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體

1

每次走過那個地方,奕華都是以跑的速度,上氣不接下氣。她對峽穀、甬道式的地方保持著高度記憶的恐懼。母親說她是個難產兒,是在**裏進行過殊死掙紮才見了天日的。

其實,在闊大的西城大學,這樣的地方怎能算恐怖呢,連偏僻都算不上啊。隻因為路邊有兩大間廁所?

是的,廁所也是令奕華恐懼的東西。

這些無人照料的廁所,像莫測深淺的怪物,蹲在路邊,很遠就嗅到它們的氣味。奕華曾進去過,很大,不是一目了然的那種。每一格都有高大的百葉門,蘇聯人建的。上著廁所,聽到其他地方水的聲響,門哢吱一聲,危機四伏。

廁所占據了路左邊,右邊是夾竹桃林,然後是山岩。岩上也是無人區,生物係的種植基地。

奕華從教室回宿舍選擇了這條路,獨自走,三魂嚇破兩魂。跑過去就是三岔路口,能見到許多從其他小路過來的學生了,便回頭往這邊瞧,有著自虐後的快感。

奕華對這條危途樂此不疲,猶如對西城大學。

1977年底,她從川西回到南亙山參加了高考。她不是求未來的,隻求擺脫,不過是心灰意冷的瞎貓撞死耗子吧。她告誡自己,任何學校都可以去,絕不能是西城大學。可恰恰是西城大學把她錄取到中文係。那年,整個南亙山被錄取的文理科生不到100人,能讀西城大學那樣重點大學的僅幾人,所以許多人都跑到她們家來祝賀,說她母親總算熬出頭了。母親一眼掃過去,卻不見奕華。她正坐在**山埡口幹枯枯的荒草中大哭。

她討厭西城大學,離南亙山太近,坐車過去還不到兩小時。大學應該是遙遠的,在縹緲之中,最近也應該是在渝都吧。而且,西城大學種植了太多的白樺和冷杉,它們的瘋狂生長讓不多的蘇式建築微不足道。西城大學被森森樹木包圍、被冷調的色彩包圍,陰氣十足,這是奕華所下的結論。然而,當奕華真正進入到大學後,反而喜歡上這種潮潤的冷調了——帶有莫名的頹廢感,很符合奕華有些蒼涼的心境。

奕華穿過廁所與山岩之間的甬道時,經常會往岩上看一眼,不過是一種習慣。她知道那上麵什麽都不會有的,不過是隨時令變化的一些油菜花、豌豆花。哦,忘了,還有罌粟花的,大紅或白色。從奕華的角度看上去,那些花被太陽照射著,透明,純潔無辜的模樣,讓岩上萬紫千紅,豔麗明媚,反襯著岩下甬道的陰氣逼人。

所以,當奕華第一次見到他站在山岩上的罌粟花叢中,竟尖叫。顯然,尖叫也嚇著了他,他忙慌慌張張往下看,隻見到一個穿灰衣服的女生飛也似的跑遠了,連臉都沒看到。

奕華也沒看清山岩上的人,甚至是男是女。隻是被一個人形嚇壞了。

下午,再從那裏經過。山岩上沒人,加深了她的恐懼。是自己產生的幻覺,還是有人故意在作弄她?

第二天中午,她的好奇戰勝了恐懼,讓她又接近了甬道。

真有個男人站在岩上的罌粟花地裏。男學生的模樣,嘰嘰呱呱在讀外語。怎麽選這麽個偏僻的地方來讀書呢?裝模作樣的家夥。

奕華慢慢走著,手搭涼棚往上看。他並沒往下看,眼都沒抬一下,似乎這裏隻有他的存在。這有點惹惱奕華。究竟是誰的地盤啊,我可比你先到達這裏。她有了隱秘世界被入侵的怒氣。回過頭去看,是逆光,在那個男人的身上弄出斑駁零亂的光影。罌粟花也是,像明暗不定的漂浮物在空中移動。山岩也不確定了,搖晃,騰雲駕霧似的,那人宛如站在空中。少頃,罌粟花重新煥發出嬌豔的色彩,清晰無比,連莖稈與葉上的絨毛也仿佛看清楚了,它們在陽光下是銀灰色的。那個人換了一種站姿,一手拿書,一手揣在褲兜裏,修長的腿讓站姿充滿性感。

天啊,一個男人的身影劃過奕華的天空。她再看,他卻不是他——她生命中第一個、或許也是永遠占據心靈的那個男人,林肯。

這不過是個裝模作樣的家夥。西城大學到處都充滿這種裝模作樣的家夥。到處都見得到男生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身影。這些“文革”後的第一屆大學生,像一群被海底魔瓶封塵了幾千年的動物,一旦被放出來,不是想做天之驕子,便是想做混世魔王,絕對不能平庸——他們野心勃勃、躍躍欲試,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相對而言,女生要平靜一些,因為她們更現實。

西城大學雖是師範大學,女生還是少得可憐。奕華她們中文係,男女生之比,也是3:1。但稀少的女生未見得受到男生的寶貝或抬舉,他們嘴裏念叨的是讀書的女人算不得女人。何況這些女人大多是在發育階段就去了廣闊天地當知青,已被艱苦的勞動生活折磨得骨骼粗大、皮膚粗糙。長期喝玉米羹、吃紅苕,身體又肥碩變異,穿著紅花對襟棉襖或陰丹藍布短衫,也與鄉野村姑無異。奕華她們班上就有一女同學,由於沒帶校徽便被門衛攔住,不讓進校門,最後還是輔導員去解決的。門衛指著那女生說:你看,她穿成那樣,我以為是收潲水的農村大嫂呢。

奕華穿得也很糟糕,是用母親灰撲撲的舊大衣修改成的短上衣,雙排扣,有點像列寧服。但奕華在衣領處加了條淡粉的紗巾,讓這件中性色彩的製服,有了幾分俏麗。粉色點綴於淺灰,知性中見嫵媚,也符合春天的清雅。

女生中也有覺醒者,早早就穿上能讓身材顯山露水的毛衣,並用鉗子燒紅了夾劉海,夾出一排生硬的卷發出來。住在奕華上鋪的秦便是。她每天換著衣服穿,米白色的滌卡套裝、鮮藍的嗶嘰呢套裝——這眾多的衣服來源相當可疑,誰也搞不懂家境貧寒、又隻能享受師範生每月17.5元待遇的她,哪來那麽多的錢置行頭?直到有人看到她匯款單上的數目,被嚇得說不出話來——竟是200元,天文數字般的200元,來自上海某鐵路部門,才“哦”一聲恍然大悟。而她見有人看匯款單,臉通紅了,忙慌慌張張地收起來,頭頂盤的大辮平白無故掉了下來也顧不得收拾。

她總是把頭發梳成大辮,像烏克蘭女人一樣橫跨頭頂。她就這樣裝扮成不倫不類的少女,在進校後的建校勞動中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拎著鋤頭東張西望。奕華奇怪,她在打望什麽呢?不到一個月,奕華知道了,她在釣人。她釣到了係上唯一的高幹子弟——父親是11級幹部的王某人。

畢業時,奕華才知秦同學未雨綢繆的厲害。來自某礦山、成績平平的秦原該分回去的。但她向係黨支部書記和係主任甩出一張流產的證明,證明她與高幹子弟王某存在著事實的夫妻關係,需要係上照顧,否則便是棒打鴛鴦。係上沒同意。她便拿著流產證明跑到王某爹媽的單位上去反映。那位11級幹部槍林彈雨地過來,卻從沒見過一個女子如此的陣仗。他敗下陣來,隻好利用職權,讓所謂的兒媳跟著兒子分去了北京。

許多年後奕華知道了秦的身世。她幾乎是個孤女,父母在“四清”運動中自殺,她是跟著舅舅一家在偏遠的礦山長大的。下鄉當知青,她把自己的身體獻給大隊長、公社書記、各路招工的實權人物。她躺在各色男人的身體下,任自己的器官呼天搶地、痛、屈辱、麻木,最後是受虐後的快感。身體已不是身體,隻是工具與計謀。有時,她也以為是戰勝男人無堅不摧的武器。但,當所有的男人從她的身體爬起來,抖抖那玩意兒,然後穿上**、外褲,穿衣戴帽,人模人樣了,關於讓她離開農村的承諾便化為烏有。

最後,她隻有憑自己的知識考上了大學,離開了讓她傷心欲絕的農村。然而,知識真能改變女人的命運嗎?她仍是不相信的。在知識與身體之間,她更信任身體,所謂的知識不過是對身體的裝潢,提高它的砝碼、價值,讓它更能賣個好價錢……不幸的是,畢業時的曲折坎坷恰恰印證了她的理論——

如果沒有身體的作用,任憑她成績優異,恐怕也競爭不贏許多背景深厚的人,隻好滾回她的窮山溝去做一個子弟校的教書匠。她就見到班上有位老大姐,每天宿舍熄了燈,還跑到公共廁所去讀書,熬了四年,成績在年級排前三四名。可有什麽用呢?離校那天,她見著老大姐找不著瓶蓋似的厚眼鏡了,瞎子一樣地在**床下摸來摸去,收拾行裝。老大姐被分配到貴州一個軍工廠的子弟校。聽說那裏晚上去是黑麻麻的天,大上午了,仍是黑麻麻的天。因為根本看不見天,天被大山吃了。

奕華也見到了這一幕。她承認老大姐已失去了身體的戰鬥性。老大姐蹲在那裏摸來摸去,是女人多麽可悲的景象啊。所以,奕華懂得了許多女同學在學校讀書三心二意的苦衷——她們也曾有理想與抱負,並把自己的青春、憧憬,甚至身體無條件地獻給了國家。但國家似乎辜負了她們如花的歲月和身體,隻給她們留下蒼茫或殘酷生活的隱痛,或許還見不得人,冷暖自知啊。好不容易趕上大學這班車,她們仍是心有餘悸,不敢奢望將來成為國家之棟梁,如何建功立業。唯求趁著女大學生這個令人遐想的身份,找個好人或好條件的人嫁。麵對如同男性一般強悍的國家機器,她們深知自己的弱小與無奈,隻能把未來的希望寄托於男性的個體身上。

所以,女生的大學生活往往是現實主義,有著憂心忡忡、算計、前怕狼後怕虎的平庸。

奕華從骨子裏瞧不起她們。但又不得不承認她們是正確的:知識未見得能改變女人的命運。女人啊,你以為有了豐富的知識做後盾就能與男人平起平坐了嗎?休想吧。有知識的女人不但不能征服男人、得到男人,反而會把他們嚇跑,遠遠地回頭朝你發出一聲“呸”。

2

奕華離所有的女人都很遠。她最煩女人表麵上勾肩搭背狀似姐妹,背地裏又嘀嘀咕咕,恨得牙都磨出血。在她看來,女人都是些不用化妝的演員,包括她自己。天生會裝假、作秀、淚水漣漣。

她更喜歡與男人紮堆。比起女人來,她認為男人更保持了動物的自然與兒童的天性。假若生命可以重來,她希望上帝讓她成為男人。而現在的她,身份多麽尷尬啊:殼子是如花似玉的女人,內瓤子卻當男人來思維,身在曹營心在漢。身心的分裂讓她的行為方式也不倫不類。

她很喜歡在圓頂食堂流連。那裏是男人聚集的地方。男生們喜歡在吃飯的時候展開時事辯論會,個人對個人,班對班,係對係。

但男人總是保持著他們基因中的風格——好鬥。好好地辯論著,突然就有一方不遵守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原則了,直接把碗和飯盒向對方擲過去。對方也不示弱,熱水瓶、瓷盅扔過來。飯堂一片大亂,有人喊:搞武鬥了!搞武鬥了!奕華熱血沸騰,敲著飯盒像吹哨的足球裁判那樣跑到爭鬥雙方的中間去調解。她對自己這樣的角色非常滿意,像男人一樣有著英雄氣概,又是男性世界冷靜的觀察員。

還有一次中午正吃著飯,突然就見一眼鏡男邊敲著飯盒,邊把幾張方桌重疊在一起,然後像雜技演員一樣,身手敏捷攀到三張桌子重疊的高處。那種高,岌岌可危。

“同學們,同學們,耽擱大家幾分鍾,我有話講,我必須講,請各位兄弟夥聽一聽,懇請你們聽一聽。”

眼鏡男個子瘦小,但聲音洪亮,不像是他這樣體形能發出的。他穿著陳舊的灰中山服,係了一條黑白方格的圍巾,還蓄著魯迅式的胡須,打扮得很雜文。旁邊有人給奕華說,此人是美術係的,原名馬昂,由於總自詡自己是魯迅那樣的投槍和匕首,見到不順眼的人就叫別人“狂人啊,狂人”,大家就幹脆給他一綽號,“馬狂”。誰知,他相當認可。並把自己的戶口也改名叫馬狂了。

馬狂站在高處,俯視眾人,領袖般揮動著雙臂。“悲劇啊,大悲劇”,他這樣開了頭:“中越邊境鏖戰激,我們的兄弟夥正在拋頭顱灑熱血揍那狗日的忘恩負義的越南小人,剛才我卻聽到有幾個數學係他媽的崽兒說,中國不該去打仗,中國男人該好好讀書,然後把科技搞上去,他媽的人家就不敢來惹我們了。大家說說,這他媽是人話嗎?是男人說的話嗎?狂人啊,真他媽的狂人!兄弟夥,那幾個人現在還在飯堂徘徊,我不想指認他們,是怕髒了自己的手。你們自己看吧,那幾個說話妹兮兮、長得像妖裏妖氣的人就是他們——混進男人隊伍的人。不信,你們脫了他們的褲子看看,這些人到底是女人還是人妖?也許表麵上是站著撒尿,但靈魂早就賣身投靠異類了。”

“兄弟夥,不是我聳人聽聞,中國已是個男不男、女不女的社會了。你們看看,‘文革’中有幾個男人的脊梁骨像男人?到處都是叛徒蒲誌高,至少是做了靈魂上的蒲誌高。就是因為太多的男人都做了蒲誌高,中國才大亂了呢。

現在動亂完了,男人也快完了。你們看看,瞪大眼睛看啊,男人在哪裏?”

說到這裏,他探下身來,向聽眾伸出一隻問詢的手,眼神卻惡狠狠地在人群中刮了一遍,然後繼續:

“沒人回答吧。那就看看我們自己像不像男人。你們看我——細胳膊,退化;短腿,退化;白嫩的臉,退化;一尺九的腰,退化。退化、退化、退化,上帝在讓我們退化。我們要有自知之明,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什麽是慘淡的真相?不是我要嚇你們:將來的世界隻會有女人,女人會像沙漠一樣漫卷我們男人的綠洲。因為女人不需要我們了,這個世界不需要我們了。

除了打仗。

隻有戰爭的存在,才能保有男人存在的價值。

戰爭,是培養男人的基地。

兄弟夥,你要想慢一點退化,那就操家夥上前線保家衛國吧,幹點拋頭顱灑熱血的大事吧。

所以說,這場對越自衛反擊戰,不但是在救中國,挽救中國的國際威信,更是在拯救一代中國男人。是中國男人重新雄起的衝鋒號。他媽的,有些人鼠目寸光,呆子哲學,有什麽資格在西城大學混,成為知識分子?這種人,我見一個,滅一個,諸位兄弟夥別怪我馬狂就是狂人一個哈。”

說完,他“咚”的一聲從三層高的桌子上跳下來,竟毫發不傷,領袖般地向人群揮揮手,揚長而去。

奕華被這人逗樂了,他的煞有介事,他的奇談怪論,他的舉手投足,包括滿口髒話,奕華都覺得太新鮮和刺激了,比相聲演員還好玩。但笑完之後,奕華認為此人的許多觀點,她並不完全讚成,有必要與之辯論,否則如鯁在喉——

奕華才看了托爾斯泰的小說《戰爭與和平》,包括奧黛莉·赫本演的娜塔莎、亨利·方達演的安德烈版的電影也看過。她承認,如果不是為抗擊拿破侖去打仗,安德烈王子和私生子皮埃爾,不過是混跡於莫斯科上流社會女人圈和荒唐的男人俱樂部的花花公子,社會多餘之人。戰爭讓他們或成了烈士或成了永不倒塌的勇者。然而,戰爭卻又是最大的消滅男人的機器啊——

奕華看到一組鏡頭時,竟在電影院的黑暗中像傻子一樣抽泣,哭出了聲,顧不得周圍的人怒目而視——

拿破侖的軍隊攻占了莫斯科,麵對的卻是火光衝天、不剩一粒糧食、一件棉衣的廢城。於是畫麵上幾分鍾前還騎著大馬、耀武揚威的法國軍隊隻好撤退。那麽多男人饑寒交迫,排成望不到邊的長龍,一步一趔趄地踏著厚厚的雪向前走,向死亡走去。多可憐的男人啊,沒有任何尊嚴的男人,連螻蟻都不如,在像結了冰的冷調天空與白茫茫大地的夾擊中,走著,無意識無意義地走著,連一絲抗拒或掙紮的姿態都沒有,就被死亡拿去了。

女人怎不心疼?怎不哭泣?娜塔莎永失了她的安德烈。更多的女人失去了父親、丈夫、兒子。

戰爭最大的受害者並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當時的蘇聯在經曆衛國戰爭之後,是二十多個女人擁有一個男人。朝鮮戰爭後的男女之比是1:7。這意味著有許多女人在一生中連男人的氣息都嗅不到。

奕華讀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座村莊可憐的女人們:青壯年男人都上前線打仗去了,隻剩下兒童與七十歲以上的老翁。欲火正旺的兒媳,竟像母狗一樣去勾引拄著拐杖的老公公。

有時,男人對女人來說,不見得有什麽具體的意義,而是一種符號和宗教,一個信念的存在,心理需求往往大於生理用途。《西遊記》中女兒國的國民們,在唐僧到來前,似乎並沒意識到需要男人來幫助解決性問題,連傳宗接代也可以靠喝一口水便懷孕生育。但唐僧之類的男人的到來,倒把女兒國上下的心思都攪亂了,男人的重要性凸顯了。但,美麗的女王渴望與唐僧雙棲雙飛,恐怕是她對性的好奇心勝過真正的性需求吧。

奕華對這些問題充滿興趣,也困惑。關鍵在於她隻能在腦袋裏胡想一通,做理論探索,卻無從實踐。

3

奕華敲門,裏麵有個洪亮的聲音響起:美人,進來。隻有我一個男人在哈,不怕就進來。

奇怪,他怎麽知道是我找他?奕華想。

“早就看到你在樓下徘徊了。我相信這幢樓的男生都趴在窗戶看呢。隻是沒想到你是來找我馬狂的。怎麽啦,愛上我了吧,愛上我就明說哈。”

奕華見到窗子邊站著一個人,背著光,頭發蓬亂,向上直立,與陽光接觸的部分仿佛是燃燒的褐色煙雲。頭發的龐大占據了這個人的幾分之幾。除此,這個人的身體卻像還沒發育成熟的孩子,比奕華印象中的還要矮。他伸出手來握奕華的手,青蛙般的手迅速被成熟女人的手——覆蓋。

奕華有點灰心喪氣。但男生宿舍特有的氣息還是激發了她的某些感覺。奕華她們大學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除了班級小組學習,男女同學都不互串宿舍。男女生宿舍,隔得很近又很遠,像兩大部落群的對峙。男生宿舍的氣息不過是由尿騷臭和臭鞋臭襪味組成。但奕華卻能從其中嗅到一股子強烈的雄性荷爾蒙。它們像隱形的羽毛輕輕撩撫著奕華身體的敏感部分,讓她憎惡又心曠神怡。

她低著頭,不去正視馬狂的臉,而與他的聲音打交道。他厚重磁性的聲音,會讓她覺得是在與一個男人談話,才有興致將談話進行下去。

奕華闡述了對他戰爭培養男人理論的質疑,並強調,戰爭恰恰是消滅男人最大的機器。

說了半天,那個洪亮的聲音卻無回應,奕華不由得抬起頭,卻見到背窗而坐的馬狂正啃著指甲,專心致誌地看著她的臉,像個小孩子眼饞著自己心癢癢的食物。

“你是不是處女?別激動,我不是說怪話。隻是想說,你知不知道自己美若天仙?如果你還是個處女,是你的不幸,也是西城大學男人的不幸。”馬狂說這番話時,倒不像是在調戲,甚至有幾分深情。

奕華“騰”地一下站起身要走。

“且慢。”馬狂從窗戶邊蹦到了奕華麵前,攔住去路。奕華發現,馬狂真是矮得可憐,比自己還矮了半個頭。

馬狂知道奕華在打量他,卻從容地說:“覺得我很矮吧,我可比拿破侖還高一厘米呢。拿破侖的高矮並不妨礙他橫掃女人、成為雄壯的男人吧。你看,巴黎的名媛貴婦、再美的女人,不都爭先恐後要上他的床並以此為榮?告訴你,男人成為男人有許多方式——大腦、口才、知識、權力與謊言。你們女人以為是在與男人**啊?你們女人有幾個真是因為愛男人身體與他**的?你們更喜歡與男人的大腦、口才、知識、權力或謊言耳鬢廝磨,讓這些進入你們的身體,去滿足你們可憐的虛榮心。狂人啊,你們這些女狂人。你們並不關心男人的體魄或意誌像不像男人,隻關心他們是否一直在你們周圍簇擁。你們不過是要一種男人的符號或影子罷了。

“不過啊,美人,連你也操心男人會不會被消滅的事情,還是讓我心疼的。你太美了,讓人想幹壞事的美……”

奕華聽到一陣粗咧咧的呼吸離自己有些近了,熱氣順著耳郭過來,開始在左臉頰遊移。然而,不過是幾秒或幾分鍾的事,一切便像脫兔似的逃竄。

“放心,美人,我不會侵犯你的。我很聰明,知道你的身體不屬於我。但相信我們的思想會彼此欣賞。來,再握一次手,重新認識。我斷定你會是我一生的女戰友。隻是,一個美人整天動腦筋,不是個好現象哈。”

經曆了一個回合的折騰,解除了性別的曖昧衝撞,接下來,兩人的談話變得相當的愉快。馬狂甚至告訴了奕華一個秘密,他和生物係的好幾個人正通過對雌鼠和雄鼠的試驗,來研究男女形成的決定性因素。“如果研究成功,將會影響整個人類發展的進程。”他說。

“我們也很困惑,發現,雌雄的最後形成不隻是因為先天的染色體是X或Y。進一步說,男女不是生下來是什麽性別就一直是什麽性別。男女似乎擁有著相同的一種基因,它存在於我們共有的非性別染色體中。然而,這種基因在男女身上體現時,呈現出比例數量的不同,形成了競爭或拉鋸關係,或者有一個‘開關’在其中。基因中的雄性數活躍時,通向雌性的大門就關閉了。反之也是一樣。男人不長豐滿的胸,女人不長胡須,全靠基因中那個‘開關’有效的關閉。但,試著想想,如果這個‘開關’失靈了怎麽辦?我們人類恐怕要慌慌張張在男人女人的角色間變來變去。現在,明明你是個美女坐在我麵前。明早起來,卻變成了一個大男人了。想一想,好恐怖。”

他咧開嘴,作猛獸的齜牙狀對著奕華“啊”了一聲,又生怕奕華打斷他似的繼續說:

“我一直懷疑古希臘的柏拉圖早就知道其中的奧妙了,才會在他的對話錄中說,人原本是雌雄同體的圓球:人自己愛自己、懷孕自己、誕生自己。人自力更生,不靠天神,人的力量相當強大啊,如同水。你看,水不分雌雄,水有多強大。世界上還有比它更有衝擊力、摧毀力的事物嗎?

“天神拿水是沒辦法的,水四海為家,無處不在,得以與神平起平坐。人是個圓乎乎的東西,最易成為目標和靶子,天神宙斯輕而易舉就把人劈成了兩半,男人與女人。宙斯要懲罰人呢,讓人一輩子就折騰一件事,男人找女人,女人找男人。柏拉圖的原話是這樣說的:‘很久很久以前,人身上就種下彼此間的情欲,要回複自己原本的自然,也就是讓分開的兩半合為一體……’這就是宙斯想達到的目的,人忙著去找自己的另一半了,哪還有精力、智慧來與他對著幹?所以,尋愛的男人和女人都是最蠢的。

“美人,我今天給你講透徹了神的陰謀,以後談戀愛清醒些哈,別尋死覓活的。說到底不過就是個幼兒園小班的遊戲,當不得真。”

……

奕華從美術係的男生宿舍出來,發現天空呈現出一片橘紅的晚霞,詭異、未知深淺,如同前些年她與央金從卡卡姑娘家出來看到的天光一樣。那樣的橘紅是有分量的。如果它們從天上掉下來,會發出什麽聲響呢?會像洪水那樣摧枯拉朽地轟隆狂吼嗎?她想。

她接近蹲在路邊的那兩個大廁所。門,大大開著,臭味和幽深的黑都在橘紅的天空下放肆。奕華習慣性地看了一眼右邊的山岩。快黃昏了,那個男生竟站在那裏讀書。奕華是第一次在這個時段見著他在那裏。他也看了一眼奕華,便埋頭讀自己的書去了。奕華恍惚看見他長得清秀,很白。站姿像少女般亭亭玉立。這般站姿在姹紫嫣紅的罌粟花田裏,被初夏的風吹拂,竟像舞蹈般地搖曳著。過去,她怎會把這樣的站姿看成是男人性感的表達呢?

她又回頭看他,正遇上他也抬頭看她——原來,他會悄悄看她背影的。這個鬼鬼祟祟的男人。她想。

4

交誼舞突然像一場聲勢浩大的運動在西城大學推行。圓頂食堂的學術辯論風氣漸弱,取而代之的是周六夜晚探戈或倫巴的舞曲回響。

西城大學的校方這麽快為學生設立了跳交際舞的場所,據說是為了響應上麵的號召,把學生培養成適合改革開放的人才,讓學生在跳交際舞中彼此溝通,交流思想、增進友誼。

校方的這一舉措,首次得到學生的集體歡呼擁護。尤其是男同學,在與異**往充滿重重阻隔的道路上,有著這種趁跳舞合理擁抱異性身體的機會,何樂而不為?據說地理係有個35歲的老學生,讀書前曾在礦井下當了十七八年工人,至今沒有女朋友。第一次與女生跳舞,跳著跳著,忽然滿臉通紅地蹲下身——竟溢精了!

女同學就有點扭扭捏捏了。心裏還是想的,表麵上卻總是裝矜持。奕華她們班就有個長得很像白雪公主後母的女生,每次去跳舞都要戴雙白手套,說是以免與男人直接的肌膚接觸,為未婚夫保持肉體的純潔度雲雲。

奕華不管這些。她的身心都在熱烈地擁抱著交誼舞,她蓬勃的青春終於找到了**的出口。她沒有理由不歡呼雀躍——

她在探戈、倫巴、華爾茲之中陶醉,而對一種叫水兵舞的情有獨鍾。探戈之類的,在她看來,帶著男權社會的意識,男人是統領或引導者,女人依附在男人的手臂中,跟隨男人的腳步,踩準男人的節奏,才能找到自我的娛樂。而水兵舞不是,它是與男人平等的對手戲,手與手的曲直拉扯間,有著力的博弈、眼神流轉的調情。尤其是兩人的先抑後揚、曲著的手臂同時往後一拉的那一瞬,妙不可言。這樣的默契必須舞伴長期合作才能做到收放自如。

奕華的對手常常是學校一位副校長的三公子。“三公子”長得凹眼凸頰、朱古力色的皮膚,有點像拉美血統的人,愛穿緊繃繃的猩紅棉毛短袖衫,胸部的疙瘩肉畢現。跳舞時,他眼神恍惚,並不看奕華。奕華與他跳著舞,倒常常感覺背後有一束眼光的追逐,烈焰一般的。轉身,又無蹤可尋。

還是一個周末,奕華跳得有點疲憊了,主要是心理上對不斷重複的動作有了厭倦。她退下場,看她的舞伴和另一個胖墩墩的女生跳。“三公子”兩眼發光地盯著女人蹦跳著的每一寸肉,那種表情竟讓奕華非常難受。

她從圓頂食堂出來,嗅到一股柑橘花的香氣。那是從竹林下麵的學校農場那邊飄過來的。這是一種沉悶的香氣,不倫不類,讓人不爽。有幾個女生背著大書包又夾著書從奕華身邊走過,行色匆匆,像剛從教室晚自習出來的。

奕華的衣服已被汗水弄得濕潤,貼在身上,讓豐滿的乳和尖銳的**鋒芒畢露。她歎了口氣,突然有著迷茫。

一個頎長的影子尾隨而來,在她麵前站定:“同學,跳個舞好嗎?”北方男人的聲音很溫柔地響起。

“你有病啊,半夜三更攔住陌生女生要跳舞?”

男人輕輕一笑,整齊潔白的牙齒在燈光下晃動。

“我們算陌生人麽?現在也不是半夜三更啊。我見到你跳舞很久了,那些男人無法與你搭檔,他們不懂你。我以為我是可以的,要不要試試?”北方男人的聲音溫柔如水,簡直就像耳語了,讓奕華似曾相識。嗬,又是林肯。奕華認真端詳了一下眼前這個頎長的男人,可不,真算是熟人了——山岩上那個站在罌粟花田嘰嘰咕咕讀外語的男人。彼此都遠遠地看過,沒想到以這種方式結識。

原來,她與“三公子”跳舞時,背後追逐的那一束灼熱的目光就是他了。

這時,圓頂食堂傳來了《舊友進行曲》,它是跳水兵舞的絕佳舞曲,奕華一聽到它響起,身體就像被烈火燒煮的水,撲撲翻騰,沸點一衝就到100度,根本無法控製自己。

她拉過男人的手,他們先抑後揚,兩手風一般聚集,夢一般散去。彎曲時心領神會地妥協,伸展時摧枯拉朽地得意。手直接的聚集也是身體的試探——男人會用他的胸非常優雅地摩擦著她的胸,多麽自然,如沐春風。她更喜歡男人的手從她的腰後麵彎過來,像一條溪水繞樹而行。男人一直盯住她,熱烈而專注,圓頂食堂的燈光透過竹林、樹叢篩過來,雖是零零星星,但足以讓她看到男人紛紜與憂傷的眼睛。那眼睛更像少女一樣心事重重,又弱不禁風似的怯怯,又讓她聯想起了什麽?該死,她想起了素荷盛開的深夜,那個男人涉霧而來,素荷開得像一群出沒於夢幻中的小妖。嗬,林肯,怎麽又是林肯。她突然就升起一種想法,想把自己舉止放得更賤,接近狂放或**,以此來對自己做某種補償。無疑,她有點當他是林肯了,這樣的恍惚對她很重要哇。

圓頂食堂的燈滅了。興致未了的人群鬧喳喳地從那裏經過,看到一對男女在暗夜的竹林間翩翩起舞。黑黢黢的竹林搖曳如魅,讓他們的影子虛實不定。偶爾動作幅度太大了,有了沙石起落的聲響。人卻不出聲,隻有影子在默默地飄逸。

5

那天,跳到四周靜悄悄,再沒人來人往了,奕華才意識到已是子夜,多少有了清醒,便有些害怕起來。望著對麵的黑影,她對自己說:物也不是,人也非。張口卻是陡然地問:“你叫什麽名字?”

“林一白。”

“怎麽也姓林呢?你是不是有個哥哥或弟弟?”

“我怎麽不能姓林呢,藍奕華同學?對不起,我打聽過你的名字,沒有惡意。我沒有親兄弟,也不是本地人。你為何這樣問?”

奕華笑得涼沁沁的,柑橘花的悶香又毫不知趣地隨涼風吹過來。奕華想起自己曾有的私心,願林肯有個兄長或弟弟,她可以去愛他們,愛與林肯相同的血脈或基因。就像《紅樓夢》中後40回的紫娟,見到甄寶玉後竟這樣發呆:如果林姑娘不死,或許可嫁甄寶玉呢。但所有紅學專家都認為這是高鶚的敗筆,達不到曹雪芹的境界。愛一個人,難道就是愛皮囊、血、基因……

奕華笑得無奈而淒婉。

一個月後,奕華與這名叫林一白的男人成了戀人。

奕華原來見他在山岩上讀外語,以為他是外語係的,其實他就是生物係的,黑龍江伊春人。

西城大學的生源基本都是四川人,怎麽東北人跑這麽遠來讀書呢?

林一白對這個問題似乎不願多談,隻是模模糊糊地說,很小,父母離異。母親嫁給一個四川兵,帶他過了這邊。幾多年,母親又離異,嫁回了東北,那邊有一兒一女,母親不好意思再拖油瓶帶他回去了。他不到十六歲就獨自在四川豐都的大山裏當知青。

林一白說身世時,口氣和表情都是淡淡的,憂歡茫茫。細長白皙的手指夾著煙,並不抽,見著它成細碎的灰燼。

奕華曾把自己的日記本給林一白看,也想看他的。不藏隱私、不留空間,該是戀人之間起碼的要求吧。

但,對於日記的事,他很沉默和猶豫。

奕華不太高興。

她對這場戀愛的期望值並不高。還記得林肯做過的評價嗎?她這樣的女人,還未長大就熟透了。豈止是熟透,奕華覺得自己差不多就是要幹癟掉下枝頭了。對愛也是,還沒經曆過呢,卻已處處明察秋毫。若幹年後,她研究張愛玲,扼腕歎息:這個24歲前就寫了《金鎖記》《傾城之戀》等等充滿絕望氣息小說的女人,深諳了**所有的遊戲底牌,深諳了人生的悲涼、荒蕪與殘酷,碰到胡蘭成這麽個男人,依舊深情地愛下去,直到千瘡百孔。看似傻得不可救藥,實質是勇敢與大無畏,是人生真正的智慧、通透與豁達。一個世事洞明的人,還能深情,她的生命能量該多大啊。

奕華不行。她的不幸在於,她把沒有得到的林肯,放置於一個虛擬的情感高地,用各種美麗的幻想與流轉的光陰去增加他的高度,讓他做了神話般的永遠情人,高不可攀,誰也無法到達那裏,包括她自己。所以對現實的這場愛,她的心理很複雜,既想相信,以此來滅掉心中的幻影,又是前怕狼後怕虎、猶猶豫豫、舉步維艱。冥冥之中,仍不由自主地把現實當作了幻影的某種替代或延伸……想著法子來折磨林一白以及自己,以此來證明現實之愛多麽荒唐。

林一白說奕華是為賦新詩強說愁,愛有這麽山窮水盡的複雜麽?奕華說,你的日記中藏著個女人吧,所以不給我看。林一白說,真沒有。你是我的第一個女人。若不是你,也許我不會被女人所**的。

林一白讓奕華看他的日記。但要一起看。

傍晚,他約奕華在學校東方紅禮堂的荷花池邊看。奕華問:怎麽不去山岩上的罌粟花田呢?他們一直視那裏為兩人的情愛秘境。林一白答:不要。你不覺得那裏的花太豔了,妖氣十足,我愈來愈覺得那裏的不安全。

荷花池邊息事寧人的安靜,紅睡蓮、白睡蓮都剛剛醒來,各自綻放,並不爭奇鬥豔地惹是非。奕華看日記時,林一白用手摟住她的肩膀,一種合度的身體接觸,奕華嗅到了來自他的體味,很淡的煙草味中是濃鬱的雪花膏氣息。夏天他也要抹雪花膏?奕華想問,又止住了。

日記裏真沒出現過女人。倒是有一段關於男性苦澀的友情引起奕華的注意:

林一白在豐都下鄉時,與同住的覃姓男生很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他們一起下地、趕場、弄飯、偷雞摸狗。

八月夜,他們卷起褲腿,打赤腳,手持電筒,轉輾於田坎捉青蛙。手電照過去,陡然而生的光把青蛙搞懵了,手一伸就是一個。那時,水田的稻穀剛收割,隻剩下淺樁子立在水中,還有夏夜亮晶晶的星子與月兒在水裏養著,不時在稻樁間悄悄遊動。他們就從田坎小路撲向田背上的坡。坡上種植著桑樹,青蛙在桑樹間跳來跳去。林一白有點急刨刨地撲上去,想多捉幾隻,因為覃很喜歡用這玩意下酒。幸好覃一把將他抱住。可不是嗎,他撲過去的那棵桑樹上,好大一條菜花蛇掛在那裏。

兩人的點點滴滴都是生死交情啊。

林一白在日記中感歎:隻願這樣一生一世,不返城也罷了。這就是他的心聲。他的父親不知去向,母親遠在冰天雪地的東北,又為新婦。他在四川無親無戚,丟到哪裏,也是一碗一箸的孤人。反而在廣闊的農村,因為覃,有了一個相依為命的伴。便有了幻覺:以為那就是一生一世。

但最後,覃竟悄悄溜走了。他的家人打點了縣上、公社和大隊,把他調回到渝都一長江邊的軍工廠。

覃走之前一點風聲也沒向林一白泄露。早晨起來還一同做飯吃,完了說要去場上取東西,兩三個小時就一個來回,不用林一白陪,說好中午去大灣吃另兩個知青捉的泥鰍。林一白扛著鋤頭上了山坡才聽隊長老婆說,覃今天回城。專門給她男人打招呼要瞞了林一白的,說怕他傷心。林一白聽後猶如五雷轟頂,恰似林黛玉聽說賈寶玉要偷娶薛寶釵那般的,欲生欲死。他狂奔回家,自然空無一人,覃什麽都沒帶走,連一條**都沒攜帶。留了一張條,寫有四字:但願來生。

仍不肯相信覃真的走了,帶著他們養的叫小雄的狗,翻越山崖追過去。

荒蠻的大山,急不擇路時,到處都是窮途末路。老林子裏的天很快就是黃昏景象。小雄不管不顧地在老林子裏往前跑,嗚嗚亂叫,尋著覃的氣味而去。林一白跌跌撞撞趕不上它。小雄消失在大山的老林子裏,像覃一樣再沒回到林一白的身邊。

看到這裏,奕華轉過頭,林一白早已淚流滿麵、楚楚可憐。奕華擁他在懷。

6

他們愛得兢兢業業。但奕華總覺得這樣的愛像浮在空中的雲朵,虛無縹緲的,沾不到地氣。

林一白對女人的心思細膩得很,甚於女人,不是婆婆媽媽的那種,而是帶著風花雪月的詩意。

暑期回來轉眼便是十月初,林一白提醒奕華得把夏天的蚊帳和冬天要用來縫厚棉被的包單都洗一洗,趁著陽光還足,去黴味。說是不用在宿舍的盥洗間洗,那多沒趣。地點他都找好了,去學校小偏門的嘉陵江邊,那裏是一片礁石區,不少大青石平緩地伸向江裏,水,清澈見底。

十月的江水有點涼了,赤腳踩進去,一激靈,人反而興奮。兩人都見著對方白淨細膩的小腿,**的腳,在水裏踩來踩去,濺出水花子,不由得言笑晏晏,琴瑟和諧。奕華便想起小時候南亙山的那些女人在妮兒河洗衣服,表麵上紮著堆東家長、西家短,也是熱鬧的,但骨子裏卻惶惶,惦著男人呢。

眼看林一白把一切收拾妥當,奕華想他要奔這邊而來了,會不會幹點傳說中男人的勾當呢?身體不由警覺,一下子翻身起來,端坐,渾身上下緊繃繃的。

林一白卻另選了一個地方,隔著距離有一搭無一搭與奕華說話。他問奕華的枕頭套上彩蝶戲牡丹的十字繡是誰繡的?奕華說是母親。那叫蝶戀花,母親自己創作的圖案。“奕華,你為什麽老叫媽為母親呢?當麵也這樣叫?”奕華有些心不在焉,對這個問題也無回答的興趣,她悵然若失。

為何悵然?要讓她來回答這個問題真夠嗆,大腦像正熬著的糨糊,黏稠的一大鍋,水與麵粉早已分不清了。隻是身子本能的冷清,被怠慢了。她被林一白當仙女供了起來。愛,越發像童話,王子公主不吃不喝不拉撒,冰清玉潔的,就是沒有胡亂的親熱。

愛可不可能繞開性?性與愛是什麽關係?性對愛是助推器,還是摧毀者?奕華對這些問題無從著手,因為性在她那裏是一堆相當混亂的理論:首先是不潔和殘酷的,像第四座大山壓迫著女人,女人都是性最後的受難者,這是母親、大姑等女性長輩傳達給她的信息,也是中國女人之間祖祖輩輩固守的信息。老式的女人成親前為何恐懼、要哭嫁呢?也源於這樣的信息。覺得因為男人,將失去自己的純潔。男人便成為女人的摧毀者。而男人將怎樣摧毀女人呢?憑著文學作品隱隱約約的描寫,奕華不過是囫圇吞棗。倒是在現實中有了道聽途說,比如在大姑和卡卡姑娘哪裏知道的強奸。知道男人將對女人的進入。而進入就意味著摧毀麽?是否女人從此便陷落於男人與上帝合謀好了的布局之中,成為男人身體的一部分,男人痛,她們就得痛。並且,還得為人類的傳宗接代痛得死去活來。這一切的悲慘是否都在於男人的進入?

是的,千百年來,所有的母親都試圖讓女兒守住處女膜。但為什麽,她們作為女兒的時候卻會那麽輕易就丟失了處女膜呢?看來女人對丟失處女膜並不視為摧毀,而是丟失後的一無所獲。可是男人為何沒覺得他們獻出的第一次,也需要回報的呢?

然而母親或許沒想到的是,她的近乎蠻橫與居心叵測的告誡,在使女兒對性充滿恐懼的同時,又在增加她更濃鬱的好奇心。是的,所有的禁忌都是**。而女兒們對禁忌的挑戰,就如耳邊插著石竹花的南美洲打手,隻有用刀解決了另一個的性命,或被另一把匕首解決了自己的時候,這些打手才能坦然地、心甘情願地交待一生。這就叫作決鬥的公平,包括與命運決鬥。

……

奕華想象自己在耳邊插上了石竹花,向著性挑釁。但她的對手在哪裏呢?

她隱隱約約地感到,林一白對性竟沒多少好奇心。他並不想看到女人的身體,甚至有些厭惡。她讀林一白日記時,瞥見過他寫的一些東西,說女人的身體像巨大的、不易消化的獸禽類食物,一直堵著他的胃和胸口。

他指的竟是他母親。

小時候,為了節約水,母親總與他同在一個大木盒洗澡。母親身體的任何一部分都是巨大的,巨大得都不太像女人了——胸、大腿、屁股,包括腹部紫紅色的長疤痕。母親說他就從這個長長的疤痕出來的,她流了許多血。生下他的那一年,稍稍伸個懶腰,血就會滲出來,疤痕便血糊糊的。果然,他從母親身上嗅到濃稠的血腥味,以至於不敢靠近母親了。本該是依偎母體的幼兒年齡,卻隻能遠遠地怯怯地望著母親。小身體是多麽孤獨又無奈哦。還播種下了很深的愧疚:他欠了母親一生都還不清的債。

……

洗衣服回來,奕華怏怏的。但不說。林一白多少知道,卻不問。兩個人,各懷心思,繞開性的問題,都怕被對方看低了,做出崇尚精神的端莊。但身體就是身體,它有它的意誌,這真有點讓這對戀人欲說還休——

去看外國電影《紅與黑》:於連在深夜攀援,闖進貴族小姐馬格麗特的閨房。他們親吻、很深地吻下去,男人像要把女人整個地吞噬……馬小姐有句很得意的破罐子破摔的台詞:來吧,每個女人都得為她們心愛的男人犧牲身體的名譽。馬小姐說得像革命者一樣豪邁。

馬小姐的身體是怎樣為於連破罐子破摔的,電影沒有演,卻給看電影的人拓展無限想象的空間。尤其是在黑暗的影院中,想象變成了無數長著翼翅的馬匹,隱形地、踢踢噠噠地在影院的頂棚來回奔跑。奕華被這種幻覺幹擾了,根本無法專注接下來的故事。

她在黑夜裏亂跑一通,從後校門進入學校。那又是一個兩邊山岩夾出的甬道,夾竹桃密密實實的,像兩座牆,開了粉白或水紅的花,被慘白的路燈照著,花便如泛濫的某種蟲類狙伏在亂葉間。奕華穿行其中,成心過不去似的,劈劈啪啪把那些花亂摘一氣,然後把花朵捏得粉碎,扔掉。她嗅了嗅手,一股子臭味,夾竹桃真不是個好東西。做了摧花的屠夫,她仍是煩躁,不知接下來還該幹點什麽,才能平息身體裏的躁動。

是的,躁動。身體就像一條混亂的馬路,人啊、車啊你擠著我、我擠著你,誰也不讓誰,警察上哪去了?

奕華又想起電影中的那些情節與台詞,太具有衝擊力了,她在過去的電影中找不到經驗來承受這樣的衝擊。中國的電影也有講情愛的,《柳堡的故事》《野火春風鬥古城》《五朵金花》……相愛的男女都是誌同道合的戰友加愛人,思想的吸引重於一切,很少有肢體的接觸,最多也就是兩雙深情的眼睛默默相視。

這就是奕華經驗中的愛。

當世界上另一些男女用如此**的方式來表達愛,女人竟對男人宣稱,願奉上身體,而語氣和姿態卻是居高臨下的,如同成人要向聽話的孩子分發糖果……

奕華難以理解,唯有莫名的煩躁,解決不了的煩躁。

林一白是在中文係的階梯教室前,才追上奕華。他拉過她發現其臉上竟有淚。詫異,加倍溫柔地問:怎麽啦,我有什麽做得不對你罵好了,別這樣。

奕華扭過身,讓淚臉藏在最黑的地方。林一白的臉跟著她旋轉,眼神無辜又憂鬱。

他的神態在逼迫奕華,隻得吭聲:“覺得那句台詞怎麽樣?”

“哪句台詞?”他明知故問。

奕華知道他在裝,心裏窩火,刻意離他更遠,坐在教室門口的大梯子上,縮著身子,把頭枕在雙腿間,再不吭聲了。

林一白並沒有跟過去,站在樹的黑影下,瘦長的影子,煢煢獨立。很久了,他在那邊說:奕華,你不能欺負我。知道我內向,不善言辭,你這樣不明不白地向我發氣,我很怕的。果然,奕華抬頭看,竟覺得黑暗中的他又流淚了。

林一白常常流淚。說著說著話,淚就從眼角滾出,像那裏長著一棵掛滿果實的樹,風一吹,果實便掉在地上。它們才是讓奕華害怕的東西。每當這時,總是奕華先妥協。

奕華說: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在愛?不是說,每個女人都要為男人犧牲名譽嗎?我倒想犧牲,卻沒有男人可犧牲的。這些話說得有點像撒嬌,又像挑逗,她卻發現自己的臉並沒有發燙,心也沒慌,相當地從容。多無恥啊。她在心裏罵了自己,又有些淒淒艾艾的委屈——是的,他們的愛,一直像一頓素淡的宴席,食客倒是興致勃勃赴宴了,吃了一大堆,就是不酣暢,從沒有過熱烈的擁抱和接吻,隻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牽手和摟摟抱抱的。

想到這,愈發悲涼。後半夜的露水開始上來,秋天的空氣中已含了水的分量,涼意便會呈襲擊之勢,讓人陡生寒顫。老坐在石梯上也不是個法子。

她扭了一下身子,正躊躇著接下來該如何收場。林一白卻突然三兩步走到她麵前,攥住她的手說,來。說完,他頓了頓,仿佛也在考慮下一個動作。他慌不擇路,去推階梯教室的門。門竟沒鎖,裏麵是廣闊的黑暗。於是,一個沒鎖門的黑漆漆的教室似乎極大地鼓舞著他的鬥誌,他連拉帶拖攥著奕華往階梯教室的深處走,走到最後一排,也是教室的製高點,他把奕華抱起來,放平在課桌上,自己也跳將上去,俯身,把身子壓上去,像鐵皮盒子的蓋兒,牢牢蓋在盒子上,絲絲入扣。然後用兩手箍住奕華的臉,吻下去,凶猛的、惡狠狠的,像要吻到她的靈魂中去。

奕華都快被憋死了,嗚嗚叫了幾聲,掙紮,卻徒勞。林一白沒半點放過她的意思。奕華想到一句歇後語,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她願麽?林一白的雙唇柔軟如女人,吐氣如蘭,一雙嘴唇覆蓋著另一雙,弄出的是豐饒的濕地,地表上花草茂盛,地底下卻是旺著水,小指頭伸下去,水就咕咕往外冒。奕華感到自己身體的另一端也變成濕地了,好像有一些餓壞了的食肉動物在那裏左顧右盼。它們在等待。等待什麽呢?食物的出現?獵手的到來?生存還是毀滅?

奕華覺察到林一白騰出了一隻手,開始在她身體上遊弋,忽然就捉住她的乳。但即刻放了,像手被火灼了一般,令奕華不可思議。

林一白“通”的一聲從桌上跳下來,把奕華也抱到了地上。並不高大的課桌群成為掩體,也許林一白已把它們當茂密的森林。他把奕華撳在地上,動手去剝奕華的衣褲,剝得隻剩下**了,奕華嚎叫:不行,不行,我怕懷孕。奕華作這樣嚎叫時,才發現教室並非漆黑一片,外邊的月光與燈光通過幾扇闊大的窗戶投進來,把窗欄的形象也橫七豎八地描繪於地,自己近乎**的身子正好躺在一個像十字架的光影裏,如同犧牲的祭品。

她不懂,隻顧了扭動。有了不可言狀的沉醉,整個身子、甚至靈魂像乖張的紙鳶忽兒飛上了高空,忽兒又向崖穀深淵跌去。她不管,隻顧了扭動,身體的有個地方顫顫欲放,花骨朵要開花了,她嘴裏還喃喃:這樣行麽?這樣行麽?

男人的聲音也變了調,被壓迫著的獸呼呼叫著。他在很堅決地說:不行,這樣不舒服,沒用。但邊說,仍在呼呼作獸叫,越來越高亢……“奕華啊”,她聽到他這樣絕望地呼叫了自己一聲,萬籟寂靜,她的身體被突入其來的滂沱之水淹沒了。驚魂未定,林一白突然轉過身去,蹲下,哇哇地嘔吐,白花花地吐了一地,要把肝膽肺腑都要吐出來似的。這一切都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行的。褲子還懸在他腳踝上呢,扯扯拌拌的,有些滑稽。

奕華驚恐地見著這些,身子幾乎**,忙著用一隻手去護胸,另一隻手去找衣服。滿地找,怎麽都找不到。

她定定神,終於在透進來的月光或燈光的混淆著,把他的身體看得那麽清楚。如果不是褲子掛在腳踝上,這將是米開朗琪羅雕刀下另一尊完美的男體雕像。尤其是那玩意兒,仍雄赳赳地挺立,衝著稀微的亮光,它仍有的挺立像一種挑釁。

奕華以為對這樣的玩意兒是熟悉的。在她的家鄉南亙山開門見山,山便如**。那東西聳立在山上、廟前,街道兩旁,沿河的堤岸,或雕刻於岩壁和伸向水中的大青石,見縫插針,處處顯現。現在,南亙山的人對此已不忌口,連兩歲的孩童也會指著它們向外人介紹,這是“雞巴”。奕華假期回去,發現“拜桅子”的風氣又開始盛行了。這種古風俗“文革”中基本被無產階級專政給專政掉了,有人還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但風聲稍稍鬆動,人們就趨之若鶩。特別是江口的靈應石那邊,“拜桅子”的人把**的聲響愈弄愈大,**的,像是在和誰賭氣似的不顧廉恥,仿佛是變本加厲的補償。南亙山的夜常被這些人搞得夜不成寐。奕華的母親就愛在半夜起來“乒乒乓乓”關窗,大熱天也把窗關死,一絲縫都不留,怕奕華聽到什麽動靜。奕華每每琢磨母親的良苦用心,又是好笑又是歎息:母親選擇南亙山來生養她已是注定的不倫不類:耳聞目染,怎麽能脫得了幹係的道貌岸然?何況,南亙山外也是大千世界啊。

7

翌日中午,奕華本不想去食堂吃飯,讓別人幫打回來。想一想,還是去了。林一白已坐在了那裏,同過去一樣,用書包為奕華占了一個位,幫奕華打好了飯菜。知道奕華喜歡素菜,沒打肉。最後一節課也沒上,去學校的自由市場買了豆腐,用油煎豆瓣、香油、小蔥拌了,盛在飯盒裏。他知道那是奕華最喜歡吃的一道菜。林一白把這一切做得那麽體貼入微,每個細節都是完美的,卻發現自己不過是完成一種程序,心裏卻沒有過去的喜悅。甚至,坐在那裏等奕華來的時候,竟是希望她不要來。見著她無精打采地來了,知道她其實也是勉強的。

兩人目光交織的一瞬,都感到某種神秘而美好的東西已土崩瓦解。那個人還是那個人,隻是已讓自己失去了想象。奕華見到頎長的林一白站起身招呼她的時候,玉樹臨風的模樣,微笑中很高貴的矜持。想著,這才是她要的男人,而不是昨夜那個褲子懸在腳踝上的可笑又可憐的人。林一白見奕華梳著馬尾辮,穿著一身灰裝,典雅又清純,也在想:女人有多副麵孔啊,人前水波不興,人後也是犯賤的。

兩人看對方其實都有點瞧不起了,自然就不太自在。歸結起來,也恨著自己,恨自己無法克製的欲望,恨臭皮囊一樣的身體。奕華走到林一白身邊時,他並沒有看她,應付地說:吃。奕華也應付:你也吃啊。然後雙雙就默默地吃飯,再無交談,神情間有著羞愧,如同被逐出伊甸園的亞當與夏娃。

吃完飯,奕華看著林一白像丈夫似的在水池邊洗碗,用帶來的小方巾,把她的飯盒擦了又擦,讓鋁的質地有了光澤。奕華的心卻蒼茫:他做得完美的東西,總是這樣的細枝末節,觸及不到生命的宏大。而何為宏大呢?這樣的命題更令她蒼茫。她隻覺得人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是一件相當醜惡和可怕的事。有女生挺著胸與男生高談闊論從她麵前走過,她就想:這兩人扭在一起,撫摸、喘息、欲生欲死該是什麽景象了呢?這種聯想,快逼瘋她。一路走下去,見著每個衣正帽端的人,她的眼睛都會去把人家剝光,然後讓他們在自己麵前翻雲覆雨。

她無法遏製自己的聯想,一邊厭惡著、疑惑著,一邊又興致勃勃的。甚至,她想起一些偉人、聖人:他們做這樣的事時會怎麽做呢?……他們如此偉大、崇高、神聖,萬壽無疆,他們會怎麽做呢?

人會為做這樣的事找許多理由吧,說得過去的和說不過去的。奕華瞧不起自己與人類的,恐怕就是人在尋找許多理由來裝飾自己的欲望。用得著嗎?她見到路邊有兩隻狗,見到對方便撒歡,高興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然後迫不及待互嗅屁股,最後連在了一起。它們在光天化日之下,行雲流水,如花美眷,正大光明幹了想幹的事情。

當夜幕降臨時,奕華更是這麽想。比如自己,好好地坐著、躺著,看著書,卻感到了身體的起伏,暗流湧動。這種湧動搞得她坐立不安、神思恍惚。看看外麵的黑,初秋的天,黑得還不算早,天光中仍有著高遠的澄明。但,夜就要來臨,鋪天蓋地的夜。它暗示奕華,慫恿她走出寢室。

走到林一白他們生物係的男生宿舍樓下,她揚著頭怯怯地叫:林一白,林一白。有很多腦袋從各個窗口伸出來,隻是沒有林一白的。她想了想,又放大聲音叫:林一白,林一白。更多的腦袋伸出那幢樓,像成串的葡萄從亂七八糟的葉蔓中伸出來。仍是沒有林一白。

她隻好放棄。可一轉身就見到林一白站在宿舍樓對麵的樹林邊,抱著手漠然地看著她,氣得她眼淚都要出來,覺得被輕慢了。林一白見她走過去,並沒在原地等,一溜煙鑽進了樹林。奕華本不想跟進去,覺得自掉了身價,賭氣想扭頭走掉。卻見林一白站住了,等著她,手抹著眼睛,又哭了。

林一白在前麵走,她後麵跟著。剛下了一點零星小雨,林子裏滿是泥濘,奕華的鞋子上掛了沉重的泥巴。走著,天就幾乎全黑了。穿過這片樹林,又是一片樹林,黑壓壓地在前麵,濃鬱的香氣攆著黑襲過來,奕華想起這該是大門一帶的桂花林子了。

西城大學辦學未必拔尖,但校園環境在全國卻是著名的,號稱森林公園大學,一年四季都香氣逼人:春有黃桷蘭,夏有梔子花,秋有桂,冬有梅。

令奕華不可思議的卻是桂:細碎的花藏在墨綠的闊葉中,不經意看,會忽略花的存在的。花與葉都那麽平庸,卻能釋放出這樣大能量的香氣,世間的事物真不好說啊。記得林肯就感歎過:漂亮的花多無香味,如傾城的牡丹;香氣逼人的花,模樣都是尋常細小的。女人也是如此,表裏不一。

那麽自己在林肯眼裏會是一種什麽花呢?一想到林肯,麵前的林一白便讓奕華不是個滋味。於是,腳步躊躇。林一白卻走了過來,一把摟過奕華,把她推到桂花樹前,吻下去,一如昨夜的凶狠。桂花樹沒有他想象的結實,承受不了兩人身體的壓迫,一些枝丫劈劈啪啪斷了,戳著奕華的背,鑽心的疼。奕華把身體移開,兩個人都摔在了地上。林一白沒有放手,倒用十個手指把奕華撳在地上,像巨大的蜘蛛牢牢抓住它辛苦得來的獵物。奕華隻得用腳踢、手抓,用牙咬他的肩臂,他痛得鑽心,也忍著不吭聲,仍想方設法控製奕華。奕華試圖坐起來,他又把她按下去。一個要擺脫,一個要征服,兩人隻得抱在一起在泥濘之中翻來滾去。哪裏像在**?完全是你死我活的殊死搏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