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

1

奕華轉學去了母親所在的城南中學讀完初中,讀到高二,即將畢業。

奕華與母親過著單純卻潦草的沒有男人的日子。白天還好。晚上,家就像沒有一點熱氣的深淵。母女倆偶爾目光相交,大眼對小眼,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母親幾乎不與任何男性打交道,繼續低著頭走路。但經曆這麽大的一劫,母親仍很漂亮。快四十的人,皮膚光潔、充滿水分與彈性。男人們遠遠地、悄悄地看著,隻當望著永遠不可及的另一個虛擬世界。美,卻是與己無關的。就愈發沒有敢上前搭話的了。而母親的麵容也愈發在男人們的崇拜與真實的寂寞間洇出一種聖潔的光輝。

奕華變得比母親更漂亮,整個人像是從青澀的孩子氣中抽穗一般,即將成為成熟的果實。當然,奕華的漂亮充滿著世俗的**,招蜂引蝶的那種。母親對女兒長成這麽個樣子真有點恨鐵不成鋼,規定她往樸素甚至醜的方向打扮,破例把她的頭剪成短發,梳著電影《春苗》中的春苗頭,齊耳短發,用黑毛線纏繞的橡皮筋紮了一個偏鬏鬏,發際抹得溜光,不留一根“妹妹頭”(劉海兒)。穿母親穿舊的灰衣灰褲,也要低著頭走路,把碩大的胸藏住。奕華一一做到。她總是表情漠然,或許有點淒涼,像一個灰色的童話穿行在城南中學眾多的女生之間。卻,鶴立雞群。

城南中學的學生,大多是來自煤礦、附近農村的子弟,家長沒什麽文化,養一大堆孩子如放野馬,不稀罕也不管。男學生打群架、偷雞摸狗,女學生以**著稱。整個一個校風混亂,誰也沒法管。校方很頭疼,包括奕華母親這個教導主任。

奕華隻是默默讀書。男學生在教室裏把課桌板凳排成一溜,轟隆隆地推來推去,開“火車”,奕華當耳邊風,跑到講台的旁邊去聽那個女教師邊哭泣邊講課。

奕華的做法卻把那些男同學激怒了,他們開始把“火車”往她身上推。他們突然發現奕華躲避的樣子楚楚動人,那些素日洋洋得意的“騷姐兒”被她一比,像《西遊記》中的白骨精顯了原形,不是妖就是怪,又傻又賤。

奕華的美貌在城南中學出名了,男學生一群群地來會她,上課、課間、中午食堂打飯、放學回家的途中,男同學黑壓壓地跟在後麵,怪笑,拿小石子擲她,喊她的綽號,綽號很難聽:乖咪咪(咪咪,指**)。他們嗚噓呐喊:乖咪咪,過來耍噻。

奕華哭著給母親講,母親冷冷地說:沒用,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奕華沒法在母親麵前證明自己不是無縫的蛋,男同學的條子塞在她的筆盒、吃飯的大瓷盅、書包,甚至家裏的門縫。

一天,奕華剛被班上男生的惡作劇弄得驚魂未定、滿頭的汗,臉通紅著,回頭卻瞧見門口有個高大的陌生男生站在那裏,上半身**,衣服係在腰間,肌肉從胸部疙疙瘩瘩地往外冒,顯出身子格外地壯實和龐大。臉卻小,瓜子形,下巴尖尖。他朝奕華笑,笑得大有深意,詭異而堅決。奕華仿佛似曾相識。哦,想起來了,那一年在電影院捏她胸部、被父親扇了耳刮子的那小子。他那張雞冠花般的臉,奕華怎麽忘得了?

他倒像已記不起當年的事了,有些發呆地笑著,像被什麽魘住。

此人便是在學校很出名的“好舵爺”,奕華隔壁班的。你見到的他,從不會在教室,總在操場打籃球或踢足球。並且總會贏,技術上贏不了,拳頭便會幫他贏的。因心狠手辣,好幾次用磚頭砸破別人的頭,別人還不敢吭聲,男生們都有點怕他。他姓郝,眾人便稱他為“好舵爺”。

有人給“好舵爺”提到了奕華,並說他的死對頭某某人正在打她的主意。這還了得,“好舵爺”馬上從操場趕到奕華的教室,去看這個在全校有名的“乖咪咪”。

之後,每天放學,“好舵爺”會帶著十幾個流裏流氣的男生坐在奕華必經的七一橋兩邊的欄杆上。奕華走過,他並不騷擾,隻是衝著奕華微笑。深情地、有些做夢似的微笑著。

如此一段時間,便帶話給奕華,要耍朋友。來人叫奕華寫條子回話。奕華寫道:人各有誌,何必勉強。

又找人帶條子來,上寫:不要把別人都看成壞人嘛,真的喜歡你。奕華回:你配嗎?

又帶條子來,寫:你裝什麽裝?女人都是爛賬,都需要男人,懂不懂?

奕華回:請你去找需要的,反正我不需要。請你尊重我,也尊重自己。

他又回:你“咪咪”那麽大,說不需要,騙鬼喲。我這樣的男人哪去找?

奕華又怒又羞,長這麽大,從不知男人有這般無恥。而麵對男人的無恥,她束手無策,因為沒有誰教過她該怎樣來對付男人的。她唯有沉默,不再給他回條子了,躲著他。中飯,再不去學校食堂,躲在母親的辦公室吃從家帶來的饅頭;下午最後一節課也不上,提前走。

盡管這樣,仍猝不及防,“好舵爺”如影相隨:她去講台上拿作文本的幾秒鍾,書包裏就有人塞進一條菜花蛇;上廁所,便有一坨報紙包著的糞便向她擲來。全校的人都當她是“好舵爺”的“那個”,對“好舵爺”敢怒不敢言的男生,從她身邊走過,會瞪著眼悄悄地罵:“爛賬”。女生也罵,沒人敢跟她來往。奕華形隻影單,整天活在恐懼裏,晚上更是失眠,一夜一夜睜著眼。偶爾,好不容易睡著,卻噩夢連連,喊著:爸啊,爸啊。醒來卻是母親站在床邊,問:小華,怎麽啦?母親伸出手來,擦拭她的淚和汗。她卻不習慣母親這樣的溫情與肢體語言,那手觸及她肌膚時,竟情不自禁地躲閃,渾身上下更滲出冷汗。她不敢相信,自己真是這個女人十月懷胎,割下來的肉?

那天放學,奕華沒來得及神出鬼沒地提前走。結果還在老遠,奕華已望見“好舵爺”帶了更多的人在七一橋上候著,手裏好像還操著家夥,殺氣騰騰地朝這邊張望。顯然,他們都看到了奕華。

奕華望著天空,淚流滿麵,心裏充滿著絕望。她想,這一切父親能看得到嗎?假若他真的住在天上,眼睜睜看到女兒要遭難卻無能為力,父親肯定會哭的,痛哭。奕華仿佛已看到父親撕心裂肺慟哭的麵容了,那是比自己將遭受的一切更讓她肝膽欲裂。她感到窒息,來自天地間的。腳卻一步也不躊躇,急匆匆的,像是去趕一個約定。那架勢,差不多是去赴死的樣子,豁出去了——兩眼赤紅,走路如風,汗流浹背,一股熱氣升騰,往外衝。她順手在路邊撿了兩塊石頭,一手握一塊,嘴角竟含著奇怪的笑,眼裏閃耀著輕蔑一切的光。

“奕華。”

回過頭,竟是母親。六月天氣裏還穿著灰套裝的她,汗已浸透了大半個背。她是拚著命跑來的。

“好舵爺”一群人見到教導主任來了,卻沒有絲毫的退縮之意,反而向著奕華母女一擁而上。母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奕華手中奪過石頭,“嘭”的一聲,朝著自己的前額砸去。聲音悶悶的。但紅彤彤的鮮血即刻從母親的前額發際往外湧,滿臉都是,然後是胸、衣襟。路邊有人叫:出人命了,出人命了。“好舵爺”愣了一下,丟下手中鋒利的長鋼尺,跑了。其他人也作鳥獸散。母親倒在了奕華的臂彎裏,血把奕華渾身上下染紅。母女倆都變成了血人,被太陽的餘暉照著,又變成慘不忍睹的金紅色,引來一大群蒼蠅左右狂舞,嗡嗡哼唱——

這個情景被小城人記憶了很久——在夕陽照耀下的七一橋上,血人般的女兒抱著血人般的母親跪在塵土中,孤兒寡母的,煞是可憐。有車開過,女兒就發了瘋地喊:求求你了,救人啊。

2

母親被縫了十三針,額頭橫臥著長長的赭色疤痕。很明顯,漂亮的母親被破相了。奕華不敢去看,她與母親麵對麵說話都低著頭,知道那又是一筆今生還不了母親的債,也是她的原罪。背負著它,經常,奕華覺得生不如死。

並且,她不敢去上學了。好在夏天一過,她們高76級就畢業了,差不多都將去農村當知青,除非像奕華這樣的獨生子之類的情況。

她仍活在恐懼裏,生怕在大街小巷的什麽地方再遭遇到“好舵爺”。她想自己與“好舵爺”之間,也許隻有你死我活才是個安靜。自己是不可能消滅一個大男人的,也就隻能用默默的詛咒來安慰自己。這曾是小時候父親教她的解脫法,從沒用過,不敢,怕它真的靈驗了。但對“好舵爺”已顧不上了。每天早晨一睜眼到深夜閉眼,她就對著天對著地、對著另一個世界的父親一遍遍地默念:讓那個人去死吧,讓他死。或者是我。你們必須選一個。如果可憐我,最好讓他死吧,他為非作歹,活著也害人啊。

奕華一遍遍地念,母親發現她又經常發呆了。暑假,母親學校的教師在**山下的蠶場勞動,母親幹脆就把爺爺住過的蠶房收拾收拾,讓奕華白天待在那裏看書或寫東西。好在蠶房比奕華家涼爽安靜多了,而奕華更喜歡它的安全。雖然過河便是山,但小城的人一年也難得去一兩趟,要去,也是緊要的事或不得不為之。所以,許多的時候,**山是一座空山。奕華在蠶房坐不住的時候,便會順著山路爬上去,過埡口,再爬上寺廟。那裏總歸是有人的。大姑和二姑又都老了許多,但仍在那裏。

奕華去了寺廟,嫋嫋婷婷地一站,連終日麵壁的大姑也禁不住回頭看了一看。奕華想起爸爸曾給她提道:大姑其實就是上官老師的母親,一個很不簡單的女人。而最近又聽到許多關於大姑曆史的版本,一說她是個軍閥的女兒,一說她曾是渝都地下黨的,就愈發對這個神秘女人發生了興趣。便一天天去接近她,講自己對上官老師的喜歡和思念。但往往,她對著一個麵壁的女人說這說那,人家也不理,她成了自言自語。

這情形被從地裏回來的二姑看見了,嘴裏便罵罵咧咧:還說我狠,這裏不就有個比我更狠的人?人家姑娘巴巴給你說了半個月的話了,不理多缺德……

大姑漸漸回首,從頭到腳細細地看了一遍奕華,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然後才發出幽幽之語:妹妹,都不知該給你怎樣說話。我已很久沒與人說話了,竟忘了嘴巴是用來發聲的。

大姑雖這樣說,奕華看得出,她其實非常渴望著說話哩。

之後的一天天,奕華愈來愈發現大姑從心裏盼著她去。因為她每次剛爬完上寺廟的最後一步石梯,總會見到大姑扶著門正焦急地向外張望,拖著病懨懨的身子。去了,便捧出老蔭茶讓奕華喝。話題兜來轉去,總歸是上官老師——奕華講她住的地方怎麽一個布置,縫製的演出服怎麽一個漂亮,怎麽地受歡迎……聽完一遍,大姑還要聽,細枝末節反反複複地聽,眼淚撲騰著往下掉。

也給奕華講上官老師小時候的事情,說她八九歲時遇到剛解放,小城還亂得很,土匪、國民黨逃竄的兵滿街都是。那時,大姑帶著上官老師和她妹妹待在一個川劇小戲班子混飯吃,再兵荒馬亂也得登台唱戲,包括上官老師,頭發被剃成光頭,當男娃子用,在台上舞槍弄棒的。說到這,淚,又從大姑眼裏簌簌而出,泣不成聲地說:妹妹,你長得太像她了。那天,你站在這裏,我以為是我的女子回來了。妹妹,你知不知道大姑這輩子好苦喲,說給你聽,你有無耐煩心聽?我知道山下有人說我。但他們哪裏知道?誰也不知道的。我帶進棺材誰也就不知道了。但妹妹,我想說給你聽。你這樣的年齡聽了也未必懂。但我或許等不到你懂的那天了,你聽了記住便是。

就這樣,大姑對這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徹徹底底講了自己的身世。

3

我的確是大軍閥的女兒。

父親很小便跟著爺爺在南亙山江口一帶打魚為生。大名都沒有,被人叫“癩頭”。該娶妻的時候,連叫花子的女兒也不願跟他。父親一跺腳,幹脆跑去吃軍糧。自以為命賤,也就拿著腦袋不當腦袋,打仗跟玩似的。竟得人賞識,步步高升。四十歲上下便在渝都成了擁有自己隊伍的一方之霸了。

發達後的父親立馬幹了兩件事:一是在南亙山的笛山腳下修了一座我們上官家的大莊園;二是一口氣娶了六房太太。父親此起彼落的喜宴,讓莊園總沉浸在紅彤彤的色彩裏,甚至讓南亙山的夜空都彌漫著濃烈的酒香,醉醺醺的,欲罷不能。父親從這個太太的院子串到那個太太的院子,趕集似的看花了眼。喝多了的時候,竟迷路,在莊園東園子池塘邊的老黃葛樹下,摟著地上碗口粗的樹根,睡得鼾聲陣陣,周圍聚一群蒼蠅狂飛。副官尋了半天才找著。醒了,見大家著急,卻笑嘻嘻地拍著屁股說,夢見娶七姨太了。如果可能,倒想把天下的漂亮女人全娶光,讓其他男人都打光棍去。

這些事是聽我媽講的。我媽總是眉頭高蹙,眼含煙雨,一說一個歎息。我想鬱鬱寡歡的她是在歎息自己吧。不料,母親的歎息是為父親發出的。“他好可憐。”牽著我的手在園子裏走動時,她老愛這樣說,像在描述她的另一個孩子。

在莊園裏幾乎見不到父親的身影。我從小長到十四五歲去讀女師,見到父親的麵屈指可數,差不多就是每年的年三十夜。父親把這麽多太太撂在一個大的莊園裏,自己在外走南闖北倒也瀟灑,反正外邊也有女人相伴左右的。抗戰後期,父親又在渝都南岸的山上置了一些房產,安置與他關係密切的幾位交際花。但這種女人,父親連妾都不會納的,怕族譜不好寫。父親重孝道。我們婆婆在世時曾有話,上官家納妾也得是規矩清白的女子。父親倒聽話。

父親在我們家隻是個符號,太太們拿來嚇唬娃娃的頭銜。就如太太們也是裝點父親男人形象的符號一樣。我母親排老四,不掌權也不得寵的那種。好在她很安靜,從不與人爭風吃醋的。父親的女人都還算安靜,興風作浪的極少。一是,沒有男主角在家,興風作浪給誰看呢?二是,父親六個太太,十幾個孩子,除了老五生了一個男孩外,其他的全是女子。太太們都慚愧得很,哪還敢裝精作怪?最初父親也氣鼓鼓的,回家就罵罵咧咧,不給太太們好臉子看。娶了七房,又張羅娶了八房、九房,仍是不得兒子。後來是華岩寺的老法師為他點破,說他殺戮了太多的男丁,欠了,命裏該還,所以難帶來兒子,他才作罷。

我差不多是在女兒國中長大的,我們家就是縮小版的大觀園,除了家丁、抬轎子的、趕馬車的,圍著你轉的全是太太、丫頭、老媽子等形形色色的女人。讀的學校也是女校,校長老師同學全是女人。

唯一的弟弟隻比我小幾個月。可以想象他在家的待遇,比賈寶玉在他家還寶貝呢,從上到下,沒有誰敢叫他的名字,都叫“十爸兒”,連他的親生母親也是。但“十爸兒”一點也不驕縱或橫行霸道。他心極善,眼睛總像噙著了淚,絕不吃羊肉與兔子肉,說那樣動物小小的,怎能去欺負?父親說,這般怯弱哪像我上官家的兒啊?父親的確很難理解自己的寶貝兒子。他有限地與我們聊天時,說起戰場上的殺人,眉飛色舞,從不因此有些許的不安。

莊園太大,又加之各自在外讀書,姐妹弟兄平時難得一聚。我17歲那年從女師回家過暑假,看到兩個穿著灰長衫、高高條條的男子,站在東園子的老黃葛樹下說著話。好是驚訝:哪來的兩個年輕男子呢?近處一看,一個是“十爸兒”,已長得很高的他,如女孩般秀氣,眉眼更像他媽了。他媽是太太中長得最漂亮的一個,有點周璿的意思。但十爸兒一個男孩子長成了那樣的楚楚動人,倒不知讓人如何是好?

另一個男子轉過頭來,有著“美人溝”的精致下巴先送過來的,然後才是恍惚的眼風,像仍在另一世界裏流連。年齡大概在十八九歲,長衫子的灰是摻入更多白色的那種,顯出了土布質感的薄透。顯大,風一吹,長衫子旗幟似的在他身上飄揚,又像要挾裹著他上天去似的。他長得也文氣,但屬於俊朗的那種,給人風霜感。“十爸兒”介紹說,是他們大學大他一級的同學,叫胥尚飛。“十爸兒”讓我稱他為“胥老”。我“撲哧”地笑出聲:“人家才多大,怎麽就往老處叫?”男子輕輕握了一下我的手,“沒……沒關……沒關係,大家約定俗成嘛。”他說。手心都是汗,說話挺緊張還口吃。但他的手的確是男人的手,骨節粗大,充滿力量,像海洋。我的手被頃刻淹沒,嬌小無力了——是被他抓住的顫抖著的小鳥,無處躲藏——就這一瞬,我愛上了這個男人。

你會笑話我吧,握一下手就會愛上男人?但想想我身處的環境吧。你應該去過笛山下的那個大莊園吧?不是廢棄了麽?廢了好,早該廢了。那麽大哪像人住的地方?鬼住著都害怕呢。那個時候園子裏也見不到什麽人影,陰氣好重,花開過一二茬便成片地死亡。隻有青苔旺盛,一不小心,連房間裏的床柱頭上也會爬滿。笛山那邊吹來的風也是濕漉漉的,倒真像有人吹出的笛聲,低緩悲切,青天白日裏聽著已讓人發怵了,何況夜裏去聽,魂魄都要被掠去似的。園子也不敢亂走:記得我有次跑進一條叫影子巷的,它細長窄小,真的就隻能裝下一個影子。以為它能通向哪裏,到頭卻是鐵青色的院牆。一株芭蕉樹站在那裏,自憐自艾。

從小我就看見媽媽她們這些太太們,或三五成群或獨來獨往在園子裏閑逛,無所事事,悵悵相望,笑聲也透著淒涼。她們也可以上街,但轎夫、老媽子一大堆人跟著,是不能隨便跟陌生人說話的。我媽這輩子隻有父親這個男人,並且隻擁有九分之一,還常常打折扣。很少回家的父親,回來也不一定是她的。好在她讀過私塾,能認字,靠讀小說打發時間,喜歡看《紅樓夢》和張恨水的小說,一看一個哭,裏邊許多詩詞對話都能倒背如流。媽就說過林黛玉,怎麽不為寶玉死嘛,這麽大個大觀園,見來見去也就隻能見到一個合適的未婚青年,外邊或許還有好的,她又見不到,隻能指望嫁寶玉了,未必讓她去嫁不入流的賈環哪?

媽的話常讓我為老式女人歎息,不僅是林黛玉,也包括我媽這樣的太太,婚前婚後都生活在深宅大院裏,沒見過什麽男人就嫁了,沒與男人怎麽好過就死了。一生過得倉促而稀裏糊塗。就說九姨太吧,嫁進來才十六歲,還沒你大呢,還貪玩。仗著父親寵她,常常從南亙山坐車到渝都城裏看電影,一連看好幾天。迷上了趙丹。隻要是他的電影便要看好多遍,邊看邊哭,回南亙山的路上還哭哭啼啼的。一個美國醫生說她是得了抑鬱症。最後,是吃安眠藥自殺的,抱著一大遝趙丹的劇照死的。

我比我媽她們幸運,可以出來讀書,偶爾也能接觸到男人。那個年代男女關係也有隨便的。男女互相愛慕,就可以搬在一起住,鄭重的就登個報辦個婚禮。也有今天這個明天那個的露水夫妻。但我媽卻管我很嚴。她是大家閨秀,給人做妾已是她這一輩子的傷口,又看了那麽多文藝書,內心很痛苦,感到自己的人生是無法收拾了。但,不允許我有閃失,拚了她的老命也不許的。可惜,我最後還是讓她失望了。我跟胥算是私奔的,父母都氣得要死。父親沒幾年倒丟下這件事,媽卻得病死了。我知道是我氣死的。

“十爸兒”算是我和胥事實上的媒人了。那年夏,他讓胥在我們園子裏住了兩個月。胥是南京人,也是大戶人家的子弟。抗戰初,家裏的人死光了,孤零零地流亡到渝都讀大學,和十爸兒親得很。

後來與胥結了婚才知他竟是共產黨,十爸兒也是。

聽十爸兒說,一次日本人亂丟炸彈炸渝都時,他在大學高燒不起,跑不了防空洞。連父親派去跟班的人,也各自躲了,身邊鬼影兒都沒有一個,叫天天不應。是胥不要命跑回寢舍背他走的。再回去一看,住過的地方被炸得七零八落。若不是胥,他哪有命?還有,他們有個山東來的窮學生,得了傷寒病,別說醫病,連飯都吃不上。胥知道後,天天去照顧,賣血給他治病,自己餓肚子也要省一口給窮學生吃。還有,胥是輾轉武漢撤過來的,要弄到一張武漢至渝都的船票猶如登天。胥父親的老友為他弄到一張。到了碼頭,看到一個帶著奶娃病懨懨的老婆婆在那裏求爹爹告奶奶想買一張票,胥不忍心,竟把票給了她,自己幾乎是乞討著走到了渝都。

“從小到大你見過這種比孔夫子還仁義的聖人嗎?或許佛陀也不過如此了。”十爸兒說。他對胥非常崇拜和愛戴,他相信胥的品質是其信仰帶來的。十爸兒原也是個慈悲之人,他想成為胥那樣的聖人,所以就加入了他的黨。

我後來也加入了共產黨。我想,擁有我愛人這種好人的黨,就是個好黨。我愛人那樣的一個人——充滿智慧、才幹、仁慈、風趣,他選擇的信仰就是真理。所以,我非常愛我們的黨。對我而言,黨和我愛人是一體的,黨就是愛人,愛人就是黨,無法分開。再說,在女師和我們接近的一位女老師也是共產黨,不時給我們講社會的不公平,借巴金小說等進步書籍給我們看。聯想到父親妻妾成群,稱王稱霸地欺負我媽,我對黑暗罪惡的社會也不滿,很早就同情共產黨了。應該說,我和胥的結合是有基礎的。

我們婚後生活很幸福。我不知道世上還有沒有比胥更好的丈夫?他才華橫溢,不但為一些進步報刊寫社評,還寫小說、散文,連魯迅也讚揚過他的文字。對我和孩子也很好(忘了說,結婚一年後,我們有了老大子丹,就是你叫的上官老師),很體貼很細膩。他竟會做旗袍,帶著我上街挑布料。說我膚色白皙,倒不能豔麗,專挑淡雅的花色,反襯出光鮮來。又說我的身段天生是為穿旗袍備著的,豐腴適度,凹凸間的風情恰到好處。他站在桌子邊弓著身子剪裁,靠在床頭一針一線地縫,針腳比女人還精細。我抱著子丹坐在蚊帳裏,看著燈下的這個人,四周安詳得讓人不敢相信。你可以想象我穿著胥做的旗袍上街時的情景嗎?身後總會跟著小姐太太一大串,問旗袍是哪家做的?我就得意揚揚地答:是我先生自己做的。可以說,在當時名媛影星雲集的渝都,我的旗袍也是最時髦的。

胥還為我做過唱川戲的戲服。還記得,他把電燈線放長,掛在**穿蚊帳的帳杆上。燈,像花苞兒似的垂下來,仿佛顫顫欲開,他湊近昏黃的燈光,給戲服一顆一顆釘亮珠。完了,就讓我穿著戲服,水袖一甩,咿咿呀呀唱上一段,他會比過年還興奮,開玩笑說:上官妹妹,若有一天失散了,我們就靠你唱川戲來接頭了。

隨著抗戰勝利,組織上先後任命他擔任渝都兩個區的特支書記,我協助他搞秘書、交通聯絡等工作。我們的重點工作是聯係一些紗廠的積極分子。他去給工人演講,站在那裏口若懸河,**澎湃,幾百雙眼睛盯著他目不轉睛。他哭,工人也哭;他笑,工人也笑。我站在人群中望著他,為他的每句話、每一神態沉醉、癡迷——真幸福啊,那是我的愛人,他像黨一樣的偉大。所以,我熱愛革命,從不覺得苦或危險,而是感到生命的充實、有意義。一想到母親的一生是在那個陰風慘慘的莊園孤獨地生死,便慶幸胥把我從那裏帶了出來,帶到了勞苦大眾中間,帶到了革命隊伍中間,所以,我真的很幸福。

到了1947年形勢日益危險了,市委主要領導人叛變。那時的情形常常是上級出賣下級;男人出賣女人。胥也被出賣了。幸好當時他和十爸兒去了川西我一遠房親戚家聯係些工作,遇上泥石流出不來,才逃過一劫。

我是在碚城被捕的。住一女師同學的農村家裏,才生了二女兒子青,還沒滿月。

(造孽啊,造孽。妹妹,我都不知還該不該給你說下去了?不說,恐怕真要帶進棺材去了。我不甘啊,我不甘,我受了那麽多苦,不說,死不瞑目。大姑摸出手帕來擦拭並沒有一滴淚的眼睛)。

沒被抓進去前,也聽黨內一些女同誌私下悄悄講,情願死,也不願活的被抓到。受些老虎凳、釘竹簽、鞭打火烙都不怕。受辱、強奸**才是女人最痛苦的。抓我時,也想撞牆死,但又割舍不下胥和兩個女兒。他們如魂魄般追逐著我,附體,軀體又怎能獨自去決定生死呢?

但,裏麵是比想象中的地獄更恐怖的地獄,魍魎都呆不下去的地獄。

他們讓我交代上級,我怎能交代?我的上級就是我愛人,孩子的父親,我能讓我兩個女兒沒有父親?

他們打我,扇耳光,抽皮鞭、坐老虎凳,腳都折斷了,痛得死去活來,也頂得住,信仰、愛情的力量讓我對肉體的痛苦已失去知覺。受刑時你猜我在想什麽?可能誰都不會相信我所想的——我在想第一次在我家東園子的老黃葛樹下見著胥的情景。黃葛樹是哪時節植,便哪時節換葉兒。剛巧就在夏天換了一樹新葉兒。嬌嫩的黃,像才長滿毛的小鴨子滿樹地嘎嘎叫喚似的。池塘的荷葉荷花也是一水兒簇新,新生兒般地光鮮。白荷花迎著風飄然的模樣尤其讓人記憶深刻。胥,原是背對我站著,聽見我叫十爸兒,轉回身來,慢慢悠悠的。夕陽照在他年輕的臉上,短短的胡須和銀白的汗毛都是年輕的,兩個嘴角微微上翹,眼睛含春帶笑,整個人俊秀得很。你說,這麽美好的一個人我能出賣嗎?其他的人都不行,更別說是我的愛人。

幾次審下來,敵人說我嘴硬,得來點有鹽味的東西。

那天,我死也忘不了。造孽啊,妹妹,你要知道男人是些天殺的東西,比禽獸還禽獸。

一走進刑訊室,一夥禽獸也不東問西問了,壞笑著,眼睛流裏流氣的。他們把我四肢分開綁在柱子上,扒光衣服,用鋼針捅我的**,燒紅的烙鐵把乳暈全部燒焦。我立馬昏死過去。又用烙鐵烙我的下體,滿屋都是人肉被燒焦的氣味加上血腥味屎尿味。

那些天殺的男人啊,比禽獸不如。他們哪裏像是從女人肚子裏爬出來的,全像地獄裏魔鬼養大的龜兒子。我經常想起江姐罵敵人的那些話:你侮辱我,就等於在侮辱你們的母親、姐妹、妻子、女兒。我也是這樣罵的,隻要有一口氣,我就拚著命罵,我把這一生所知道的罵人的話,都罵了出去。

但這些男人是禽獸,喪盡天良的東西,他們心目中已沒有了母親、姐妹、妻子、女兒這些生他們養他們愛他們的女人了,隻想以侮辱女人為樂。他們忘本啊,他們以侮辱和摧毀女人的器官來發泄他們的仇恨,包括對女人的恨。恐怕連獸類也幹不出這樣的事情。古今中外的男人皆如此,古代的秦人,日本人、反動派皆如此:占了人家的土地燒殺搶掠還不行,還要奸汙人家的妻女才解恨。老天不公平啊,讓女人多長了一些器官來兒奔生娘奔死地生男人、辛辛苦苦養男人,到頭來,卻成了男人摧殘女人的要命之處。

我們革命時,都沒拿自己當女人,組織上也沒有,我們與男人擁有共同的名字,革命者。但,當敵人扒光你的衣服,讓你赤條條站在一群男人麵前,女人天生具有的羞恥感會讓你的痛苦勝過千刀萬剮。

我仍是不會開口。我想自己會很快死去。

但,命這東西,真賤,我幾次撞牆都是昏過去,沒死成。

敵人又刑訊過我無數次,無恥到強奸、**,進入到身體比捅我烙我更要我的命。我隻要有一絲力氣就撞牆,這是唯一能做的自殺方式。因為力氣不夠,撞不死,被送醫院,人都瀕近崩潰,有點瘋瘋癲癲了。有位軍醫很同情我,又聽誰說,我其實是某某人的女兒,就把我的遭遇寫了封信,七拐八拐終於遞到父親手上。

父親已許多年沒我這個女兒的消息了。他年事已高,隊伍的實權已被蔣介石的一個人實際掌握著,不過應了個虛職。聽說拘了他的女兒,父親一拍桌子吼:“燒火燒到我上官家了嗦。”麵子掛不住了——越是被閑置越要鬥氣,便找了川軍的人給相關方麵通關係。川軍體係裏是很講袍哥義氣那一套的,願幫忙。父親出錢,他們也樂得跑腿……而關我的人審來審去也沒審出個名堂來,正愁不知如何是好,樂得做個順水人情,收了父親的大價錢,讓他副官代我寫了“悔過書”,登了報,把人放了。

這一切,組織都不知道,胥和十爸兒也聯係不上,後來才知他們去了東北解放區。我隻好呆在南亙山小時候的奶媽家裏養病,帶著兩個女兒。也試圖找組織。很難。沒有可靠的人介紹,組織誰敢接觸你?

到了1949年夏,老父親帶著太太和姐姐妹妹幾十口人去了香港,卻不帶我走,他恨死了胥,說這個共黨把他唯一的兒子也共去了,讓我呆在渝都找到他的兒子。也不給我什麽錢,說,就是要餓死胥的崽子。姐姐妹妹也不能給,誰給,他就不帶誰走。

我從沒想過要走,我要等著胥。這麽屈辱和痛苦地活下來,就是還想見他一麵。哪怕見一麵就死。

我卻無以為生。那已是兵荒馬亂的動**時期,找一份教書的職業已很難,又找不到組織,誰也幫不了我。幸好奶媽的兒子是南亙山一個川戲班子的班主,我讀女師時曾是他們的票友,就說不嫌棄的話去他那兒混口飯吃吧。隻好去,人到了沒飯吃的地步了,唱戲總比討口強,何況還有兩個女兒哩。

那真是亂世啊,人心惶惶,有錢的人忙著跑,來聽戲的都是沒錢跑不了的,穿得破破爛爛,啃著鍋魁心不在焉地聽。我在上麵唱戲,心裏一片淒涼——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我的淚流下來弄花了戲妝。

好不容易盼到了解放,第二天我就跑到有關部門去登記。在表上我填了胥的名字,注明是我愛人,寫完,心裏湧出難以言表的苦澀之味:還不知他是死是活?就是活著,我這樣被弄髒身子的人,還配得上把他稱作愛人嗎?

組織上的人找了我,一男一女,都是從解放區過來的。他們讓我談這幾年的情況,必須如實匯報。我談了,全部,包括獄中受辱。男的皺了皺眉頭沒吭聲,女的尖厲地打斷了我:這些用不著說這麽詳細。她說。臉上升起厭惡之色。本來,我正要談自己現在呆在川戲班。卻被這尖厲之聲堵了回去。咽下委屈之淚,我恍恍惚惚離開了那裏。

接著就是元旦、春節,各行各業都在為擁護新政府做貢獻。川戲班子也排了幾出戲,要慰問新政府。

那是1950年的正月初三,在現在的縣革委禮堂我們開演(禮堂也是我父親當年為紀念抗戰勝利建的)。

演的是川戲折子戲《紅梅記》,我扮的是李慧娘。

李慧娘被南宋末年奸臣賈似道霸占,成為他家的歌姬。一天隨他妻妾成群地遊西湖,遇見太學生裴舜卿。裴生斥罵賈玩弄權術、禍國殃民。裴生正氣浩然、慷慨激昂,其青春與英俊之氣讓賈身旁的慧娘情不自禁發出驚歎:美哉,少年。想想慧娘吧,也是二八佳人如花美眷,卻整日麵對一張衰老醜惡的老男人的臉,誤了青春啊,她該是如何的悲哀。所以,當麵對一個陌生的、卻是真正的男兒時,她的向往會破口而出的。

回去她便被賈殺害了,因為她觸犯了一個老男人的權威。賈還不解恨,又設計把裴生騙到賈府的紅梅閣欲殺之。而無辜赴黃泉的慧娘死不瞑目,她對陰司判官哭訴自己的冤屈,求放她暫回陽間報仇。判官被打動,準了。

李慧娘回到陽間,在紅梅閣再遇裴生。她是愛他的。也許,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的愛。你聽聽她的唱詞是:我步兒搖得環佩叮當,耳邊廂驚回他一枕黃粱……做鬼了還忘不了風情萬種,女人啊,真可憐。可是一人一鬼何來情緣?慧娘倒是想:愛今宵風清月朗,賠工夫與你剪燭西窗……以幽冥之質得配君子,雖則半夜,可當百年。但裴生未必有意,心中已有送他紅梅一枝的盧府大小姐。慧娘能做什麽?她已是鬼,隻能助裴生逃走,眼睜睜見到自己心儀的男子成為別人的郎君。

我唱李慧娘,句句都像唱著自己。台上除了一桌一椅做布景,並無他物。但我怎麽覺得舞台上空仿佛垂下了萬千的紗幔,一片雪色的朦朧,雪色的清淒。我也穿著雪色的裙衣,揮舞著雪色的水袖在紗幔中穿行,如風飄**,隨波逐流,看著裴生近在眼前,卻無法穿越陰陽之隔,觸摸到一個活生生的男人。那無形的紗幔,不過是無形的千山萬水。但,縱是踏破,得到的也是更大的悲慟。

我唱李慧娘,徹底把自己唱進戲裏去了,直到台下一片喝彩聲,才把我喚了回來。恍惚間向台下一瞥,哎啊,我被自己的眼睛嚇得魂飛魄散:不敢相信啊,不敢相信。再次鼓足勇氣往台下看,千真萬確了,眼睛沒欺騙自己——你猜我看到誰了?你相信人生比戲更像戲嗎?胥竟坐在下麵,那個我變成鬼都忘不了模樣的男人,就坐在前排。

我腦子“嗡”的一聲,像一根弦斷了。人站在舞台中央,盯著台下,不唱、不說、不動,傻了。演裴生的班主不知我發生了什麽事情,隻知救場,胡編了幾句台詞,走上前把我連抱帶拖地弄下場,這邊趕快閉幕。接著又鑼鼓一點,演另一場折子戲了。

胥是不是聽說我在川戲班子就尋了來,故意在台下看演出,給我一個驚喜?他不是曾說過,失散了,憑著我唱戲接頭嗎?或許他隻是來聽戲,萬沒料到我會在這裏?他是聽過我唱川戲的,難道就聽不出我的聲音?是我的戲妝太濃抑或變化太大,讓他已認不出?這麽多的念頭攪動著腦子,我霍然本能地站起身來,一股熱流推著我要去立刻見他……

可是,我竟停住了,一刹那——因為,我又看了一眼,看得清楚:他不是一人坐在那裏的,左邊坐著一個女同誌,穿灰色列寧裝,年輕漂亮的模樣,不時與他說笑,顯得很親密。而右邊坐著的男同誌,就是前不久與我談話的那一位。他也不斷地與胥說著話。他是知道我底細的,包括我被捕受辱。他會不會已對胥講了我的一切?胥見我下台並沒找來,便是嫌我不幹淨了;如果胥還不知我的經曆,我跑出去當著那位男同誌的麵,相見,又是怎樣的不妥——

我不知所措,隻有淚如雨下:慧娘啊,慧娘,你是鬼,我卻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與裴生陰陽永隔,再美的少年也不可能屬於你。我呢,誰又屬於我呢?……天上的紗幔垂下來了,如雲似霧,或者它們就是忘川之水。我喝了那麽,卻什麽也忘不了。我也從陰間來,山重水複,卻無法找到通往我的裴生之路……

舞台上的人正唱著高腔,幫腔的人一句句幫上去,鏘鏘逼死人地響起。我搖醒在後台板凳上熟睡的子丹和子青,指給她們看:那就是你們的爸……我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子丹睡意蒙矓地冷不丁朝著台下吼了一聲:爸爸。可惜,正遇上一陣鼓點和鏘鏘滾過來,炸天響,把那一聲“爸爸”蓋住了,全世界仿佛就隻有我聽到了。那些炸天響的鼓點與鏘鏘之後,再撩開看,前排的那三個座位已空****,人走了。

第二天,剛起床,組織上就派人找我去。還是那一男一女。我才知道那男的是南亙山縣委組織部部長。

他黑著臉抱怨:為何沒如實地向組織匯報你目前的狀況?昨晚多危險:如果不是胥部長以為你已犧牲,就差點把你給認出來了。搞得我手忙腳亂的,不斷說話分散他的注意力,才沒造成尷尬的局麵。

我嗚嗚哭起來,先還克製著,繼而差不多是嚎啕大哭。

“好了,好了。”那女的不耐煩了,又發出尖厲之聲。

還有一件事情,你弟弟上官同誌已在東北解放區土改中犧牲了。他是個好同誌,對黨一直很忠誠。

對於你,組織上該關心的還是要關心,該愛護的還是要愛護。你生活有什麽困難可以向組織提出,幫你解決。兩個孩子可按照領導幹部子女的待遇,免費上幼兒園或學校,什麽都是國家包了,你看呢?

我聽著,心,開始時還知道痛,末了,已麻木,萬念俱灰。

我同意將兩個女兒送去市裏的幹部子弟幼兒園和學校,總比跟著不幹淨的母親強。我也沒什麽要求了,隻求組織上批準我出家。那男同誌猶豫一下說:現在都解放了,你這個曾經的黨員要出家,恐怕影響不好吧。

最後組織上把我安排到**山的寺廟做文物管理員。不久,二姑、三姑也來了。她們的真名一個叫馬素英,一個叫閻光鳳,都是紅四方麵軍的女兵,西征時也就十五六歲。被馬匪抓到,受盡淩辱,沒法生育也不想嫁人了。

我們三個女人都是為了革命把身子和清白獻出去的,還不能對人說,羞人啊。男人在我們麵前消失了,一輩子不能再去想。其實,我們也怕男人,從心靈到生理都怕。這種對男人的恐懼將伴隨我們終生。

但我們仍在寺廟前立了三根“桅子”。很可笑吧?女人啊,始終擺脫不了男人。知道它是封建迷信,組織上也批評過,還是讓它們立在了那裏,算是個念想。

我整日麵壁,真正是出家人的心了。開始還放不下女兒。子丹死活要呆在南亙山,說是陪我。大學畢業又回到這裏,來見我,被我罵下了山,再不理她了。好糊塗的女子,她認我這個媽對她有什麽好處?沒想到她最後還是稀裏糊塗地就跳了崖……我的女子啊,媽多想你……我對不起我女子,該隨她去了,陪著她。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就稀裏糊塗還活著?

胥後來到底知道了,他要了子青跟著他。本來連子丹也一塊要的,子丹哭喊著不肯。他曾想來看我,組織上不同意,他的老丈人已是中央首長了。他便寫了一封信,解放後唯一的一封。信上說——

上官同誌,考慮良久,子丹、子青的姓,不用改來跟我。過去搞地下工作,我自己的名字也換了不少。我們革命者,連命都可以不要的,哪在乎姓氏有無人繼承?再者,她們也應該記住她們的母親是一個對革命、對黨忠誠的同誌。這也是我的心願。知道您身體一直不好,甚為擔憂。還望放下包袱,調養身體,黨和國家還需要你,兩個女兒也需要你。

這封信我看了若幹遍、若幹年。我咀嚼著每個字如同在咀嚼自己破碎的人生和破棉絮般的軀體。這也是我在失去女兒悲痛欲絕之時,仍活下來的原因。

有時候我也不麵壁,會湊近“桅子”看——早晨起來有那麽一回兒,以為自己是全新的。過去的事,包括胥的樣子竟都模模糊糊了。順著勢甩一甩想象中的水袖,尖著嗓唱幾句,耳邊就哐吃—哐吃—哐哐吃地響了起來,一輩子也停不了似的。

……

奕華聽了大姑的故事後,好幾天,身體土崩瓦解似的痛,發冷顫,牙齒“得得”的響,大熱天捂著被子還冷。晚上睡覺一閉眼睛,那些對付女人的刑罰仿佛全擺在她麵前,無法不去身臨其境、身受其害。她的**、她的私處、她作為女人的尊嚴都在烈焰油鍋裏煎熬,她想用手用意誌去保護和捍衛。但,在男人麵前,女人連一隻螞蟻都不如。

白天走在大街小巷,隻要有男人從身邊走過,特別是無意間男人的肢體觸及她,奕華的**、私處便像被烙鐵烙焦,鏤心刻骨地痛,冷汗布滿額頭。

大姑讓奕華知道,男人不是女人的親人、朋友、同類,男人禽獸不如。

但奕華卻越來越思念父親。

奕華加緊了對“好舵爺”的詛咒,把他想成反動派、美帝國主義以及一切走狗——代表著男性強權、男性侵略的一切勢力。詛咒他們統統去死,統統在她麵前消失。否則,作為善與弱的女性,就難以存在了。

4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奕華得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這個消息讓奕華對自己產生了深深的恐懼——

“好舵爺”真的死了,就死在城南中學旁的七一橋下。平時,橋下不過是條小溪溝,人一抬腳就可以跨過去,哪淹得死人?但這個夏天妮兒河就像懷孕的女人,愈來愈肥碩,水就向大小溪溝湧,七一橋下變成了澤國。

“好舵爺”當然是去遊泳死的,但他竟成了英雄。

說那下午他和某高一男生下河耍,碰上一個初一的男孩哭著求他:“好舵爺”去救他們噻,我救不起來,他們快沒命了。

“好舵爺”真的死得蹊蹺,讓人匪夷所思。那河水看上去很平靜啊,湖泊一般,“好舵爺”遊泳的身手了得,怎麽就會被這樣的水淹死呢,還屍體都找不到?……奕華聽著人們議論紛紛,做賊心虛似的不發一言。

“好舵爺”成了舍己救人的少年英雄,學校追認他為共青團員,縣裏敲鑼打鼓把光榮匾和錦旗送到他家,市團委和報社都派人下來專門搜集他的事跡。但他在煤礦工作的父母隻知道哭,一點也不配合各級的意圖,他母親更是說狠話:我不要什麽英雄,隻要我的兒。有關方麵要學校在可能的範圍內盡量滿足英雄母親的要求,一定做通她的工作來配合宣傳。於是,英雄母親終於發話了:必須讓學校有個綽號叫“乖咪咪”的女學生上她們家去一趟。

誰是“乖咪咪”?校黨支部書記滿校園翻找。站在他對麵的奕華母親淡淡地說:不用找了,是我女兒。那些下流的男學生給取的這麽個下流的綽號。我答應讓她去,但我得陪著,書記您也得去,還得派幾個民兵。

奕華一行人浩浩****去了“好舵爺”家。那是一個貧窮之家,兩間屋,除了一桌、幾凳、幾床,別無他物。“好舵爺”的母親和幾個姐姐都盯著奕華看,很仔細地看,看得奕華渾身發毛,不知這家人找她來幹什麽?她退後幾步,竟去攥住母親的手,這是她很難得地主動去與自己的母親肢體接觸。她警惕地觀察這家人的一舉一動。

“好舵爺”的母親並沒顧及奕華的反應,隻是回頭對幾個女兒說:像,真像,太像了。她讓一個女兒拿出一疊紙出來,一張張攤在**。當第一張展開時,奕華就“啊”地驚叫起來,然後是奕華的母親、書記等一行人的一個個驚愕表情,對著滿滿一床幾十張的畫。

畫的是奕華,全是,用鉛筆、鋼筆、圓珠筆;有肖像有速寫;奕華笑的模樣,恨人的模樣,蹙著眉哀愁的模樣。每張畫都寫著“獻給乖咪咪”,用隸書寫的。這樣的畫、這樣的字分明是個才華橫溢的人之作為,怎麽可能與那個讓奕華恨之入骨的小流氓聯係在一起?

“好舵爺”的母親說:妹妹,我兒好喜歡你。他在家從來坐不住,從沒見過他做過家庭作業。但畫起你來,一畫就是大半夜。我兒真的好喜歡你。

5

“好舵爺”的墓碑就聳立在七一橋的橋頭。奕華從那裏走過,怎麽看都覺得它像一個肥碩的“桅子”,立在那裏,下麵是社會各界敬獻的花圈。這種煞有介事讓奕華忍俊不禁。但,她馬上握住自己的嘴,左右看看,儼然離去。

1976年的初秋很快來了。奕華在這個初秋流下了人生中第二次悲痛欲絕的淚水。第一次是獻給父親的,這次獻給了她敬愛的毛澤東主席。

奕華對毛澤東的愛戴和信任甚至超過了對父親的。可以這樣說,那個時候這個女孩的靈魂是屬於毛澤東的:毛澤東的任何一首詩詞,她可以張口誦來;毛澤東在電影畫麵上的一舉一動,可讓女孩熱淚盈眶。她愛著這個高大肥胖的老人。尤其是父親的消失,更讓毛澤東成為她在世上唯一能愛、能相信和依靠的男人了。她還是兒童的時候就有一個習慣,撿牙膏皮、橘皮、廢紙、廢鐵等等去賣,攢錢,為的是有一天到北京去見到毛主席。知道見毛主席很難,但她會在中南海門口一天天等待。她想,這一生一定是要見的。無論如何,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見到的。但沒想到她的誓言這麽早就落空——一種叫死亡的東西,又一次橫在她與所愛的男性之間——這是個多麽至高無上上的男性嗬,他們卻已是陰陽永隔。她怎不悲痛欲絕?

在大體育場舉行的全縣追悼會上,悲痛欲絕的豈止奕華一個?人們像被秋風橫掃的落葉,“嘩”,一片倒地,“嘩”,又一片倒地。奕華也在其中,最後被醫護人員提前帶出會場。

還有個十六七歲的女孩被提前帶出。準確地說她是被民兵當現行反革命分子弄出來的——眾人皆哭時,這個女孩用手遮住臉,向左側著,嘴一咧,竟在偷笑。被人發現,打了個半死,幾個男民兵像拖死狗一樣從人山人海中拖出來的。她的長發逶迤在地,掃過之處是鮮紅的血。她的血在人山人海中甩出了一個長漫漫的“之”字……

……

轉眼便是1977年元旦,小城下了南方少見的大雪。雪讓**山轉眼間變成白色的龐然大物,聳立於天地間,更像沉重的心事壓在奕華的心口。她踩碎雪,爬上埡口去看父親的“桅子”,愈發感覺未來的蒼茫。她這樣整日無所事事地在小城遊逛已很久了,無聊之極。讓她的吐談越來越像等待著男人回家的那些婦女。而她比她們更可憐的是:不知自己在等待什麽?

而她在埡口意外地撞上一個女人。女人跟在她後麵,喋喋不休地對她說:不能再這樣瞎逛了,你得走出南亙山去。女人喋喋不休一遍又一遍堅決地說著。

她站住,女人也站住,仍說:從小就看得出你是個有遠大理想的女孩子,不能像我們,被這小地方埋沒。你得走出去,走出南亙山,愈遠愈好。

女人還說可以為奕華提供機會,她有一親戚是市植物研究所的領導,他們正在招野外畫植物標本的臨時工,吃住全包,每月還有36元的收入。“關鍵不是錢,是可以去許多地方。你不是喜歡寫作麽,要當作家就得四處采風哇。”女人說得貼心貼肺。

奕華本打算不理睬這個女人,甚至咒罵幾句拔腿便走。可最後,竟被女人說動。她心動的一瞬,臉發燙了,發現自己竟是在幹一件背叛的事情——背叛自己的真情實感,背叛母親。

自己是那麽輕易就會背叛的。

奕華很不好意思了,她看清楚自己身體內還藏著一個很會變通、甚至有點無恥的自己。但,也隻能裝出一臉無辜地歎了歎氣,就答應了女人。

那女人是奕華與母親的敵人——姚俐俐!

而奕華顧不了這麽多了,她決定要拋棄母親,拋棄與南亙山的恩和怨,拋棄自己17年的生活記憶,投奔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