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巴
1
梨花,全新的梨花,女嬰般笑得纖塵不染。清晨,一擁而上展現在奕華眼前,她猝不及防地見到這個新世界,不知所措了——
這裏是四川甘孜地區丹巴縣的甲居藏寨。昨天,她們一行人騎馬上來,幾乎是摸著黑上來的。
寨子由山腰向山巔蔓延,緩緩地,如手掌優美地打開,伸向高處,每一個指頭都指向一個高懸的巉岩。夜裏,房舍全被黑漆漆的林子包裹,黑暗占領了寨子,偶爾的燈火那麽費勁、辛苦地從黑暗中探出星星點點的頭,像上帝撒下的大網裏幾條可憐巴巴的魚。她們走了快兩小時,月亮才從厚實的雲層中擠出來,冷光把天空剪出一枚柳葉般的縫,把細月亮養在裏邊。但足以給山林與寨子灑下一種幽藍的色彩。這種色彩比純粹的黑更神秘和鬼魅,可以讓白色的藏居像底片在藥水的化學反應下漸漸顯影。特別是奕華一抬頭,準確地說是仰望,一座天宮般的藏樓神話般地站在懸崖上,比細月亮更紮眼地銀白與皎潔,墨黑的那片天被它反光過去,變得如洞穴般的,有著無盡的深邃。
再轉過一道彎,星星點點的燈火、神話般的藏樓突然隱去,唯見山林層層疊疊,占據天與地的全部空間。細月亮把柳葉般的縫撕扯得更大了,月光像瀑布一般從縫隙裏一瀉而出,飛流直下三千尺,把密實的山林世界一分為二。
奕華半睡半醒地在馬上搖來晃去,走著似夢非夢的旅程。身子幾乎是匍匐在馬背上,差不多睡著了,幽藍的山林變成了一幅幽藍的畫,在她夢境裏打開。她見到了騎著的白馬正向藍森林的深處走去,那裏有極薄如紗的霧籠罩,藍色變成歌詠般的玄妙。她的馬隻管在藍色中徘徊,如同走近了靈魂的邊緣。一瞬,它駐足回望,像在聆聽或等待。她的馬在作詢問,向反射著月光的銀白、也成了通體銀白的樹杆。那麽藍森林的藍來自何處呢?如同月亮被雲遮住,森林裏仍有月色的回**。難道,它們是來自一種靈魂,而她的馬已徘徊在靈魂的邊緣?
若幹年後,她見到日本畫家東山魁夷的《白馬·森林》時,靈魂中有了驚呼——那不是她夢中的那幅畫麽?那種鬼魅又純潔的藍、輕霧和隱約的月光,包括那匹躊躇的白馬。它們是從她的夢裏遷徙於東山的畫中,還是從東山的畫裏跑去了她的夢?誰敢相信這般的鬼使神差?但,千真萬確,那一夜,在中國的丹巴,她走過了一個從未謀麵、甚至連名字都還不知曉的外國畫家所創造出的幽藍朦朧的月下山林。
而此刻奕華仍看不清楚這個甲居藏寨到底是什麽模樣?她的視線被海一般奔湧的梨花遮住了。梨花順著山勢把寨子蓋了個密密實實,高高低低、瘦盈疏密,形成滿山遍野梨花的節奏與韻律。那真是浩浩****的大海啊,風一過來,震耳的嘩啦巨響,漲潮了,銀白的花瓣暴雨般打下來,全是銀光閃閃的箭矢射向泥土,泥土有著樂不可支的微微顫抖。
梨花海洋的深處藏著外麵的人難以知曉的世界——是的,民居,天知道它們是怎麽建造出來的?應該說它們不是形而下的物質構建,而是形而上的想象空間。白壁之樓,卻用豔紅、豔黃、豔藍描成圖案,裝飾窗框、門楣、樓頂和飛簷。它們比所有的童話更具**,尤其是它們在海一般的梨花後若隱若現時,隻剩下樓頂五彩繽紛的經幡像船桅上的旗幟一樣,在海麵上招展、舞動,打著旗語,指引人們回家。
天又是不可思議的藍,仿佛會天長地久地藍下去,摻不進些微的灰與白。白雲朵趴在上麵一動也不動,也仿佛是天長地久的樣子。陽光直端端照下來,梨花的香味已不是植物的體香了,奕華說不出來,想著這樣的香非人間的,來自天上。而她也隻能像《紅樓夢》中的林黛玉隔牆聽到《牡丹亭》的詞曲那樣,由不得心動神搖,感慨纏綿。她蹲身坐在一塊石頭上,仔細問自己:這就是自己想要的世界麽?
2
奕華走到丹巴,九死一生。
他們植物考察隊一行七人,五男二女,是坐在軍用卡車的敞篷車廂裏,從成都過來的。途中要經過康定、新都橋、八美……要翻越二郎山、跑馬山、折多山,這些海拔四五千米的川西惡山……
翻過二郎山的東坡後,西坡便來了。東坡與西坡冰火兩重天。東坡已有春之景象。但西坡,竟下著鵝毛大雪,彎多險峻的公路上積雪達一米多深,推雪車在前麵推,一輛一輛的車即刻跟著,在宛如雪築成的甬道裏螞蟻般的爬行,生怕稍稍不慎,車就踏空,掉下萬丈深淵。
沒帶棉大衣的奕華刻骨銘心地冷,一件件地加毛衣,仍像是被赤身**扔在冷庫裏似的。她咬著牙充能,不想讓同路的人看出她的危機。但,牙把下嘴唇咬出了血痕,血往外滲了,仍無法用意誌克服寒冷。
帶隊的央金,是個當過兵的藏族人,老家就在丹巴。看到奕華的臉已烏紫發青,還站在車廂頭迎著雪假笑,便粗聲大氣地對幾個男人說:都擠成團坐下來,把她捂在男人堆裏。奕華聽到這話時,意識已有些模糊,隻覺得自己重如鐵又冷似冰柱子的身體,被幾個男人從風雪口拉了下來,央金好像把雨衣之類的東西往她身上裹,再把她抱在懷裏,一個男人從她右邊擠過來,右邊有了朦朧知覺;另一個男人從左邊擠過來,左邊也多少有了知覺。還有一個坐在她前邊,背幾乎靠著她,為她遮風擋雪。
她幾乎是坐在男人堆了,從來——她的身體沒離男人如此之近。雖然在她意識飄浮中,仍下意識抵禦這些來自異性的氣息和能量。但,徒勞。她的肉體竟是歡欣地迎接它們的到來。她很受用,情願自己昏迷,猶如一種放棄,對身體的。她真的就進入到一種迷頓的狀態,覺得央金在使著勁搖晃著她,又拍打她的臉,央金在說:不能睡,睡過去就完蛋了。
但,她還是放縱自己往睡眠的深處走。偶爾被央金拍醒,眼睛和靈魂也隻能望見高處——望不到頂的大雪山,一座連著一座,像月亮般皎潔,甚至潔白得連月亮的那一塊陰影也沒有。真是聖潔啊,她在迷糊中發出讚歎。這聖潔的雪山竟在一個無聲世界裏存在,此刻,它們是沉睡還是醒著呢?她想,應該是醒著吧,因為她看見它們身上揣著一些東西,那東西似乎在動——那是些墓碑,沒多遠就是一個、兩三個或者一群。她從未見過大山裏會揣著這麽多的墓碑,就像大山天然生出來似的。但也顯出了它的不情願,仿佛這些都是它抱養的兒子,它隻是墓碑的後娘。哦,多冷漠殘忍的大山。但墓碑並不抱怨。它們像樹木一樣把根紮在冰天雪地中。根紮下去時,肯定很痛,要不墓碑的字為何會像汩汩流動的血那樣紅得新鮮,熱氣騰騰的呢?是的,她在這無聲的白茫茫世界,唯一看到的熱烈,就是墓碑上的紅字。那紅字在漫天雪花飄飛間,竟有動感,竟很溫暖。奕華看著看著,便看到一些年輕男人的麵容晃動在紅字或墓碑的四周,或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語,或互相交談,或哭或笑。他們都不怕冷似的,穿得很單薄,有一兩個人連帽子都沒戴。
她不知這些出沒於墓碑的男人是些什麽人?隻覺得他們的年輕一如自己,一如車上正捂著自己的男人們。那他們的氣息和能量呢?怎麽絲毫也感覺不到?奇怪了。她張口問央金:那些男人是誰?央金卻更緊緊地抱住她:“不得了,說胡話了,不得了。”央金焦急地對其他人說。後來到了丹巴的甲居,她才聽央金的阿爸說,那些墓碑下埋的都是修川藏線二郎山段犧牲的解放軍戰士。不是有首歌這樣唱:二呀嘛二郎山,高呀嘛高萬丈。想一想嘛,高萬丈就是上天去了,天路啊,險,死的人一潮又一潮,平均修一公裏路就得死人,說這段路是人骨頭壘起來的,一點也不過分。央金的阿爸說著,淚就出來了。原來他當年便修過川藏線的。央金的阿爸還對奕華說:了不得啊,姑娘。你看到的就是他們啊。這不是迷信,是你有天眼,看得見冥界。你的前世搞不好就是我們藏區的活佛。
奕華自然不敢去想自己是否有天眼、有前世。她隻清楚自己過二郎山時差不多快死掉了:發高燒、說胡話,徘徊於生死之間,愈來愈接近無邊的黑暗,死神的巢穴已清晰可見。直到躺在康定的一所小醫院裏突然地清醒,黑暗才從她身邊漸漸散去。她側過臉,從藏式的窗戶看出去,闊大的天空裏,貢嘎山巍峨於雲端之上。那又是一座威風凜凜的男兒之山,冰雪也掩不住它青銅器般的質感。它沉默,任雲繞霧纏也不動聲色,像身著盔甲即將出征的帝王,表情堅毅,冷酷得近乎猙獰。
奕華突然很想念母親,覺得母親離她很遠很遠了,像住在另一個世界的時空裏,僅僅是眼前這座貢嘎山就足以擋住她回去之路,以及母親的懷抱。僅僅是一些山,就讓她成了找不到來途的孤零零的人,連回憶都是弱不禁風的。她想啊想,又是頭痛欲裂,隻有夢讓她找到回憶的路徑。夢竟比白晝的冥思苦想更真實更清晰——
她想起了離開南亙山前後的瑣瑣碎碎:母親從沒問她為什麽要離開,誰幫助她找到的這份工作?母親沒問,隻是埋頭嘿哧、嘿哧給她準備四季的衣服、被褥、洗臉盆、洗腳盆,好幾個鮮紅的月經帶,用柔軟的草紙折疊成條型,幾大包,似乎是一輩子的,供奕華隨時取出來塞到她萬分憎惡的月經帶中去。
奕華的離開似乎一瞬間就催生了母親的瑣碎。瑣碎的母親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母親,可憐的被遺棄的母親。奕華覺察出母親的悲哀已像深不見底的潭水,麵子上還閃動著綠的漣漪,但潭底已是墨汁般的死寂,沒有光能穿透這墨汁般的黑,去照亮居住在潭底的活物或石頭。沒有。
母親帶她去火葬場祭奠了父親的骨灰盒。母親把父親一直放在那裏,是因為爺爺也在那裏。母親不想把他們埋在南亙山,當這裏是他鄉。想著總有一天是要帶回上海去的。母親不讓奕華在火葬場多逗留,又帶她去了**山的埡口,看父親的“桅子”。有個景象讓母女倆暗暗奇怪:她們很久沒來了,但從大石頭進來,已被踩出一條路來了,而“桅子”周圍,也無一葉半粒的雜草。“桅子”站在那裏,穩穩實實,大太陽照著,沒半點衰老之相。
誰會知道這是父親的“桅子”?除了她們,誰還會來,而且來得很勤?這讓奕華與母親不由得暗自驚駭。但也就是少頃,奕華便明白了,她相信聰明的母親也恍然大悟了。但她們誰也不說。奕華蹲下給“桅子”添了幾抔新土,想起父親曾自言自語過:什麽樣的靈魂才配得上冷月去葬呢?奕華卻不願冷月去掩埋父親的魂兒,那樣就無跡可尋了。情願他的魂兒在這裏,在最質樸的石材做的“桅子”上。她可以用手摸得到,用土把它夯實。
奕華站起身來,就望見了妮兒河,以及隔著河的她家的房子、房子的後門口。那還是個家麽?奕華心裏問。那個房子沒有了男主人、沒有了孩子,一個女人將孤零零地在裏麵徘徊。想到這裏,奕華的淚就流了出來。母親看見了,也不吭聲,突然就石破天驚地來一句:“走,我們還是該買點東西去姚俐俐老師家感謝吧”。“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奕華心裏一遍遍對母親說,差點就要跪在地上磕頭了。但,她的表情竟有可怕的淡定。
走之前,奕華還去了一個地方——大姑那裏。大姑病了。開春了還偎在幾床厚厚的冬被裏。但她一點也不提及自己的病,哭哭啼啼地告訴奕華胥病逝的消息。
“想不到他還死在我前麵了。不該這樣啊,不該再讓我為他哭喪。該他來為我哭一場,他欠我啊,沒有還,怎敢就走了?”大姑泣不成聲。“男人是些什麽東西?不守信用啊。妹妹,你永生永世別信男人。你要出去闖社會了,會碰到很多男人。但記住大姑的話,哪怕身子守不住要交給男人了,千萬別交出你的心,讓它離男人遠遠的,男人千哄萬哄也不要哄去了你的心。”
坐在角落裏的二姑對哭哭啼啼的大姑很是不耐煩,說:她還是個娃娃家,你說這些做啥?還有,你老了老了,各自將息,又寫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作啥?耗神不說,下麵的領導知道了又會挨批評、甚至挨鬥的。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痛。
奕華要看大姑寫了什麽,二姑偏不給:“都是些封資修的東西,看什麽看?”。大姑從冬天的被褥裏掙紮出頭來,喘著粗氣說,給她看吧。要不,也就化作灰了。
是用毛筆寫在舊報紙上的亂七八糟的一堆字,大的如巴掌,小的如蠶蛹。內容也是奇怪的,奕華看不太懂——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
奕華從寺廟出來,果然看見三根“桅子”的兩根已斷了頭,衰敗得不成樣子了。一根是三姑立的,恐怕早隨三姑去了。大姑這根也差不多快倒了。看得出大姑連給它擦拭一下的心思都沒了。奕華有著不祥的感覺,知道大姑正在放棄。但又有什麽辦法呢?奕華甚至想,或許放棄也好,至少大姑快沉沒的靈魂,可以帶走這個晝夜立在露天受罪的“桅子”的靈魂。靈魂與靈魂雙雙對對做個伴,自由自在地飛去天涯海角浪跡,總比在人世間各奔東西強得多。
奕華下山,大姑那些告誡像咒語一樣伴了她一路。可回過頭去,青天白日的,野花沒心沒肺地開得姹紫嫣紅,還貢獻出花蕊子來與蜜蜂調情呢。
兩天後,奕華從看得見貢嘎山峰的小醫院出來,便活鮮鮮的一個人了。再翻海拔4298米的折多山也沒事。折多山的雪飛起來,比二郎山的速度快,萬箭齊發似的,打得解放牌大卡車的車頂梆梆作響。奕華穿著在康定買的藏式棉袍子,想起母親其實給她準備了一件軍大衣的。走時,她悄悄丟在了家裏。在海棠渡母親還在問:大衣帶走了嗎?……她在船裏,母親在岸上,並不冷的天,母親卻縮著肩,搓著手,怕冷似的,茫然地站在那裏。奕華怎麽覺得母親就變成了小奶奶那樣無兒無女的老嫗了呢?無可奈何地守著岸,眼睜睜看著船對自己的拋棄和背叛……奕華又流淚了,好像有無盡的淚蓄在身體的某個地方,觸景生情,淚的閘就打開了,比如在折多山、新都橋,騎馬攀爬甲居藏寨的黑夜。
但白天終於來了。一個梨花千樹萬樹怒放的春天,從山腳鋪排到山頂,銀燦燦的春天,竟在一夜之後到來。奕華問自己:是你要的新世界麽?梨花雨又被風吹過來,花瓣打著奕華的頭、臉、眼睛、肩、**——凹下去的和凸出來的地方,箭矢一般射過來。奕華差點被銀燦燦那麽快速飛過來的影子擊倒,讓她也變成了花瓣的影子。聲響也有了,嘩啦,嘩啦,像海洋漲潮。奕華聽懂了它是在回答,歡欣地回答。
3
梨花、大山、路,讓甲居藏寨幾乎與世隔離,躲匿在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如森林包圍中的城堡,裏麵全住著美麗高貴的王子和公主。
奕華對王子公主是沒什麽概念的,她隻見過一個王子,就是西哈努克親王那位跳紅色芭蕾的拉那烈王子。關於公主,也隻見過豐腴妖嬈的菲律賓馬科斯夫人帶來的幾位公主。但在奕華看來,他們都不如甲居的男人女人漂亮。
甲居的美男美女讓奕華瞠目結舌,不可思議。
奕華早晨站在梨花樹下便已看到一隊穿著嘉絨藏式服飾的男人,騎著馬匆匆從她們住房前走過。這隊男人是去她們頭頂那座山上打泉眼的。但奕華怎麽看也像是去轉山旅遊的人馬。男人的藏袍雖是深黑色打底,但邊襟、袖口、配飾卻花哨得很,紅紅綠綠,甚至有很多是用了豹紋皮去點綴。騎在馬上,仍看得出男人是如何的高大挺拔,寬肩、窄臀,修長的腿,黑眼睛,一笑,牙齒雪白。
他們還打著口哨從奕華麵前走過,嘻嘻笑著,不卑不亢。走過了,又回過頭來看奕華,口哨聲此起彼伏,黑眼睛直看得奕華的臉發燙。她不但不反感,反而享受著這些異族男子熾烈、滾燙如高原太陽般的目光。
在山寨迎接他們考察隊的聯歡晚會中,她又見到這群男人。
晚會是在寨子最高處的平壩舉行的。暗夜中,篝火撩人。當地人圍著篝火,跳起了鍋莊。
男人們是跳鍋莊的主力。他們比星星還多,一隊隊排山倒海地到來,排山倒海地撤退。他們的歌、跺腳,都會掀起浩**的霧或塵土。尤其是跺腳的舞蹈,噠噠噠,噠噠噠,山跟著搖過來、晃過去,彌漫幾重山的梨花也被這巨大的聲響驚動了,嘩啦一聲,集體下起了梨花雨,如大海的潮汐聲,轟鳴,銀燦燦的花瓣在夜中亂飛,不慎飄落入篝火的陷阱,劈裏啪啦,燒出一聲聲怪響,也燒出一種撩人的氣味出來。
奕華也掉進了某種陷阱。她被這排山倒海、浩浩****的男性的陽剛、力量、氣勢、宗教所**。這些像軍團那麽多、那麽強大的男人,是她過去在南亙山從沒見過、從沒體會過的。她想起南亙山那些女人的夜晚和周日,獨自在街上、電影院門口、空****的家中徘徊,東張西望,無所事事。想起她們會為一些瘦巴巴的男人拚來打去,失去自信和自尊,心中就湧出對這些女人的可憐來。
這裏是多麽浩**的男人世界啊。這些男人已在奕華麵前組成了男人的森林,他們也像存活了成百上千年的樹,讓黑夜證明他們的高大與原始。他們都在一米八以上吧,奕華不禁想。因為在南亙山,一米七五的男人都是鳳毛麟角的,所以,奕華從小就對高個頭的男人本能地喜歡,甚至崇拜。高個頭的男人會點燃上帝隱藏在她身體最深處的**與瘋狂,比如現在,她見著那些男人敞開了厚實的胸膛,把他們結實發達的臂膀無限地伸長,猶如鷹翱翔時的姿態,彼此勾肩搭背地跳著踢踏舞,她差點像李慧娘那樣驚呼:美哉,少年。有一種很強烈的衝動在她渾身上下沸騰,這種衝動幾乎要抵消十七八年來她所受過的憎恨男人的教育,十七八年來男人給予她的恐懼與傷害——她渴望被這些奔湧著疙瘩肉、結結實實的臂膀抱住,進入他們散發著男性汗味的胸膛,一如所有的鳥獸回到的巢穴。
難道,男人的胸膛便是女人的巢穴?那,女人的什麽地方才是男人的巢穴呢?這時的奕華還不懂。後來才懂:女人更渴望男人的上半身,由形而上才能轉為形而下。而男人從來向往的都是女人的下半身。下半身是他們永遠的巢穴。所以,男人與女人,由於始點與終點的不同,隻會是半路朋友,一世仇敵。卻又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亙古伴侶。
奕華卻在衝動的邊緣退卻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麽能在瞬間澆滅奔湧在身體裏的那種東西。那可是些奇怪而又無恥的東西啊,不但在身體裏激**,甚至像猛獸一樣在撞擊身體的大門,哐當哐當,一次比一次猛烈,要撲將出來。奕華已聽到身體中藏著的那個獸在叫,生平第一次。她怕,怕了,不知身體裏為何養著這麽個東西?她不知所措,所以,退卻。她把自己牢牢釘死在篝火邊,坐在那裏,當一個看客。她必須這樣囚禁自己的身體和狂亂的心。這樣,才能管住自己舞蹈的衝動,想撲進那些男人懷抱的衝動,想大吼大叫、赤腳、甚至赤身**在這開滿梨花的山野裏奔跑的衝動。
但奕華不過是坐在篝火旁的看客,表麵上看去她是那樣安靜,極不正常的安靜,甚至他們考察隊的人一個個都加入跳鍋莊的隊伍裏,她也擺擺手,不參加,任何人拉都不行。央金看在眼裏,很明了地說:別拉她,沒用的。奕華與央金目光對視了一下,她知道央金看透了自己,甚至比自己更清楚。
奕華又一次發現自己的可怕——那個一動不動坐著的人很可怕啊,她表裏不一,人格分裂。關鍵,她竟可以駕馭自己。
奕華不敢再去看男人,去看女人。看女人時才發現,這裏的女人也在看她,但眼神帶著敵意。
她得承認,這裏的女人太美了,是上帝的寵兒。她們的美給人以強烈的感官刺激,如同你走著一馬平川的路,猛然就見到麵前聳立著的高峰上懸掛著的瀑布。瀑布之水沒頭沒腦向你灌過來,你無以回避和拒絕——這是一種具有懸念和危險的美,一種你必須互動和承受的美。
一隊女人跳了過來,她們在狂野的鍋莊中竟保持著典雅端莊,猶如宮廷中的風格,昂著頭,撩動長裙時候無比矜持和驕傲。奕華甚至看到一個漂亮的女人撩裙時很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像出巡的皇後要讓閑雜人員閃開一樣。
嘉絨藏的女人服飾也成全了她們。雖然也是以黑為底色的袍子,但五彩頭帕蓋在頭上,剛好讓她們從眼睛到嘴唇的地方形成神秘的陰影,卻把精致的高鼻梁更顯現出來,凹凸有致。偏襟短襖或背心,寬邊子上繡了花朵、雲彩。花朵鮮豔奪目,栩栩如生;雲彩五顏六色,煞是好看。上衣都瘦小,卡著腰,人一扭動,胸前與腰間的花,忽閃忽閃,晃動於奕華的眼簾前,甚至可聽到花朵與雲彩的聲響,像南亙山暮春的風,吹來刮去的,要把一切斬斷。然而漸漸,奕華學會了坦然接受女人們敵意的目光,她視為一種嘉獎。她終於能肯定自己也很漂亮了,因為能被這些驚為天人的美人所敵視與警惕。
奕華還發現,丹巴或甲居,真正的領袖並不是男人,而是這些戴著五彩頭帕,像皇後一般出巡的女人。
4
奕華感到了丹巴的神秘。
她想起小時候父親講的故事。
曾經,四川西麵的大山之中,有一個東女兒國。那個國家大到國王,小到家庭的家長都由女人擔任。
女王有許多丈夫,丈夫都寵著愛著女王。女王悶了,丈夫們就修出十六角的碉樓,比賽著爬上高入雲天的碉樓給她看。那些女家長們也是有著眾多丈夫的,庶民的丈夫也仿照女王的碉樓修,四角的、八角的,碉樓在女兒國像大樹般四處林立,女兒國又被稱為“千碉之國”。
“千碉之國”的男人本來就長得體格彪悍,經常爬碉樓手腳並用,更讓他們健碩。但有一年,女王卻愛上了泡湯(溫泉),恰好女兒國到處都有溫泉,溫泉成了女王日夜纏綿的地方。她還找人四處收羅春天梨花的花瓣,用特殊的辦法保持它們白晶晶的色澤與清香之氣。春秋冬,她一泡湯,這些活鮮鮮的梨花瓣一籮筐一籮筐倒進泉池裏,池裏不見水了,隻有銀燦燦的花瓣翻滾起伏,如白晶晶的迷夢,梨花清香飄四五裏之遠,這就是傳說中有名“梨花湯”。
身為庶民的女家長們也爭先恐後地仿效,整個東女兒國都沉浸在梨花的芳香與溫泉的雲霧繚繞中,女人粉紅色的肌膚與身體被白色的迷夢托起又放下,與男人結實的胸膛碰撞,沒日沒夜地嬉笑與歌唱。沒日沒夜地泡,放縱地泡,讓男人的精液成了廢東西,東女兒國的生育越來越少。敵國來侵,泡慣溫泉的男人之手無縛雞之力。東女兒國就這樣滅了,滅在了萬端風情的“梨花湯”中。
奕華一直認為這個故事是個虛構。沒想到她有一天來到丹巴,看到這裏每座山坳聳立的碉樓果真像森林般密集,又恰好有梨花佐證,她懷疑,東女兒國真實地存在過,並且,就該是丹巴這一帶了。博覽群書的父親,肯定是在史書上讀到的。隻是他怎麽可能想到無意講給女兒的故事,卻是千裏的伏筆,冥冥之中,命運送女兒來追究故事的結局。
奕華很想知道關於東女兒國的事情。白天上山畫完植物標本,再累,晚上也要纏著央金帶她去寨子串門。
但串了兩個月的門,能夠與她談東女兒國的人幾乎沒有。有一兩個稍知道一點的老人,也隻是含含糊糊說:有過啊,有過啊,古代了。你看那座墨爾多山,便是女王的神山。你該去問問卡卡姑娘,她什麽都知道,問她去。倆老男人,一說到卡卡姑娘,表情異常豐富,詭譎地笑。
“卡卡姑娘是誰?”
“看,就住在我們頭頂上。”有個老男人指了一下。
奕華看到了,那頭頂上的卡卡姑娘的家,就是她騎馬上山那夜見到的懸崖上的“天宮”,比夢更不真實的所在。
5
任奕華怎麽求、怎麽纏,央金就是不帶她去卡卡姑娘那裏。央金總是說:找人帶口信了,人家沒回話。
“不可能這麽難吧,我看這裏的藏胞都很好客,你不帶我,我自己去就是,另找一個老鄉做翻譯。”
“你可別亂來。卡卡姑娘不是一般人,她不高興了,你要遭天譴的。這是藏區,有我們的習俗。”央金竟發火了。這是奕華第一次見到好心的央金發火,再不敢提去卡卡姑娘家的話了。
六月底,丹巴開始進入雨季。這是個危險的季節,隨時都有滑坡、泥石流發生的可能。但,甲居藏寨由於最初設計驚人地科學,所以倒很安全。隻是暴雨下來時,奕華他們無法上山去畫標本,隻能窩在宿舍打牌、下棋打發時間。奕華卻不。她常常打著傘,站在卡卡姑娘家的懸崖下,仰望,一站就是兩小時,發呆。不久,甲居就有流傳了,說有一個漂亮的漢族女子被卡卡姑娘定在了她的藏樓下。這樣傳說的結果是,卡卡姑娘帶話來了,讓央金帶奕華去,但必須是白天。
卡卡姑娘的家,看上去,不過是在山間錯落有致的藏寨最高處。其實,從甲居走向那個懸崖,要翻過一座山,得騎馬走上一個多小時。卡卡姑娘的家與寨子無關,並且,也與紅塵無關。它在別處,接近天際的地方。
奕華走近了,吃驚地發現:那夜、以及在懸崖下,她見到的這座樓都是像白月亮般的白,可現在卻是不明朗的赭色。誠然,屋子已被大片大片的紫色、粉色的花朵包圍,央金說,這些花便是格桑花。但這些弱小的花怎麽可能改變一座藏樓的色彩呢?奕華盯著卡卡姑娘家敞開著的門,差點不敢進了。
“姑娘,進來吧”,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在招呼她,那是個蒼老的聲音。奕華更遲疑。央金說,卡卡姑娘在叫你呢。
裏邊的屋中央,有一個繪著五顏六色圖案的木榻。一個老女人坐在那裏,盤腿,低著頭。
卡卡姑娘竟是老女人。
她蒼老、奇怪、鬼魅,卻也更讓奕華心旌搖曳——她滿頭銀發,卻有著兩條粗大的銀色辮子,似乎隻有這樣緊緊地束住,才不至於讓豐茂的頭發流離失所;她的皺紋是深刻的,衰老不可遏製。但皮膚白皙、嫩,很透明,吹彈即破,水仿佛隨時會從那裏湧出來;她是個瞎子。她以聽覺、嗅覺、觸覺代替了眼睛。比如這時,她用手摸了奕華的臉骨、手、腳,對央金說:嗨,你帶了一個美人來,一個可怕的美人啊,比卡卡姑娘更可怕的美人啊。
“沒有誰的美比得上您卡卡姑娘的,走完丹巴沒有,走到北京也沒有。卡卡姑娘您不知道您有多美,您不用害怕誰會超過您的。”央金認真地說。
奕華見著卡卡姑娘偷偷笑了一下,垂著眼的笑讓她的麵容猙獰又神秘。她又伸出手,細細摸奕華的臉骨:“開始吧,姑娘,你想問的,我會回答你。”
奕華頭腦有些迷糊,要問什麽呢?竟忘了吸引她固執地要來這裏的初衷了。
“是想問你父親去了哪裏吧?他去了一個海島,過得還不錯。”
卡卡姑娘的話讓奕華驚駭。這正是她昨晚做的夢。夢見父親住在一個海島上,穿著像海水一樣顏色的短袖衫,朝她微笑。父親重返年輕。
她從不向考察隊的人提及父親,包括央金。那是她無法止血的傷口,一碰就有鮮紅的血湧出。而卡卡姑娘為何會知道她父親已逝,難道能進入她的夢?一個能進入別人夢的人會是什麽人?奕華豈隻是驚駭,簡直有些戰栗,由不得正襟危坐,重新打量起卡卡姑娘來。
她仍是衰老的,但給人冰肌玉膚的幻覺。眼,安詳地閉著,像熟睡。卻又讓人想象她睜開雙眸時的含煙凝碧、光波橫溢了。奕華突然有點懂,人們為何叫她卡卡姑娘了。她是一種女人年齡奇怪的組合,年輕與衰老別扭又真誠地統一在她身上。她的衰老貌似強大,但有著**奔湧在這衰老之軀中,年輕就成為永恒的燈塔,明亮,照耀生命走向更深邃的不可知。是的,不可知,包括她的長相,多奇怪啊,既不像當地人,也不像漢人,有一種供你想象的美,不存在於現實之中。
卡卡姑娘好像知道奕華在認真看她,她把自己移到從窗口射進來的陽光下,讓自己的銀發在光線下像蠶絲一樣地飄舞,皺紋也是。
“姑娘不是要問東女兒國的事嗎?”卡卡姑娘這樣開始了敘述:“告訴你也不會相信的。我曾告訴給許多人,包括政府的人,都不相信:東女兒國並不是毀滅於戰爭,而是女王的絕望和放棄。她有一天發現,她的王國其實早沒有真男人存在了。那些出沒於她身邊承歡的男人,隻是虛構了一個男人的軀殼,甚至有些人去了根,濃妝豔抹去做女人了。男人已無法給女人男人般的愛和疼,隻能扮演臣民或兒子。女王很絕望,感到自己錯了:天就該在地之上,雲就該在山之巔,老天爺早就安排好了,人都是白操心。她絕望地從墨爾多山頂跳下來,滅了她的王國與時代。死前,讓所有的臣民對她發毒誓,必須推選男性國王來改朝換代,王國必須是行走著孔武有力的真男人,王國必須子孫繁榮,人口眾多。否則,血濺墨爾多山的她,會為這片土地帶來災難。
“東女兒國消失了,男人統領的這片土地,子孫繁榮,人口眾多。但災難也多,山洪、泥石流……人們指責女王失信。地下的女王被這樣的指責搞得死不安寧。最重要的是她很困惑:自己不是已順從了上天的旨意了嗎?但上天也是困惑的,上天不知男女之爭該如何是好?女王的困惑讓丹巴黃昏時候的晚霞雜亂,這便是傳說中的‘女王之雲’。”
“還想聽故事嗎?卡卡姑娘有的是。”卡卡姑娘把身子往奕華跟前挪了挪,聲音婉轉,表情更誇張地繼續說:,“姑娘,你是個聰明人,有天眼,卡卡姑娘喜歡,所以再說一段給你聽:這丹巴的人啦,其實沒剩多少東女兒國的子民了,大都是從西域移來的西夏國殘存下的血脈。”
卡卡姑娘停下說話,用耳朵在觀察奕華的反應。然後用詩一般的語言,講述了下麵的故事——
“西夏國啊,像是建立在金子般的沙漠上的海市蜃樓,它的美和富裕,真是一場夢哇。那是個美人如雲的王國,美人都帶點毒性,蜂蜜般膚色的麵容上,眼睛如匕首般直逼人心,就像姑娘你一樣。我已摸到你的眼神,你看,手指不就被刺痛了?
“但西夏國稀裏糊塗地便被成吉思汗給滅了。王公貴族不過是土崩瓦解、四處逃竄。有一支沿著河西走廊,經甘肅,翻過青藏高原邊緣的大山,來到丹巴。你想想那些王公貴族平日多麽嬌縱高貴,尤其是那些金枝玉葉的女人們。但這些人中竟有的踏著冰山的雪、躲過野狼的追逐,咬著牙逃過來了,輾轉千裏啊。死的人更多,沿途的高山湖泊屍骸遍野,淒涼著呢。
“到了丹巴他們再也跑不動了。這個地方四周被大山圍困,一眼望去,山上寸草不生,長出來的盡是巨石。但他們的確再也跑不動了,總得喘口氣吧。而漸漸,便也喜歡上這裏。這個叫丹巴的地方,荒蠻隻是表象,少得可憐的平壩子和許多聳立著碉樓的山坡,都泄露出它瓤子裏的溫柔無比。尤其是當四月的春風吹開那遍山遍地的梨花,皎潔的花瓣便像一群群白色的夢,在藍天上遊著。一不小心,‘撲撲’掉進了熱騰騰的溫泉裏,夢還沒醒,繼續做呐,讓一種令人欲生欲死的香氣從湯泉中升起來,再像鴿子一般向四周飛去,足以安撫那些遠來者驚魂未定的心。
“但好景不長,他們又受到另一股勢力的威脅,那便是當時在西川一帶赫赫有名的‘八寸王’的軍隊。
“‘八寸王’姓甚名誰、生年卒日、種種傳奇,從沒在任何史書中有所著墨。但在民間卻沸沸揚揚至今,不輸給張獻忠。你說是不是奇了怪了?這麽個人物,曆史怎麽會不記上一筆呢?英雄也罷,梟雄也罷,雁過總該留聲吧。
“‘八寸王’之所以叫響這麽個奇怪的綽號,是他的東西厲害著呢,嗨,就是說男人那玩意又大又長呢。都說‘八寸王’靠兩種武器打天下:手中的大刀,腿縫中的玩意。一路殺過,就一路**過。多少女子被他禍害啊。
“而這‘八寸王’據說是無比彪悍、凶猛,殺人不眨眼的,攻城略地無堅不摧。好多勢力都想滅他,想了不少的招兒,有派刺客的,有打埋伏的……但都以失敗而告終。有次,上千人把他與幾十號人馬圍在了巴掌大的山頭上,殺了個片甲不留。打掃戰場時卻出現了怪事,怎麽也找不到‘八寸王’的屍體。大家疑惑:難道他的屍體飛上了天?想了想,包圍是嚴絲密縫的,除非他變成了蒼蠅?有一人突然臉色蒼白,訇然倒地,手指遠方結結巴巴地說:馬……,跑出去的那匹馬……
“他早就聽說過西夏美人了,馬不停蹄地趕來,其迅猛比打一聲口哨還短暫,便如一片烏雲翻過山頭。西夏殘存的子民們鬼哭狼嚎、拖兒帶女地亂跑一氣,往山的深處或地獄裏逃去。
“隻有一個女人沒逃。‘八寸王’到達墨爾多山下的那條河時,第一眼便見到曠達的水麵上閃耀著一團玫瑰般的紅色。那是個身著玫瑰那樣嬌媚色彩裙袍的女子,像一個快出嫁的新娘淪陷水中。其實,她已把玫瑰色的袍子在腿膝處打了一個花結,使她的袍子更像舞衣。而她站在清澈的水中隻為洗濯烏黑的長發。她的長發像謎一般的長。如果她站起身來,長發會像戰袍一般包裹她的身軀。此刻,她俯首向水,長發在陽光下隨著波光粼粼的河水漂浮,宛如姿態優美的水草,毫無抗拒地打開了自己……
“這個女人被‘八寸王’帶到自己的營房。她是被赤身**帶進去的,連私處都被檢查過有無暗藏凶器。這不但體現了‘八寸王’謹慎、多疑的性格,也表達他對一切被征服者的羞辱。
“‘現在你可以爬上來了。’他赤身**地躺在那裏,擺了個舒服的‘大’字,欲望燃燒著他的眼神與笑容。本來,他可以如利劍一般直接穿透女人身體的,如慣常的那樣。但剛才在河邊見到女人的那一幕,搓揉著他已被風化成化石的心。他突然想到了浪漫——
“女人匍匐在他身體上,烏黑的長發像水草一般覆蓋了他,輕輕顫動、溫柔地拂來拂去,‘嗬’,他像所有男性征服者那樣發出了快樂的呻吟,連外麵站崗的士兵都被這呻吟聲搞得魂不守舍……
“突然,士兵們聽到一聲尖叫。‘八寸王’淒厲的尖叫聲從一座山躥向另一座山,甚至像一顆子彈射穿了光禿禿的石頭山頂剛升起的新月。
“女人咬斷了他的**。女人死在了一陣亂刀亂劍下。後來才有人說,女人是西夏國最後的一位王妃,也是最美的王妃。
“這就是女人的狠——被逼得山窮水盡了,還有嘴巴呢。一口咬下去,像母虎一樣地咬。
“‘八寸王’也死了。想想他吧,讓人聞風喪膽、威震八方的大男人,卻沒了**,沒了男人被稱作男人的東西,沒了武器,沒了權威,他還能活嗎?
“他的兒子、部屬們對他的死因都閃爍其詞,墓地迄今誰也不知。連寫史書的男人們都不好意思提及——這個被女人一口咬死了的男人,這個令所有男人集體蒙羞的男人……
“姑娘你可能還沒機會看過男人那東西吧?別害羞,早晚會看到的,你看不到,我才替你害羞哩:那是男人比命還重要的東西,它們聳立起來時像大山一樣雄壯,鐵錘一樣堅硬。老天爺造它們是用來與我們女人配對,讓我們生孩子、高興的。男人卻把它當成了鐵錘、箭、匕首、槍,專門迫害女人。姑娘你太小了,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強奸對女人來說是什麽滋味?刀,捅進身體,絞動你的五髒六腑,把它們一點一點弄碎。姑娘,但願你永遠不知道。”
“是的,姑娘,你該走了。”卡卡姑娘的洞察又讓奕華驚駭。
“央金啊,你不該帶她來。我講的,她會聽懂。但聽懂了,還是會我行我素的。”
卡卡姑娘歎著氣,讓一個比她更老的女人送奕華她們出門,她坐在木榻榻上沒動。光線已被窗外的天收回去了,她的頭發變成了煙灰色。臨到奕華要邁出門口了,卡卡姑娘又突然叫她回來。
她又摸了一遍奕華的臉骨,嘴角無聲地動了動,又笑了,神秘,卻是恬靜的:“姑娘,你會有很多男人的。怕你留不住,讓他們如同水一般流走,我會在這裏為你祈禱的。隻要不死。記住有我卡卡姑娘在……另外,知道你會去問央金:卡卡姑娘是個什麽樣的人呀?央金哪會知道,在丹巴沒人會知道我的。告訴你吧,卡卡姑娘從來就不是丹巴的,但會死在這裏。老天爺是派我來為丹巴作證呐。”
6
奕華回到寨子裏好幾天了,仍如癡如醉。卡卡姑娘的一切,如影相隨,無法擺脫。
她更愛發呆了,坐在被窩裏,看著央金出出進進。央金很後悔帶她去見了卡卡姑娘。一個勁地說:別聽她那一套迷信的東西。她自己的命都看不準,怎麽可能看準你的?
央金終於肯講卡卡姑娘的身世了。但邊講邊往地上呸呸幾聲吐唾沫,說,我們寨子裏的人是不該這樣背地裏講她的,或許會遭報應,嗨。
“其實卡卡姑娘並不是丹巴人”,央金這樣開始了長篇敘述——
“卡卡姑娘是抗戰勝利那年從內地來的。有人說是從上海,有人說是從渝都。還傳她是哈爾濱人,白俄與中國人的私生女。到現在,她的來曆都很可疑,像雲端上跌下來的。
“她是同一隊唱歌跳舞的內地人一起來的。本來是過路,但馬與糧食都被土匪搶光了,求救於這裏的大土司。大土司一眼就看中了她,提出隻要她肯留下,願意幫助歌舞隊的人回到內地。但,大土司又說,如果卡卡姑娘自己並不願意,也不勉強,仍是會幫歌舞隊的忙。沒想到卡卡姑娘願意留下。那年,她才17歲。
“大土司並沒把她娶作三太太(他已有兩個太太了),隻是當相好的放在官寨。但大土司好喜歡她,官寨從早到晚都聽得見大土司叫她的聲音:卡卡姑娘,卡卡姑娘……也讓其他人這樣叫她。人們經常見到二人如影相隨,聊天,笑聲在官寨繞梁三日,久久不去。
“大土司發現附近有好幾個年輕的土司,有事沒事愛往他這裏跑。有一個土司還把從國外找人捎來的唱機慷慨地送給了他,無非是找個借口來他的地盤,一睹卡卡姑娘的芳容。而大土司也慷慨,真讓他見了。”
央金講到這裏,已讓奕華穿越了時空,來到當年的官寨,親眼看見了那如詩如畫的一幕:
唱針像一個芭蕾舞者在黑色的唱片上旋轉,足尖由淺入深,宛如誤入大森林的公主,帶著恐懼等待著王子的拯救。唱片裏傳出來的是意大利小提琴演奏家帕格尼尼的《女巫之舞》。卡卡姑娘把整個頭埋進了披散下來的烏黑長發裏,發梢還滴滴答答滴著水珠,她剛洗了頭。她的臉也躲藏在烏發裏,誰也看不清楚。那很像死亡,一動不動的頭與麵容。
送唱機的土司用困惑的眼神在唱機與卡卡姑娘間徘徊,仿佛在很費勁地猜測那個離他十萬八千裏遠的帕姓意大利人弄出的這些聲音,究竟是個什麽意思,如同在努力琢磨麵前這個披頭散發女人的真實模樣……
隻有大土司嗬嗬在笑,像老人家逮住了偷吃糖果的孩子。
“沒兩年,大土司得病死了。死前叫來活佛、女兒(可憐的大土司還沒有來得及擁有兒子)、兩個太太、忠實的臣仆。在他們麵前,立卡卡姑娘為女土司。他說卡卡姑娘像白度母那樣聰明仁慈,他要把這方土地交給她,把家交給她。”
……
“應該說卡卡姑娘做了土司後,真的很不錯。”央金停下來特別強調:“她對大土司的女兒及太太很好,對臣仆都很好。她真的像白度母一般聰明而仁慈,精通英語、俄語,也會說藏話了。這一帶的女人生孩子難產了,都是她去用西醫手術搶救。來藏地前,她讀的是醫專。她還教這一帶的人說漢話、英文。所以奕華你就不要奇怪,這裏的老人怎麽都能聽懂你的話,那都是托了卡卡姑娘的福。”央金這樣感歎。
“解放後,她搬出了官寨,主動去縣醫院當了產科大夫,還被選為州政協委員。但1969年,她被叫到什麽地方去辦學習班,一去就是兩年。去時還是漂漂亮亮的一個人,回來卻是滿頭白發,眼也瞎了,腳也跛了,人變得瘋瘋癲癲,總說自己被開了天眼了,能看透三界。人們都猜著她身上肯定發生了大事情,卻沒人敢問。隻是有人聽見了傳言,說卡卡姑娘當年生活腐敗得很,一年四季都會把保鮮過的梨花瓣含於口中,藏於私處。她的身體便有了恒久的香氣,所以能迷住大土司。現在,已四十多歲的她,身上仍有那股子媚香,撩人得很……
“奇怪的是,回到官寨,她的瘋病好了許多。甚至有時說的話比正常人還透徹。她說自己有預測的本領,比過去的活佛還靈。寨子也有人偷偷跑去找她測。但十次測,差不多九次都不準。大家便說:瘋子的話,信得?但,就有那麽一兩次測對了,令人害怕的準確,又讓寨裏的人不能不在心裏敬畏著。
“寨裏的人真不知該拿卡卡姑娘怎麽辦好?她愈來愈清醒了,說話更像天神。但性情異常古怪了,愛詛咒人。被詛咒的人,小犯病,大犯災。如果誰背地裏嘲笑她的話,傳到她耳邊,她的詛咒就會加倍;對她不敬的樣子,她竟也看得見。瞎著眼,心可是靈的。所以,寨裏的人都盡量躲著她,怕她看透、怕她詛咒。你倒好,自己送上門去。好在她是喜歡你的。你是有福之人。你再發呆,這點福是會被拿走的。”
……
聽了卡卡姑娘身世的那一夜,奕華看到了非常令她恐怖的畫麵:南亙山那些石頭、木頭做成的“桅子”,像森林般的“桅子”正集體倒下。是被人用牙一根一根咬斷的。血從石頭、木頭中嘩啦啦往外流,流進了妮兒河,一河的鮮血。那些咬斷“桅子”的嘴巴正大大張開,讓她看裏麵滿嘴被咬碎的牙和舌頭。這些嘴痛得哇哇直叫,血也從嘴裏湧出。這些人也是活不了的。奕華想。再仔細看,滿嘴是血的人,竟是她的母親、大姑和卡卡姑娘。
“母親。”她大叫,驚了夢,原來,仍是躺在濕漉漉的七月丹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