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者
1
很久,父親都無法從喪父之痛中走出來。他動輒就落淚。淚中父親孤苦無告的樣子,奕華發現過好幾次。有時奕華放學回家,爸爸早已在家裏,坐在**攤開一床的照片,是藍家過去的。有許多當年爺爺留學西歐照的。
年輕時爺爺長得一表人才,極像中國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影星、後來秦怡的丈夫金焰。有一張照片上的爺爺穿白西褲,配白襯衣、白馬甲,靠著佛羅倫薩羅馬廣場一段殘破的牆,一隻腳漫不經心地搭在另一隻腳上,握著一根文明棍,眼睛斜睨著,迷蒙的眼神漫過泛黃的相紙,向不可知的未來延伸……奕華覺得他的美,懶洋洋的,卻滲骨,滴水穿石似的,不知不覺中便被**了。因為在奕華的周圍從沒出現過這樣的男人。
父親說,爺爺當年在留學生中有個綽號叫白衣歌王,是學聲樂的。為了這個愛好,差不多與做蠶繭生意的家庭鬧翻。他輾轉奧地利、意大利學聲樂,竟然能在歐洲的一流歌劇團唱威爾第《阿伊達》的男一號拉達姆斯。他的歌聲金聲玉振的,歐洲人怎肯相信是中國人在唱,專門跑到化妝間親眼來盯著他卸妝。後來回國,看到一個破破的爛爛國家,人們那麽窮,哪還有心思唱歌,就搞起了紡織實業。“你爺爺是個理想主義者,也是熱血青年。脾氣好,待人很和善,尤其對他的工人。廠裏還辦著文化班呢,專門請人教工人識字。”
爺爺的故事,讓奕華突然對命運這東西有了恐懼。那樣漂亮的一個男人,最後的消失淒涼不堪,差不多是死在了荒郊野嶺,孤零零的。想到他年輕時的倔傲、飄逸,玉樹臨風,也倔不過命——隨波逐流而已。奕華有一天明白了,那叫:花自飄零,水自流。
2
很久,父親不再熨衣服了,讀《紅樓夢》,也讓奕華讀。母親去開會學習的夜,父女倆各自躺在**讀。
暮春時節,寒暖未定,雨水多,雨一來,霧便來。與冬霧不一樣,它像一床一床被撕破的棉被,被撕成了一團團或一條條,有了濕漉漉的分量。尤其是夜裏。霧像一部“紅樓”,充滿著文藝氣息的憂傷。看累了,奕華便會撩開後窗的窗簾看看**山。那麽大個物體,竟不見了,夜與霧的聯盟,生生地將**山抹去了。奕華想著:它也許便是青埂峰下的那石頭,飛去飛來地亂投胎,墜落紅塵,那麽雄壯威武地站在妮兒河中央了,終不過如賈寶玉似的——無用。
父親對奕華的一些想法很驚訝,其中也包含著欣賞和擔憂。隔著大衣櫃,父女倆會討論《紅樓夢》的情節、人物、形形色色,他們自稱“臥談會”。
奕華問父親,哪個女人最後可能得到賈寶玉?父親答:誰都得不到。因為賈寶玉從來不想做男人,隻想做女人。他憎恨自己生來所銜之玉,便是因為這塊玉讓他投錯了胎,身為男人了。
“誰又是曹雪芹最愛的那類女人呢?”
“他的愛太複雜了,說不上來。似乎更喜歡女孩子氣的女人,頑皮、簡單、聰明、剛烈,像湘雲、晴雯、尤三姐、寶琴似的。寶釵,他不是很喜歡的,太懂事了,像個母親;黛玉骨子裏他並非先天的喜歡,而是後天的誌同道合。黛玉身上的仙氣多於人氣,打交道要小心翼翼,易碎品嘛,得當作仙女供起來;史湘雲呐,相對來說,更偏愛。因為她更像小孩,並且是男孩。奇怪,曹雪芹煩男人,卻不煩男孩。總之,他煩的是男性的成人世界——功名利祿的爭鬥、權力場的廝殺、男盜女娼的肮髒。他被整怕了。所以他喜歡男孩加女孩那樣的女人,‘雌雄同體’的人。史湘雲‘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大大咧咧的,心智比許多男人結實,賈寶玉無法跟她比的。如果‘紅樓’中的女人誰最後能活下來,湘雲應該是那一個。有人說,評《石頭記》的脂硯齋其實不是別人,就是劫後餘生的史湘雲。我也相信。那種評論,深邃,一針見血,知根知底的,又細膩,亦男亦女的筆法,也隻有帶著英豪氣的女人了。”
奕華又問父親,喜歡《紅樓》中的哪種女人?父親不再言之滔滔,而是沉默良久才幽幽地說:恐怕是尤三姐。猶豫一下又說:也許還有晴雯的嫂子,那個調戲寶玉的女人。
“尤三姐,可以理解,晴雯的嫂子多無恥……”
“熱烈唄。”
父親說到這,再不願多說,轉移了話題。他讓奕華看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淒清,凹晶館聯詩悲寂寞》,說它是“紅樓”中寫得最美最淒涼的章回了,也是中國文學中寫淒涼的第一。
“蘇東坡的《江城子》說‘無處話淒涼’,曹雪芹處處都話了,但話在了暗處,可意會,不可言傳。悲風襲來,背脊森森。”父親說。
櫃子這邊的奕華已感到悲風不隻是從《紅樓夢》裏吹來的,更是從櫃子那邊。她看這一回,往往成了“紅樓”“夢中人——
一大群人說散就散了,衰老的、蓬勃的、美麗的,都在夜深桂花的影影綽綽間,默然散去,空留高天的明月、隱隱幽笛,桂花暗香。唯有黛玉和湘雲——兩個無家的女貴族,不甘心,相攜著從山高月小的凸碧堂,一路迤邐下山,近水,來到凹晶宮。這裏一片黑暗,無燈無人,隻有凹型的建築把水中之月攬在懷裏。書上寫“二人遂在兩個竹墩上坐下。隻見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個月影,上下爭輝,如置身於晶宮鮫室之內。微風一過,粼粼然池麵皺碧疊紋,真令人神清氣爽”。
父親說,曹作家習慣以不悲之景,寫悲之情。你看,什麽都是成雙成對的,比如凸凹的地勢,如湘雲所說: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另外,人也是兩人,月亮也是兩個月亮,助興的也是桂花之香、笛聲之遠。但兩人五言排律,欄杆上的直棍起韻,偏是十三根,奇數,落單了。但它恰恰便是一部“紅樓”:寫喧嘩時的鬧:“匝地管弦繁。幾處狂飛盞?”“蠟燭輝瓊宴,”“觥籌亂綺園”,到“酒盡情猶在,更殘樂已諼。漸聞語笑寂,空剩雪霜痕”的由喧漸靜,再到“藥催靈兔搗,人向廣寒奔”的冷寂,最後逼出了“窗燈焰已昏。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與其說是兩個才女在互相逼對方掀最後的底牌,何不說,是頹敗的周遭景物在逼人啊。正像妙玉說的,是關人的氣數。
父親又是沉默良久,再說的時候,已像是自言自語——
“‘冷月葬詩魂’,真是神仙做的句子。沉重的土,也就是埋埋賈珍賈政這種壞人俗人的臭皮囊,埋不了黛玉的。有些靈魂,土去埋是埋不安穩的,得月光去埋。絲絲縷縷的光,照著,就是天堂了。”
這便是十三四歲那年,奕華與父親幾次夜談《紅樓夢》的對話片段。為什麽是寒意尚存的春夜?一切隻能歸於冥冥之中的安排。冥冥之中的力量究竟有多大呐?奕華心知肚明——以後許多年後寒暖交替的春夜,奕華會像些饑餓的耗子一樣不安穩,渾身燥熱,胡亂地吃東西。嘴裏塞進許多了,還刻骨銘心地喊餓。不知何病,看了許多醫生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有一次睡不著了,奕華看起了《紅樓夢》。恍惚間覺得自己跑進去做了柳五兒,那個晴雯的影子。在高鶚的後四十回中,五兒本來也打算在賈寶玉的情感世界裏分一杯羹的,但太會審時度勢算計了,便不可能成為帶著癡情傻氣的晴雯。卻恰恰可能善終,嫁一個小家小戶的男人過安穩的日子,總比在寶玉麵前無望地周旋好得多吧。奕華在情感和婚姻上其實一直不存在著野心的,隻是想嫁一個高大而溫和的男人過點男耕女織的日子。結果,婚姻偏偏是翻江倒海的。也是命——花自飄零,水自流。
奇怪的是,奕華的毛病卻好了,因為讀《紅樓夢》。從此,年年春夜,奕華讀《紅樓夢》,當一味藥來讀,直到她45歲時已讀破了十本紅樓。這是後話。
3
幾個月後,六月初夏,父親的心情有了突然的好轉,他又是每晚站在書桌前熨衣服,連他穿涼皮鞋的白絲襪也熨。刷牙更勤,看著書,忽然就轉到後門口去刷牙。出門,比過去還講究。有一次他出了門又匆匆跑回來,是要用剪刀剪去襯衣袖口的線頭子。
父親的心情好得奇怪而蹊蹺。奕華看著他進進出出忙忙亂亂地高興著,心裏仍是忐忑不安。憑直覺,她知道父親肯定發生了什麽事。但,父親顯然不願意與她分享。她與父親心靈上的那條通道,不知何時已被封死。阻隔的手是來自父親呢、自己呢,或別的一種力量呢?她說不清。但她的忐忑與日俱增,第一次感到拿十三歲的智力來弄清楚成人世界,很無能。她試圖指望母親。但整日奔忙著的母親似乎對父親的變化渾然不覺。
挨到放暑假,母親去市裏學習兩周。父親仍是每天去學校忙,忙得有時在食堂吃午飯,也見不上他。
小城除了**山很有名,笛山也有名,不僅因有唯一的通向外界的公路,還因為山下有座大莊園。園子自然形同廢墟了。但莊園的南牆對過去是百步石梯,坡上稀疏地住著人家,小城人稱那裏作南牆坡。那裏有一棵大樹上結的籽,孩子們叫冰粉籽,用它搓出來,可做奕華愛吃的冰粉。
中午,大太陽天,奕華拽著一根大竹竿、沿著百步梯爬上南牆坡,找到那棵樹。她拿著長竹竿正欲打冰粉籽,卻看到一個人正從下麵已廢棄的小路往坡上爬。奕華好奇怪,因為那條小路,臨著懸崖,巴茅草和其他灌木雜草早已讓路不成其為路了,誰都不會走那裏,瘋子也不會。
看著那人跌跌撞撞地往上爬,大太陽天,那人爬得好費勁。近了,奕華被嚇了一跳:竟是父親。他為什麽走廢棄的小路?他上南牆坡幹什麽?誰也解答不了她的問題。於是奕華進行了一次令她一生一世、到死也不能原諒自己的跟蹤——
父親來到幾間房子的前麵,磨磨蹭蹭,像是在找人。房子的門窗都開著,但掩著花花綠綠的簾,裏邊傳出搖蒲扇的聲音、打鼾的聲音。聲音安穩,天荒地老似的安穩。人們正是在午休,沒有誰搭理外麵。
而父親不發出任何聲響的行動,也讓午休的人們感到安穩。
父親終於轉到另一排房子前,躡手躡腳,速度卻極快。
有那麽一瞬,奕華見不到父親在哪裏了,隻見著一隻青蛙,穿著淡藍短袖襯衣的青蛙,從一間房門前跳到另一間,輕盈機智而勇敢。看得出這是一隻屏住呼吸、有著超凡跳越能力的蛙類,它無聲無息的動作簡直如彩虹的出現與消失。而每一次蹦跳都像是絕命的反擊,對外界,也是對自己。並且,感覺得到它的快樂,蹦來蹦去,像在與誰做遊戲,那麽誇張、緊張、刺激。父親似乎在為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興奮異常。
終於到了掛著鵝黃門簾的門。簾後伸出一隻手來,拉了父親進去。父親進去前,慌慌張張往外看了看。
父親往外看的一刹那也永遠凝固於奕華的腦海。那是奕華不願想起的一張臉——他真是父親嗎?奕華問過自己千百遍——
父親像被高度酒灌醉了似的,臉,變形、通紅,慌慌張張的神情間竟是笑著——很詭譎與得意的樣子。
笑,讓他像一個下流痞,充滿欲望和賤。
父親進去後,一個穿著白棉內衣背心的女人閃出來,也看了看四周。她的胸部像兩隻兔子撲騰著,絕命地向著山崖撞去。她滿臉也**漾著笑意,那是被欲望澆灌著的臉,以至於關門的動作迫不及待,不慎,手指頭被門碰上了,她“哎喲”叫了一聲。窗也被迫不及待地關上了。把一個令奕華仇恨、傷心欲絕的世界,全關上了,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密不透風的黑世界啊,就這樣在奕華麵前關閉。
那個女人是姚俐俐,她門楣的上方掛了一塊“擁軍愛民”的紅匾,證明著她軍屬的身份。
剩給奕華的,隻有鵝黃色花布做成的窗簾和門簾。這種布,鵝黃的底子上有種橫七豎八的蟬圖案。小城人叫蟬作林阿子,從形狀到叫聲都是奕華不愛的,太鬧人了,如同那個叫姚俐俐的女人,她的存在,似乎就是鬧得他人心煩意亂的。花布同樣。它在小城的百貨大樓賣了幾個夏天了,母親曾想用它給奕華做一件圓領套頭短袖,被奕華堅決反對掉。看來,她對這種布,有著天然的怨恨。
這種擠滿林阿子的布,對此刻的奕華來說,正在掩蓋一場肮髒的罪惡。哦,鵝黃色,淺嫩得盛不住任何莊嚴、高貴和真誠的色彩,姚俐俐特別鍾愛,她有鵝黃毛衣、鵝黃色襯衣、鵝黃色的手絹……但奕華已覺出了鵝黃色的致命,從此。
沒有風的盛夏中午,門簾並不飄動。但,那樣的鵝黃色與它上麵的林阿子,形成了鵝黃色的叫聲——叫得震耳欲聾,鋪天蓋地,海嘯一般。奕華捂住耳朵、眼睛、心髒,捂住所有的感官,仍無法阻擋這鵝黃色置人於死地的高分貝,它在淹沒與玷汙一個少女此後的人生——信任、誠摯、愛、**、生與死。後來的奕華才懂得,那是一種滅頂之災。奕華被鵝黃色的林阿子的叫聲席卷、死死捆紮、窒息,喊不出,大汗淋漓,胃**,渾身顫抖——活不成了,活不成了,奕華這樣對自己說。鵝黃色林阿子的叫聲,仿佛,一生一世地叫著,一生一世地震天動地。
她神情恍惚地下山,倒怕被父親發現,貓著腰,從那條危險的廢棄小路逃跑般地下山的。她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活不成了,活不成了……
4
每日,父親仍舊是慌慌亂亂地忙著、快樂著。快樂,讓他無暇察覺女兒的不快樂。豈止是不快樂,奕華痛經,痛起來在**打滾。父親匆匆給她吃了什麽藥,就煞有介事地說:忙,不能耽擱。奕華看鍾,又是大中午。
父親總是這樣的煞有介事,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媽媽在家也這樣。父親撒起謊來比他平常對奕華說話更誠懇,天衣無縫的,甚至,會為一個成功的謊話而得意,有一次竟旁若無人地吹起口哨來——吹被稱為“黃色歌曲”的《花兒為什麽這樣紅》。母親用驚奇的眼光看了他兩眼,又低下頭去寫自己的大批判文章。對於母親的遲鈍,奕華很惱火,不知該同情母親還是瞧不起她——母親在奕華眼裏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大傻瓜,最愚蠢的女人。她素日不是那麽聰明和先知先覺嗎?不是自以為是嗎?怎麽就看不見眼皮下麵的事?甚至,奕華恨母親了。
也恨父親。不僅是他的無恥、墮落、下流、壞,還在於他無視奕華的存在。奕華對父親,百感交集,萬般複雜,不知父親怎麽能當她不存在,父親為什麽要像這樣地拋棄她,她曾期待父親來向她解釋點什麽,甚至幻想父親流著淚吞吞吐吐向她傾訴。她一閉眼,就見著父親站在麵前了,用眼神對她說話。她想,隻要父親還當她是同盟軍,或許會原諒父親所做的一切,或許還會掩護。她愛著父親,不可遏製的愛、與生俱來的愛——女人第一個要占領的男人,便是父親。隻要父親不拋棄她,任何她與父親的恩怨都是能解決的。
本來最該恨的是姚俐俐。但這種強烈的情緒卻被另一種強烈稀釋——那便是好奇心。奕華非常想知道,姚俐俐憑著什麽把她優秀的父親變得像一隻發了情、急不可耐、蹦來蹦去找配偶的雄青蛙?讓一貫君子的父親很卑劣地撒謊,有了曖昧而猙獰的笑,下流、可恥、賤,連最愛的女兒也拋到腦後?
她百思不得其解——
姚俐俐,一個被小城所有女人嘲笑的對象,德、才、貌都根本無法與母親相比。然而,她卻讓看上去那麽優秀的男人甘願做無恥的蒼蠅,嗡嗡叫著去叮她這隻無恥的臭雞蛋。難道就是她胸前的兩坨肉?女人胸部的能量有這樣大?大得會讓男人忘掉她的善惡、美醜、貴賤等等——人類衡量一切是非、道德、文明的標準?從英俊的“嚴排長”到完美主義的父親,兩坨肉真的就能讓他們瞎了眼,看不透這個高高挺著胸穿過大街小巷的女人多麽裝模作樣、小市民、醜惡、毫無底線地下賤?男人對女人身體的崇拜、熱愛,會讓他們不惜失去尊嚴,甚至,生命?
奕華拿她與《紅樓夢》中的女人對應,比來比去,也就是趙姨娘、多姑娘、晴雯的嫂子這樣的貨。想到晴雯的嫂子,奕華心一緊,那曾是父親說過的喜歡類型——熱烈。奕華想起姚俐俐在蠶房裏的笑,要掀掉一座房子似的,野性,肆無忌憚。父親的內心,有怎樣一個深不見底的冷寂之地,需要這樣肆無忌憚的熱烈去照拂?
5
大中午,父親仍是撒了謊出門。出門前,在後門口刷牙,唰唰唰的聲響,在奕華聽著,猶如那種鵝黃色上的林阿子的叫,震天動地似的。奕華感到窒息、大汗淋漓、胃**、渾身顫抖。有時,她就以這種活不成了的形象,站在父親的身後,希望阻止父親。但父親隻是轉過身來,拍拍她的肩,仍是走了。
奕華被逼得走投無路。她稚嫩的心無法長期地承受這天大的秘密,她聽到自己的心被秘密壓得吱哢吱哢的,被分解了,破碎了,血流出來了,從夢中。她常常在夢中狂叫,把父母全都叫醒。
她告訴了母親。
她這樣做,當然是想拯救父親、家庭、自己。但,還有更深的一層意思:她想討好母親。在這件對母親將是致命一擊的事件中,她可能扮演讓母親徹底信賴依靠的角色。或許從此後,她在世界上會有一個對自己全心全意的同性同盟軍。
母親流淚,淚如泉湧。但默默地,一點聲息也沒有。奕華更難受,她很想抱住母親,讓她在自己如同成年人的胸懷中嚎啕大哭。她更想在母親的率領下,直奔南牆坡,踢破姚俐俐的門窗,把那個封閉的黑暗世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把那個無恥的女人揪住,當“破鞋”一頓猛打;隻有這樣,那震耳欲聾的林阿子的叫聲才會消失,從日日夜夜對她的折磨中消失。有那麽一瞬,她感到憤怒已讓痛苦的母親與她一樣整裝待發了。但,母親卻突然倒在了**,大熱天,母親用被子捂住自己整個人,躲在裏麵哭、抽搐,翻滾著哭與抽搐。
母親沒有依靠她,與奕華的話都很少。母親開始穿淡紫的短袖衫和過膝的同色裙。全身上下的那種色彩介乎於紅與藍,還摻有大量的白,整個一個欲說還休。母親美得曠世絕倫,南亙山都轟動了,老老少少的女人都在模仿母親,克隆版如雨後春筍般地出現。母親走路也不再低著頭了,而是挺著胸。那胸挺一挺,還是有的。回家,便嘻嘻哈哈與父親開著玩笑。父親不笑,她也死皮賴臉地說笑。奕華很不習慣母親的這個樣子,還是習慣她穿著高級灰不食人間煙火住在天上的模樣。
還有一件事:她們家又吃上母親天不亮就起床做的豆沙包了。中午是酸湯小黃魚,晚餐是綠豆粥、豆皮餅和青椒拌鬆花皮蛋。第二天依然,第三天依然……母親每天忙得汗流浹背、蓬頭垢麵,前手搭不了後手,整個一個仙女墜落人間的狼狽情景。奕華一家結束了吃食堂的曆史。
對母親的變化,父親似乎並不怎麽興奮。隻是偶爾才從渾渾噩噩的夢境中醒過來似的,抬起頭疑惑而警覺地看著新發生的一切,又縮回夢中去。
父親仍在中午出門。
母親做了另一件事——在父親的提包裏放**。開始,每天一隻,然後是兩隻、三隻……母親把**吹成一隻隻小氣球,它們胖乎乎擠在父親的提包中,提包都快被這些胖家夥弄得要爆炸了、崩潰了。父親把它們統統扔出來,在地上踩得稀爛。這是父親的語言;母親又把新的塞進去,一群胖家夥。這是母親的語言,堅定的。父親扔出來,母親塞進去,他們進行著殘酷的拉鋸戰。以為是避開奕華的,奕華卻看得驚心動魄。奕華有一天比母親更早地提前回到家,見到滿地都是**透明的碎屍,她又在對自己說:活不成了,活不成了……她的家已被**的屍體占領了,成了一座碩大的**停屍場。
中午,父親又出去了,奕華跟著。父親並沒去南牆坡,而是他的辦公室。他的辦公室在學校的大廁所後麵。所謂的大廁所是男女蹲位各有二十幾個,房子比學校的食堂都大,臭味熏天,很遠都嗅得到。但父親辦公室的門口離大廁所僅一步之遙,過去是學校堆放鋤頭掃把等雜物的保管室。後麵有兩窗,離河邊倒很近。河邊的巴茅草包圍了房子的後牆,窗戶下全是這種在野火與春風間徘徊的亂草。
父親進屋後,把門“嘭”的一聲關了,又“嘭—嘭”兩聲把窗關了。奕華貼著窗聽,裏邊無任何聲息,連咳嗽都沒有一聲。奕華卻是知道父親正熱傷風咳嗽,晚上像要把命都咳出來。奕華聽不到裏邊任何聲音,倒是滿世界林阿子的叫聲如雷滾動,叫得奕華頭痛欲裂。她好像聽到一個女人的笑聲摻雜其中,像姚俐俐,又像母親,嘻—嘻—嘻—嘻。她毛發驚悚,拍著窗喊:爸爸,媽媽叫你回家。爸爸,媽媽叫你回家……
窗開了,一隻手把密密實實的窗簾拉開了一角,父親露出了頭。臉像發高燒似的通紅,眼睛也是紅的,布滿血絲,又像哭過的,嗓音也沙啞——
“乖,先回去,我會回來的。”父親的話溫和而堅決。
這以後,父親再不出門了,連學校在暑假快結束時組織學習有關文件,他也稱病不去。校方派人來看,他就躺在**,用滾燙的毛巾捂熱額頭裝發高燒。他對母親和奕華也突然熱絡起來,無話找話,開玩笑、說笑話,自己先笑,笑得前俯後仰。輪著母親疑惑了。有時她會像審視一個神經病一樣審視著父親;有時又很得意,當她的目光與奕華無意間交織。
星期天,奕華又見到姚俐俐在電影院門口端著瓷盅,無聊地逛來逛去找人說話。她更瘦了,包括上半身。突然的瘦,讓她有點衣不蔽體的樣子,領口垮下來,暴露出四分之一的上半身,全是白花花的一層皮包骨。胸還是大的,大得很恐怖,讓整個人也恐怖,像細細的竹竿上挑著兩個大氣球,風一來,就上上下下地吹,被吹得亂七八糟。見奕華看她,她便轉身離去,神情竟有著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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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的第一天,奕華下午放學回家,見父親早已在家了,那樣子像是在等待她。
他拿出為奕華做的厚厚的作品剪貼本,上麵是奕華從小畫的畫、寫的作文和律詩。其中有五言詩:滿目皆溢翠,惶惶飛炊煙。旁有父親的小楷批語:為什麽是惶惶呢?但這兩字又用得別致。在滿目青翠的田野裏,炊煙勢單力薄啊,一出來,便亂了,故曰飛,故而棲棲惶惶。詩是奕華去學農時寫的,學的唐詩,隨手而寫。沒想到父親這麽有心。對父親的評語,奕華視為知音。她滿心充溢著感動,還深深地內疚——父親是懂她的、愛她的,父親從來沒有拋棄過她,她卻幹了……
奕華拿著剪貼本,坐在書桌前一聲不吭。父親又拿出一包咳嗽藥,叮囑她:晚上要記著吃,早晚三顆。奕華才意識到:昨晚自己咳嗽,父親已關注到了。
父親一帶門,走了。不知為什麽,奕華覺得父親有點飄然而去的樣子。想一想,也許是父親穿著白短袖衫和幾近本白的淡咖啡色長褲。鞋子幾乎也是奶白色的,咖啡色的鞋帶,奕華從沒見過的一雙鞋。
父親打扮得很奇怪,比起平素,他特意突出著飄逸、俊秀、玉樹臨風,如同一種致敬,向爺爺。飄然而去的父親,在那一瞬,似乎在與爺爺的影子重疊。
父親再沒回家。母親沒法沉著鎮定了,她攥著奕華的手在小城裏跑了一整夜,披頭散發的,嘴裏一直忐忑地嘟囔著:不好,我感覺很不好。奕華啊,媽媽怎麽辦嘛?大河沒有蓋子,我都想跳下去……
第二天下午兩點多,父親的屍體在**山的山下發現。也是上次上官老師的位置,同樣從舍身崖上跳下去的。
屍體是父親學校的那個王姓主任親自帶人弄回的。那個人跑得渾身大汗,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他的哭聲像導火線,點燃了學校所有教職員工心裏真實的悲痛,許多人放心大膽地嚎哭。哭聲傳到了妮兒河上來來往往的木船上,渡河的人都不忍卒聽,說是王姓主任哭藍校長哭昏倒了三次,多仁義的人啊。王姓主任還對有關人員宣布:藍校長是因公殉職。我昨天派他去考察學校的學農基地,他非常盡職,連“出陽石”周圍也去考察了,不幸卻墜崖犧牲。他的死比泰山還重,我們要像對待一個烈士一樣悼念他。
父親被安放在學校的風雨操場裏,供全校師生瞻仰悼念。奕華與母親也被安排到離父親幾米遠的位置,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木偶般地任人擺布,接受前來悼念人們的握手和慰問的話語。奕華渾渾噩噩,一滴淚也沒有。她不知自己是死去還是活著?拚了命地掐手背,掐出血了,還是不知自己是死去還是活著?
母親也是。自從知道父親出事,便呆呆的了,再沒說話,甚至,不發出聲響,校方叫她幹什麽,她就幹什麽,坐著就坐著,站著就站著,人們握她的手是一雙沒魂的手,零下40度的手,一直到姚俐俐的到來——
姚俐俐是呼嘯般地哭著來到母親身邊的。她的身體也呈呼嘯之勢,抱住了母親。這個舉動來得太突然、太猛烈了,令在場的每個人都驚愕不已,瞪大眼張著嘴,看著兩個女人奇怪的擁抱,像互相在扭打和撕咬。母親的十個手指頭尖利的指甲摳進了姚俐俐**的兩胳膊,像匕首般地狠狠插進去,血滲出來。姚俐俐更是瘋狂地大哭,並喊叫:藍,你不該死,該我……母親咬了一口她的左肩膀:“再胡說,我弄死你。”母親的聲音很低,隻有旁邊的奕華聽見了,但充滿力量,無比凶狠。說完,母親嚎啕大哭,像火種,終於點燃了奕華。母女倆的哭聲驚天動地,響徹學校的每一個角落,把姚俐俐嚇得不敢再哭了。她站在那裏,撫摸著血跡斑斑的手臂,不知接下來該怎麽辦……
7
在火葬場,奕華才真正見到父親。她很想撲在父親身上痛痛快快哭一場,知道這是父親最後的具形,她能最後摟住的父親,父親的鼻子、嘴、閉著的眼睛,父親硬邦邦冰冷的身體——這就是她深愛的父親,從滾燙的血液與今生前世的輪回中,自己的神與形都是躺著的這個人賜予的。天啊,老天再昏花著眼也看得出來,她的容貌,其實與這個叫父親的人幾乎一模一樣的。如果一放手,父親便灰飛煙滅,連同她。
但,她沒有撲上前。父親遺容的恐懼大大超過任何想象。父親的遺容沒有安詳,一派慘烈。頭已被摔破,粗針大線地被縫合起來,白骨仍依稀可見。臉,徹底變形了,烏青。父親的嘴張得很開,在吼叫著什麽似的,再也閉不回去了。
奕華站得遠遠的,痛哭、絕望、死去活來:那不是父親。她的父親俊秀、玉樹臨風,怎麽可能是一具猙獰的屍體?絕不是。絕不是。
火葬場的人告訴母親,父親穿的皮鞋要換成布鞋,才能徹底燒成灰。母親說那**白皮鞋是父親20歲生日時,爺爺送的,父親很喜歡,能不能穿著走?工作人員堅決地搖著頭。買了布鞋來了,母親親自給父親穿,怎麽也穿不進。奕華穿,仍然。工作人員狠狠心,把硬邦邦的腳板弄得叭叭作響,也隻是把前腳掌塞進去。到了焚屍爐口,奕華與母親突然看見父親的腳動了一動,把布鞋掙脫。
母親攥著奕華的手,看到這千真萬確的一幕。
結果,父親是光著腳丫上路的。
8
奕華家沒有男人了,連男人的一絲氣息都沒有了,母親把父親穿過用過的所有東西都燒掉。奕華本想搶出一件襯衫或毛衣,哪怕一件,但母親拚死拚活地不準。她發瘋似的扇奕華的嘴巴子,往死裏扇,牙齒咬得咯咯響,像見到仇人似的,眼露凶光。奕華也想掄起手,扇母親,扇她一個頭破血流、求爹爹告奶奶也不停手。她恨這個女人——這個自以為是、自作聰明、以自我為中心的女人。是這個女人害死了父親。奕華竟這樣想。
奕華更恨的人是自己。她躲開母親的耳光,卻左右開弓,向自己扇去,咣咣的聲響,把母親嚇住了,奕華自己卻聽不到了。似乎,她的兩頰長著百身莫贖的罪惡,那將是她一生一世的原罪,不能拯救,直到她生命停止。
母親“撲通”跪在奕華麵前:“小華,別這樣,媽媽怕。媽媽不能再沒有你了,媽媽怕。”
……
奕華夜夜難眠。在被窩裏,她把父親為她做的作品剪貼本抱在胸口上,那包咳嗽藥放在枕頭上——她摸得見、嗅得到的東西和氣味,那就是她父親。
半夜,聽得見母親在那邊哭,泣不成聲。她也悄悄在這邊哭,用被角捂住嘴,哭得心肺劇烈地疼痛。隔著不可逾越的大衣櫃,母女倆哭著,秋天便來了。**山有一種叫惠惠的鳥不到淩晨就會叫,叫的聲音像在歎息:哎啊,哎啊。兩聲過去,便會等上很久再叫了。
奕華就等著,想著它從“出陽石”上忽地往下飛,翅膀擦著還漆黑的風或漆黑的夢境,終於飛到了埡口。老黃葛樹沒有了,它停在了旁邊的一棵刺桐的枝丫上。枝丫上龍牙紅奄奄一息,殘存的花像一場快落幕的悲劇。惠惠鳥梳理一下羽毛,驚魂方定,又淒淒地叫:哎啊,哎啊。
奕華終於睡著。
母親卻叫醒了她,說,起來,我們必須去做一件事。奕華沒有問,隨了母親鎖門,走到空無人跡的街上,再速步走,來到海棠渡,摸著黑,一步步下了石梯坎,見著一隻船候在那裏。船桅子上掛著一盞玻璃風燈,照著兩張蠟黃蠟黃的臉,一男一女。母親拉著奕華坐上去,船就開了,女人舉著手電筒照著前邊,男人劃著槳。河裏已有冒出頭的石“桅子”,像一些白花花的人頭,在淺淺深深的水中左顧右盼。
手電筒照著四個人從**山山腳往上爬,沒人說話。那男人“嘿哧”“嘿哧”吃力地背著什麽東西,女人扛著鋤頭,也隻是隨著母親走,不吭聲。
“到了。”母親說。
原來是埡口。
母親尋到一塊一人多高的大青石背後,從女人手裏拿過鋤頭,挖坑,說要挖很深,也讓奕華挖。是要把父親的骨灰埋在這裏嗎?奕華想,但沒問。
結果,母親是要為父親立一根石“桅子”。
父親的名字被刻在“桅子”的最下麵,深埋進土裏。
“桅子”悄悄地站在大青石後裏。但透過大青石與岩崖間的縫隙,還是可以望見河對岸奕華家的後門口。
媽媽又悄無聲息地帶奕華回家。關上門,她嚴肅而鄭重地對奕華說:我總算把你父親的魂給留下來了。這不是迷信,南亙山從古代就這樣了。你要信。但不能對人說。
奕華再看**山,別有意味了:一想著大青石後麵偷偷站立著的“桅子”,父親靈魂的象征——那麽孤獨無助地站在荒山上,麵臨著雷電暴雨泥石流的威脅,隨時都有危險,奕華就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