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體002
奕華的衣服不知什麽時候被剝了個精光,**是被扯爛的。他也**。兩個人成了泥人。泥水多少掩護了他們的**。他幾乎是在哭喊與哀求:我得放進去!奕華,求求你了,我得放進去!!!奕華越是激烈地掙紮,他的哀求越被放大了,放大到奕華覺得自己的身體是無法承受的,連整個校園也承受不了。這哀求像是從魔瓶裏釋放出來的那個妖,身形陡然變為巨碩,變得無邊無際了。
終於,奕華懶得掙紮了,把自己的身子嵌進泥巴中,一動不動,猶如死亡。
她突然的安靜倒讓林一白的進攻有了遲疑,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木然。
奕華說話了,聲音和語氣都像個白發蒼蒼的老祖母。她說:你也是成人了,該懂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假如我懷孕了,我們都會被學校開除的。我們在社會上如何立足?我們還有什麽前途?我們將生不如死!
說話之間,奕華已站立起來。站立讓她的話更慷慨激昂,甚至有了手勢的配合,她像是在集會上麵對千軍萬馬做演講,竟忘了自己的赤身**。
林一白卻把奕華的身體看清楚了。車子經過的時候,車燈強烈的光衝破厚厚的樹林“嘩”地進來了,在奕華滿是稀泥的身子上一晃而過,一晃而過,或者說,奕華的身體在林一白眼前稍縱即逝,幻象一般。
但那是多麽美妙的身體啊,不是他小時候見到的母親那種像萬噸巨輪般的身體。
從小到大,一閉上眼睛,母親巨大的身體就鳴著汽笛向他駛過來,他無處可逃。14歲了,母親還當著他的麵,脫得精光,換衣服。母親也歎氣:“可憐啊,就這麽一間十多平米的房,誰能躲到哪去?”……貧窮的生活有太多理由讓人來罵罵咧咧、粗糙與麻木的。人顧不上臉麵了,剩下的就是亂來的份兒。包括他的床就挨著母親和繼父的床,那邊翻雲覆雨了,一下一下猛烈地撞擊著他的床。他閉上眼睛,當自己死去。但巨大的悲哀已注定要阻塞他的生命,他要活下去,就得把阻塞在他生命中的那些巨大吐出來,稀裏嘩啦全吐出來。
所以,他需要先把自己放進女人中去,然後才有力量嘔吐出身體中那些個荒謬的巨大。
可悲的是,他怎麽也進不到女人那裏去,拚盡了力氣與心智,反而離它愈來愈絕望的遙遠——
多美妙的身體!他想不出一生中還見過什麽比這更美妙的東西了。過去,他下鄉的大山裏秋冬之交,有種叫火棘子的植物滿山遍野地開,似花非花,似果非果。豔紅的顏色,像一些火炬在岩崖間點燃,甚至像紅彤彤的風,刮過曠野,陽氣**漾。他常被這樣的景色感動得流淚,心裏卻把這種植物比作了男人,譬如覃那樣的。而當一個美妙的女體站在他麵前,介乎於女神與**,他過去的一切審美經驗便土崩瓦解,唯有自卑。
他簡直不敢再看自己的身體了,醜陋而無恥的行屍走肉。尤其是那玩意兒,竟是不知天高地厚地直挺挺的。多愚蠢啊。最糟糕的是,它根本不把他的意誌與廉恥放在眼裏了,它是他的叛徒、他的敵人,它不顧一切舉著欲望的大旗,直挺挺地衝著那個美妙的身體而去。
可是,僅幾寸之遙,它卻半途而廢了。
他清楚自己的生命之水已衝破那麽細小的玩意兒,**,順著股溝、大腿、小腿、腳,流在了泥濘裏,變成了泥濘的一部分。
然而,這樣的發泄還遠遠不夠,他的胸口還是被巨大的東西堵塞著。他轉過身,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嘔吐。氣味混淆於濃鬱的桂花香氣中,讓奕華痛不欲生。
8
有好長段時間,生物係男生宿舍的人都見著一個漂亮的女生在樓下喊:林一白,林一白。差不多黃昏的時候準點來。也就喊幾聲,不見回答也不拖泥帶水,徑直背著書包走了。男生多少就有點歎氣,說這麽漂亮的女生怎麽就不是來找自己的。便暗地打聽林一白何許人?見著他高高瘦瘦的,走路飄飄浮浮,也不搭理人,目空一切的樣子,就有人私下說,可能是個高幹子弟吧,再不濟也是教授、醫生那樣家庭出來的。
奕華也想過自己犯賤的問題。但往深處想,又像是自己虧了林一白。想起那夜他邊穿衣服邊嚎啕大哭,哭到最後便發出幼兒般的哽咽聲,有苦說不出的那種,心裏就像被挖了一塊走。她想到了補償,破釜沉舟的心都有了,就是找不到林一白。甚至在他們上課時也到生物係教室的窗戶去張望過,沒見他的影。隻有一個同學說他好像是去了渝都。
於是,等。這等待不是個好滋味,何況漫無目的。她不能在黃昏的時候天天跑去那宿舍樓下叫魂似的叫林一白了,會被人當神經病。更不能去他教室。她已見到他的女同學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食堂是她等待的地方,她吃飯總是磨磨蹭蹭,像是在數著米粒吃,人都走光了,還坐在那裏,直到找不到理由再拖下去了。有時在食堂呆久了,她容易把這個場景往《詩經》中的《氓》那種場景裏邊想,那個女子“不見複關,泣涕漣漣。既見複關,載笑載言。”見著她的男人就那麽高興,從心窩窩開出花來。女人愛一個男人時,不長心眼,不設計,簡單質樸得很,連雕梁畫棟都還沒齊整,就讓男人登堂入室了。男人要的愛卻沒那麽簡單了,懂得虛擬、借景、距離,山重水複、柳暗花明……男人是在把玩愛呐。也是《詩經》中的《蒹葭》,說的是男人想女人。那簡直像風光片,迷霧飄浮,聚散無定,也催促水邊的蒹葭搖曳無助。男人想著的女人在水一方,宛如水中月、鏡中花,卻讓男人愛得欲生欲死。
所以,男人的愛是浪漫主義,女人的愛倒成了現實主義。
奕華這樣想著,不由兩周都過去了。等待已讓她產生了幻覺。半夜明明睡熟,卻聽到有人吹著口哨從宿舍窗下經過。“林一白”,她從夢中叫出來,翻身爬起了,光著腳板,衣不蔽體地就“咚咚”下樓,往門口跑。外麵天寒地凍的,快數九了。黑漆漆的一片,連農場那邊的狗都沒叫一聲,哪裏有個鬼啊?
有男人來找奕華。奕華想,不過是個無關的人,便愛見不見的。男人見她久久不下去,就一下子蹦進了她們宿舍,嚇得一個隻穿了棉毛褲、沒穿外褲的女生趕快躲進**的被窩裏。女生破口大罵。男人卻說:別罵,我是替你將來的丈夫來考察你的。你的身材很漂亮嘛,自豪點,沒什麽見不得人的。說得女生惱也不是笑也不是。
結果是馬狂。
他拉著奕華的手往外走,還對她耳語:可不能當她們的麵說,滿屋的階級敵人,沒安好心。
他問奕華,你知道你親愛的男朋友在哪裏嗎?他賣了一個關子,竟不往下說,急得奕華要哭了,才說,最近去長江邊的某軍工廠他姨家,竟見到林一白在那邊,好像在找什麽人。他姨也告訴說,這人在這裏轉來轉去好些日子了,一會見他在家屬區轉,一會又在廠房邊,一會又在菜市場。大家都在嘀咕,不知他是幹什麽的?看他人長得漂漂亮亮,又戴著西城大學的校徽,也不像小偷或什麽的。
“他像掉了魂似的,天天在望江廠那帶轉。一身穿得那麽薄飛飛,連毛衣都沒得一件。你說他在幹什麽,找誰?”
奕華潸然淚下,她知道他在找誰。這麽多年了,那個曾拋棄他的男人,竟還壓在他胸口,像沉入古井的石頭,藏在了最隱秘的地方。他惦著覃,比對她這個所謂的女朋友更深情。可不是麽,說走就走了,連一句話都沒有,怎麽一走開就像毫不相幹的人了?
奕華心裏生出那麽多的怨和委屈,才意識自己其實是很在乎這段感情的。本以為它不過是個替代品,自己大可提得起、放得下。而日久生情,真品贗品莫辨其中。何況,他突然在自己視野中消失,陡然增加了懸念和刺激,還激發了她母性本能的憐憫。她很不放心那個在外麵瞎闖一氣的人。問馬狂,有沒有辦法在那廠子找到覃這人。馬狂猶豫:“不那麽容易,那廠子好幾萬號人呢。”奕華走上前去,抱住了馬狂,說:幫幫忙,求你。這是在救一個人,也在救我。馬狂被奕華的動作嚇了一跳,抬眼看,樓梯上正下來一群女生,見著一對男女青天白日的就抱在了一起,倒搞得走也不是退也不是了。
馬狂很快就打聽到覃的下落。這小子,腦子特別夠用:幾萬號人找起來的確是千頭萬緒的。但他竟想到小時候的一個發小在該廠工會當一小幹部。通過工會的名冊,哪個人躲在旮旮旯旯也是可以輕易撈出來的。費事的是奕華隻知那人姓覃,不知其名。而該廠這個姓的人竟有八人。馬狂的發小倒夠義氣,辦事認真。八個人挨個查,看誰去過豐都下鄉,結果就查到了。
奕華的喜悅難以言表。細想想,又不知喜從何來?她在走向林一白宿舍的路上,想象他聽到這個消息後將有的表情,又有點拿不準了。但覺得還是該告訴他,哪怕即刻成為陌路,自己也不欠他的了。
於是,她喊林一白的聲音變得理直氣壯了,一改過去的怯怯。仍沒人回答。悵然的她竟站在那裏發了好一會呆,最後決定自己去一趟那軍工廠找覃。
9
馬狂陪著,早6點30分的始發車就從碚城出發。近兩小時在山路上左突右奔。到了渝都又去擠到那廠子的公共汽車,據說也得有一小時的路程。馬狂小小的個子倒搶了兩個位。坐上去,奕華本想打一個盹,但一路的景色引出了她的愁緒萬端——
車是沿著江水走的。冬霧厚重,一路的煙雲,壓住江水似乎再難輕盈地流動了。忽兒,車就鑽進了山裏。狹窄的山道,咫尺之距便是懸崖萬丈,車就隻能貼著刀劈斧削般的山壁開,心驚膽戰地俯視著江,想左右逢緣,卻是岌岌可危。
汽車總算走完了危途,從山上盤旋而下,像一隻被高空的氣流折騰得夠嗆的衰老的鷹,在平地上也一走一趔趄,驚魂未定。
好不容易望見一個峽口了,峽口在煙雲中影影綽綽,其形不過是個囫圇的輪廓而已。倒是其聲令人意識到它的存在——還隔得那麽遠,便聽見江水的鬧騰猶如千千萬萬的鼓聲喧天。奕華悚然端坐,匪夷所思:那江水不是受了寒似的,形同凝固了麽,怎麽到了這裏竟能聽到它千軍萬馬似的吼叫著呢?馬狂說,這裏叫金鼓峽。出渝都的水都得到這裏聚齊了再奔三峽而去。水擠水的,彼此就像有了深仇大恨。擠不過去了,就朝著兩邊的山岩“咚—咚—咚”地一陣亂拍亂打。那山岩被打痛了也被打麻木了,倒成了金鋼不壞之身——敲不爛也打不爛的金鼓。嗨,這還是枯水季呢,這算不得鬧。若是夏天星月滿天的夜,坐在金鼓峽的峭壁上,一邊是鬆濤陣陣,一邊是驚濤拍岸,那恐怕比世界上所有的交響樂團搞的名堂都震撼。會把你的魂都嚇出來的。
馬狂見奕華聽得有些恍惚,便在她眼前打響一個“榧子”,“快到了,姑娘。那廠子就在峽口附近。”他說。馬狂自然是不知奕華為何恍惚?她竟覺得自己是來過這裏的,愈走近,這樣的感覺愈強烈、清晰。逼仄的峽口像一次逼仄的穿越,讓她走近了當年林肯痛苦回憶的現場——長江邊的軍工廠,他的父親緊緊護住臉子絕望地哀求:“別捅我的眼睛”……奕華知道自己為何怕聽峽口的聲響了,是怕聽一個冤魂的聲音啊。而更怕的是命運。為何,命運又會把她送到這裏來呢?
……
到了廠子,已是吃午飯時間。馬狂說,回他姨家吃。奕華堅持就在街邊吃碗小麵。她私心裏不想欠馬狂太多,怕以後擺脫不了過於親密的幹係。
吃完,馬狂就叫上發小直奔覃的家。馬狂問:打個招呼沒?發小說:用得著嗎,工人不講那套。奕華擔心他不在家怎麽辦?發小又說,又不是星期天,走多遠也離不開軍工廠這一個潭潭。奕華不吭聲了。過一陣又說,不能空手去,得提點水果。
兩層樓的紅磚房,他家住一樓,窗和門都是用比大拇指還粗的鐵棍自製的防盜網和防盜門,是過日子人家的作派。發小敲門,裏麵有個男人魯聲魯氣地問:哪個?
覃坐在奕華麵前。他讓奕華不敢相信,太意外了:他長得矮矮墩墩,蓄著亂糟糟的胡須,看人時眼神過於聚光,顯得有點虎視眈眈,並且,一說話就“嘿那嘿那”地吐痰,用穿著解放膠鞋的腳去碾。他家就彌漫著一股子口痰的氣味。
這就是讓林一白傷透了心的那個覃麽?那個讓他如今還無法釋懷、放下的男人麽?
奕華的林一白玉樹臨風,仿佛永遠是山岩上罌粟花田裏的可望而不可及。這個覃卻是徹底的人間煙火,那麽毫不留情地徹底——
奕華他們進去時,覃窄小的屋子裏大大小小放了三四個盆子,一個幹瘦的女人在洗衣服,以致客人無處放腳了。女人眉眼恨恨,一臉的不悅,也不招呼,也不讓客,直到看到奕華提著的水果,才咧嘴一笑。覃一指,這是他老婆,坐在小床玩耍的是他兩歲的兒子,另一張床躺著的是他腦偏癱的媽。
說起林一白,他口氣平淡,不但沒有深情,反而說了些讓奕華大吃一驚的話。他說,與林一白的關係並不見得好,“那個東北崽兒有病,像個女人一樣纏人,婆婆媽媽的,動輒就哭,大隊的知青都不想搭理他。我沒辦法了,與他分在一個屋住。好在他喜歡煮飯、洗衣,像婆娘一樣侍候你,我也就忍受了幾年。總之,那崽兒夠討厭的。”說完,他小心地向老婆那邊睃一眼。老婆是在注意聽的,還不由地皺了眉頭。
他承認是偷偷跑了的,主要是怕東北崽兒哭兮兮地亂纏。但不承認留了什麽條子:“那是東北崽兒的幻想。他經常都莫名其妙幻想些事情出來,神經病一個。”
奕華卻因這番話內心翻江倒海地酸楚。曾經,“但願來生”那幾個字,也讓她這樣翻江倒海地酸楚過,那是比死亡還令人絕望的悲涼。但覃卻說,那不是真的,隻是林一白一廂情願的幻想。而痛苦的是,她竟相信覃說的是真話。老天也會相信的。因為這樣的覃,根本就不可能寫出那樣的紙條來。
奕華無言以對。屋子裏也突然安靜得可怕,唯聽見金鼓峽的水聲又喊冤似的敲響。奕華陡然揪心,為林一白——他全心全意為自己創造了一個曾溫暖著自己的世界,深陷其中,難以自拔。到底,卻沒人為此認賬的。
10
林一白回到了學校。是被軍工廠附近一個建築工地的幾個工人背回來的。說他已在那裏打了很長時間的零工了。在工地上踩虛了腳,骨折了。
回來時,奕華他們正在上古代文學,穿對襟灰棉襖的老師正在講《陽羨書生》。林一白同室的張某急匆匆地在窗外喊奕華。中文係的階梯教室是坐了三個班的人在上大課。於是,全教室的人都知道奕華的男朋友出事了。而學校的條例明文規定:學生在校期間是不能談奕愛的。
林一白見著奕華又是淚水漣漣,問他什麽,不說。人瘦得不成樣子,像死過一遭。
送他回來的有個像頭目似的人,把奕華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說:我們不知他是大學生,以為是東北那邊過來討工的農民。他這樣子是不行的。不光是腳傷了,這裏也有大問題。那個人用指頭戳戳腦袋,“得盡快與他家人聯係,你也負不起責任呐。”
那人留下些錢走了。奕華果然按過去林一白寫家信的地址寫了封信去。隻是把問題寫得更嚴重,似乎林一白已有了生命危險。私心裏是生怕林家人不來。
一場愛把奕華搞得心力交瘁,想進,已沒有心情;想撒手,又不仗義。進退為難,唯有憐憫。她為林一白打飯、洗衣服,連**也洗。她很吃驚自己竟蘊藏著了如此的賢惠,時而想起自己對林一白多少有虧欠,時而又顧惜他的可憐,便更是使出勁來賢惠。林一白看在眼裏,從沒有一聲道謝。感激是堆積在內心。愈堆愈高,像碩大的糧倉被穀子塞滿了,門都關不上了,也就悲哀到極致:自己與這個女人的情緣已盡。因為男人很感謝女人的時候,就隻當她是母親,而不能是別的。
十幾天後,林一白的母親帶了他的異姓妹妹來到學校。
林一白的母親長了一副男人的身子骨,高大而健壯。走起路噔噔有聲,胸部像揣了兩個籃球或足球,一走一個蹦跳。這是沒穿乳罩、沒有束縛的結果。如果笑,氣吞山河,令奕華想起世人對美國“迷惘一代”的教母斯泰因笑聲的形容——像一塊牛排。隻是林一白母親的笑更像結結實實的玉米窩窩頭。臉卻很秀氣,輪廓分明,眼珠的顏色還呈現些徵微的水藍,年輕時該是個美人。林一白就曾說過:他小時候在東北,別人罵他媽是“蘇修”大母狗下的小母狗。而關於他母親的身世,他也無從知曉。那時奕華就覺得他母親無比強悍——嫁了一回人,不行,離婚。又嫁,又離婚。再嫁。從東北,到四川,又回東北。山重水複,一路的風塵仆仆,沒有比這更悲壯的了。
但眼前的女人倒沒顯出什麽滄桑之感,麵容的肌膚還是緊繃繃的。看得出,她有的是力氣,說,我們這些油辣鋪的售貨員,貨來了,幾大箱的,都是自己卸自己搬的。
奕華與她初見麵並不愉快,因她質問奕華,為何讓她兒子去打工掙結婚的錢?奕華驚訝,才處朋友,哪裏就談婚論嫁?哪裏哪的事,自己並不知。便把她兒子怎麽消失,又怎麽在軍工廠一帶尋人的瑣瑣碎碎告之她。她聽了再不蹦跳了,反而給奕華賠不是:“閨女啊,我倒希望他是為你們結婚掙錢,就怕他想歪了。你不知,他枕頭裏有好多錢。他掙錢把腳都弄傷了,為個啥呀?”說完淚就流下來了。
奕華也陪著哭,心裏更疑惑重重。
奕華本想自己出錢,讓她們住學校招待所。而林一白的母親執意不肯,說那樣的話就帶著閨女夜裏去蹲汽車站。她說,你若可憐你妹子隻有十一二歲,她就同你擠一擠,我自有辦法。
奕華奇怪,她在這裏人生地不熟的,能有什麽辦法?
轉眼她就不見了,奕華擔心,這麽大個學校走丟了怎麽辦?
又變戲法似的回來了,拍著奕華的肩說:晚上的住處有了。一樓看宿舍的大妹子說,可以住她那裏,正好搭伴。奕華想起來了,一樓的確有個小房間住著看宿舍的阿姨。她曾為曬的衣服被吹下樓去那裏找過。房子很小,卻放了一張大床,其他的就是撮箕掃把,那女人還得做幾幢女生宿舍的清潔。奕華印象中,女人的脾氣有些古怪,並不好說話呀,林一白的母親怎麽可能一下子就和她搞得熱熱乎乎?
“我送了她一隻帶來的小笨雞,自家養的不去錢。她在織毛活,袖子怎麽接都不平。我三下五除二就幫她接上去了,漂亮得很。織毛活,天下有幾個女人織得過我?我對她說了,就是睡的這三四天,幫她織一件男人的毛衣。她還不信,我叫她隻管備好線,小菜一碟。”林一白母親說到興頭上卻突然歎起氣來,又說,人啊,不能處處嘚瑟,該賤的時候還得賤一點。隻要肯賤,把人家都當皇帝皇後捧著,當自己是丫頭、老媽子,該侍候的侍候,該追隨的追隨,別人使臉子,罵啊打的都不放心上,便沒有事不能成了。我就是這樣教一白的,他學了幾分沒學通,人反而活得更難受了。
說起林一白,她悲從心來,半天不吱聲,眼神裏卻是有話的,似乎憋不住了,拉著奕華到了走廊。又前後看看有沒有人,怕關著門的屋子仍有人聽得見,又拉奕華去走廊的端頭,確定沒人了,卻欲言又止。奕華隻好催促:阿姨,你想說什麽盡管說。
林一白的母親倉促地睃她一眼,說,閨女,我是結過婚的女人了,說了醜話,你別見笑,也別怪,醜話雖醜,倒句句都是做女人的道理。
停下來觀察奕華的反應,始有些忐忑,終卻理直氣壯。她說:告訴你,閨女,女人的那地兒天生要男人來戳,直來直去的,穿著**,遮遮擋擋,算個什麽事嘛?甭管它是什麽文明,哪家的條條款款,男人女人隻要有能力都得幹那種事,赤條條的,自古如此,否則男人成不了男人,女人成不了女人。聽說過一句話麽,天地人合。依我看就是,天在地之上就是天,地在天之下就是地。男人凸那麽一點,女人凹那麽一點,合起來,男人在女人的裏麵,女人把男人收留,就是人。天地人各在其位,這天下不就太平了!
還有,不要以為女人幹這種事的年月有多少?很快的就沒男人想幹你了。也有一天,你也沒興趣了,再好的男人光溜溜站你麵前,你那地兒就不生水,就不潮潤,該有多慘,一生就完了。你正青春年少,別辜負自己啊。
奕華聽著這些話,一驚一乍,豈止是天方夜譚,完全是離經叛道,與她所接受過的有關做女人的教育完全南轅北轍,所以她除了一驚一乍,根本無法吞下,更別說消化。還有,令她最不高興的是,林一白為什麽要把他們的隱私告訴其母?他身高八尺的漢子,種種細節,怎麽能像小屁孩給媽媽告狀似的,一一啟齒?
第二天,林一白的母親執意要帶他上醫院看一看,悄聲對奕華說,身子骨垮了都有得收拾,就怕腦花子散了。執意要去夢戈山。夢戈山有個精神病院,令它在渝都人口中就成了精神病的代名詞,罵誰有精神病,就說你是夢戈山跑下來的。
開始並沒有對林一白說上哪去,到了醫院門口了,他看見了掛的牌,也沒吭聲,奕華甚至發現他還有著淡笑。那時,他正在他母親的背上。一米七二的母親背著近一米八的兒子,很吃力,“嘿哧”“嘿哧”爬坡上坎,臉一陣紅一陣白,大冬天衣服脫得隻剩下件薄毛衣了,奕華想幫忙,幫不上,隻能跟前跟後幹著急。
醫生看了病,說現在還沒出現危險的大毛病,是憂鬱症。但不注意,後果也不堪設想。開了一些藥,交待怎麽吃,家屬怎麽照顧、怎麽排解。建議先休學一段時間,脫離目前的處境,回東北老家去調養。
林一白的母親一把摟過兒子,盡管兒子坐在那裏,體積也比她龐大了許多,她仍不管,試圖要把兒子護在她的懷中,像老母雞對待小雞崽一樣。她哭,一口一個兒地叫著。她說,兒啊,你憂鬱個啥嘛?你知道你娘這輩子都遭了些啥罪?你娘苦得很啦。你娘都不憂鬱,還不是要歡歡喜喜地活,你為何就學不會娘呢?你給誰倔著呢,?你倔來倔去,是在和命鬥哇。
奕華也哭得酣暢淋漓,好久都沒這樣出聲地哭了。她羨慕著林一白,可以被一個熱乎乎的懷抱摟住,那是母親的懷抱,一如母親的子宮,進去了就安全了。有那麽一瞬,她恍惚覺得林一白縮成一個小孩,再往小處縮——嬰兒、胚胎,他真的縮回他母親的子宮裏去了,幸福地在裏麵蜷曲如弓,睡覺,把她一個人孤零零留在外麵。她往前撲,想找一個懷抱,卻撲了個空。
林一白離開學校時,拄著拐還是難以移步,仍得母親背,從校園去碚城的長途汽車站,坐車到渝都,再走路去火車站,坐火車到北京後轉哈爾濱的火車,再轉伊春的火車,再轉去五營的長途汽車……奕華隻是想一想,已是八千裏路的雲和月了。林一白的母親半背半扛著,用粗麻繩在腰間捆了幾圈,把自己與兒子捆成了一體,防不慎滑下來。她在車站當著兒子的麵對奕華說:再找個好男人吧,我們沒福氣留住你這麽個好閨女當媳婦的。
林一白對奕華已無話可說,眼神猶如隔了大江大海般的闊遠。隻是拿出一件編織著複雜花紋的純羊毛套頭毛衣,讓奕華轉交給他。稍做猶豫,又拿出一遝錢,讓奕華一並交給他。那疊錢多得讓奕華吃驚。也見到林一白母親驚愕的表情了。隻是驚愕之後,更有無奈的絕望。
他是誰,林一白並不說破。隻是喃喃解釋,自己去尋他,並不是指望重續友情:“當年在農村他就想要一件毛衣,說過多次。我的太大,他穿不了。後來他就走了。讀書後,我專門寄錢讓媽買上好的線為他織的。找他,不過是送毛衣而已,遵守一個諾言。”
後來,奕華求馬狂和他的發小替林一白送去。馬狂轉述,送去的時候,毛衣與錢,覃都不收,態度決絕。尤其是錢,他竟是一巴掌把老婆推遠,黑著臉魯聲魯氣對她說:“別收哈,別怪我翻臉哈。”他老婆倒是眯眼一笑,各自個兒拽過毛衣,摸了摸,用鼻子嗅了嗅,又剪了截線頭子用火燒,燒出一股子羊騷味,在充滿口痰氣息的屋子裏徘徊不去。覃的女人便雙眉一挑,口吻曖昧地說,急什麽急嘛?這,總是可以留下的,算一個念想。覃的臉驟然升起了紅雲,望著老婆眼睛竟露出哀求之色。
送走林一白的那夜,奕華又做了一大堆夢。一會兒夢見了丹巴的“卡卡姑娘”攤著手,朝她得意的笑,似乎在說,還信不信我啊,你看,男人又像水一樣流走了吧;一會兒又夢見誰趕著馬車,送自己與林一白走在伊春到五營的路上。並不是漫天大雪,而是山水的豔紅與金黃,像黨嶺的秋色。山水本來不是那模樣,隻因有一隻鳥在空中一邊飛一邊吐著血。也不知那小小的身體裏怎麽擁有無盡的血?一路飛一路灑下來就將山水變成了豔紅或金黃。自己抱著生死未卜的林一白,附著他耳邊說:你就進來吧,變成我的孕兒或胚胎,留在我的子宮裏,讓我永遠保護……
11
關於林一白,這已是後話,二十多年以後的事了。
2004年初夏,奕華隨渝都文化代表團去巴黎參加某活動。登蒙馬哥山丘,看聖心大教堂,突然便刮起風急浪高般的陣雨,把巴黎淪陷於深灰色的雨霧中,建築、車、人,流動的與非流動的都被雨霧混為一體,隻呈現出一個無邊無際的巴黎。嗬,令人絕望的無邊無際,甚至,比海洋更可怕,連同頹廢的古老,連同曾經**似火的拉丁風情以及黑頭發藍眼睛男人輕佻的眼風。奕華對巴黎的感覺也瀕臨絕望。
但那一陣雨後,巴黎又複活過來——天藍得像被電腦修改過的。這就是巴黎夏季的真實,海洋性氣候的真實,一切都不確定。
奕華爬著石梯,向聖心大教堂靠近,仰望它潔白的圓頂。那是一種玉潔冰心閃耀著光芒的崇高,上有鋒利的尖角向藍天插進去。奕華心一動,想到二十多年前自己麵對赤身的林一白時的震撼,他有著堪比玉潔的東西。
到底是天地人合。仔細看巴黎形形色色的建築,不是男體的語言便是女體的語言,它們或坐或臥、或雄壯挺拔、或亭亭玉立,或欲言又止、或娓娓道來,不過是在述說男人女人有史以來那點卑微又偉大的事兒而已。
呆到第四天,參觀了盧浮宮回來,奕華累得夠嗆,忙洗頭洗澡,用電吹風吹幹頭,躺上床。突然電話鈴響,說了一通法語,奕華聽不懂,隻好不管。不久,翻譯來敲門,說有客人在大堂等奕華。
奕華雲裏霧裏,細數數,沒有親朋好友在法國呀。還是起床,穿了身米色的香奈兒套裝,配了朵黑綢胸花,船型皮涼鞋也是黑色的。一身上下體現著香奈兒服飾經典的黑白配搭的主題。又戴了十八K白金鑲貝殼的貼耳環,薄施粉黛,嘴唇隻點了淡粉的唇蜜,處處都是精心的,但大效果卻是低調而謙讓。奕華並不知要見的是男是女,翻譯急刨刨的,說一聲就走了,奕華顧著裝扮竟忘了問這麽個重要問題。隻是穿了這麽一身,想著見男客也算有風采,見女客也不會被呆在時尚之都的對方比下去。
出電梯,大廳隻有一個高大的女人在徘徊。老遠,就低著嗓喊奕華。聲音似曾相識,容貌也是。女人身形龐大,人到中年。
奕華一愣,腦子風馳電掣,嗬,是她,林一白的母親。但怎麽就到這裏來了,還這樣年輕,差不多與自己年齡相仿?
“奕華”。女人又喊了一聲,這一聲卻把奕華徹底搞懵了,像巨大的手一巴掌把她推得老遠,一跟鬥摔在地,卻不知道疼了——電光石火,電光石火,她看清楚了女人的眼睛:紛紜的、憂鬱的。這怎麽可能,這一切,怎麽會是這樣的?
女人沒對她多說,拉著她上了車,說到了左岸的咖啡館再細細說。奕華坐在她旁邊,嗅著從她身上傳來的濃鬱香水味,看著她的披肩長發中夾雜了那麽多的白色或淡灰的頭發,也沒染燙打理一下,幹枯枯的荒草似的,觸目驚心,也是恍然如夢。隻有握方向盤的手她還熟悉,白皙、長指頭。
下了車,奕華恍恍惚惚跟在這個高大的身影後走著。風刮起那人的黑風衣像一種頹廢的舞蹈,在巴黎頹廢的街道上旋動,偶爾被哪裏來的燈光逮住,那頹廢感才消遁。也才讓奕華發現,他(她)也是用了心來做女人的——齊膝長的黑風衣,是七分袖,袖口突然來了一道指頭寬的窄邊,有兩顆仿水晶鑽的紐扣在閃耀。闊翻領打了碎褶,恰好是當季巴黎的流行。到了咖啡館落座後,他(她)脫了風衣,裏邊是有點波希米亞風的小吊帶裙,裙裾參差,收斂與豪放融為一體,也是黑色的,弧形領口散落著銀光閃閃的亮片。他(她)穿了這麽一身做工精致、價格不菲的衣服來見她,用心良苦喲。奕華反而覺得自己中規中矩的香奈兒套裝與它相比,暴露出極大的失算:太不適合夜巴黎曖昧自由的情緒了,倒有點像要趕去參加什麽談判之類的。還有指甲。奕華的指甲修理成橢圓形狀,畫著荷之類的花卉,配香奈兒套裝便不搭調。他(她)的指甲形狀是法式的方口,黑色作底,靠指肉處鑲著一排銀色的亮鑽,簡捷、硬朗,與吊帶裙卻有了彼此的顧及,又讓亙古的經典黑色,擠出那麽點介乎於妖冶與嫵媚之間的東西。
年輕的男侍站在桌邊,等著他(她)點咖啡,順便就朝他(她)暴露的乳溝一瞥。他(她)也飛過去了一個眼風,兩人有著意味深長的笑容。他(她)仍然保持著體貼細膩的習慣:咖啡來了,先為奕華加了少許的糖和奶,攪拌好了,才放在奕華的麵前。而這些熟悉又陌生的照顧卻更讓奕華感傷。
嗬,恍然如夢。坐在這個男人,不,已是女人的對麵,奕華隻有用如夢二字把自己包裹起來。她除了幹包裹的事,伸出頭來看一眼這個世界的勇氣都沒了。
太離奇,她沒有辦法消化的離奇。原以為,這個人,這個第一個與自己肌膚相親的男人,一生都見不到,也不要見了。他回東北後再沒來校複課。她曾給他寫過許多信,包括把被覃拒絕的錢寄給他,均無回信。最後杳無音信。
也想過這樣困窘的見麵:大街上,他帶著他的妻子、拖著他的孩子;最離譜的就是想到他又與覃在一起了。但,都沒有想象力來設計兩人這樣的見麵:在生活的別處,他(她)們成了姐妹……
他(她)說自己已改名為林奕,“奕華,這個名字你該懂得的。”他(她)說。回東北後治好腳,他心事蒼茫,不想再讀書了,隻想糟踐自己,尤其是身體。他總像是被什麽追逼著,逼到山窮水盡的絕路。這條路踏上去,就是不歸路。
而踏上這條路就得掙錢,掙很多錢。
他又開始了打工。“每天一睜開眼就想著掙錢,也不管糟不糟蹋自己,什麽錢都掙。有時候自己也瞧不起自己的。”說到這,他(她)有點期艾,淚水又在眼眶打轉了。
掙了好些年的錢,湊足了數,去做了變性手術。第一次不太成功,幾次修修補補,死去活來,才成了今天這樣。母親也哭得死去活來。倒是繼父開通,說做男人女人都是一樣的,隻要人活著就好。母親咬咬牙也就想通了,手術後吃喝拉撒都是母親侍候。異姓的妹子(就是來學校的那個),也是個情義之人,拿了自己打工的積蓄給他做後期的補就費用。
變了性,他加入了好幾個跑野路子的所謂二人轉藝術團,人家拿他當噱頭,吆喝著來看男人變的王母娘娘。一個到東北做民俗調查的法國男人也被吸引來了。他成了他(她)的丈夫,把他(她)帶到了這裏。他們有一陣子也是恩愛的,他(她)又想到了天長地久的一生一世。但某夜丈夫沒回來,他(她)便一夜夜地等下去,卻始終不見其蹤影。最後是租房子的房東告之他(她):該滾到哪就滾到哪去。你的丈夫已退了房……他(她)又被一個男人撇下了,撇在了無邊無際的巴黎。
說到現狀,他(她)語焉不詳。說是為別人做投資理財顧問。旺季,也做中國旅遊團的導遊。房子是租在拉芳新區那邊的。反正無兒無女,也沒想過自己買房。
“我這樣的,回國也難熬吧?”他(她)像在問奕華,又像在問自己。
奕華一直低著頭聽他(她)講,偶爾從他(她)的聲音語氣中去辨過去依稀影子——站在山岩上的罌粟花田中,玉樹臨風。猛抬頭,眼前卻是一張中年婦女皺巴巴的臉。
滄海桑田啊。
……
奕華想聽最核心的,他偏偏不說。
兩人就耗著。奕華又點了一杯卡布奇諾,白牛奶原本像打著彎的河流浮在黑咖啡上,攪一攪,卻像快落山的太陽照著的吳哥窟——寂靜的廢墟上,蟹青色的石頭跳躍著奇怪的光斑。奕華用勺子舀著吃,他(她)便教奕華喝咖啡該是用勺攪一攪後,把勺放在碟子上,抿著嘴喝,謂之品,有點像中國人品茶,不能急刨刨地牛飲。巴黎人要一杯咖啡坐一天也是常有的。
一如當年的瑣碎。有那麽一瞬,奕華又當成林一白了,不禁頭一偏,眼睛斜睨上去,似笑還嗔。
他(她)愣住,不知該如何接招?
她在逼他(她)哩,當年不就是這樣向他(她)撒嬌賭氣麽?她的話還猶在耳邊:我倒想犧牲,卻是沒有男人可犧牲的。
終於逼出他(她)的眼淚花花了。不得不說——是的,奕華,你猜對了,我一直是向往著男人的,並不向往女人。但是,我與男人處起來困難重重,他們討厭我,煩我,避開我。我越想離他們近,心裏卻越怕,越受傷。女人我也怕。女人比男人還強大。我夾在男人和女人之間,好煎熬。
你差點改變了我。如果你當年肯把自己全部給我,或許我能體會到做男人的好,也許會全身心地愛上女人的,踏踏實實做男人,不再三心二意。你卻偏偏不給,又讓我看到女人的身體了。
他(她)一如當年流淚的模樣,淚像掛滿樹枝的果實,風一吹,就掉在了地上。隻是果實是從皺紋彌深的眼角滾落而出的,向著蒼老的軌跡滑去,那悲哀,人何以堪?
他又說,是因為奕華你啊,我才變成了女人。奕華,你不知道,你的身體是害人東西,要人命的,太美了,年輕、鮮豔、聖潔,世間的萬事萬物一比都成了垃圾,不足掛齒。我總算懂得了賈寶玉說的,見到女兒就清爽、見到男人就覺得濁氣衝天的原因了。
但,卻是更恨女人,再不可能與之同床共枕了。更是嫉妒,隻因不能生為女人,恨的就是“生不能”這三個字。奕華,你們女人多幸福,生來就是女人,你們永遠無法感受“生不能”的絕望。
於是,想到了變。以為變成女人了,便能解決自己的尷尬,便能以女人的身份回到男人的隊伍中去。母親總愛講,男人是離不開女人的,男人的大腦能離開,那玩意兒都不行,就像魚兒離不開水。要不男女的愉悅為何又被稱為**呢?母親本身也是實例:她像貧農一樣一無所有,財富、地位……所有人外向化的東西,她都沒有。但有了女人的身體,便能讓她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在。
嗨,他如泣如訴般長長歎著氣。看得出由女人再走向男人的路,已讓他(她)備感艱辛、絕望……
“最讓我沒想到的是女人老起來那麽可怕。奕華,你說,上天讓女人的身體很完美了,卻又要把它變老變醜,去摧毀自己的上乘之作,上帝究竟是個啥意思啊?”
他(她)急不可耐、掏心掏肺地試圖與自己曾經的女人討論做女人的痛苦。他已從靈魂上當自己是女人了。
奕華沒去理會他(她),呆呆地望著夜幕下閃著金光的埃菲爾鐵塔。它為何又叫雲中牧女呢?明明是個快出陽的男人嘛。法國人的思維啊。奕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