埡口

1

奕華的母親用早晨親自做的豆沙小包子,作為與父親和解的白旗。父親似乎欣然接受。

做早餐的行為,對於母親算是石破天驚。她厭惡廚房,拒絕煙熏火燎。她覺得鍋碗瓢盞的瑣碎是對生命最大的浪費,是自甘平庸的象征。這與她喜歡布置房間形成鮮明對比,她認為後者是創造和藝術,前者隻是討生存。母親對因生存不得不做的事都視為平庸,加以抵製,包括生孩子。母親在生下奕華後,更對生孩子的事深惡痛絕。

有時,奕華覺得母親有強烈的仙女情結。

而這個仙女,在某個早晨為了緩和與丈夫的關係,親自做了豆沙包,熬了放有小蘇打的粥。家裏形同虛設的冷鍋冷灶終於有了熱氣。熱騰騰的一切,在家中盤桓,飯桌也有了用武之地,父親坐在桌邊,就著鹹菜,喝了三碗粥,吃掉三個包子,心滿意足地打了一個飽嗝。打嗝時,他甚至是放肆的,並沒注意到母親悄然皺了一下眉頭。

這個星期天的早餐,對於奕華家,似乎有著特殊的意義——它打破了慣例:她們家的吃飯問題永遠是在父親學校的食堂解決,一年365天,從早到晚,三口人,會在吃飯時間,各自捧著碗,聚集食堂,打發一頓頓生存的必需。而母親的豆沙包早餐,讓奕華領略到家的真正魅力——不過就是吃著熱氣騰騰的東西,有人添飯遞箸,有人很響地打著飽嗝。家庭就得需要這種亂糟糟的聲響,這樣的肆無忌憚。

可惜,母親的豆沙包早餐,隻是曇花一現。奕華家吃飯時,仍是聚集食堂,各自捧著碗,匆匆一吃,然後在水龍頭下把碗筷衝刷幹淨,扣放在食堂的碗櫃裏。家裏的冷鍋冷灶,繼續虛設,連開水都不燒,他們會去小城的老虎灶買開水。奕華的家幹幹淨淨,纖塵不染。

2

作為中心中學初中生的奕華,對舞蹈有了瘋狂的熱愛。這緣於她突然增高的個頭。才13歲,個頭兒卻快到一米六五。迅速地發育,讓奕華對自己難以辨別,不知該以女孩或女人的身份來為人處世了。

隻是,她感到了青春波濤洶湧地到來,漸漸凸起的胸部,像地震之後陡然形成的山峰,恬不知恥地出現在世人麵前。母親看著她,臉上有了比驚訝更複雜的表情,也包含著厭惡,同類之間的對手意識,在母親那裏充分顯現。奕華的身材幾乎是母親的翻版,但她卻有一對母親沒有的、姚俐俐式的漂亮**。這樣奇怪的遺傳基因從何而來?令人費解。

也就是說,奕華身上嫁接了兩個女人的基因。這樣的嫁接讓母親暗自憤懣又憂傷——無可奈何。

奕華跳起了芭蕾。在學校宣傳隊,她與高中的同學一起跳,跳白毛女和吳清華的B角,基本是在台下坐冷板凳的,如同球場上的候補隊員。而A角的“大春”或“洪常青”其實都更想與她跳對手戲,暗暗盼著A角的“白毛女”或“吳清華”不幸崴腳受傷之類的。那時的奕華便意識到,自己是那種容易引發戰爭的女人。這種女人來到世界上一顰一笑,總是帶著邪氣和不安定,由此影響周圍的動**。人們稱她們為蝴蝶女人:她們不過是振動了一下自己的翅膀,卻給遠方帶來災難。

學校創作了小舞劇《乳汁》來參加全縣的匯演。寫的是抗戰時期,太行山一個叫青嫂的女子用自己的乳汁救八路軍傷員的故事,與後來全國著名的舞劇《沂蒙頌》很相似。

而那些驕傲的“白毛女”和“吳清華”都不願跳青嫂,因為有一段青嫂擠出自己的乳汁來救八路軍傷員的情節。雖然舞蹈中根本沒有任何表現,女演員隻是閃到岩石的布景後,便算表達這個意思了。但,宣傳隊的女孩子都不願意,哭著說,父母不同意。

奕華願意,因為是主角。在縣革委會禮堂公演那天,她穿著青嫂的偏襟斜扣的藍布衣,站在舞台上,完全像個熟透了的女人:收腰的短上衣更擠出她**龐大的輪廓:她蹦一下,**也蹦一下,鮮活的性感提前降臨到這個女孩身上,她的**在台上蹦噠得猶如千軍萬馬似的,不可阻擋,連她自己也不能。她控製不了**,用害羞、廉恥、理性的力量都不行、都無用。眼睜睜看著**出盡了風頭,一個個“迎風展翅”“倒踢紫金冠”的動作,都把**的表達推向極致。她甚至懷疑自己的整個人已消遁,舞台上隻剩下**在蹦噠,在千軍萬馬。一切的一切都以排山倒海之勢向前,誰也擋不了它的路——它的世俗之美淋漓盡致。

演到那個敏感的情節,她看到台下前幾排有個男人在笑,指著她對另一個男人說著什麽,表情很猥褻。因為場內的男人屈指可數,男人的舉止很快就引起其他女性的注意。奕華意識到他們可能在說自己的胸部,便力求想管好那不爭氣的東西,不讓它們橫衝直撞過於活躍。這一分散精力,差點讓她摔下台,好在十二三歲的她有著極好的平衡力,一個側身翻讓一切化險為夷。台下響起了掌聲。隨著掌聲,響起了“叭”的耳光聲。她做了個探身的動作尋聲望去,是從她擅長扇耳光的母親那裏發出來的。原來,母親一直坐在那裏,亦喜亦悲地看著台上的女兒。

被扇耳光的男人正和母親抓扯,馬上被執勤的民兵帶走。這些民兵都是父親的學生,怎麽能讓師母吃虧?母親昂首挺胸地站在那裏,一副英勇的形象。據現場的人後來說,從未見過整日低著頭走路的母親會英勇成那樣。看來母性的護犢本能,會創造出人間奇跡。

奕華回到家,正碰上母親繪聲繪色給父親講述發生的一切。她猶如完成了一件壯舉的英雄,激動而興奮,顯得神采奕奕。

奕華不知母親為何會這樣興奮?母親的興奮讓她很不舒服。她沮喪地走過父母的視線,看見了父親憂心忡忡的目光。

父親聲音很低地問:還好吧?

還好。她差點哭出來了。

父親說:不是你的錯。你做了件很喜歡做的事件,就算成功了。那些傷害你的人,你敵不過他們,別灰心,就在心裏詛咒吧。不信,你試一試,你在心裏詛咒,他們便會倒黴的。他們做了壞事,老天爺看得見。老天爺會幫你懲罰的。

善解人意的父親,既沒看她的臉,更沒看她的胸部——那些象征著女兒成熟的標誌。父親在刻意回避著。這是每一個熱愛女兒的父親萬箭鑽心的痛苦:乖乖女有一天就長大了,再不可能屬於他們了,他們隻能遠遠望著,女兒將會是他們可望而不可即的前世情人。所以,父親在此刻把目光放得很低,有些縹緲地望著奕華。父親想作的表達,奕華已懂得。在母親的眼皮子下,父女倆心心相印。

3

母親對奕華的舞蹈愛好非常支持。她對父親說:我們的女兒在舞台上像變了個人兒似的,非常漂亮,她是天生的演員啊。父親笑:你不也這樣,過去在學校……

母親聽到這話,卻是若有所思地低下頭。

在家裏,母親有時幫奕華排練舞蹈,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琢磨與糾正。母親是個做事很認真的人。隻是,奕華總覺得母親是借別人的酒澆自己心中的塊壘。36歲的母親做“迎風展翅”,腳踮起來,另一隻腳向後抬起,成90度直角,兩隻手臂打開,鳥或蝴蝶翩翩飛動的姿勢。而奕華卻感到母親做這個姿勢時有來自內心的絕望:腳,如履薄冰;身子,戰戰兢兢。好像在害怕一件事情的發生,又像在聚集力量作抵禦。

母親這個戰戰兢兢的“迎風展翅”讓奕華想起了**山埡口的那棵巨大的老黃葛樹。它真是巨大得嚇人:四處蔓延的根須到達十米之外。但站在懸崖邊的它,仍是恐懼的。一有風吹草動,黃葛樹就怕自己被連根拔起,掉落深淵。

奕華是長大以後,才漸漸明白了母親——一個不能離開舞台的女人。她的生活需要奇跡、目光、犧牲、突發事件的刺激,唯獨不能允許平庸。是的,母親渴望著轟轟烈烈的犧牲。當初,她犧牲了上海,追逐一個男人來到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大西南,成為許多貪戀虛榮的上海女人中的另類,更是敢愛敢恨的傳奇人物。她曾為自己的犧牲熱血沸騰、唏噓不已。但,小城的十幾年時光,婚後瑣碎的日子,一個平庸無能、常長籲短歎的丈夫,一個行為乖張、不討她喜歡的女兒,一個小城偏遠中學莫名其妙的行政工作,都讓她痛苦,為自己揪心:因為所有的犧牲竟變得如此地無意義……這個曾經的複旦校花,常常攬鏡自憐,覺得自己的模樣漸漸沾染上小城女人的痕跡,眼眉間有著平庸的危機。上海愈來愈遙遠,遠得她幾乎忘了阿拉是上海人。於是,她低著頭在小城走動,如同鴕鳥的行為,把自己的頭埋進沙礫裏,視而不見,拒絕小城的一切。讓每個小城人都知道,她在這裏活得是多麽委屈、多麽不快樂。小城也欠了她的。

所以,她會對舞台上的奕華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奕華讓她重新成為小城人目光的聚焦點,在她常態的生活中扔下一粒能掀動波光的石子。36歲,對女人是岌岌可危的數字了,一切都稍縱即逝。不小心地一蹉跎,便是人到中年,便被命運的鐵釘釘死,無法動彈。

4

父親的父親,也就是該被奕華稱為爺爺的那個人要來小城居住。

本來,爺爺有著上海灘最漂亮的洋房和別墅,現在均由他過去的工人、現在當家做主人的人們居住著,他們連一間雜物間也不會留給這個剝削階級的。好在姑姑漂亮,又是女大學生,嫁了一個老軍人。年齡是大了點,倒蠻疼姑姑,也很照顧老丈人一家。爺爺隻好帶著小奶奶去投靠姑姑。

但軍區大院的有關負責人多次找上門來,要求爺爺離開——軍隊這樣重要的單位,是不允許曆史上有汙點的資本家藏身的。姑姑打長途電話給父親,父親很為難,奕華家隻有不到二十平方米的一間房,再也放不下一張床供兩位老人住。

奕華在深夜隔著大衣櫃,聽到父母在那邊嘀嘀咕咕。父親是沒用的,隻知長籲短歎。母親卻來了精神,說有把握找到一間房子。奕華發現,母親對有關婆家的事,非常積極。她很在乎自己是藍家兒媳的身份,從不因嫁入一個被打倒的階級而喪氣或難受。

沒過兩天,母親就帶來好消息,找到一間房子了。她所在的城南中學有間蠶房空著,在**山腳下。雖有些潮濕,但光線和通風都還行。她馬上帶著學生去收拾,讓父親不用操心。

一遇到具體困難時,母親的聰明和工人女兒吃苦耐勞的精神總能讓問題迎刃而解,把父親的無能和懦弱暴露無遺。

兩周以後,父母帶著奕華過河去看爺爺。

十一月是小城下霧的季節,霧把一切包裹了起來,山在十幾米外就不真切了,隻有山的氣息隱約可嗅。河也不真切,嫋嫋升起的雲煙把水隔離,恍惚在沒完沒了的夢中,隻有槳的撥動,才把水叫魂似的嘩啦叫回來。

河中也聳立著不少的石“桅子”,粗細不一,像一串串牽手渡河的人。春夏漲水時,它們藏於浩**的水國;而枯水期,便密密麻麻現身河中,船要曲曲折折繞著它們走,如同扭秧歌。奕華坐在船頭,看到船剛避開一根石“桅子”,又快要撞上另一根,手心都捏出了汗。她想起三姑曾說的,“桅子”都是女人立的,是想留住男人的心,男人的魂。記得她問三姑:怎麽叫留住男人的魂。三姑被她問住了,半天都回不過神來,雙眼潮潤。很久才幽幽地說:人都死了,還能有什麽指望?立一個“桅子”,讓男人的魂走得再遠,也知道你在望他,回來看一眼,托個夢,或許來生記得再尋你做夫妻……

奕華坐在船頭上,想起三姑,她曾經的民間精神母親,鼻子發酸。她望著霧蒙蒙的一片,很想透過霧看到埡口上的那棵老黃葛樹。當然望而不得。她想起母親的“迎風展翅”——那是另一棵老黃葛樹,站在埡口,岌岌可危的樣子,麵臨著無數的難以預測。

……

奕華長到13歲還是第一次見到爺爺,見到自己血脈的源頭。但這次藍姓家族的聚會,寡淡得令她吃驚。

爺爺見到他們一家人,隻是輕輕地招呼:來了。見到她,爺爺說:是小華吧,這麽高了,比小妹的兒子小健還高一頭呢。

小健是姑姑的二兒子,比奕華還長一歲。

奕華尤其驚訝的是,父親與爺爺彼此的稱呼——父親叫爺爺不叫爸,叫藍委員。那是因為爺爺在抗美援朝時,捐了不少金條給國家,國家就給了他一個上海徐匯區的政協委員當。這是父親曾引以為驕傲的事。再加上他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已劃清了界限的父親,幹脆叫他藍委員。而知子莫如父,爺爺就稱兒子為藍校長。

家庭聚會變成了小心翼翼的外交活動,有理有節,就是沒有情。幾句開場白後,爺爺便沉默了,父親也隨手操起一張報紙看起來,剩下奕華與母親麵麵相覷。

爺爺比父親還要高大一些,也穿著藏藍色的中山裝,翻著褲邊的藏藍嗶嘰呢褲(據說這樣的褲子款式是周恩來很喜歡的),頭發剪得很短,打理整齊,還基本沒有白發。皮鞋擦得亮鋥鋥。讓六七十歲的他,看上去也就四五十歲。看得出他很重視這次見麵,下足了功夫。

小奶奶站在這個家庭聚會的幾米開外,眼睛活泛地瞄著這邊,瞧著誰的茶沒了、水果沒了,便動作敏捷地續上。

小奶奶本來是藍家的下人,是奶奶從老家揚州帶來的。來時還是個孩子,瘦得像隻貓。她那時的活兒就是侍候奕華的姑姑,替小姐梳頭,拎書包上學,算是貼身丫頭。解放那年,奶奶死了,爺爺就收她做了正房,這也是奶奶的意思。奕華沒聽到過父親和母親怎麽稱呼她,不得不打招呼時,他們就叫她:嗨。但父親私下叮囑奕華,不得沒禮貌,要叫奶奶。而奕華想著這個女人時,總叫她小奶奶。

與爺爺結婚後,小奶奶也一直保持著下人的規矩。主人家談事,她遠遠待著,從不插言。她習慣了侍候人,心無旁騖。她與爺爺沒有一男半女。據說,當初也懷過,奕華的父親正讀大學。這個爺爺的大兒子說: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情生孩子?生一些成分不好的,害人呢。小奶奶眼眶一紅,就去做掉了。那時她也還年輕,卻從不想東想西,一門心思跟著老爺,侍候老爺。之後,又侍候著姑姑一家人。

現在,她站在蠶房的門口,搓著手。她因還不適應西南地區的水土,手背上長滿奇怪的疹子,紅腫,又癢又痛。

奕華轉過頭去看她時,她便停止撓癢的動作,不好意思地一笑。奕華心有一動,覺得她身上有一種可憐巴巴的氣息——埡口上的那棵老黃葛樹似的,好生淒惶;又覺得她很像上官老師,開在天上的**,安靜而清淒。

快到中午時間了,媽媽讓奕華去幫忙弄飯。小奶奶說:哪用得著。小奶奶像找到用武之地,滿心歡喜地幹起活來。

她用肥皂和酒精給雙手消毒,為主人一家做她最拿手的玲瓏餛飩。幹活的狀態,是小奶奶最美的狀態,她再不窘困或局促甚至傻乎乎的了。她眼明手快,每個環節都胸有成竹——

她的玲瓏餛飩,買的是夾子肉,最講究的環節是剁肉餡,肉的紋理、手的輕重都至關重要。餡裏的老薑末兒是去了皮的,蔥花取小火蔥的蔥白,另要加荸薺泥、鴨梨末、小蝦米、蛋清。還有一個重要環節是摻入米湯水,然後順時針攪拌,嘩嘩的聲響,猶如打擊樂,緩急有致,久久繞梁。音落,誘人的香氣撲鼻,餡已彈性十足。

皮是自己和麵擀出來的,薄如燈影,小如郵品,包出的餛飩不過手拇指般的大小,是謂玲瓏。

煮的工序也很重要。排骨熬好了高湯,撈起骨頭,湯雪白,不油不膩,放適量紫菜和綠蔥花。另用清水煮餛飩,一碗一碗地煮,每碗也就十多個,湯多。

奕華品嚐到一生中最美味的餛飩。也品嚐到廚藝是一種妙不可言的大美和創造。它不隻是滿足與愉悅胃口那麽簡單的事,甚至能改變人對生活的態度,人的性情,人與人的關係。

總之,一頓餛飩竟讓爺爺和父親都變得話多了起來。爺爺問奕華在學校當沒當幹部?

“當了班上的文娛委員。”父親替她答。

“要積極求進步。我們藍家的人什麽時候都不能認輸。”爺爺說得很鏗鏘。

父親卻說,不認輸又能怎麽樣?

“成分又不是決定的因素。中央早就說了,有成論,不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你不該這麽消極。你是複旦高才生,應該爭取升為正校長。”爺爺的聲音愈發高亢。

父親還沒接話,母親便插了進來:“你兒子能保住副校長已不錯了,別指望其他。你是曆史問題,直接通蔣的人,嚴重哩。”

爺爺再不吭聲了,剛才眼裏熱騰騰的東西轉瞬即逝。

這次藍家人的聚會在母親的搶白中宣告結束。回去的船上,父親幽幽地對母親說:不該說那些話,爸爸聽了多難受。奕華聽到父親在背地裏叫爺爺為爸爸了,而不是奇怪地叫著藍委員。

隔一兩周,父母便會帶奕華過河,去蠶房。蠶房孤零零地佇立在那裏。向上望去,正好是**山的埡口。老黃葛樹的樹根爬滿山崖,垂下來,像一隻隻蒼老的手臂,七八十歲老人摸索著的手似的。奕華不知道爺爺的手像不像這樣——絕望?她與爺爺從沒有過肢體接觸,那仍是個陌生人,她每一兩周例行公事要去看望的老男人。

私下裏,她不得不承認,是小奶奶的飯菜對她的吸引。小奶奶好像有無窮無盡的拿手好菜展示出來——“紅燒獅子頭”“西湖醋魚”“梅菜扣肉”“米花雞”……這對吃食堂飯長大的奕華,是眼花繚亂的**。

她尤其驚歎小奶奶的一道菜,那是一幅色彩湧動的油畫,比凡·高的《向日葵》還要大膽地揮霍著色彩。用菠菜羹製出了碧綠的底湯,加了幾朵從**山采摘來的野菊,豔黃或紫藍的,大紅的肉椒切成梅花狀點綴其中。主角登場了,是白白胖胖的魚丸。奕華問,這叫什麽菜?小奶奶秘而不宣,隻是幸福地微笑。長大後,奕華曾去了凡·高呆過的法國南部的阿爾地區。阿爾的太陽讓奕華神思恍惚,爬進她的記憶,裏麵竟是**山下這缽流光溢彩的菜。便為小奶奶遺恨:她該是一個天生的藝術家啊。

有一天放學早,幾個同學約她去**山玩。肚子餓了,她去了蠶房。想著,小奶奶又會變出什麽稀罕的食物讓她一飽口福呢?

天很冷,過了二九,需要懷裏揣手了。門關得緊緊的,敲了半天,小奶奶開門,伸出頭來,頭發亂糟糟,鄉下老太婆的模樣。而他們一家每次來時,小奶奶都打扮得體,女幹部式的齊耳短發梳得利利索索。

爺爺坐在**,用厚棉被捂著腿腳。潮濕的房子很是陰冷,棉被再厚也因為潮,擋不住逼人的寒氣。爺爺不斷地咳嗽、喘氣,身子像隨時都可能土崩瓦解……

這裏除了兩個沒啃完的麵餅,並沒什麽吃的。麵餅還是小奶奶前天做的,已硬邦邦的了。原來,兩個老人平時節衣縮食,隻為每一兩周能為奕華一家提供奇妙的大餐。

奕華回家,告訴了父親。父親長籲短歎,末了,對母親說:我們得多去爸爸那裏看看啊。母親答:不巧,正遇上學校最近特別忙。父親眼眶紅著,再不說什麽。

爺爺咳嗽愈來愈厲害了,“空”“空”的聲音總攪亂奕華的心緒。有時半夜裏,她也會被這日益響亮的聲音驚醒。它似乎是從蠶房那邊渡了水抵達到她枕邊的。

父親大清晨去排隊,給爺爺在縣醫院掛了號,就診。臨了,卻讓奕華陪著老人們進去,自己遠遠地在醫院後門徘徊。醫生說,爺爺問題不大,隻是還不適應山裏的氣候而已。

父親跑蠶房更勤了,三天兩頭便會過河。奕華看出了父親的無所適從。奕華想分擔父親的無所適從。她也去。在蠶房與父親會合,像小溪趕往海洋的身邊,慶祝他們匯合的節日。

但,一次,她卻在蠶房碰到了一個意外之人。

5

她還在門外就聽到蠶房裏熱烈的笑聲,很誇張的,像一種膨脹起來要把冬天撐得滿滿的東西。奕華很吃驚:藍家人是不會這樣不管不顧笑著的。進門,更吃驚,竟是姚俐俐。她身穿軍大衣,係紅圍巾,端著一盤剝好的橘子像女主人一樣,正用牙簽串起,遞給四周的人。

看到奕華,更是一盆子火趕過來,忙著給她削水果,又忙著找小奶奶要暖袋,給她暖手。

爸爸說,姚俐俐是來看望藍校長的母親、也就是小奶奶的。她說,對,對,對,主要來看阿姨,才知藍委員近來身體不適。說完欠欠身,奕華以為她要走了,誰知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她似乎來了許久,仍沒走的意思。看得出,除了奕華,在座的都不反感她。她山搖地動的笑聲是爺爺從沒見識過的,一種粗野又貌似天真的笑,顯然讓一個暮年男人著迷。甚至,他有好一陣都不咳嗽、喘粗氣了。

姚俐俐的笑盤桓在蠶房上,像強大的熱流,又像小奶奶的玲瓏餛飩,給人感官或身體極大的滿足。奕華盯著姚俐俐表演般的一舉一動:說話時,雙唇輕啟、隻露八顆牙微笑著,語調矯揉造作;走動時,故意脫去軍大衣,讓鵝黃色開司米毛衣下的**挺得老高,肆無忌憚地賣弄。而這賣弄到了無可救藥的惡俗。但父親對這麽個有明顯破綻的俗氣女人,卻不討厭。相反,姚俐俐繪聲繪色講著什麽的時候,父親與爺爺都發出模糊而快樂的嗬嗬聲,樣子相當白癡,竟忘了有些話是不該當著奕華講的。姚俐俐在講學校的那個王姓的革委會主任,文化不高,所以最忌恨奕華父親,專設套讓父親鑽。他常常得意地說自己是根紅苗正的貧農好後代,差點要往市裏調了,突然被調查出他是母親與地主**的私生子。

王姓主任慘了。到處去表決心要與二分之一的血脈與身體劃清界限。怎麽個表法呢?自己扇自己的耳刮子。在市裏有關領導那裏扇,縣裏扇,學校教職員工大會上扇……臉都扇得變形了、紅腫了,還扇。說是要年年扇、月月扇、天天扇,無止境地扇下去。他扇耳刮子也很有意思,隻扇左臉,不扇右臉。大家奇怪,聽他解釋:左邊是地主的血脈,右邊卻是貧苦丫頭的。我媽就像《白毛女》中的喜兒,是被地主給霸占……人們終於懂了,他扇耳刮子大有深意,是告訴所有的人自己有二分之一血統是根紅苗正的。你能因為那二分之一來消滅這二分之一?

姚俐俐還沒講完,奕華騰地站起來,對父親道:我要先走了。

父親疑惑地望著她。好。父親說。

離開蠶房,過河,回家,奕華一直想哭。為什麽?她說不清楚。她一直以來與父親心心相印,彼此懂得。而這次不是。她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隱約感到某種危險的東西已插入她與父親之間,她有了忐忑不安。

她把姚俐俐來蠶房的事,以及姚俐俐與“嚴排長”的事全說給母親聽。但一個字也沒提及父親,包括自己的感受。

這是她出生以來第一次給母親講這麽多事。有人說,女人是為了友誼交換秘密,也包括了母女。母親對女兒的匯報顯然很高興。她對女兒叮囑:離那女人遠些。並做出誇張的表情居高臨下地說:那女人算什麽東西?嘖嘖,太髒了,太髒了。

6

幾個月後的春天,爺爺突然過世。

過世的前幾天,爺爺突然帶著小奶奶從蠶房跑出來,過了河,來到南亙山街上。本來,他問了許多人,已問到了奕華家,卻吃了閉門羹。他們便去了中心中學找奕華父親。

正遇上開教職工大會。父親走上前黑著臉,不客氣地問:藍委員,有什麽心急火燎的事嗎?爺爺大汗淋漓地站在風雨操場的一角,窘住了,不知作何答。父親甚而有些憤怒地看看後麵開會的人又看看兩個老的,說:無事就早點回去,別亂跑。話一落,轉身又去開會了,看都不看已喘成一團的爺爺。王姓主任大概也一直在盯著這邊吧,父親還未落座,主席台上的他就用高音喇叭大聲地說:藍校長,那就是你那個與“蔣該死”(蔣介石)勾勾搭搭的老子吧,身板還雄赳赳的,聽說你三天兩頭跑他那裏跑得很勤喲。

王姓主任最近又得意起來了。因為外調人員調查的最後結果是:當年,她母親的確是苦大仇深的地主家的下人。地主見她漂亮就要她陪睡。但地主早就有**的毛病,睡,也就是過過幹癮而已。他母親真正**的主兒,是地主的堂兄。堂兄一窮二白,幫堂弟做苦力,後來跑出去參加了革命,現已是軍隊裏的人了。當時,他母親是上半夜與地主睡,下半夜與地主的堂兄睡,偶爾回家才與他父親有一個整瞌睡。所以,由此推斷,王姓主任不是革命軍人的後代,便是貧農的兒子。政治血液的純潔度:百分之百。

……

奕華不知爺爺是如何回到蠶房的。她常常發現父親對爺爺的態度喜怒無常、出爾反爾。父親口口聲聲叫著“藍委員”時,像一種發泄,向著爺爺,也包括自己。有時,他會用很尖厲的嗓音喊,像用手指拚命去拉長一根琴弦,手指都被勒破了,鮮血淋漓,仍不放手。父親在自虐,他仿佛在渴望聽那斷裂的一聲——“蹦”。

爺爺用令父親憤怒的形式見了兒子最後一麵,接著便是死亡。

那個晚上的記憶太黑暗了,從此,奕華對黑暗的描述再也沒有一抹安寧之色了。

是的,無邊的黑,仿佛地球還未出生就已經死亡——

深夜一兩點,外麵的雨不小,南亙山的狗卻叫成了一片,很恐懼的慌亂。奕華翻來覆去睡不著。聽聽那邊,父母也沒睡著,母親在說:狗叫成這樣,出什麽事了?

響起了敲門聲。深夜的敲門聲,讓奕華覺得是世上最恐怖的聲響。

敲門人是小奶奶,她全身水淋淋的,剛坐了一個打夜魚的船過來報信——爺爺不行了。

父親跑到最前麵,然後是小奶奶、她和母親。這支奇怪的隊伍在小城的深夜,繞著河堤跑,狂奔,從這一頭到那一頭,想找一隻船,過河。

她遠遠看著父親瘋了似的,狂躁的黑影像被困住的獸,掙紮著要衝破,衝破……父親甚至跺著腳,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腿、胸部、整個身體,嚎哭間夾雜著吼叫,嘶呀呀、嘶呀呀,像馬匹麵臨絕境昂首發出的叫聲,極其無辜、極其悲慘。雖是早春二月了,雨澆著這群人,仍跟下冰刀子似的,寒冷鑽進骨頭、肺、眼睛、大腦……不可抗拒的冷啊,奕華看到每個影子都在寒冷中顫抖。父親搖搖欲墜。奕華終於聽清楚了父親吼叫的內容,他在叫:爸爸啊,爸爸啊,爸爸啊……對著一河水,一河絕望的水……

7

爺爺過世一個月後,小奶奶要回上海。父母都真心要留。父母知道無兒無女的小奶奶回到上海是無處可去。她仍是資本家的老婆,姑姑那裏也是不行的。小奶奶孩提時就離開了家鄉,快五十歲的人了,在藍家過了大半生,藍家是她的天,是她的地,藍家的雞毛蒜皮都是她的大事。誰都不知道,離開藍家,她該去幹什麽,何處安身。

但小奶奶執意要回上海:“大不了再去幫人。我得死在上海。”

死在上海本來也是爺爺的心願,但命運弄人。

小城的三月天,讓奕華想起了唐詩中的“煙花三月下揚州”。奶奶與小奶奶都是揚州人,她們似乎都忘記了春樹如煙的時節應該回到故鄉。

在小城的海棠渡,小奶奶拎著一個寫著上海字樣的旅行包,等在了那裏,無助而茫然,像個孤兒。隻有那個包是她的依靠,她攥得很緊——那便是她的家了,她像蝸牛一樣頂著自己的殼在行走。

沿著河堤,雖然洋槐樹的葉已吐出了不可置疑的綠,但那綠在陰冷的天氣中顯得可憐巴巴、勢單力薄,它能代表春天已抵達嗎?而灰色、皮膚皸裂的樹幹更暴露出這一樹種的低賤與醜陋,靠它們來裝點早春,實在是這座小城的大錯。隻是春霧還溫柔,籠罩著渡口的一長串青石階梯伸向水中。奕華就想,為何叫海棠渡不叫洋槐渡呢?這裏哪有什麽海棠啊?哄著人想美事吧。

父親紅著眼睛指著小奶奶對奕華說:好好看看那個人吧,可能,你這一生再也見不到她了……

也就是小奶奶離開的那天,**山埡口的那棵老黃葛樹,底朝天,被連根拔掉,掉下山崖來。人們哎呀哎呀驚歎著,無法相信:那麽根深葉茂的老樹子了,上百年的經營,又是無風無雨的天,誰有那麽大的力氣掀翻一種幾乎是亙古的象征?

小城有人說了,看到了樹的主根下麵,其實是個很大的蛇窩,幾十條蛇盤踞。蛇,窩裏鬥,樹就倒了。

奕華聽到這樣的傳聞,神思恍惚:原來過去看到的老黃葛樹垂下崖的根須——蒼老的手臂,不過是急著要下山的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