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
1
“又讓我們回到1984年吧。”
40歲以後,奕華特別想對人這樣講。其實1984年對奕華並沒有什麽恩賜,反而是一場又一場的折騰,今天一個花樣明天一個花樣,有時搞得奕華痛不欲生。但40歲以後想起來,痛不欲生的都被光陰用絲綢做成的篩子細細濾過了,剩下的那點精細,因過於精細,變成了不真實,包括不真實的美好。奕華對年輕時的時光突然有了佛陀一般的包容,愛恨不過咫尺之間。就像年輕時照出來的相,覺得難看死了,想嚓嚓兩把撕了。不料被什麽事岔了,照片劫後餘生地留了下來。許多年後偶爾再見,便當成寶貝。畢竟是年輕啊,唇紅齒白的。畢竟是一去不複返。世間什麽最可怕?不是猛獸、災難和核武器,甚至都不是男人。是光陰啊。奕華覺得拿光陰才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還是去說1984年吧。
碚城的一座山頂上,有幢既像廟又像教堂的黃樓。說它是黃色也不十分準確,摻了咖啡色在裏邊,民間說的土黃。碚城人並不叫它黃樓,而稱為廟樓,大體因形狀而定卻忽略了色彩。再說,黃樓怎麽叫怎麽不雅。但這樓偏偏要以色彩炫於人。隻要出太陽,陽光打在土黃的樓麵上,恍惚金色,有時也真的就金光燦燦。太打眼了,站在幾裏之外的街這頭,也望得見有金光燦燦的東西聳立在高坡上。如果這時奕華正順著蜿蜒石階下山,準會吃驚,因為不知道街上為什麽那麽多人駐足,朝這邊望過來,很興奮的樣子,像去望飛過去的飛機。奕華也回頭望,她的角度永遠見到的都是廟樓蒼老的衰敗的樣子,不過像個老人掙紮著站在那裏而已。
夜晚,這種掙紮的印象更強烈。樓體向著山崖那一邊傾斜,黑幢幢的龐然的影子,像要掉下山去。
之所以說它是黑幢幢的,是燈光幾乎都關了,唯有幾個窗口還是明亮的,其中便有一扇是奕華的。據說,奕華一位留校的男同學和一群人半夜三更在碚城街頭瞎逛,一抬頭便見廟樓上還有一盞燈亮著就嗚噓呐喊站在坡下喊奕華。果然那扇窗打開,伸出頭的便是奕華。事後,他對人講:奕華好可憐,像姑子一樣淒涼地住在廟樓上。這樣的話在奕華他們班上傳了很久,搞得有位分配到北京某部的男生差點千裏迢迢趕回來向奕華求婚,以示關懷。
奕華倒沒覺得自己有多可憐,隻覺得無聊,無聊透頂。她呆的這地兒是區機關一個莫名其妙的單位,叫每月簡報辦公室,他們主任把它簡稱為“每月簡”。有次馬狂來串門,聽到他們主任在接電話,語氣很自豪地說,喂,這裏就是“每月簡”啊。就附在奕華的耳朵說:你們主任是個大流氓,竟要“每月奸”。奕華剛想笑,主任的眼光就橫過來了,隻好硬生生地把笑吞了回去。
“每月簡”和其他兩三個更莫名其妙的辦公室占據了整個廟樓,單單“每月簡”就有七八來號人,塞滿了區裏某些領導的七大姑八大姨,人浮於事,沒有幾個人真正去跑基層、寫簡報的,倒靠了幾個大學生。但主任又怕被才畢業的大學生看扁了,想著法子來修理他們。有一次奕華寫簡報,主任讓她修改了八次,主要是在一些句號、引號、感歎號上折騰。主任還沉重地到處示人:“看看,現在的大學生連標點符號也要錯,怎敢委以重任?”
與奕華同辦公室的還有三位婦女,其實也比奕華大不了幾歲。但機關呆久了,就呆出滿身的毛病:對上極盡吹噓拍馬之能事,對下卻冷漠無情。同事間又是鉤心鬥角,當麵一盆火,背地一把刀。讓奕華最不明白的是:機關裏的人或官員,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都不具備性別特征了,仿佛是機關這種特殊機器製造出的“機關人”。女人落進機關更是大不幸。就拿那幾位婦女來說吧,幾乎是奕華一進到這裏,就被她們當作了共同的天敵。奕華走路,就有人說:小藍,別穿高跟鞋行不行,“科、科、科”怪吵人的。奕華接電話,有人豎著耳朵聽,又說了:工作電話聲音應硬朗幹脆,那麽溫柔幹什麽,又不是講情話。奕華一出門,她們就立馬湊到一起,急刨刨地開始大講特講奕華的各種壞話。主任在旁邊坐著,也聽之任之。奕華也知道她們在講,開始還憤憤然,偷偷在寢室哭。後來倒覺得好玩了。
某天奕華見著三個婦女中那個姓戴的端了一缽金魚進來,說是在農貿市場花了大價錢買的。姓戴的在三婦女中算是長得頗有幾分姿色,眉眼間流逸著風流,氣焰也就更囂張,與主任說話也是磕磕碰碰,其他人哪在她眼皮下?金魚缸端進來,她順手就往奕華桌上一放,正好壓住一疊文件。魚缸的水濺出來,弄濕了奕華準備寄出的信。奕華想發火,轉眼一想,又壓住,各自個兒拿了信往外走。剛邁出門又想起沒貼郵票,踅回來,正聽到姓戴的女人在說:整天把胸挺得翹翹的,哪像個機關幹部。見奕華進來,仍斜著眼說著,擺明了,要欺負她。
奕華沒事似的,慢條斯理地走到自己桌前,把一疊文件從金魚缸下來了個“釜底抽薪”。魚缸“嘩”地摔在地上,破碎的玻璃與金魚們在“每月簡”灰撲撲的磨石地麵上,絕望地蹦跳著。有一條金魚甚至向著奕華舉起它渴望生存的嘴巴。奕華還來不及心疼這條金魚,已有一條腿飛過來踢中她的膝蓋。她本能地揚起握著文件的手順勢扇過去,卻被一隻男人的手抓住,男人的手好有力。否則,她這一扇便有可能扇在他的臉子上。
這一切的發生如行雲流水般的流暢。像幾個演藝精湛的演員在拍戲,隻需一條便過了。
“太不像話了!這是黨政機關,不是搞武鬥的地方!”男人朝著奕華厲色吼道。
奕華看清男人便是那個整日陰陽怪氣的主任,倒清醒了許多。她舞蹈似的揚揚手中的文件,卻頭一低,偏著,眼滴溜溜翻上去,瞄著人,說:“主任,看看,這是區委急需要的文件,已被弄成這副模樣。你敢拿出去嗎?還有,如果一個單位長期縱容一些人講不利於團結的話,是否符合區委有關安定團結的要求呢?”
主任被奕華這個明顯的耍嬌神情和一番話搞得有些迷惑。好一會才覺察到她話中帶有的威脅性。“她左一個區委、右一個區委,弦外之音,不就是因為她有一個叫馬狂的同學,正在做區委書記的秘書麽?”他恍然大悟。
他又打量了一下奕華,竟見她正笑吟吟地對其他三個女人說道:“難怪你們變成連胸部都沒有的女幹部了,就是太愛嚼舌頭……”主任見三婦女要鬧,又見隔壁辦公室的人已在門口探頭探腦,忙用眼色製止住三婦女,回頭又緩和了口氣對奕華說:“你該忙啥,各自忙去……”
奕華馬尾辮一甩走了。出了門竟聽到主任低著嗓在訓三個婦女:“這就是你們的不對,要做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嘛,說那些幹什麽?再說,惹她幹什麽啊?沒看到她像母豹一樣,有時走路輕腳輕手。但很下得了口。”奕華第一次聽人把自己形容成母豹,並不反感。想象自己獨自在大草原走了來走去獵食的模樣,嗬嗬笑出聲來,轉而又傷感,如果沒有馬狂,也許她在碚城真的就成一頭孤獨的豹子。因為馬狂的特殊身份,她多少能借著勢。
有一個傳言說,馬狂的父親就是市裏的某某,實權人物。馬狂什麽好地方好單位分不去的,之所以留在遠離市區的碚城,皆因奕華。他暗戀她。奕華聽後,哈哈笑了,說馬狂那從來不正經的家夥,他有這種浪漫?但私下卻不去問馬狂,情願裝聾作啞,也情願這樣享受著馬狂,無拘無束、插科打諢地做哥們,或像馬狂說的是戰友。肝膽相照有情有義,千萬不要與男女之情沾一點邊。說穿了,她從不把馬狂當男人看。
2
奕華縮回了樓上的寢室。
寢室與辦公室一步之遙,也是讓奕華痛苦的事,似乎是無處藏身。從辦公室帶回來的壓抑、委屈、憤怒,讓她在這麽短的距離裏很難消化。所以,每每夜深人靜,她感到自己的崩潰即將到來之時,會馬上跑到女廁所去,把水池的水龍頭開到最大,伴著嘩嘩的聲響,一邊發瘋似的用冷水衝頭,一邊痛哭。哭完,回到寢室,用電吹風呼呼亂吹,然後披頭散發在擁有紅漆木地板的房間裏踱來踱去,像個幽靈。
窗戶下便是懸崖。懸崖下是碚城的公園。午夜偶爾會傳來老虎的吼叫,聲音也是淒然的,困獸嘛。奕華經常都把深夜呆著的廟樓想象成自己第一眼見到的卡卡姑娘的藏樓,在月色下,遺世而獨立。這樣,她漸漸愛上了廟樓的夜晚。悄無聲息的寂靜會讓她有死去之感。但也更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猶如江水擊打著金鼓峽的兩岸,發出千軍萬馬似的吼叫。她不得不正視自己的心跳,至少心跳是自由的,一如自由的夜,她可以自由地徘徊、自由地思想。她世界觀的形成幾乎便是在這樣的徘徊中完成的。她的處女小說《征服》,也是誕生於徘徊之中。
那是個短篇,寫了一對男女試圖征服對方,結果兩敗俱傷。小說發表於全國某著名的青年文學刊物,悲劇的結局加性描寫,出來後就遭到不少媒體的批評。好在她用了一個男性化的筆名:奇馬,筆法也男性化,誰也猜不到她會是個女人。她對這種從思想意識到文字,客串男人的做法頗有興趣,也手到擒來。更是發現,自己的內核其實相當男性化的,女性的外表是對世人的欺騙。
責編倒知道她是個女人。但保護了她,沒向任何人暴露她的地址和身份。責編說,我佩服你的前瞻性,你的小說是屬於未來的,不要屈服。你的思想清新而自由。沒有什麽比向往自由更能代表我們時代的心聲了。
責編的話讓奕華熱血沸騰,也讓馬狂沸騰著。是的,沒有什麽比向往自由更能讓1984年的青年們激昂、動**、熱淚盈眶了。青年們組建了一些文藝群團,如野草畫派、星星畫派、錦江文學社、春潮文學社,談思考的獨立與解放,從孟德斯鳩談到伏爾泰,從盧梭偉大的懺悔談到尼采瘋狂的偏執。奕華記得有次去參加某文學社團的活動,遠遠地聽到人群中有個高亢的聲音在演說:偉人之所以是偉人,是因為我們跪著。那就讓我們站起來吧,去做自己獨立思考的主人。奕華怎麽覺得這個聲音萬分熟悉呢?是他,絕對是他。她淚都快流出來了,不顧一切地擠過人潮,看到那個人的側影。那個人可能也意識到一個人在身邊擠來擠去,便回頭看她。目光交織,那張俊朗的臉上,眼神飛揚,一切都是美好的。但,竟不是他。嗬,林肯!奕華的淚抑不住地流下來了,淚光中見到那人驚訝地盯著她,肯定在奇怪自己的演講怎麽會讓人淚流滿麵呢……
關於自由的概念,也涉及人們情愛與性的行為。愈來愈多的文藝作品在討論、探索,甚至控訴許多年以來,封建東西以及政治的意識形態對人們這方麵的控製與壓抑,造成的不人性的悲劇。解放,也意味著對身體束縛的取消吧。想一想解放這一詞,解與放都仿佛與寬衣解帶沾點邊。人們對身體自由的討論更是興致勃勃又不著邊際,泥沙俱下,魚龍混雜。常常有些人,喜歡作驚人之語來一石擊起千重浪。記得那個寫《冬天裏的童話》的作者遇羅錦就說過大致這樣的話:女人都有權利自由處理自己的器官,包括性器官。言下之意是,女人的性器官既可賦予一個男人,也可以很多。既可一對一,也可同時應對眾多。此話一出,全國嘩然,這是什麽女流氓的理論?奕華卻很興奮:不因理論的本身,而因理論的存在。婦女解放為何隻能繪畫繡花那樣雅致?解放也是革命,要有點頭破血流,何況這隻是一點奇談怪論而已。
1984年,“性解放”的詞開始四處亂竄了。上海外灘已能見到情侶光天化日下的摟摟抱抱,官方對婚前的性行為雖不允許,但也不作為流氓行為來打擊。某次,奕華與馬狂下午去逛公園,走岔道,走到遊人罕至的後園去了。坡,懶洋洋地向嘉陵江伸去,接近江水的地方卻戛然而止,突然就成了懸崖峭壁,把江水奔湧的綠與草坡截斷。草坡上開放的是春天巴渝大地上最常見的野雛菊,小朵小朵的花,葉多花少,莖卻是半人多高。小朵小朵的黃,組合在一起,倒是波浪翻滾的人間四月天。奕華他們看到一對男女在黃色中翻滾,**因為大片黃色的襯托,特別顯眼——她甚至把那女人的乳暈和男人的**都看到了。怎麽敢在大白天就這麽狂呢?還是這樣的地方?難道不知一不小心滾下去,便是深淵,活不了命的。這是奕華平生第一次見到的真人秀,驚得目瞪口呆,腳都軟了。馬狂還無事一般,說比外國的毛片差多了。主要是東方人的體型不夠性感,技術含量不高,姿勢又不豐富,想幹,又怕兮兮,鬼鬼祟祟,不像人家光明正大地享受**,所以沒得美學價值。奕華被馬狂說得“撲哧”一聲笑了。
而現在,回到寢舍的奕華連生氣的工夫都沒有了,她得抓緊時間先躺一會,養精蓄銳。馬狂說好了,6點30分來接她。“打扮**點哈,今晚的節目很霸道喲。”馬狂在電話那頭鬼扯。
3
每次夜裏跟馬狂出去參加“節目”,穿衣服都成為令奕華頭痛之事。
1984年的女人都不會太有錢,就奕華這樣的大學生每月工資也就是五六十元,不可能拿出來置行頭。再者,即使有錢,供你挑選的時髦服飾也少得可憐。那時的時尚是一窩蜂的時尚,不懂選擇:街上流行紅裙子,女人十有九穿,還排成一排在街上招搖,得意著勁,沒有撞衫一說,隻怕自己被這一波潮流落下。也就是原始的模仿階段的時尚,粗糙,有時牛頭不對馬嘴。奕華就曾見到她們班上的某女生在渝都最繁華地段逛街,一副歐洲十八世紀貴婦的打扮,用閃光的白綢緞製作成低胸、大泡泡聳肩袖的拖地長裙,帶著簡愛帽。上麵的配搭總算是湊齊了,足下卻蹬了雙白色塑料高跟涼鞋,從貴氣的白綢緞下伸出來,一步一次大破壞,簡直是雪上加霜,為滑稽的裝扮增添了說不出的寒磣。哎,1984年的時尚就是這樣倉促、捉襟見肘、無魂兒似的,有點拆東牆補西牆的尷尬。
所以,奕華苦惱。
快25歲的奕華徹底出落成一個美人了。但她的美並不是光芒四射、一見驚豔的。而像是藏在深巷子裏的好酒,得靠著人有好耐心,七拐八拐,踏著青石板,帶著信念去尋。她的衣著打扮便是進入巷子的導遊了。但這個“導遊”不能是一種公眾語言,不能附和流行,人雲亦雲。那樣的話,奕華便大眾而庸常了。她得逆流而動,但又不能走得太遠,得把標新立異用一種溫和方式表達出來。這也很符合奕華的個性,潛意識中蠢蠢欲動,想來點石破天驚。但臨了,臨了,又把頭縮回去,患得患失。她後來研究張愛玲的著裝行為,不由感歎:真正的大家閨秀啊,天馬行空,有的是底氣穿成那樣,再庸常的姿色也被不凡的服飾搗鼓成了驚豔。
在6點30分快來之前,她選了一條把腿、屁股包得緊繃繃的、又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上配立領男式白襯衣。襯衣是被她改造過的,第一顆紐扣在胸以下,胸以上表麵嚴絲合縫,但稍動彈就會出現一線天。腰上係著白帆皮的男式寬皮帶。打扮是偏男性化的,卻反襯出她俏麗的臉、清秀的眉眼和細腰。而從貌似大大咧咧、帶點糙氣的風格中擠出來的嫵媚,便會媚到骨子裏去。
初春的夜,到底乍暖還寒。決定還得罩一件風衣。她隻有一件灰風衣。其實外麵流行的是藕荷色和黑色的,她卻認為前者最是含混的色彩,給人模棱兩可、毫無是非的感覺。而黑色又那麽極端,歇斯底裏,不讓人有退路。灰色是中庸的、溫和的、雌雄兼備的,也最安全,最可信賴。這是她母親的顏色。小時候好讓她生厭。但成人後卻毫無道理地喜歡上了。為此,她曾絕望地想,自己愈來愈在變成母親……
然而,穿上風衣後,鏡中的她像女幹部似的平庸、無性別了。她拿出剪刀,哢嚓哢嚓,把風衣的袖子剪成七分袖,讓一截白色衫衣的袖從灰的阻擋中蔓延出來。風衣的袖口也不挑邊,故意抽出毛邊效果。又去掉兩顆挨領邊的扣子,把線頭都拔了,用指甲把針眼刮平。乳溝隱約而出。夠了。她對自己說。鏡中的女人,眼角一挑,風情萬種。這是她要的效果:上乘的**是用眼神調情;次之是言語恰如其分地撩撥;最蠢的就是拚出了身體。那是毫無想象力的下等作派。
4
是什麽聚會?誰搞的?馬狂並不說,隻由著他們美術係一個留校同學老廖帶去。吉普車神神秘秘地把他們拉上一截子盤山公路,過了溫泉公園,在一座療養院門口停下。老廖在車上就打了招呼:別說是機關的人,隻說是大學生,否則別人不讓進。
是一幢石頭建的舊式樓,上麵爬滿還沒有徹底嫩綠起來的藤蔓。冬日留下的枯葉還零零星星摻雜其中,更讓樓房像去了勢的前世遺老遺少。老廖介紹:它是解放前渝都某要人的別墅。後來跑去了台灣。他兒子就是常與林青霞搭戲的某某影星……
門很小,果然有一個穿黑風衣、打扮得很像《上海灘》許文強的男青年低聲問奕華他們:哪個單位的?馬狂含混回答,西城大學,她中文係,我美術係。那人揪了一下奕華的馬尾辮,輕佻地說,好一個粉子。馬狂的臉就黑了下來,罵道:龜兒子的成都人。老廖忙打岔,嘻嘻哈哈地說,怎麽搞得有點像楊子榮進威虎廳,麽哈麽哈地得對暗號?
原來是成都的一幫人將北京某詩派領袖帶到西城大學演講,先在這裏設一場飯局加舞會為他接風。
詩派領袖一口氣喝下不少的碚城老白幹,就把空酒瓶當成了話筒,大聲吼道:前不久我徒步去了黃河流域考察農村,那裏的農民都是魯迅筆下的閏土,麻木不仁,沒有任何活的氣息,連眼睛都是死了,笑比哭還悲慘。因為,他們窮得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大老爺們幾個共穿一條完整的褲子,誰見人誰穿,不見人的就在**被褥裏躲著。這就是我們的兄弟,我們的農民兄弟,中國的絕大多數。可我們這些所謂的知識分子呢,一天到晚喝酒空談,自己都拯救不了自己,別說他們了。他們活泛不起來,咱們中國還有希望嗎?我們該怎麽辦?怎麽辦?邊說,“砰”的一聲,把酒瓶砸在地上,嗚嗚地哭起。“砰、砰、砰”,許多人都把酒瓶砸在地上,有人在叫“烏拉、烏拉”,更多的人在嚎哭,現場傷感而混亂。
這時,馬狂站出來反客為主,用洪亮的聲音招呼幾個人來打掃碎玻璃瓶,又指揮剛才調戲奕華的那個男人:“放‘迪斯科’、放‘迪斯科’。”
“迪斯科”的強音壓住了一切,全場人像中了魔似的跟著音樂扭動、搖晃,欲生欲死。那天有好些女孩子都穿的是誇張的蝙蝠衫,梳爆炸頭,用或紅或黃的綢帶在額頭上纏了一圈。她們的影子投上牆,張牙舞爪的,像一些夜間出沒的飛禽,正惡狠狠地捕食。
奕華跳舞本來就很出眾,跳迪斯科更是她的強項。她一扭動,豐滿的胸部、“一線天”般的乳溝都在明裏暗裏躍躍欲試,她身邊圍繞的男性愈來愈多。她很遺憾這裏沒有《舊友進行曲》,也沒人與她搭檔跳水兵舞,那才是真的狂。
音樂由迪斯科轉為慢三,即古典的華爾茲。每次奕華跳起它時,都會想起南亙山的暮春時節,厲風還沒到來,微風把洋槐樹上月牙白或絳紅的花吹到妮兒河去,浮在水麵,任魚啄來啄去,細膩到無以複加的柔情蜜意。其實,奕華早就更愛這種斜風細雨的羅曼蒂克,並不太喜歡像水兵舞之類的拉丁風格的舞蹈了。但為了標榜自己像卡門似的是個前衛無懼的女先鋒,就偏以狂野示人。因為,1984年,狂野是思想解放的標識。
還是華爾茲舞曲,《月亮河》。這也是奕華極喜歡的。聽的時候,她的身體就如同迎風打開,把藏得最深的花蕊都暴露出來。
《月亮河》是好萊塢電影《蒂凡尼的早餐》插曲。奧黛莉·赫本在裏麵演了一個從鄉下來紐約闖世界的“野東西”,想的是如何嫁給百萬富翁,打入上流社會。她的鄰居是深愛她的窮作家。他向往著窮姑娘,窮姑娘向往著錢、上流社會、蒂凡尼牌子的珠光寶氣。它們經常輕而易舉地取代著男人。
文明的進化真是令男人痛苦的事,防不勝防:紙幣或金條——這些用腦袋算計回來的東西成了衡量男人價值的標準,而不再是需要翻山越嶺打來的血淋淋的老虎與兔子。本來,男人這類物種天生就該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但文明社會卻反過來了。四肢再孱弱的男人,隻要有個聰明的大腦袋,掙得來金錢,就成為有價值的男人。反之,男人在文明社會就難以立足。包括征服女人也不再依靠身體而隻需要腦袋,男人怎不異化?
奕華覺得《月亮河》代表著男人的淒涼和無奈。他們總把女人當成一條難以涉泅的寬廣之河——像原始父係社會那樣威風凜凜、主人似的渡過已不可能了。隻能指望有一天渡過時,多少有些體麵。這首歌的歌詞也有讓奕華很感動的地方,是男人在向女人訴衷情:雖然月亮河令人向往又令人心碎,但男人已把她當成不離不棄的老朋友,無論她流向哪裏,都會追隨而去,直到彩虹升起的河灣……
奕華也把自己想象成隨心所欲的河流了。但回頭看不到追隨者,她和舞伴步調不合,扯來絆去。那個男人是北京來的,卻說了一口山西話,奕華甚至覺得他身體都是被山西醋狠狠泡過哩,一出汗,濃濃的醋味便向奕華襲來。他一直朝奕華微笑,有點曖昧有點奸。奕華在想,這麽好的曲子,為何撞上的卻是他呢?月亮河啊,怎麽無休無止地流下去,連個停歇的沙洲都等不來呢……
燈滅了,突然。全場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有女人尖叫,驚嚇的、興奮的、誇張的。男人不叫,哈哈地笑,像日本鬼子進了村見到花姑娘。奕華的臉已被更濃烈的醋味貼了上來,有一隻手抱住她,另一隻手開始在胸前亂抓**。奕華即刻蹲在地上,雙手抱膝,把自己的身體蜷縮成一團,腦海如風馳電掣: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黑燈舞會,文化界前衛人士的作為。自己不能表現得像個沒見過世麵的鄉下丫頭似的縮手縮腳,得站起來像迎接暴風雨的海燕,讓這個北京來的小子見識見識。她站起,在黑暗中一把將男人抱住,雙手把他的腰箍緊,臉貼在他的胸口前,看上去很熱烈,其實是掌握了主動權,令驚愕不已的男人無法動彈,也就無所作為。
燈又亮了。暗黃的光線照著一張張或興奮或困惑或迷茫臉,都像被冷不丁出現的亮,嚇了一跳。
那個男人在亮光下更仔細打量著奕華,似乎在找答案,直到馬狂過來,他還像個小學生,在試圖解答奕華這道題。
“沒什麽吧?”馬狂很深沉地問。奕華嘻嘻笑著,打了個“榧子”反問:我能有什麽?她提了提牛仔褲的皮帶,讓渾圓精致的屁股畢現。馬狂又說,他和老廖都覺得這裏沒啥意思,想去隔壁的溫泉公園走走。奕華說,好。
從溫塘峽口那邊吹過來的風,攜著三月的暖,拂人麵容有了輕盈,如同燕子般一掠而過。不像剛剛過去的冬天,峽口的風鬼哭狼嚎的,簡直是一把刀,擱在你臉上,橫撇豎捺,刀刀都要見血似的。
風讓人輕盈而薄醉。三人相跟著,馬狂打頭,奕華中間,老廖掃尾,循五花洞的曲徑向上麵的溫泉寺迤邐而去。
溫泉寺的時光早啦,建於南北朝劉宋少帝景平元年,距今已是1500多年的光景。想來那時候這裏真是人煙稀少,背靠的棲雲山終日藏於霧煙之中,獅虎猴猿之聲響徹在深山老林間。前麵的西山坪半山腰,有三國張飛率部走過的棧道,依舊在絕壁間隱約可見,宛若天路。憑空還有一大石門赫然而立。說是張飛的隊伍人疲馬困,許多戰利品帶不走了,就藏了兵器、財寶於石門裏麵。關上石門後,張飛讓手下把那段棧道毀了。石門懸於絕壁,猴猿難至,何況人。石門就像一個守信之人,沉默於那山崖間的鬱鬱蔥蔥亂竹雜樹中。
溫泉寺被兩山相夾,又臨峽口,景色有著意味深長的清幽與隱世,後來便成了溫泉公園。
奕華小時候,父親帶她來過。記得從南亙山到碚城坐長途汽車,她吐了一次;從碚城到溫泉公園坐車,她又吐了一次。但,到了溫泉公園,見到這裏處處清溪環繞,池塘疊連,水皆是溫泉,熱氣飄浮,廟宇房舍像水霧生出來的,又配以沿岸的垂柳,好一幅多愁善感的詩詞情景,她就對父親說,我喜歡這個地方。父親說他也喜歡。便牽了她的手去找一個老故交,溫泉寺的住持。當時不敢稱方丈和尚之類的,隻是革命委員會可以團結與爭取的對象。父親說,見了麵,可以不叫人,誠懇地笑一笑,老爺爺就會高興的。
去了,父親與老和尚無甚寒暄,下圍棋,執黑先行。老和尚嗬嗬地笑出聲,棋逢對手的那種喜悅。對父親說,這位小施主啊,長大了可不是等閑之輩。父親憐愛地看著奕華:“不要她不凡,隻要她是快快樂樂的。”
十多歲的奕華從雕花木窗往外看,看到了父親說的那株有300多年曆史的紫薇花樹。春來,老樹新芽,也覺不出有什麽歲月的感傷。倒是有一棵高大的玉蘭樹,淡紫的玉蘭花一朵朵碗口般的大,看著是好好呆在樹上的,端莊而矜持。但,風不過徐徐吹來,花便土崩瓦解了,手掌大的花瓣被吹落在地,像一群群被擊落的鴿子,不過是前一秒後一秒的事,堪比櫻花。奕華小小的心靈便有了人生無常的感傷。
好些年沒來北溫泉了,又挑了個夜晚來,這種感傷倒像是小時候的種子發芽,漸漸長大,有點根深蒂固了。
夜晚去看溫泉寺,整個都如在熱氣騰騰的水中蒸煮,廟影縹緲,花樹模糊,石欄小橋全不像真實的人生。像什麽呢?像回憶,甚至像丹巴黨嶺那些沒有歸屬的溫泉之夜了……
他們走到了大雄寶殿,馬狂用手電筒亂照那些對聯。聯一沒多大意思;聯二卻讓奕華心動。上聯寫:渡苦海以慈航,待他年神存蓮界;下聯是:斷歡情於慧劍,看此日麵似桃花。奕華顧不上看橫匾,心裏早已積滿酸楚:物是人非,蓮界也是遙遙的。父親,我一點不快樂。事業、情感、家庭,都空空如矣……男人果真如水一樣流走了,父親、林肯、林一白……正如卡卡姑娘的預言。奕華想起她生命中的這三個重要的男人,柔腸寸斷。
馬狂把手電筒掃過來,那麽強的光掃射著奕華的臉,她竟不曉得躲避,一味地恍惚。在熱氣騰騰的氤氳中,奕華的眉眼亦是縹緲的。馬狂便知道奕華的神思已去了遠處。他不敢驚動,知道那也是奕華的幸福。
5
奕華很快就為“金魚”事件付出沉重的代價。事件的發展超越了奕華所能想象的,到了無恥的地步。
首先,版本進行了徹底的篡改,從女同事之間的說閑話、鬥氣的小怨,演繹成奕華工作出問題,主任批評,她不服,摑了主任耳光的原則性問題。
怎麽會有如此偷梁換柱的演繹呢?機關雛兒的奕華哪裏會明白,機關顧名思義就是個處處密布機巧之關的地方,三人已為虎,何況男女搭配更是狼狽為奸,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得罪一就是得罪十。一個地皮還沒踩熱的黃毛丫頭的發威,便是向機關的潛規則挑戰,不滅你,滅誰?……
一個兩人組成的工作組迅速進入了“每月簡”辦公室展開調查,要把這次事件搞成個典型,以備機關整頓作風之用。有關領導說,這還得了,一個大學生竟敢打頂頭上司,吃了豹子膽了?不嚴肅處理,機關成了什麽?機關又成了被紅衛兵打砸搶的對象嗎?
工作組一會兒找一個人出去談話,相關的與不相關的,自然包括那三婦女,也包括主任本人。三婦女就不用說了,會怎樣顛倒黑白、混淆是非,奕華閉著眼睛也清楚得很。主任的表演還是相當讓奕華吃驚的。在別人的描述中,奕華仿佛見到了那情景:主任用白嫩綿軟的手托著腮幫子來麵對工作組成員,幺拇指下意識高高翹起,疑似蘭花指。他語氣沉重地喟然長歎說,現在的大學生啊,不好管理喲,天之驕子嘛。管多了,人家還覺得你是沒文化的大老粗,不服。這也難怪,誰讓現在文憑吃香呢!我這樣沒文憑的人辛辛苦苦幾十年也抵不過一張紙呐,升不上去了,隻得呆在這裏受人家大學生的氣。說話間借題發揮,牢騷滿腹,老淚橫流,一場苦戲演得相當真誠與成熟。
他是用手帕擦著淚從工作組辦公室出來的,恰與奕華撞了個滿懷。奕華並不是去工作組,去廁所。還是讓他很緊張。他一直目送奕華進了女廁所,才放心回到辦公室。奕華蹲著撒尿,邊撒邊笑。起身穿褲子,想起主任剛才的神情,又瘋子似的獨自在廁所哈哈大笑。
回到辦公室,主任正躬著身子,撅著屁股在大茶壺那裏接水。奕華第一次發現主任有如此肥大的屁股,幾乎占據了他這個人的三分之一。屁股的過於龐大,讓主任走起路來不得不靠使著勁地左右甩動它來保持身體的平衡,有點像沒有尾巴的狗跑動的模樣,又像剛生育過的婦人。是的,像婦人。奕華寬容地打了一個比方,心裏倒為他悲哀:男人一老,稍微不慎,就會向女性方麵發展,如同被孫悟空打回原形的魔啊妖的,再不是氣焰高萬丈了,終究是個女人,並且是衰敗了的女婆婆。
工作組不找奕華。奕華主動寫了幾份情況說明,從門縫下麵塞進工作組辦公室,結果石沉大海。奕華又寫申請書,要求下基層鍛煉,也無回音。據說,主任不同意。奕華明白了,主任已把自己打扮成大公貓,當奕華是隻死耗子了。公貓不想輕易為一場遊戲吹響落幕的哨聲,他還沒玩夠呢。奕華似乎已聽到主任甩動著大屁股說:玩吧,玩吧,遊戲才開始呐。
機關,奉行的就是與人鬥其樂無窮。如果這點愛好都沒有,呆在機關的人不被閑死,也會被悶死。
奕華仍看到一個個同事被召喚進工作組辦公室。她的四周每天都充滿嘀嘀咕咕的嗡嗡之聲,模糊而曖昧。她恨不得手中握一把巨型蒼蠅拍,“叭叭叭叭”一路拍過去,把那些嗡嗡之聲扼殺在搖籃中。
她為自己的細高跟鞋又掌了幾顆響丁,在廟樓走著,用尖厲的響,去擊打辦公室的磨石地、寢室的紅漆木地板,岌岌可危的廟樓的每一塊磚、每一步階梯、每一個狹縫與犄角。聲音被回字形的、封閉的、有如堅固城堡的廟樓關住了,又被放大,怎麽也衝不出去,便整日整夜都在這裏回響。“科—科—科”,聲音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全是驚悚般的懸念,又是沒完沒了的夢魘,無法遏製。“科—科—科”,這憤怒之聲,抵抗之聲,不屈之聲,勇敢之聲。
6
1984年,“人才招聘”也是最火的新鮮事物。渝都市政府就曾把當年的某研究院禮堂開辟出來,供所有市級新聞文化係統的單位設點招聘。日報、出版社、新華書店、市文聯、市文化局、市廣播電台、市電視台……大多單位都是一把手坐鎮掛帥,以示求賢若渴的心情。二三把手便在場內逡巡吆喝,王婆賣瓜似的展示自家單位的誠意和實力,見到對眼的人才就往自家的單位上拉。
奕華還不敢當自己是人才,隻是帶著當年白區的青年投奔延安的心情來投奔這裏。這裏讓她看到新生活的曙光,川流不息、人頭攢動的場麵令她興奮得想哭,每個單位的吆喝者都成了她的大救星。她的胸又危險地挺立,操著嗲嗲的普通話,神情也喬張作致。她不是故意這樣的,是被興奮衝昏了頭腦。興奮的頭腦裏隻有一個壓倒一切的念頭:曙光、曙光,曙光伸手可及了。不過,奕華實際上相當愚蠢的作派在這個極不正常的、鬧劇一般亂哄哄的場合,在許多有些瘋狂了的人眼裏,卻是極合時宜。奕華挺著大大的**左右穿梭,人們都向這個美人露出了友善的笑容,還有幾個男人的笑,明顯地心懷鬼胎。奕華卻一味地向前衝,曙光,曙光,曙光伸手可及。
然而,一圈走下來,奕華差不多偃旗息鼓。有些單位無法解決單身宿舍,有些要一兩年後才能解決正式的指標,有些明文規定不要女性。有些奕華看不上,有些看不上奕華。
左右權衡,硬泡軟磨,總算在電視台那裏報上了名。人家也沒拿她當回事,反正報名的人已有兩三千,卻隻招三人,不過是花裏選花,多一個少一個報名也是無所謂的。
接著初試,考寫作、表演、主持,快刀斬亂麻,刷掉人無數,隻留了十人。奕華瞎貓撞到死耗子,成了十分之一;
二試,考綜合知識,十去六,奕華又撞了狗屎運,幸存。
三試,麵試。奕華帶去了自己發表的幾篇小說。麵試官問了一些問題,把小說收了起來,讓奕華回去聽消息。
奕華回到了碚城以及廟樓,關於招聘的事,嘩啦一聲,如潮汐般退去了。偶爾夜裏轉輾難眠,也想過潮汐還會不會嘩啦一聲又回來呢?如此的想,便更加忐忑,真的在豎起耳朵聽了。聽來聽去,不過是渺茫的夜聲,山下稍有動靜便清晰可聞:有偷潲水的,被人發現,扁擔也被奪了,正哭著央求;還有停在碼頭的船被風刮翻,人受傷了,亂糟糟的人抬著往醫院去。奕華蜷縮在被褥裏,聽憑外麵的世界紛紛攘攘,心有餘悸地對自己說;這裏是安全的。至少,被褥像一個子宮,縮進去,便可一晌貪歡。
好不容易終於等來了電視台考官的電話。
是晚上七點打來的。奕華是把辦公室電話當家裏電話留的,注明須六點半以後打來才有人。半個多月了,她天天在辦公室等電話,很絕望地等。當這一聲電話鈴響起,她手腳直哆嗦,話筒幾次溜掉,她一個勁對話筒那邊的人說:對不起!對不起!
奕華的小說都有些神道道的,往好處說,是神秘性;往壞處想,絕對是作者的思維出了問題。奕華並沒覺察到自己的思維係統是千瘡百孔、混亂而矛盾的,好在1984年就是鼓勵著這樣混亂——狂嘛,不亂,怎麽狂?
奕華的小說《下山》故事梗概是這樣的——
那座山上有石如玉,叫絹玉。女人以陰摩擦而滋陰,增加性欲。可性欲增加了,對女人卻是悲劇,山上並沒有男人了,一年前的泥石流災難中全死光了,為山上所有的妻子留下不可磨滅的懸念:她們的男人都死在山上的一座破倉庫裏。為何全部的男人都聚在了那裏?這些人在幹什麽竟令他們無一幸免?難道誰都沒聽到死神轟隆隆地到來?倘若有一個幸免的,也可以告訴女人們,她們的丈夫是死於怎樣的真相?
被泥石流衝出的深溝,變成了河。每月,河水由褐色漸成絳紫,向岸上蔓延出殷紅殷紅的血似的。有時,屋中間也會裂出條條狹縫,滲出殷紅之水來。女人們無可奈何地叫那條河為“經河”。想到那些殷紅可能也是男人的血,裝神弄鬼的,死不瞑目的,女人便會抹著淚又提著鋤頭下河去挖遺骨。有時會挖出一兩具出來,有時一無所獲。女人們斷斷續續挖了一年了。除了挖遺骨,她們簡直想不出該為死去的丈夫再做點什麽了,死因仍是需要她們動腦筋想的事,卻怎麽也想不出所以然。山上是自然的世界,萬物隨緣而生,但也有章可循。死亡也極其簡單的,哪裏出現過這樣蹊蹺的事情?
那便下山去找答案吧。
一個女人這樣做了。
她在山上是良家婦女,溫順得像隻羊。過去丈夫在時,吼一聲便會把她的魂嚇得縮回去。丈夫一直把她當弱者來欺負和保護。下山了,她快速地變成了一個****的女人,穿著妖豔的服飾走在夜的邊緣,坦然地問每一個過路的男人:做不做生意?
連她自己都很吃驚,女人身上蘊含著無比豐富的多重性:善良與邪惡、純潔與凶險、天堂與地獄,皆為一念之間。她在山下混久了,自以為懂得做女人了,便會給做她那一行的姐妹指著夢露的照片講:看看這個美國女人吧,臉蛋多像嬰兒,笑得啥事都不曉得的樣子。其實啊,老油條一根,泡了美國總統又泡他弟,泡了多少男人啊,死得早也是值的。
為何生出這麽一念?
是因為在山下終於知道了她男人以及山上所有男人死前都在幹什麽了——他們在看“毛片”。躲在破舊的倉庫裏看大奶子的洋妞與長了胸毛的外國男人在電視上幹那種事情。她之所以如此肯定,是發現山下所有廢棄或破舊的倉庫裏基本都存在這麽一個錄像播放點,藏在陰暗角落裏,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放。收很貴的錢,一張票比她這個大活人“嘿哧”“嘿哧”辛苦一夜還多。她曾喬裝成男人混進過那種地方,提心吊膽的,生怕被男人發現她是個女人。結果,沒有任何人關注她一眼。男人們都盯住電視屏幕,沉醉,目不轉睛。甚至有人邊看邊自己在解決欲望。
她幾乎是悲憤交加——為著電視科技取代了女人。而對女人來說,科技又讓她們失去了男人。連上天都幫助了科技來欺負女人,一場泥石流的所謂天災讓科技的陰謀無人識破,繼續延伸,男人在科技中漸漸消失……
她差一點就衝了上去,抱起電視,砸一個稀巴爛。但砸了這一個,還有無數的電視在閃爍,無數“毛片”裏水中月、鏡中花的女人在代替活生生的她,有血有肉有欲望的她。她砸得過來嗎?她與科技作對,不就是螳臂擋車嗎?
7
等來了電視台的通知,是借調函,還附了一封考官的信。他告訴奕華,電視台裏有一個已在全國獲過多次大獎的電視劇攝製組,需要文學劇本編劇。台領導非常欣賞她的文學才華,先借調她去,不出三個月,定有正式指標可徹底調入。說,假如原單位不放,你敢不敢不要檔案,先過來?我們是求賢若渴,檔案遲早是能解決的。
奕華把函與信反反複複看了一夜。清晨,她站在寢室闊大的窗口前,得出的結論是,她不能不要檔案。1984年,檔案就是一個人的戶口,生存的必須。沒有檔案基本就等於一個人在社會中“黑了”。奕華還這麽年輕,生活剛剛開始,還沒結婚、生子,她怎能讓自己“黑了”呢?
但是,連這點希望都沒有了,生不如死啊。
她不由看了看窗下的懸崖,夠高的了。足以讓人飛起來再摔下去,就一勞永逸。
她有點貪圖這種永逸了,因為累,心力交瘁。想當杜鵑,啼完最後一滴血就把自己交待出去。
她想象自己翻越窗子後,身體再也無所依傍,也無所羈絆,它會在風中停留一小會兒,還是毫不猶豫地投奔大地呢?她眼前已出現一個身影,縱身一躍,像所有的飛禽動物那樣。那是她父親。十多年了,她一直在揣摩父親跳下舍身崖前會想些什麽?他對她這個女兒真的沒有留戀嗎,哪怕一絲一毫的?哪怕想一想,她將來長大了會置身男人的世界裏,沒人真心實意幫助她,她會受到欺騙與欺負,而隻有父親才是她忠誠的男性同盟。父親會想這些嗎?父親好狠心……
奕華告訴自己不能走這條路,是因為還有母親:如果自己先走,白發人送黑發人,母親會悲痛欲絕的。
是的,母親。母親依舊是她血脈中的掛念。她把自己的血液洗三遍,也改變不了這一事實。
想起母親,她的心情變得複雜起來。
母親前不久調回了上海。說來還是小奶奶的功勞。上海市為爺爺平反,落實政策,把藍家的房產大都歸還,隻是別墅住了有關領導,無法歸還了,也按市價折合成錢作了補償。小奶奶作為配偶是當然的受惠者。但她覺得自己隻是藍家的下人,不配。錢,寄給了奕華的母親。還以年齡大了,身邊需要人照顧,讓統戰部的人把奕華母親調了回去。她也提出把奕華一並調回的。但組織上說,按有關政策隻能照顧一個上海戶口。
母親在南亙山呆了二十六年,離開時,什麽也沒帶走,隻挎著兩個旅行包,左邊是爺爺的骨灰盒,右邊是爸爸的骨灰盒。她獨自坐火車,上廁所也左右挎著包,怕不慎弄丟了,又怕不小心把盒子磕破了,一路小心翼翼,像侍候兩個小嬰兒。母親在信中為奕華描述這段經曆時,有著悲壯氣息。奕華幾度落淚。
奕華想象回到上海的母親,毛發雜色,韶華已逝,不過是有什麽樣的日子就過什麽樣的,不會再去爭取一個錦繡繁榮。但母親很快用事實證明了奕華想象力的貧乏。回到上海的母親,立即把藍家位於徐匯區的一座帶花園的房子收拾出來自己住,把其他能收拾出來的也收拾出來,一間間租給外地駐上海的許多機構做辦公室。辦公室不燒煮飯,對房子的磨損不大,公家租房,錢又給得高。
母親又把小奶奶接了回來。一直給人當保姆的小奶奶,回來也是母親的保姆。但她是歡天喜地的,甚至感恩戴德。她總算又回到了藍家。每天換著花樣做飯菜,看著母親頭發有油光了,身子微微發福,卻比過去有了柔和與媚態,便站在桌邊喜滋滋地說:我算是把藍家的少奶奶也侍候出來了。
不久,母親再婚,嫁的是同樣被落實了政策的紅色資本家的後代。從此,來往的都是上海灘特殊的階層,出入的是高檔場合。愈發會打扮的母親,把自己收拾得雍容華貴的母親,對這一切如魚得水,左右逢源。這其實就是她要的生活,這種夢想一直潛伏於她內心。她當年毅然追隨父親去大西南,受了那麽多的委屈、苦難,隻是一種迂回戰術,隻是為了得到她想過的生活。誰知,上蒼竟給了。雖然有點遲,但畢竟夢想成真。
但又不得不佩服母親:劫後餘生,仍是不屈不撓、不卑不亢按自己的意誌去活。母親的人生真有幾分彪悍。
奕華在大清早想起母親,嘴角不由地發出一聲冷笑,像一個無畏的革命者麵對困境所發出來的。她“砰”地把窗子拉下了,懸崖就像被擋在了彼岸。
8
“每月簡”的人很快就覺察到奕華的變化,尤其是那三婦女及主任。這個平日走路從不看人,趾高氣揚甩著馬尾辮的年輕女人突然就變乖巧了,主任怎麽修理她也不急不忿,低眉順目,並隨時聽從主任的召喚,跑前跑後屁顛屁顛的。沒事便往三婦女跟前湊,也不管人家接納不接納。三婦女便當小狗似的使喚她,“奕華,下山去市場幫我帶把菜嘛”,“奕華,幫我把這包拿到中山路龔師傅那裏換拉鏈”。三婦女這樣糟蹋她,是因為根本不相信她會乖巧安靜下來,任人宰割,就像絕不相信剛剛還在你死我活的敵手,突然就拖著槍杆來投誠。她們料定奕華必有詭計,想方設法地去激怒,使其原形畢露。她們都是鬥爭年代過來的人,與人鬥尤其是與女人鬥都相當有經驗。反之,與人和睦相處,不鉤心鬥角,她們倒很生疏。所以,麵對一個拚死拚活也要成為她們朋友的女人,竟不知所措了。
誰也無法激怒奕華。誰也無法讓奕華變回過去那個奕華。她整日樂嗬嗬的,誰使喚她、欺負她,都莞爾一笑,水波不興。經常拿自己的錢去備一些糕點水果之類的請大家吃;寢室也成了公共區域,哪個累了就吱一聲:“奕華,上你那兒睡一睡”。睡完,被褥都可以不疊;她還喜歡為這個捶捶背、那個揉揉肩,儼然成了大家的開心果。奕華甚至覺得,奴顏媚骨沒什麽不好,也不難做到,就如林一白母親說的,隻要肯把自己的心氣兒放低、姿態放低。人有時把頭昂得高高的,實在累,是與自己過不去啊。
時間長久了,奕華已和“每月簡”的人融為一體,打成一片,包括三婦女。她們之間有時開個玩笑、說點隱私也不避奕華了。奕華膽大心細,耳聽八方,把自己打造成了女特工,竟知道了這個辦公室的最高機密:主任與那位眉眼風流的戴姓婦女有多年的私情。上次鬧出工作組的事,就是幫那女人出氣。
奕華的傾情表演,卻讓一個人揪心,那就是馬狂。他比奕華自己更清楚,這些都是假象,是在演戲。他怕奕華入戲太深,把戲變成了人生。他知道奕華有著強烈的自虐傾向,演悲劇角色,也是奕華天生的喜歡,並具有才能。
馬狂不允許奕華被毀——被假亦真來真亦假的東西。他不允許奕華隨隨便便冒充“好人”。不時,把奕華從廟樓拉下山去,讓她壞一把。他對奕華說,當一天壞人吧,全當給自己放一天假。
1984年像怎麽也過不完的一年,一天挨過一天,前麵的日子竟是無涯的,夏的尾巴迤邐不去,秋,姍姍來遲。
馬狂汗流浹背地跑上山找奕華,說有個相當霸道的“節目”,看奕華敢不敢參加。奕華問何為敢,何為不敢?馬狂觀察著奕華的表情,如此如此說了一通。果然,奕華的表情由驚駭、興奮、猶豫到茫然。馬狂說話便囁囁嚅嚅:奕華,真的對不起,這個“節目”實在是超現實主義了。你千萬別把我當流氓,那也不是個流氓組織,大家隻是想體驗一種行為藝術。在國外,這樣的組織多了去了,公開的、光天化日的。我是想到你不是作家嗎,作家就該烏七八糟的事都體驗體驗。對不起,該被摑耳光了,那事不能說是烏七八糟的。行為藝術。記住,是行為藝術。你不去沒什麽,別去匯報,當叛徒、內奸……奕華一拍大腿說,住嘴,你真拿我當要往上發展的機關幹部麽?你死去吧你!我怎麽不去?我憑什麽怕去?
奕華一拍大腿就恢複了本性:兩眼放光,聲音潑辣。
9
行為藝術(暫且這樣稱呼吧),竟是選擇在南亙山舉行。地點是**山頂的出陽石上。
下午三四點,一行人悄然上山,又派人把住了路口,有人問便說是拍電視劇,得清場。奕華看到一位頭發花白的女人被他們的人從山裏清了出來,正攆下山去。擦肩而過時,才看清楚是姚俐俐。
姚俐俐變化太大了,不過四十出頭吧,怎麽就老成那副模樣?眼角各向著一邊傾斜而下,使眼睛像兩幢快坍塌的危房。眉也像發生了海難傾斜的船桅,掙紮於大海之中。想當初,她頭一偏,丹鳳眼溜著,朝父親飛去的那個媚,恍如昨日啊。衣著也極不講究了,色彩黯然、花色雜亂的棉綢睡衣隨意罩在身子上,毫無曲線。胸部已坍塌,非常徹底,使整個人都像魂飛魄散了。嗨,也是這個人,這個人的眉眼啊,這個人昂首挺胸地四處招搖啊,怎奈何轉瞬間,便灰飛煙滅,隻剩下走起路來佝僂著背顫顫巍巍的老嫗了。
話一出口,奕華忙住嘴,想起不久前母親寫信說有南亙山的人來上海,提到了才離婚的姚俐俐。說還是男方提出的,稱自己有病,不該再拖住她了。可離婚不久,男人卻快速地與北京一女幹部結了婚,從青海轉業去了北京。姚俐俐知道後,捶胸頓足,哭昏過去,罵自己笨,太傻了。男人哪有什麽病?從來都怕跟她懷娃娃。她終於懂男人心思了,唯恐有了娃娃牽扯,他就得轉業轉到南亙山的旯旯來。這狠毒的男人啊,為何要拖她大半生,拖成個無兒無女的半老太婆?而令奕華驚訝的卻是,母親竟用了差不多兩頁紙來寫姚俐俐的事情。她們母女間長期以來,幾乎忌諱提這個人的。母親卻以一種平心靜氣的語氣寫著這一切,不像是在幸災樂禍,如同在客觀報道一樁社會新聞,那人與她毫無糾葛。末了,母親還發出了感歎:這人啦,這命啦。仿佛母親有所放下,站到了比上帝矮不了多少的地方,憐憫著凡塵的慌張。奕華倒不欣賞母親的口吻,貌似超脫。但怎麽就讓奕華覺得不真實呢。
姚俐俐很識趣:“你忙,你忙,若有機會來家坐坐。”用幽怨又可憐巴巴的眼神再看了一眼奕華,就趕緊下山了。奕華瞧著遠去的背影,心裏想著這一輩子再不要見到這個人了。
路過埡口,奕華去看父親的“桅子”。無疑,剛有人來過,“桅子”邊靠著一束鮮活的花。無疑,那人便是姚俐俐。奕華心裏突然有了感動,以至於都羨慕起姚俐俐了。她一直以為姚俐俐對父親的愛不過是建立於肉欲之上,有洗都洗不幹淨的齷齪。沒想到,愛在姚俐俐這裏卻是與日俱增的,差不多長成了一棵風來就嘩啦作響、有生命的植物了,包括具有了尊嚴。畢竟,她真實地得到過父親這個人,與自己所愛的人有過耳鬢廝磨、肌膚相親。她對愛的悼念是有憑據的。而林肯對於自己,猶如幻影。她隻是兩手空空地試圖為自己的白日夢添磚加瓦。徒勞啊。
許多年了,她去渝都,常常會渡江去南山,在市植物研究所的附近躲躲閃閃地走一走,指望能與林肯不期而遇。之所以躲躲閃閃,是怕遇見央金或小柳等人。她已不想再見到這些人了,會加深她對那場無望之愛的絕望感。她也不知如果真遇見林肯會是怎樣的?會去問林肯,結婚了嗎?有孩子了嗎?男孩還是女孩?她想,哪怕見麵林肯是冷淡的,令她尷尬甚至哭泣,仍想見一麵,以此來證明自己的愛不是一場白日夢,素荷也真實存在於黨嶺之上,十年才能等來它的綻放。但,天不保佑,她遇不見林肯,連他的消息也絲毫沒有。林肯仿佛在她生命中消失了……
……
10
這是一個天體聚會。原則是:參與者必須**,彼此隻能用眼欣賞人體,不容侵犯,也不可以有肢體接觸,更不能發生性關係。
山頂的寺廟幾近荒蕪廢棄了,連香火的灰燼也沒有。大姑、三姑死後,小城人不上這裏來,說冤氣重,不討福,反惹晦氣。大姑她們立的“桅子”還在。沒人照料,上麵爬滿藤蔓和青苔。
組織者是一個叫亞當的家夥,來路不明,但很有領袖氣質。他操著成都那邊的口音,讓大家趕快在廟裏脫衣服。他自己三下五除二就把衣服脫了,大吼一聲跑了出去,奕華看到他左邊的屁股有塊紅兮兮的東西,是癬。
女人總比男人的動作要慢幾拍。雖然好奇的興奮都讓大家豁了出去。但對於衣服的依賴,女人勝過男人。衣服是女人第二層皮膚,第二種父母,這已滲透進女人的基因中去了。大庭廣眾之下,失去衣服,女人會產生心理上的恐慌、害怕、無安全感;生理上會從骨子裏滲出疼痛來。奕華就有這些強烈的感覺,她有點後悔來參加這樣的超現實主義的“節目”。因為她內心其實向往的是古典、舊式的情緒,她與它們天然合拍。反感著文明喳鬧著飛也似的往前趕,還沒把生活細節的妙處慢慢品出個所以然,便囫圇吞棗似的往前趕了,哪裏消化得了?但偏偏,她要幹違背本性的事情。看來,她已鐵定要讓自己這輩子活在風口浪尖上了。
女人們你推我、我推你終於登上了“出陽石”。好奇又恐懼的她們圍成一小圈,竊竊私語。
“出陽石”中央搭了一個高台,每個人都要站上去,展示自己的身體。已有幾個人自告奮勇上去了,包括馬狂。奕華看著他們,又環顧所有的**者,不但沒有視覺的享受或興奮,反而被一片白花花的東西堵住了胸口:人體真的沒有多漂亮,與虎啊獅啊豹啊沒得比,甚至連皮色光潔的青蛙也不如啊。人體脫離大自然太久了,已不是自然之子,瑕疵太多。不是腿太短,就是肚子過於龐大,或者肉色不清爽。
馬狂的身體讓奕華暗自發笑。平日,他個頭兒雖小,但衣服撐起來,人也被武裝出幾分精神。而抽去了衣服,人就像被抽了魂兒似的,單薄的小身子如同廢紙片,一陣風就要吹去似的。他的背是沒肉的,不是簡單的瘦骨嶙峋,是骨頭猶如一把把鋒利的劍,要破肉而出。馬狂卻渾然不覺,用兩隻細胳膊挽成餃狀,抄著手,神態是豪情萬丈的,卻怎麽看也是可憐巴巴。
奕華想,當初上帝不讓人穿衣服是在讓人自取其辱吧。上帝從來都試圖把人當愚民修理。幸虧有了蛇,才使人懂得了穿衣的妙處,有了個人樣子。蛇對人才是知冷知熱的。可人偏偏不領情,還沒良心。把上帝供起來,卻視蛇為仇敵。人多不知好歹啊。
馬狂到了**山才知道,天體聚會的規矩是,亞當在聚會完後都會把新來的女人幹了。馬狂想帶奕華走,又怕被眾人嘲笑。他找到亞當,強硬地說:這個女人你不能動。亞當冷笑:沒人求你們參加,不懂規矩可以走嘛。馬狂說:都是我的兄弟夥,我一走了之不仗義。但,那女人真不能動。亞當換作了嘲笑:是你的粉子吧。你馬狂也和不少女人睡過吧,裝什麽愛情?馬狂堅定地說:我曉得我的個頭兒小,打不過你的。但如果你動她,我便從這裏跳下去。馬狂指的是舍身崖。亞當哈哈大笑:我服了你這個天棒崽兒。一言為定,我不會動她一根毫毛。以後也不會再有這破規矩了,因為天體聚會到今天為止。沒多大意思,我玩膩了。
輪著奕華上台。幾個女人同時發現她上台階時,臀部的線條極為優美。奕華想象自己該躲藏起來,把人類該有的羞恥、自尊全部塞進石頭縫、樹根下,萬能之手也夠不著的地方。但身體仍不管不顧地往高台上走去。奇怪的是,她並沒有設想中的難受,甚至對自己說,卸下一切偽裝後,**,未見得是壞事啊。至少,可以不奴顏媚骨了。人連衣服都失去的時候,算是退到山窮水盡,沒什麽可害怕的了。奕華不禁一手叉腰,向遠方眺望,竟是心靜如水,物我皆忘。
馬狂仰望著奕華,怔住了。他曾千百次想象過這個女人的**,它的嬌媚、妖冶、生機勃勃、欲擒故縱、一劍封喉。但萬萬沒想到它是如此的凜然而尊嚴,甚或悲壯而聖潔。別說產生邪念,連你的思維也給凝固了,唯有敬畏。
馬狂糊塗了。他一直覺得自己早就看透了這個女人,她的漏洞百出,她的亦正亦邪。可是,當她站在那裏,他真不知她的震撼由何而來?
這有什麽辦法呢?男人與女人即或身體赤誠相見了,相距的路仍是千裏迢迢。像卡夫卡說的,以為是路的東西,不過是徘徊而已。
然而,正因為這樣難以抵達的距離,男人女人才互相吸引。恰似現在,奕華站立在另一個世界裏了,比雲端更高之處,她便是他馬狂永世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