無比豐滿的上半身,腿腳卻纖瘦。滴溜溜的眼睛隨時都在察言觀色。也許,從某個角度看,小柳也算有幾分姿色。但奕華不喜歡這樣的相貌,覺得有種不潔感,讓她想起了姚俐俐。所以,厭惡小柳勝過大柳。尤其是小柳用肥嘟嘟的大臉故作嫵媚地巧笑時,奕華隻覺得是洪水泛濫的河床,隨時都會被水淹沒或衝得無影無蹤。

她們見到央金的第一句話是問,林肯上來沒有?

大柳張口就說:這人怎麽這麽討厭,我們從八美都過來了,他不過在梭坡,還不到,要八抬大轎去抬不成?小柳用眼瞟了一下奕華,聲音很低地問央金:你安排林肯住哪兒?最好住我們隔壁吧。他又會帶很多書來,我們借書也方便些嘛。

小柳的話一下就打動了央金。她說:好,我馬上去調整。

考察隊住的是林場辦公室。男女本來住得遠,要調整又得費力去商量。奕華好奇了,為林肯這個人。

大柳小柳的到來,讓奕華與央金組合的單純女人世界變得有些雞毛蒜皮的複雜。兩人挑上了睡的位置。先說床對著窗不好,風襲人易得病。央金和奕華就與她們換,她們的床在裏邊。後又說空氣不好,要換回。又折騰一次。小柳還私下對奕華說:空氣不好是因大柳身上的那股味。她抽搐著鼻子,滋滋幾聲:“真受不了她灑那麽多花露水,越遮掩越讓人難受。”奕華發現小柳很喜歡暗地裏說人小話,像一隻吃飽了撐住了的耗子,嘀嘀咕咕的。不過,奕華並不反感這樣的生活,覺得在大山裏這樣的寂靜之地,女人間鬥來鬥去,倒蠻有趣的,顯出人間煙火的熱鬧。

2

黨嶺上的海子,大大小小有幾十個,著名的有幹海子、大海子、葫蘆海。

奕華特別偏愛葫蘆海,不隻因為它是最美的,更或是,它像一種淋漓盡致的回憶。

一個18歲的女孩或女人,回憶竟像一片神秘莫測的海子,無法形容的水,無法形容的色彩。

奕華望著葫蘆海,總有想哭的感覺——

葫蘆海的純潔猶如天堂的畫麵:更遠處是晶瑩的雪峰,近處是雪山,安靜的龐然大物們,似乎你咳一聲嗽,就會嚇得它們一顫抖。雪線以下,岩石是蟹青色、赭色、灰藍。但重重疊疊的冷杉和其他植物,讓這樣色彩已變得不重要了。冷杉還基本是深墨綠,但植物群落中已呼啦地衝出一團紅、一團黃,在冷調的背景上,那樣的鮮豔奪目、那樣的暖,讓人承受不了。

這些色彩,一股腦倒進海子裏,積累了幾千年的水,不得不五顏六色、繽紛燦爛了,水已不像水,像一部恢宏的歌劇。隻能用歌劇來形容它了,蟹青、赭色、深墨綠、幽藍、紫是渾厚的男低音,春綠、妃子紅、鳳凰金是戲劇女花腔……奕華看到有兩隻盤羊從對岸綠茸茸的草坡那邊悄無聲息走過來,靠近水邊,喝水,喝五顏六色的水。喝水的聲音,奕華隔著老遠也聽得清楚。想來,它們很渴了,要不,人在也敢喝。它們把水又喝成水了。有一隻羊幹脆站進水裏,喝罷,抬起頭,看看奕華,很不好意思的模樣,然後帶著它皇冠般碩大的羊角,高貴地離去。

奕華也見到躲在海子一隅的素荷,排著縱隊似的從岸邊向水裏迤邐。它們讓奕華很失望,黑乎乎的東西,莖長達一二米,最短也有兩尺多,很堅硬,像一根根鐵棍。花蕾聳在頂端,也是鐵青色的,像舉著鐵疙瘩似的拳頭,毫無風致地站在那裏。奕華無法想象:縱使開花,它們真的會很美?

考察隊已在葫蘆海子邊畫了幾天的標本了。央金說要趕在初霜之前,把素荷周圍的古生物們做一次全麵調查與圖像記錄。但,奕華經常是畫著畫著就走神,尤其是太陽偏西,陽光照在雪山頂上,使之像金光閃閃的金字塔。而當“金字塔”掉進海子裏,水麵上的波光也是金燦燦的了。但更深處仍是五彩斑斕。金燦燦的波光像花朵一樣綻放在五彩之中,而黨嶺獨有的無鱗魚遊弋其間,便把波光當食物來啄了。

奕華看無鱗魚吃波光的動作好有趣,徒勞啊。看著看著,海子裏有了另一種影子:一騎馬男子從剛剛盤羊喝水的地方,繞著海子過來。越來越近的時候,奕華在水中看到:那是個穿軍裝的男子,有著無比俊美的側影和穿著高筒靴子修長的腿。影子再走近時,那俊美的側麵變成了正麵,低頭,也盯著水看,他與奕華的眼睛在水中驟然碰撞。奕華的眼睛像被什麽蜇了一下,忙抬起頭來。她聽到身後響起一片歡呼:林肯來了,林肯來了。她看見小柳的臉紅通通的:洪水漲滿了,快決堤了。

3

林肯就是央金說的金童。

他不過二十二三歲,卻天生具有領袖素質,一來,便像給考察隊帶來千軍萬馬,點燃了這裏的熱氣。那幾個素日蔫巴巴的、幾乎被奕華忽略的男人鬧騰了起來;女人也有微妙的變化。大柳把眉眼輕輕提起,又輕輕放下,臉與五官不再凶巴巴的,而有了喜色。小柳說話突然含混不清起來,介乎於溫柔、放嗲或哀愁。央金再也不整天穿一身鬆鬆垮垮的舊軍裝,偶爾還會穿紅花花的對襟薄襖,畢竟她也才三十出頭嘛。

林肯似乎知道這一切都因他。他很聰明,不想辜負自己的領袖地位,很賣命地對每個人好,麵麵俱到,處處以身作則。他帶著大家在葫蘆海子邊搞野炊。過去他們在這裏畫標本,一整天都是吃冷糌粑或餅幹。林肯卻把軍用高壓鍋背了出來,幾塊石頭壘起就是灶,打噴燈當火。轟轟一陣響,噴燈的火勢旺,一鍋飯十幾分鍾就熟了。打開,香噴噴的氣息在曠野裏彌漫。又帶人去采野菌,用海子清澈的水熬湯。奕華坐在海子邊喝著這樣的湯,想著的是,就這樣一生一世下去吧,在與世隔絕的地方。

晚上,他們擠在男人的宿舍,聽他講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或莫泊桑的《羊脂球》。他幾乎講的都是女人的故事,那是些遙遠國度的女人,奕華覺得自己永遠夠不著的女人。奕華文學經驗中的女人不過是《豔陽天》中焦淑紅之類的,意氣風發,如同戰友般站在愛人身旁,有著汗漉漉的衣衫與鈴鐺般的笑。但安娜式的痛苦,卻比焦淑紅更撩動與撞擊奕華的想象和心中的私密。深夜,嗅著來自插斯尖冰山那邊吹過來的已有些凜冽的雪風,一個女人的影子便會從奕華的夢中晃過——黑衣的女人,表情淒然而絕望地站在雪地裏,回頭蒼茫地望著。白與黑的矛盾與掙紮,那便是那個無路可走的俄羅斯女人安娜·卡列尼娜。差不多三十年後,奕華第二次去俄羅斯,站在聖彼得堡火車站,也是大雪的夜,看著火車緩緩駛過來,碾著鐵軌上白閃閃的積雪,壓了過去。眼前就出現了黑衣女子的縱身一跳。奕華就喃喃地說: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可以說,林肯的故事淋漓盡致地開發了奕華18年來積攢在體內的悲情意識。奕華甚至覺得林肯是衝著她才講這些的。

但奕華從不與林肯交流,也幾乎沒單獨說過話。不隻因為他四周總是圍繞著人,是奕華內心有巨大的力量阻止她對這個男人有任何的親近之舉。或者說,奕華已經習慣與他人保持距離。骨子裏,她對人不信任並警覺。

林肯卻讓她充滿矛盾。她內心向往著這個男人。有時在野外畫標本,會選擇站在他後麵的草坡上,這樣便可以肆無忌憚地看著他。看陽光照著他的頭頂,讓他的身子置於光芒之中;看他不知不覺,隻顧用修長的腿擺出一些動人心魄的造型來將就畫架。男人專注做事時,有說不出的性感——那是一棵雄性之樹,佇立曠野,與曠野絲絲入扣。是的,曠野是男人的舞台,曠野可以讓男人把性別的優勢表現得酣暢淋漓。男人天生不屬於城市,城市的文明條款和生活方式會圍困與改造男人,直到他們成了符合女人趣味的“偽男”。

奕華充分享受著大自然為她打造與奉獻的這個真男人。

晚上聽故事時,奕華坐在桌邊,以手撐額,擋著臉,大家以為她是累了。她卻是透過手指間去看那個說得眉飛色舞的男人。

奕華很不滿意自己這樣的欲蓋彌彰,連央金也看得出她的裝模作樣,私下說:別笑話小柳的賤。賤是女人對付男人最好的方法。太矜持了,誰理你?但奕華沒有辦法,她從小耳聞目染的榜樣就是矜持、驕傲的母親。不懂得還以什麽方式來與男人打交道。她見到小柳經常“滾喲、爬喲”地嚷著,使喚林肯去做這樣那樣,心就會很疼,覺得心中有片神聖之地,被人輕易伸出腳,亂七八糟就踩上一通。為此,她對林肯也有了怨懣:為何就那麽輕易地把自己交了出去,供小柳這樣裝精作怪的女人呼來喚去?

仔細觀察,奕華又發現,林肯不完全是他表現出的那樣熱烈與隨便。他心底有一個寒涼無邊的秘境,隻是他把它小心翼翼地藏得很好,不肯暴露半點。

他對奕華也是彬彬有禮,保持著距離,不像與大柳、小柳、央金那樣打打鬧鬧、隨意嬉戲。隻是偶爾的目光流轉,怎麽就撞上了奕華的了……那次去黨嶺村看電影《紅色娘子軍》,銀幕上正演到祝希娟飾演的吳瓊花展開手裏的銀元,向女戰友傾吐對王心剛演的洪常青的愛意。奕華下意識往坐在另一堆人裏的林肯一瞟,對方也在看她。兩人的目光在暗夜中相接,天雷勾地火似的。奕華忙裝出天真浪漫的一笑。

4

奕華終於開口向林肯借書。林肯借給她的卻是自己親手抄的普希金長篇詩體小說《歐根·奧涅金》。林肯是用掛曆背麵的白亮光紙把它包起來的,用漂亮的行草寫了“工作筆記”四字,但周圍卻用鋼筆畫了水草圖案。林肯遞書給她時,奕華見著他的手玉琢雪凝似的,幹幹淨淨,十指如蔥,精致完美。被這樣的手撫摸會是什麽感覺呢?她不禁發呆,直到林肯說,這本書從沒借給外人過,也望奕華別轉給其他人看,她才回過神來。轉念又有了意外的喜悅——這麽說林肯已當她是很近的人了。到底有多近呢?總之,他們有了共同的秘密。奕華不好意思地低頭,嘴角有了攜帶秘密的女人才會浮現的笑意。

奕華在漸漸來臨的黨嶺秋色中,讀著一個遙遠國度遙遠時代的故事。許多時候,她怕同寢室的女人們發現,就在野外畫完標本後,躲在一片樹林裏或岩石後悄悄地讀。

哦,原來《歐根·奧涅金》是這樣的故事——

俄國的貴族公子奧涅金在莫斯科、彼得堡的上流社會浪**久了、煩了,轉戰鄉村,結識了純潔的少女達吉亞娜。這美麗的鄉村少女“很久以來,她的幻想蓬勃,她做著惆悵而柔情的夢”,“他來了,打開了她的視野,她對自己說,就是這個人”。

情場老手的奧涅金輕易就占領了少女的心靈,攪得她寢食不安,痛苦不堪。毫無城府、不懂愛情遊戲規則的達吉亞娜以一封熱烈的情書向奧涅金**了少女的心扉,卻遭到玩主奧涅金冷漠地拒絕。奧涅金說,他無法承受愛的結局是婚姻。他這一生都沒有打算做一樁可悲的婚姻中一位可憐妻子的可恥丈夫。所以,他不能誤了達吉亞娜的幸福——

“我們的朋友奧涅金

這一回,

對悲哀的達吉亞娜表現了

最高貴、最可敬的行為。

他不止一次這樣露一手……”

他拒絕了達吉亞娜的愛,卻又以遊戲的姿態向達吉亞娜的妹妹奧麗嘉發起進攻。這惹怒了他的好友、深愛著奧麗嘉的連斯基。二人決鬥。他竟糊裏糊塗殺死了好友。

渾渾噩噩活著的奧涅金隻有長年在外旅遊、蹉跎。

“嗬,是在那裏,每一天,

他都看見那帶血的幽靈。

他開始遊**,毫無目的,

隻順著感情到處遊覽;

然而,旅行也和世界上的

任何事一樣,使他厭倦。”

等他再回到莫斯科,上流社會的沙龍裏有了一位傾國傾城貌的女主人——公爵夫人。

“大人們都朝她聚攏來,

老太太也微笑著眨眼,

男人們的鞠躬多麽謙卑,

誰都想贏得她的顧盼。”

這樣一位女人不是別人,是當她卑微之時被奧涅金輕視過的達吉亞娜。而現在高貴的她在舊情人麵前“臉色也沒有變白或者紅潤,甚至連眉毛也沒有挑起”。

達吉亞娜對唐璜式的奧涅金的漠然卻激發出他強烈的征服欲,他時時刻刻都渴望見到她,與她單獨在一起,為此憂思重重,不能入夢。而與冷漠的她麵對麵時,又隻剩下目不轉睛、結結巴巴的份了。

輪著他給達吉亞娜寫火熱的情書——

“流著淚,抱住您的雙膝,

向您吐訴一切:懇求、懺悔、埋怨,

一切和一切,傾吐無遺”……

卻輪著達吉亞娜來堅決拒絕他了。聰明的公爵夫人這樣說,當我是鄉野女孩時,你不愛我。現在為何來追逐我呢?隻因我成了富豪、顯貴?而我若失足於你,便會成為上流社會的笑柄,卻可以使你對外自炫為“情聖”……

“那時候,對我青春的幻夢

你至少還有一絲憐憫,

對我的幼稚也表示寬容……

可是現在——是什麽使你

跪在我腳前?多麽不鄭重。

以你高貴的情思,難道竟

屈從於這淺浮的感情?”

奕華看見了俄羅斯一座宮殿般的房子裏,美麗的女人撇下的奧涅金——絕望的男人,飄然而去。奕華內心充滿了無限悲哀,對男女的糾纏有了不祥之感,覺得怎麽就像毛澤東對戰爭技巧的描述:敵進我退,敵疲我打呢?

奕華的內心被一種東西攪亂。頭發,也被樹上的鬆鼠丟下來的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弄亂了。她抬頭看,幾隻小東西也在看她,眼睛明亮清澈,像把她看穿了似的……她才發現,初霜已開始下來,樹葉的黃與紅更加純粹與光亮。荒野,仿佛瞬息改變了顏色,黃與紅成了統治者,連海子的水也流金溢紅,草坡也由茵茵綠毯變成金燦燦的溫暖之鄉,獐子、扭角羊之類的動物在荒野的活動日益頻繁。接下來便會是漫長的嚴冬了,這些家夥想抓緊最後的溫暖季吃飽喝足呢。

5

林肯一直目睹奕華看書的過程。在荒野,憑直覺,他總會知道奕華在哪片林子、哪座岩石後看書。他仿佛會透過一切屏障清晰地見到她的所為。有時,會為躲起來看書的奕華送去饅頭、茶水。收工時,去幫心神不定的奕華扛畫架。偶爾也問,好看嗎?得到肯定回答,他揚眉輕笑,像一個沒有撒謊的孩子。他不時還會悄悄瞟一眼奕華看到哪個章節了,又回憶那一章節的情節與語言,揣度奕華讀到這個章節時,心裏會湧起怎樣的潮汐。

奕華同樣。她特別注意林肯在一些地方細微的記號:用鉛筆打的圈,或若隱若現的折痕。如同達吉亞娜去翻讀奧涅金讀過的拜倫的《唐璜》一樣,從書中一些微妙的記號中去了解奧涅金是個怎樣的人?什麽詞句在引起他的注意?什麽的情節在打動他的心?

是的,他們是在不同時空中,共同讀著這本書。這種共同,讓他們的眼神間越加有了默契:常常是這個人一抬頭,便會見到那個人的目光幽幽過來。那個人一瞥,又會撞上這個人眼睛的探問。

他們的這種眼神交流很快便被小柳發現。

那天他們是去離營地更遠的地方畫標本的。收工回來的路上,小柳見到林肯左手拿著畫架,右手也拿著畫架,大有深意地抿嘴一笑。奕華以為她會說自己一些譏諷的話了,卻是瞟都沒瞟奕華一眼,隻顧著走在林肯身邊細聲細氣拉家常。

“林肯,你長得像爸還是像媽?你爸爸媽媽肯定長得很漂亮吧,尤其是你媽,都說兒子長得大多像媽媽啊,都說部隊首長的愛人都是漂亮的……林肯,你為何叫這麽個名字,聽說還是一個美國總統的?”

奕華在邊上仔細聽著林肯會怎麽回答。因為關於他的家庭背景,也是考察隊的人議論的話題。有人說,他父親是駐渝都某軍的大首長,他也是兩年前才從部隊轉業分到市植物研究所的。“肯定是大首長的公子。你看他的高筒皮靴、軍大衣、軍襯衣,那樣的行頭,小戰士哪裏有?”奕華聽到過好幾個男人很羨慕地說起。但林肯從不對這些議論做任何回應,誰問,他都是淡淡一笑,仿佛不屑說起似的。男人們又會說:看來官不小啊,大官的兒都要保密的。

對小柳的咄咄相逼,林肯仍是笑,甚至轉過頭來看了一下奕華,笑中又帶了抱歉的意味。

小柳知道林肯在王顧左右,卻繼續說著:林肯,聽說你已有女朋友了。我可沒瞎說!五一節在研究所門口見著你和一個漂亮的女孩走在一起。那女孩的模樣,我們這裏沒人能比的。那不可能是你妹妹吧,妹妹哪會那樣親熱地看著哥說話的。就是你女朋友吧,看,你臉都紅了。

林肯的臉的確紅了。不是那種不好意思的紅,而像被什麽憋住了。他仍沒說話,幾大步邁到小柳前麵去,走得像風一樣的快。小柳嘟著嘴吵:“林肯,你使壞嘛,走這麽快,要把我們扔在深山老林啊?”小柳連追帶趕,趕上了就拿著手裏的毛巾去抽打林肯,撒嬌。誰知小路凹凸不平,她一趔趄,摔了下去,頓時,她抱住左腳哇哇叫起來,說腳崴了,痛得走不了路了。

央金幫她按摩,又正了氣,說沒破皮也沒紅腫紫青,不妨。但小柳咬著說痛,走不了路。她淚眼婆娑地看著林肯,說:都是你害的,你得背。

奕華馬上就盯住林肯,眼神在說:她在裝,好拙劣的伎倆,別理。奕華想看到林肯的斷然拒絕,看到的卻是林肯站在那裏發呆,似乎誰的話、誰的眼神都沒留意。

小柳仍坐在地上氣鼓鼓地說:我走不了的,你們自己先走吧,不用管我。

林肯走到小柳麵前,背起她就走。奕華覺得他做這一係列動作時,有一股子狠勁,像在與誰賭氣,又像破罐子破摔,一頭被放在祭台上的犧牲似的,眉眼間有著不易覺察的淒涼感。但這個男人又是很享受這一切吧,包括他的肌膚、肢體都在享受被女人虐待的感覺。奕華有點懂了,她發現了林肯的弱點——他又是一個上天專為女人製造的、賈寶玉似的男人。他是為娛眾而存在的,泛愛,有無邊無際的愛能力與愛能量,不會放棄與任何一個女人的緣分。他太愛惜自己做男人居高臨下的憐憫了。

太陽雖高照著,但荒野已有了冷凜之氣。林肯不說話走得很快。大家也無話可說,隻聽得見小柳嚶嚶在哭,哭得無奈而徒勞。奕華能體會到小柳的悲情:這個神秘的男人啊,嗨。奕華也被悲哀之氣阻塞了思想、大腦。她小心翼翼地走路,慢吞吞的,隻怕一快,淚就會不聽大腦的指揮,衝破眼膜最後的防線,夢一般混亂地出現。那樣的話,誰都會看到她像瘋子似的在流淚,林肯也會看見。這種說不出理由的淚會讓林肯怎麽想她呢?愚蠢的女人啦,你有心事了,你在愛了麽?奕華被這個愛字嚇住了,嚇得連悲哀也冷凍起來。她腦子更是混亂,混亂讓她臉色有些蒼白。她對央金說,你們先走,我去方便一下就趕來。央金說,我們會走得很慢等你。你不要跑遠了,這一帶地形複雜,就在那些岩石後邊吧。我隨時叫著你。

奕華沒聽央金的話。她閃到岩石後,發現下麵有幾條路,有一條路似乎是同他們要回去的路是平行的。她覺得,這裏離黨嶺村不過也就十多分鍾,太陽還在山頂,天還大亮著哩。她在岩山上用粉筆寫:央金,我自己回去了,你們別等。她想用孑身獨行來實施一項懲罰,針對林肯、小柳,還是自己。也許,隻有懲罰才能讓她欲哭的感覺消失。

6

順著那條路走了一個世紀般的漫長,奕華並沒望到村莊的影子,反而走進一條大峽穀。

峽穀內的天已漸漸暗起來,天際已有星子與月亮隱約的蹤跡。借著依稀的光亮,可見峽穀兩岸的懸崖峭立,古樹雜生,亂藤倒掛。齊人深的豐茂之草,並沒枯黃,反而潤潤生碧,卻遮天蔽日的,讓小路湮沒其間。

奕華不知該往哪裏走了?往下看,萬丈深崖下的穀底是疊疊瀑布,水聲被四周的山崖關住了,叫吼如雷似獸,響得怕人,奕華有了悚栗。回去的路,也被一片近似黑烏鴉的荒草湮沒。剛才隻知道往前衝,根本就沒去顧及來途。

奕華定定神,卻也無法。她想自己可能走進了村裏人說的沒有人煙的百裏峽穀了。順著這條溝,隻能走到八美。

奕華放棄了前行的打算,隻是掙紮著走出齊人深的雜草叢。她從小就對高高的雜草有著無比的恐懼,覺得雜草就像深流,不知裏麵會潛伏著多少危險。這種蠢蠢欲動的恐懼,讓人等待著的恐懼,遠比一頭猛獸明目張膽向你撲來,可怕得多。

終於,她找到一塊向外飛翹著的岩石,光禿禿的,三麵懸空,往前走幾步,就是萬丈深淵。奕華坐在岩石上,大腦一片空白,似夢非夢。月亮已升到高空,想來該是晚八點以後了。時空在奕華這裏,在無人的峽穀裏,已變得毫無意義。她想睡了,疲憊之極,昏昏然,她覺得應該睡去了。卻突然見到了父親在她身邊忙來忙去,說想拿一點什麽東西來給她保暖。父親很著急地在叫她:怎麽睡在這裏呢,會著涼的……父親急得團團轉。父親的話,讓奕華發現自己竟睡在了一堆冰塊上,冷,鏤心銘骨的冷,漫天無涯的冷……

奕華啊,奕華……父親始終附在她耳邊叫著。父親不讓她睡。她哀求父親:我好累了,讓我睡吧。不行!不行!父親推她起來:這裏不是你該睡的地方,起來,必須起來!父親的臉因異常嚴厲而變成了鬼一樣的恐怖,奕華嚇得猛一冷丁坐了起來……

奕華,奕華……黑暗中叫聲不斷。是來自地獄還是天堂的聲音呢?

奕華看到對麵山梁黑黝黝的草叢中,電筒光、火把一片混亂。父親卻在這一片光亮到達之前,匆忙離去。那一瞬,奕華多麽不舍。

林肯第一個跑到奕華所在的岩石上。他離奕華幾步遠時,卻“撲通”一聲倒在石頭上,嚎啕大哭。手電筒被他發狠地扔下山穀,還帶著亮光。亮光在黑暗中弄出了一道驚悚的線條,然後就不知所終了。

……

奕華後來對這段經曆緘口不談。誰也不知她被困在百裏峽穀時到底想了些什麽?隻是後來她生下女兒時,母親來看她,她對母親說:您信不信,那天在峽穀的岩石上,我真的見到父親了。他不讓我去,大概還是想我能給藍家留點血脈吧。母親,我要是跟著父親走了,您會怎麽辦?

母親看著她,很肯定地說:我會立即嫁人,再生女兒或兒子。

奕華的淚悄悄流下來。她好想一把摟住母親說:媽,我怕。

母親也想抱住奕華——自己這個剛剛創造了生命的女兒。她已聽到自己的血從身體裏流向這個女人,又流向下一個女人……其實,她也很怕這個世界啊。但,聽到血脈這樣流淌的聲響,便沒那樣害怕了。並且覺得自己的手臂夠大的,抱女兒和外孫女已綽綽有餘。似乎,再努力張開,抱住一個地球,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奕華與母親都不過是在自己的內心**浩**了一番,猶如一種精神**。麵子上仍是彼此匆匆地望上一眼。母親用想抱奕華的手抬起來整理起頭發,把掉下來的幾縷用細發夾別上去,以保持高聳著盤髻完美無瑕……

7

翌日,考察隊全體人員休息一天,算是為昨夜的事壓驚。

林肯拿了兩瓶水果罐頭來女宿舍看奕華。把一罐給了央金等人,另一罐讓奕華打開吃。小柳在旁叫喚:偏心眼,敢不敢當著得我們的麵喂她。

林肯還沒搭腔,奕華就舉著打開的罐頭遞給了林肯,嬉皮笑臉地說:喂給她看。人都死了一回了,吃個東西有多難?奕華頭一偏,眼睛由下向上弄出一道弧線朝林肯拋了個媚眼,像當年姚俐俐看男人那樣。林肯讓這個眼神驚住,臉通紅,拿罐頭的手竟發抖。看得出他對這個眼神有著極大的疑惑甚至恐懼,不知該怎樣對付它,抑或,這樣的眼神撬動了他隱秘世界的一絲縫隙。

看到林肯的窘態,央金忙解圍:別亂鬧了,說正事。晚上,你們男的能否帶我們去洗澡。奕華著了寒,得去泡溫塘。奕華很感謝地看了一眼央金,她喜歡這個女人為人處世無比通透,像男人一樣山高水長。

“好,晚11點吧。”林肯答。

……

黨嶺多溫泉,澡塘也多,全是露天的。當地話稱澡塘為插曲,木日插曲便是火藥澡塘的意思,布卡插曲就是草坪澡塘的意思。

奕華她們上黨嶺後也泡過幾次澡塘,都是深更半夜由林肯他們一群男人帶著去的。那時澡塘再無他人。

奕華沒有泳衣,得穿棉內衣背心和棉毛褲下水,很滑稽。林肯早就想到了女人的尷尬,讓她們帶了雨衣來,上下時穿。還支了兩頂帳篷,供換衣用。他把自己的軍大衣遞給奕華,說:你起來後,就穿這個,別再著涼。奕華抱著軍大衣進了帳篷換衣下水。央金在塘裏喊:奕華,被鬼扯住了嗎?還不下來。奕華沒理。她抱著軍大衣,一寸一寸地嗅著那個男人的氣味,心曠神怡。

這次他們去的是布卡插曲,溫塘前麵是一望無際的草坪,後麵是黑鬱鬱的森林。如果在白天,從遠處看過來,會發現這裏的一片綠色或金黃中,幾股熱霧糾纏著、沸騰著,往高處奔。站在幾裏之外,也會被這裏依稀的水霧拂濕麵容。

奕華喜歡在這樣廣闊的空間裏打開自己的身體。雖已是子夜,但漸漸豐滿的白月亮高懸天空,高原的星子個個都神靈活現的,離地特別近,仿佛在水中跳躍起來,一伸手,就可以擼一把下來。而在清朗的月色中,遠近的草坡和森林的輪廓還隱約可見,不真實地似動非動,有著更神秘的引誘。奕華躺在水上,隨波搖曳,見著星月在熱霧間穿梭,心想,若不是熱霧的彌漫,星月是可以遊弋在泉水之中的。那樣,水中的人便可與天上的東西共浴了。

她不知林肯在哪裏?水聲與人的說話聲都被熱霧隔離了,一會兒在左,一會兒在右。而奕華又故意讓自己呆在角落裏,讓熱霧把自己密密實實鎖住,獨享與熱騰騰的水肌膚相親的感覺。她情願在水中孤獨。但,她還是想隔著熱霧看見林肯在哪裏。塘中隻聽得到幾個女人在大呼小叫,而她隻關心林肯在哪裏,為何聽不到他的聲音?以至奕華懷疑,林肯會不會混在熱騰騰的水霧之中,飄然消失?

想到這裏,奕華陡然在水中站立。站立時,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雪花竟從布滿星星與月亮的夜空飛下。雪花被月光照著,銀燦燦的一朵朵、一群群,像玉蝶,或者像傳說中永遠新鮮的梨花瓣,盡情地在黑暗中翻飛,被熱霧驅趕著,東躲西藏……

“下雪好兆頭啊,後天我們肯定能見到素荷的,是不是,央金?”

奕華聽到男人的聲音在熱霧那邊說,聽得出他的歡欣。是林肯吧?她想象著身材頎長健美的林肯洗浴時的情形,身體便有了莫名的興奮,暗自罵自己,多不要臉。隻好趕快盯著天上看,看滿天的雪花,被月光指引,聚集在溫塘上盤旋、流連,明明知道很快便會被熱霧融化成水,仍要像飛蛾子般撲過來,勇敢地,別無選擇地。

奇怪的是,一大群雪花被融化時,熱霧突然從眼前消失。她見到了林肯。那個男人坐在溫塘邊的草坪上,渾身幾乎**,隻穿了一條遊泳褲,一動不動地在經受雪花與寒風的洗禮。他身上散發出的男人氣息,如卷土重來的熱騰騰的水霧,四處彌漫、擴張。

8

農曆九月十六的那天,每個人都很緊張地盯住天上。雪,一直在下。而他們希望隻是薄雪,更祈求圓月能在午夜高掛天際。但這些都是上天的意誌,人在這種意誌麵前多麽無能。

他們已把帳篷搭在了葫蘆海子邊,住下。出出進進都看得出人們表情的緊張、嚴肅,像臨戰前的狀態。央金看著煙雲中的海子,老說同一句話:如這次看不到素荷,又得等上十年啊。

人要分成五組,從夜晚11點就蹲在海子邊的幾片素荷密集地。

奕華說,我跟林肯一組。她見到大家驚訝的表情,又重複了一遍。

林肯臉有些紅,但也是堅定地說:好,我就負責照顧她吧,她才生了病。

他們兩人都有點不管不顧的,反而讓其他人不好起哄了。大家默默散去。

……

深夜的海子邊,比想象的更冷。奕華覺得思維與語言都被凝固了。

麵前的素荷與天一般地黑,差不多與黑夜融為一體。緊閉的花蕾如鐵疙瘩似的緘默。奕華咕噥:它們真的會在把人的腦袋都要冷掉的天氣中開花嗎?

林肯的聲音突然響起:你怎敢那樣的說?

奕華嘴角一揚,笑,在黑暗中。

見奕華不吭聲,他又說:你這個小丫頭啊,知道嗎,仿佛還沒長大就熟透了,曆盡滄桑,整天心事重重的。丫頭,你太悲觀了。

這些話戳到奕華心靈的深處,她有了戰栗。

“那天在百裏峽穀找到你時,你說胡話哪,嚷著要到天上去找爸爸。我想,你父親已走了吧。”

“嗯。”奕華不想觸及父親兩個字,不僅是因為痛,更因為罪。是的,銘刻在她隱秘處的罪證,總會在她試圖稀釋痛苦的時候跑出來,搗毀她試圖的歡愉。

奕華又用圍巾把臉子緊緊捂住,隻剩下了眼睛和眼裏兩團亮晶晶的淚。她咬住下唇。淚,無聲而落,如海子上空落得委委屈屈的雪花,飄也無定,落也無定。

“讀過白居易的《長恨歌》麽?”林肯在她的附近坐下來,用奕華異常陌生的沉重語氣說道:“其中有句‘此恨綿綿無絕期’,寫了一種痛苦是生死都無法解脫的,枷鎖般地套著你,活一天,就套一天,直到死亡……”

奕華驚詫地向他看過去,黑暗在修改這個素日裏春風滿麵的麵容。

“是的,我的父親也走了。並且,死得很慘。”林肯一字一句地吐出話來,卻又把什麽東西咽進了喉頭。

“不是說你父親是現在某某軍的司令員嗎?”奕華驀地直起了身子。

“瞎說,一派瞎說。那不是我父親。我父親不得誌,最大的官也就當到團級。但,我父親是個好軍人。1968年去渝都長江邊的一個軍工廠支左,那裏正鬧派性,兩派打仗,把艦艇都開出來了,一派的人說父親是另一派的走狗,硬是用鋼釺活生生把他捅死了……那些人捅父親時,父親用兩隻手臂死死抱住臉子:‘別戳我的眼睛’他高聲慘叫。這成了他的遺言……”

奕華嗚嗚發出了聲。紛亂的雪花像紛亂的石頭砸在她裹了圍巾的頭上,她幹脆一把扯去。

“好多年後,母親才告訴我:難得回家一趟的父親大半夜了也會坐在我的床頭,仔仔細細端詳我熟睡時的模樣。因為我醒著的時候,和他不親,總是用冷冰冰的眼神瞥他幾眼就跑得遠遠的了。而熟睡的我整個都是屬於他的,說夢話的表情、亂踹被褥的臭腳丫,包括打出的響屁都是他老林家的人幹的,父親愛得喜滋滋的。如果說別的父親愛兒子,是用語言或懷抱,我的父親則是用他的眼睛,那是他唯一能得到我的地方。可是……可是,太殘忍、太淒慘的是,父親血肉糊塗的屍體從唐家沱裏撈上來的時候,大大張開的嘴巴之上,沒有了眼睛,那裏是兩個慘不忍睹的黑窟窿。父親,永遠也看不到我了,哪怕在另一個世界裏……”林肯哽咽著有些說不下去了,海子上一片寂靜,奕華甚至停止了哭泣,呆呆地望著黑暗中那尊雕塑似的人,任霧與雪聚散的聲響、水中的魚“撲通”的聲響在寂靜中起落。

奕華又咬著圍巾的一角哭起來,滿臉縱橫的淚,被凝結成冰,像無法衝破的柵欄,她的臉已被圍困。她想,她不會是已被封存進另一個世界去了的花朵吧?人們隔著冰,看著她栩栩如生,其實早已成為了標本——

不會的,不會。

的確,她先前不能稀釋的痛苦中又注入了另一個人的痛苦,痛苦變得更巨大了。但也更充滿彈性。如同拳擊手打沙袋,出拳越重,被反彈回來的力量便越大。哦,兩個人痛苦的力量,多麽可靠和溫情的聯盟——她突然意識到林肯給予了她多麽了不起的東西:不隻是親密,不隻是信任,甚至都不隻是有可能的男女之愛。它是生命的聯盟——父親曾給予過她的。

奕華的這一發現使她覺得剛才還視為巨大的痛苦已微不足道,臉子也如解凍的冰河、衝破柵欄的馬,開始生動。並且,覺得自己的手臂變得很強大了,如同母親一般——她想抱住這個男人。她感到手臂已在黑暗中像鳥翼般打開,向著那個沉浸於悲傷回憶的男人。她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充分想象悲傷會在這一瞬間扼住他的咽喉。她的手臂溫柔地展開了,如同母親一般……卻,突然停止了。為什麽?她也說不清。想起的竟是達吉亞娜給奧涅金的信,毫不掩飾的、不懂愛情遊戲規則的火熱表達——

“這是上天的旨意,命中注定

我將永遠是為你所有,

我過去的一切,整個生命

都保證了必然和你相見,

我知道,是上帝把你送來的

保護我直到墳墓的邊沿……

我在夢中早已看見你,

就在夢裏,你已是那麽可親,

你動人的目光令我戰栗,

你的聲音震動了我的靈魂。”

……

奕華聽到自己內心一遍又一遍朗誦著達吉亞娜那些火熱的句子。但她很堅決地對內心說不行,絕對。她不會讓自己去犯達吉亞娜的錯。她堅強的意誌會幫她解決這些弱智的衝動。

於是,林肯感到了在黑暗中激動不已的少女奇跡般地歸於平靜,而用中年女人那樣鬆弛而平庸的聲調問他:你說,今晚素荷會開花嗎?

還沒把自己從悲傷中徹底拔出來的林肯,卻為這個女人的瞬息萬變而困惑了。這個骨子裏對一切缺乏信任的女人,更別指望她能相信奇跡。可惡的是,她的悲觀情緒是能傳染的。一時間,他的情緒也低落,看看天上,雪有些密集了,月亮似乎沒打算出來創造奇跡。

雪突然就停了。圓月亮掙紮著出來,像是從天寒地凍的縫隙中使勁擠出來的。光,寡淡寡淡的,沒精打采。但一點不妨礙它把海子上的那團霧向著四周驅趕。黑乎乎的素荷花蕾被浸泡在霧裏,霧把它們埋葬。但是,月光重新拯救了它們,月光嘩啦照過來,如潮汐,素荷迎著潮汐般的月光打開了自己。

素荷如同小妖一般開放了。

沒有任何葉的陪襯,素荷形單影隻地站在鐵棍般的莖稈上,仍是左顧右盼的俏麗。巨大的花朵,像巨大的驚歎號,甚至是比巨大的痛苦更巨大的東西,它在藐視一切,再沒有普通荷花的婉約,而是肆意的奔放——由莖到花卻是通體透明,閃爍著晶瑩的光,比月亮更晃眼,一朵朵、一大片不可思議的皎潔,讓月亮都無所適從了。這樣的銀白與皎潔向月亮反射回去,月亮不得不重振精神來與素荷彼此呼應。天空,因為這樣的呼應,陡然亮了半邊。奕華指著白晃晃天的一隅對林肯說:看,真開了,開成這樣子了,怎麽開成這樣子啊?她語無倫次,眼裏含著淚。

林肯沒回應她。他去了銀白而皎潔的素荷深處,那是個透明、發出晶瑩光亮的世界。他的整個人浸泡於霧與夢幻般的銀白間,恍惚地一腳踩下去,才知自己已走進海子中,水淹到胸部了。奕華的聲音遙遠地傳來:林肯,你不要命了。

……

林肯終於從霧中回來。渾身濕淋淋的林肯打著冷戰站在奕華麵前。離開與返回,短暫的過程仿佛讓他成長為詩人。他喘著氣說:“奕華,你相信這是真的嗎?我不相信呐,覺得比夢境更不真實,所以,走到水中去,被冰冷的水猛激一下,才得到了證實:這一切是真實的。我相信了,即使有一天整個地球都毀滅,我們成了一堆骨頭、一堆灰,奕華,我也會相信今夜的一切無比真實。你呢?奕華,你相信嗎?”

林肯的聲音一聲聲低下去,溫柔如水,飄浮在霧與素荷之間。奕華甚至感覺到他向自己伸出手來——那玉琢般幹幹淨淨的手,那雙她渴望已久的手。

但,手卻停止在了黑暗中,像高空中的月亮掛在了那裏,不可思議的虛擬。

9

那夜,考察隊的五組中隻有兩組看到素荷開花。並且,另一組看到的隻是零星幾朵的盛放。所以,當林肯與奕華向大家描述素荷的開放,讓一片天光恍若白晝時,眾人都半信半疑。隻有央金心滿意足地相信這一切。她坐在角落,望著林肯奕華雙雙揮動手臂,起起落落地講述著,像在跳雙人舞一樣,便想起當初問卡卡姑娘能否見到素荷的話——卡卡姑娘怎麽回答來著呢?她說,你得帶去金童玉女。真是啊,真是一對金童玉女。央金感受到來自神秘力量的美意,模糊而快樂地笑了。

是衝著林肯來的一位女子。二十出頭,北方美女式的漂亮,高挑身段,圓臉、粗眉、大眼睛,兩根長辮子,一笑一彎腰,辮子就從後背甩到了前腰。

她口口聲聲稱林肯“哥”,林肯叫她“幺妹”,說幺妹是他家的鄰居。

其實,幺妹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南丁。是她做司令員的父親給取的。她說父親很會取名,林肯的名也是他取的。南丁是取國際著名護士南丁格爾前兩字,林肯當然是向美國那位為黑奴爭自由的總統致敬了。她父親可不是一般的土八路,參加革命前曾是江西某縣中學生。這是南丁一再對人強調的。

南丁是一個很善於製造熱鬧的女孩,又像一座不設防的城池,見人便呱呱說著話,不到一天,與大家已混成故交。即使奕華,在內心也不得不承認她是可愛的:天真與**被她很巧妙地融為一體,真誠和熱情表達得如行雲流水,甚至好家世讓她擁有的高貴氣質以及矜持,都被她把控得恰如其分,沒有絲毫的盛氣淩人。總之,她的美,不帶任何侵略性,給人妥帖與溫柔之感。

她住進奕華她們寢舍,林肯來為她做搭床之類的雜事。他是默默地,看不出有著歡欣或承受,表情像一種凝固,如同雪,下著,下著,突然被結了冰。誰也判斷不出下雪好還是結冰好。但看得出他對南丁的周到、體貼。至少,他在力求表現出這種感覺,一如他對女人的慣常態度。

而對林肯的好,南丁不但沒有恃寵而驕,反而有種謙卑的感激在裏麵。她低眉順眼,甚而唯唯諾諾。本來是衝著林肯來的,卻並不去找林肯,似乎更喜歡和女人玩:同她們一起包餃子、洗被子、織毛活,說些社會上的花邊新聞……

奕華冷眼旁觀也有了迷惑:這個女人千遠萬遠跑到這種荒野的山上找林肯,來了卻盡與一些不相幹的人消磨時間,什麽意思啊?想起那隻在素荷與霧之間向著她伸過來、卻停頓在半空中的手,便會酸酸地與這個女人產生聯想:那隻手是因她而停頓的麽?這樣一想,奕華竟有了一種被欺騙的屈辱感。覺得那夜的林肯隻是在某種情景下,把自己當另一個女人的替代品了。或者,根本就當她是傻瓜,耍了一回。她慶幸自己的不動聲色、克製,否則,會成為天底下最可笑的大傻瓜。其實,南丁的到來,已讓她成為考察隊裏的人明裏暗裏嘲笑的對象了。尤其是小柳,常當著她與南丁的麵擠眉弄眼地說:我早就說過嘛,林肯有個漂亮的女朋友。所以,我就有自知之明,不拿雞蛋往石頭上碰,免得竹籃打水一場空。

其實,小柳說什麽刻薄話,奕華並不在乎。倒是南丁的態度讓她猶如萬箭鑽心。她更加沉默寡言,白天幾乎不在宿舍呆,跑到村上去串門。有一天,她發現林肯遠遠地在後麵跟著,便走過去心平氣和地說:放心,不會像上次一樣迷路的。我不過是去村子裏為寫作搜集素材呢,你還是回去多照顧照顧你的幺妹。說到這裏,連自己都聽出一股子醋意了。又一副懇切地說:南丁真是不錯呐,昨天竟把我的衣服都洗了。你去說說,她來玩就好好玩,別讓她這樣辛苦。林肯不吭聲,幽幽地看著她。見林肯仍不走,她才勃然大怒:你真不像個男人,磨磨嘰嘰,扯來扯去的。我實在忙,沒閑工夫。說完,拔腳就走,頭也不回。

晚上回到寢室,正碰到女人們在試戴南丁送給大家的一種禮物——幾個像布兜兜似的東西。“這叫乳罩。”南丁說。還說,國外的女人和北京高幹的愛人、女兒都時興戴這個:“主要是為了方便活動,免得走路跑步時,那裏一顫一顫的,不雅觀。”南丁揚揚手中的一個,熱情地對奕華說:我特意為你選了一個大的。這幾天太打擾了,送這個當禮物真不好意思,隻略表我的歉意了。

奕華沒去接過乳罩,而是緊走幾步立於屋子中間,麵朝南丁站定,三下五除二解開衣服,一對巨碩而年輕的**挺拔而出。她斜睨著問:你看,你那個小罩罩裝得下它們嗎?

南丁還沒反應過來,站在一邊的小柳也嘩啦掀開了衣服,嘴裏嚷:你以為你的大,大的恐怕還沒見過吧。小柳的確也有一對大乳。但有點大而不當,一盤散沙似的。

大柳也被刺激起來了,忙著撩自己的衣服。但過緊的套頭棉毛衫讓她久久撩不起來,倒撩出一股怪怪的體味出來……

“瘋了,你們都瘋了。”央金邊罵邊忙著關門關窗。南丁看著奕華,緊咬著下唇,淚還是簌簌流了下來。她可憐巴巴地說:奕華,對不起,對不起……

第二天一早,奕華去村子時,後麵跟的不是林肯,而是南丁了。她氣喘籲籲地追上奕華,見對方很警惕的模樣,便嫣然一笑說:我們一會就走了,是來告別的。

奕華怔住了,半晌,才條件反射似的問:林肯也走?

“是,我父親找了車來接我們,他母親病了。”

“你們……你父親,他母親……”奕華嘴裏念叨這幾個字,想把它們串聯起來,卻怎麽也串不起,呆呆地見著南丁拉著她的手,淚眼婆娑地說:奕華,你是我見過的最漂亮、最非凡的女孩了,我想與你做一輩子的好友,生死與共的那種。我的東西,隻要你看得上的、需要的,都可以拿去,連命都可以,我不會眨眼睛的,我說著實話哩。這是我的地址,一回渝都,你一定要來找我。

奕華目送南丁抹著淚、踉蹌而去,忘了自己才該是最傷心的人,畢竟是這個女人帶走了林肯。她竟忘了。她抬頭看著插斯尖冰山的冰峰被太陽照著,像一座盛大的金碧輝煌的宮殿。而她的心,如此渺小和蒼茫,連感知痛苦的能力也失去,包括手也是背叛者——它是那麽利索地展開女人留下的東西,除了寫著地址的紙條,還有一張女人的照片。女人嫣然而坦**地笑著,明眸皓齒。背麵寫了字:見麵才知姐妹親。

10

林肯是不辭而別。奕華覺得他更像是在作一次逃跑。逃避什麽呢?這是奕華站在插斯尖冰山下思索著的問題。

她很晚才回到寢舍。央金正要去找她了。見她回來,大家就默默散去了,隻有小柳眼神幽怨地瞟了她一眼,倒一夜無話。

央金把她叫到宿舍外,拿了一個封好的大信封給她:“林肯讓我轉給你的,我沒問是什麽,你也別給我說。我隻想說,林肯那樣的男人太像天界中人了,下凡來走一遭而已,別太當真。”

誰說不是呢。奕華咀嚼著央金的話,想著自己與林肯的來龍去脈,點點滴滴,真的是像風一樣的不真實。風刮過,樹留下了痕跡,甚至水也有了漣漪。但風是什麽模樣呢?

林肯把手抄本《歐根·奧涅金》留給了奕華,還有他寫的一篇小說。

小說的主角是一個男人、三個女人——

他的父親是地道的窮苦農民的兒子。參加了革命,為一位立下赫赫戰功的首長當警衛員。解放後,與首長家的保姆結了婚,生下了姐姐與他。

首長的愛人生了四個孩子,全是由他的保姆媽媽帶大。可惜都是些女孩。首長與愛人很難受,生得不能再生了時候,才作罷。便把他這個保姆的兒子當親兒子養,給他最好的教育,看戲看電影等盛大的公眾場會都帶著他,出盡風頭。這讓他從小就有著迷惑:不知自己真實中該屬於什麽樣的父母,直到親生父親的悲慘死亡——

已是14歲少年的他幾乎記不了多少自己與父親在一起的細節。骨子裏,他不太看得起自己連級、營級、團級小幹部的父親的。父親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他會應付幾句,就屁顛屁顛又跟著首長和愛人去大場合了,丟下保姆母親與小幹部的父親。“文革”之初,“支左”的父親卻被殺害了。悲痛讓他差點崩潰。才知道血脈之中早已決定他是父親的兒子,沒有任何力量能改變這一事實。

首長與愛人都沒責怪他的保姆母親半句。但明顯對他們這一家人冷淡了許多,包括他。到他16歲那年突然又熱烙絡起來,首長與愛人主動提出要送他去部隊當兵。

他在部隊呆了五年,提了幹。卻不顧首長與愛人及保姆母親的堅決反對,執意轉業,自己聯係轉到了渝都植物研究所。到研究所後,主動提出跑野外,一跑就是兩年。

為何要執意轉業、離開自己很喜歡的職業軍人生涯呢?是因為他20歲時發生的事情。那年他回家探親,母親跪在他的麵前,要他答應,這一生要娶首長的幺女為妻。

他說:我不是嫌棄幺妹,沒那樣封建。隻是從小就與幺妹親密無間,比親兄妹更甚,怎麽可以為妻呢?

母親指著滿頭白發說:它們是你父親與幺妹出事那天開始白的。這些年天天煎熬,天天白,我還不到50歲呢,出去就被別人當成是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了。兒啊,媽心裏虧得慌,良心過不去啊,覺得太對不起首長一家了。媽這一輩子是無法償還的,當牛做馬也還不了。隻有你替媽來還了,算媽求你……保姆母親讓自己的頭在地上叩得“空空”響。

首長愛人雖然從沒在他麵前提過此事,而言談舉止中卻總有某種意味——他們是有恩於他和他的草根家庭,現在該他知恩圖報了。

而那剛滿18歲的女孩,在他麵前已有了扭捏、害羞,從一個他可以拉著她大辮子轉圈圈的小妹妹,變成了懂事的女人。她太懂事了,察言觀色,低眉順眼,既充滿著悲劇感,又充滿著希冀。她熱望著他,似乎他就是她未來生活的救星。眼裏仿佛總噙著淚。稍有風吹草動,淚就會順勢而出,楚楚可憐的表情令人心碎。但,卻給了他深重的壓迫感。這種壓迫是令他煩躁、厭惡的,甚至滋生出忘恩負義的反叛。因為它切斷了他對愛情美好境界的一切想象。在他想象之中,愛是不該承擔還債、感恩和憐憫角色的。而當他停止對愛的想象了,未來的生活對他還有什麽價值呢?

他變得很消沉,一天天都是殉難的模樣。他可憐著母親。甚至這種可憐帶有了不屑和憎惡——這個把自己一生奉獻給別人生活的人,她已經在當牛做馬了,從思想到人格,一派愚忠。她從不知道在革命的名義下,自己有多可憐。

那個女孩子更值得他可憐。她仿佛已變成了她私處通向**的那層處女膜,薄而脆弱的東西。失去了它,社會竟讓這個女孩失去了高傲權利。連她自己都貶低了自己的價值,低著眉討生活。但她又欠別人乃至社會什麽呢?

對三位女人的可憐,導致了他可憐天下所有的女人了。

他曾偷偷讀過《聖經》。裏麵談及:因為夏娃教唆亞當偷吃了禁果,從此,所有的女人都將遭到了天譴——

而在他看來這種天譴首先表現於女人再不是完整的個體了:她們把血肉、骨頭、奶水甚至靈魂分給兒子,把情感與肉體、忠貞分給情人或丈夫,把思念分給父親,自己卻一無所有。上帝說她們引誘亞當偷吃禁果,她們竟毫不申辯,永生永世受著上帝的懲罰,為生育痛得死去活來,還不能有任何的抱怨。而依照他在現實中對男女的觀察來看,女人對偷吃禁果的興趣比男人小得多。男人當初在上帝麵前沒說老實話,把自己的錯,轉嫁為女人的教唆。男人卑鄙地讓女人當了替罪羊,心安理得地在上帝麵前扮演無辜。而女人則心甘情願替男人頂罪,像石頭一樣的沉默、保守機密,還表現出無怨無悔的樣子,以為這樣可以感動男人。沒想到這樣做的結果是縱容了男人。撒下第一個謊言之後,男人變成了喜歡撒謊的人類。於是,上帝辦了開天辟地以來第一樁冤假錯案——

如果人在上帝那裏犯有原罪,男人對女人也是犯有原罪的。男人先欠下了女人的債。

所以,他的保姆母親、首長的愛人與女兒,布下天羅地網,逼他還債。

他覺得自己是替天下所有的男人來還所有女人的債。他,聽從女人的呼來喝去,對每個女人都盡職盡責,如同殉難者,如同犧牲——把自己獻給了女人。

隻是,對女人再沒有愛了。

沒有了電光石火的**,比天高比海深的欲望。

這些能力統統失去。

他成了精神意義上的太監。

……

但,他卻在幾乎與世隔絕的大自然裏遇到一個女人。她有著匕首般寒光閃閃的黑眼睛,像荒原一般桀驁不馴,難以征服。這,重新激活了他作為男人的本能與鬥誌——可以說,她與荒原完美的組合,是對他強聲的呼喚。他漸漸朝著呼喚的方向去了,忘記另一個文明社會秩序的存在,忘記了責任、憐憫、還債或感恩之類的,他竟把另一個世界忘得一幹二淨。他與荒原合二為一,他代表著荒原,荒原也代表著他,他在荒原中恢複了男人所有的本能、驕傲與欲望,以及男人在荒原裏對女人由衷的崇拜。是的,永恒的荒原。他渴望作為男人,能與荒原一道永恒。

小說寫到這裏打了若幹省略號,再沒寫下去了。隔了小半頁,小說中的男主角以歐根·奧涅金的口吻寫道:女人啊,你們若是要問我當初為何要斷然拒絕達吉亞娜的主動表白,而後又會像瘋子般追求?為何前後矛盾,形同無恥?告訴你們吧,因為我是男人。我們古老的職責便是追逐與打獵。這個古老的基因決定了男人——必須征服。誰都無法修改男人這一基因,以任何名義都不行,包括以愛、癡情或死亡的要挾——

男人必須征服!

誰妄圖修改這一基因,誰就是在讓——男人滅亡。

看到這裏,奕華心驚膽戰,躲在被窩裏還覺得寒氣逼人。電筒光便是在這時熄滅。她耗盡了電池最後一絲能量。沒有了光亮,奕華如同墜入黑暗深淵。這是一個更寒冷之地——林肯變作了**山那般巨碩的“桅子”,強行進入了她的身體,她的私處被撕碎般的劇痛,血從那裏流出,向床下流去,房子裏全漂浮著她的血……

她使勁掀開棉被。屋子裏並沒有血,隻有意想不到的一絲光亮躺在地上,是外麵的月光從厚窗簾的縫隙裏擠進來的。它不會是血吧?奕華盯著它,疑神疑鬼地看著它的遊動。是小柳的夢囈打破了她的幻覺。小柳翻騰著身子,很掙紮地在喊:男人是些啥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