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天敵

1

大病初愈的奕華,走在小城的街道上,想起上官老師安靜的笑,白底碎花的襯衣,花總是藍沁沁的,下著煙灰色的褲子,一切都是安靜的,包括厚鏡片後的眼睛,從不惹春色似的,就覺得上官老師像一個蠶兒,躺在潔白的繭裏,與她隔了永恒的距離。奕華明白了:有些人和事,不見得是傳奇,有什麽巧合或因果。往往是無頭無尾,支離破碎。完了,就隨風而逝。

她想這些事情時,正走到上河街的盡頭。

小城其實隻有一條街,以山為核心,繞河。山的陽麵所對,便是上河街,山的陰麵所向,便是下河街。兩街陸路交接點是縣中心中學。另一頭,一橋把兩街合二為一,水在橋下緩緩而過。尤其是初秋過後,這裏的水就細了,露出嶙峋的青石,多有伸向水底的石板,使這裏成為小城天然的洗衣場。

透過橋洞,也看得見江口,江口在橋的對麵很孤獨,包括靈應石。自那件事情後,小城再沒有人上去過。奕華望了望靈應石,隻覺兩根“桅子”已很衰老,像耄耋之年的男人,站在那裏,沐風浴雨,怪可憐的。想想,小城人好愚蠢,竟指望這兩根可憐的家夥來拯救自己的命運,小城人亦可憐。

奕華坐在石橋上,發現堤岸過去像密林般的許多石“桅子”已不複存在,讓堤岸頓時蕭條。今年夏天的水,退得極快又狠,水退後,隻剩下空曠而肮髒的河灘,大片大片的巴茅草已在沙與鵝卵石的交織間瘋長。及人高的巴茅草像一種舞台布景,布置出這裏的曖昧和神秘。奕華感到了它們的不潔以及刺激的氛圍。她從大片巴茅草叢的邊緣繞了過去,接近洗衣場。

奕華喜歡這裏。

每個禮拜天,這裏都聚集了小城差不多一半的女人。她們穿著露胳膊露腿的花背心、花褲衩坐在大青石上,或幹脆站在水中,搓、揉、搗著衣物什麽的。她們搗衣的動作,簡直讓奕華著迷:隨著手臂的起伏,頭發飛舞,**也在飛舞。搗衣的動作在南方清澈的水邊,成了最性感的舞蹈,伴著木頭擊水的聲響(奕華覺得那搗杵也像“桅子”),悶悶的、悶悶的,很古老的聲響,奕華看到有些年輕的**仿佛就要衝出來似的。

洗完衣服,女人也不會輕易離開。她們把洗幹淨的衣物,鋪在大青石上,然後選一些幹燥平坦的石頭躺上去,露胳膊露腿地曬著太陽,三五成群地聊天,東家長西家短。它成了小城女人每周的一次議會,一次派對,很感性和性感的派對。

奕華經常喜歡坐在橋上看,看到花花綠綠的女人、花花綠綠曬在大石頭上的衣物,她就不會那麽反感“婦女”這個詞了。因為正是婦女弄出了小城的某種熱鬧。

在很多時候小城是冷清的。為什麽冷清?隨著長大,奕華也略知一二:小城的男人太少了。

小城的居民分土著和移民。據說小城最先的居住者來自中國北方。他們勇猛驍戰,是被派來戍邊的。所以小城人的語言中至今還殘留著北方方言,比如叫女孩為妮兒或小妮子。而曆史上這裏又是進渝都城的要塞,兵家必爭。爭來爭去,男人在戰爭中虧損,女人在戰爭中孤獨;更奇怪的是,南亙山的山水先天養女不養男,曾有過十年不出一男嬰的傳說。土著女人生得高挑、白皙、靈巧。有民諺曰:美人擠破南亙山,柳眉杏眼屁股圓。男土著卻矮小、瘦,弱不禁風似的。他們的細胳膊哪裏抱得動豐滿的女人?而小城的新移民,是指六七十年代從外麵移來的一些單位,它們多具野外作業性質,如某某冶金部門、地質隊、石油開采隊。它們在這裏留下大本營,留下妻兒老小,留下孤寂的長夜和床枕,奮鬥的男人在遠方。他們與這座小城的聯係,也許是每周一次、數月一趟,甚至一年隻有12天。一大批孕婦或壯誌未酬的怨女在這裏望眼欲穿。但是,奮鬥的男人總在遠方。

奕華知道,小城一年隻有幾天的真正熱鬧和歡喜,那就是春節。那幾天,小城的風俗與所有地方都不一樣,從不時興彼此拜年、串門、走親戚,許多家都是門窗緊閉。但大街小巷全是小孩子在閑逛。突然變得慷慨起來的大人,大把大把地拿錢給孩子,讓他們隨意逛、隨便吃,孩子們成了最快樂的流浪兒。他們在街上流浪的時間越長越發討大人的歡心。有些孩子似乎明白其中的奧妙,他們會三五邀約,通宵也不回家,找一個避寒的地方打牌、聊天、遊樂,困了,就靠在彼此身上睡一睡。

奕華的父母是小城裏很少不這樣做的父母,反而不讓奕華出門。在這樣的時候。他們,一個看書,另一個也看書,也讓奕華看書。奕華家的春節比平時還冷清。

奕華也曾經溜出去過,趁著父母都去單位加班的一個下午。她發現街上的熱鬧也是虛假繁榮,到處都是吃飽喝足的孩子在無事生非。他們把火炮炸得震天響,卻始終壓不住另一種聲響。

奕華聽到了,她很奇怪,為何其他的孩子對這種聲響充耳不聞呢?這種聲響從許多人家的門窗縫隙傳出來,漫卷了小城,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小城在搖晃、喘息,上氣不接下氣,偶爾還有高亢的吟唱響遏行雲,像有上千頭的妖魔在小城上空轟轟行走。奕華被這種巨大而集體的聲響驚呆了,它像是從某個洞穴伸出的神秘之手,扼住她的咽喉。她感到口幹舌燥,臉頰滾燙,一股熱流撞擊身體,發瘋似的疼痛。她拚命往家跑,一到家就躺在**。沒想,身體又湧出一股熱流,在床單上看得很清楚,那是血。

奕華有了初潮。

媽媽對奕華說:從此你是女人了。

奕華討厭媽媽說她是女人。討厭自己成為了女人。討厭每月的不期而至,討厭關門閉戶的春節,討厭無恥的聲響,討厭男人回家。

奕華就喜歡沒有男人氣息的地方,譬如,這樣的洗衣場。女人把最美的和最醜的都露胳膊露腿地展現出來,女人不再喬張作致、裝精作怪,女人與女人血濃於水,相安無事。

當然,奕華也發現,這裏的女人好像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排斥著男人——她們大堆大堆洗著的往往就是男人堆積如山的衣服;高興的,是男人就要回家來;罵罵咧咧的,是男人久久不回家。當她們不談論男人的時候,她們的情緒會降到冰點,無精打采,搗衣的動作不再是舞蹈,像在摧毀——“空”“空”“空”地擊打在大青石上,上麵密密麻麻的“桅子”浮雕,因了這年年歲歲怒氣衝衝的擊打,模糊得不成樣子了。

偶爾她們會集體興奮,那是突然有一個男人從橋上走過。如果是個比較年輕的男人,如果他心血**坐在橋石欄上正往這邊看,那些站在水中勤勞的女人,立刻便會直起身來,拂拂頭發,整理衣衫,搔首弄姿起來;至於正在搗衣的女人也會讓動作由激烈變得輕緩,甚至像正在開派對的淑女,笑聲也裝腔作勢了。

那時的奕華怎麽也不明白,女人因為男人,會有如此多的麵孔。為此,奕華更討厭“婦女”這個名詞:她們像妖,變幻無窮。為了不回家的男人,變幻無窮。

但討厭歸討厭,她卻偏偏往婦女成堆的地方湊。從這點已看出奕華性格矛盾性的端倪。此時,她已走到洗衣場,走過婦女們的當中,選了一塊大青石坐下,帶著大病初愈的身子。她坐的石頭上,也刻滿了“桅子”,橫橫豎豎,向水裏延伸。水清澈,小魚小蝦在這些唐代雕刻成的“桅子”上成群結隊地聚集,讓“桅子”有著漫漶的感覺,在水中一動一閃。

大多婦女都洗完衣服,坐在離水稍遠的地方,曬九月底的太陽,聊天,東家長西家短。

今天她們沒聊男人,聊著姚俐俐。一個女人說:姚俐俐瘋都瘋了。出了那件事後,她差不多變成了祥林嫂,見人就說“不是我推她下崖的哇,不是我推她下崖的哇”。自己做了缺德事還不承認,她憑什麽扇人耳光把人給扇死了嘛?另一個女人說,她也可憐,總是孤人一個。年底男人又回不來了,說要提幹了,不能走。男人又不讓她去,怕誤了工作,影響不好。

“那姚俐俐明年不懷娃了?也30歲的女人了,再不懷,怕也懷不上了。”

“誰知道?她那麽先進,唱樣板戲唱得那麽跩,革命新女性,未必稀罕要娃。”

“你說錯了,想都想瘋了,還說想生個小子呢,不定就要請假去青海探親了。”

“探親也隻有12天,除去路途,一周還不到呢,就能折騰出一兒子?她那身刮骨肉?再說,聽說在那海拔高的地方一折騰,是要死人的。”

“瞎胡說,人家當地人也是要折騰的。”

……

奕華聽著女人們的東拉西扯,知道了媽媽為什麽瞧不起小城的女人,說她們是婆婆嘴,隻會說閑話。奕華雖然似懂非懂,但也覺得女人們談論的沒啥意思。隻是奇怪:女人談及男人,哪怕雞毛蒜皮,都又風趣又豐富,妙語連珠。而女人一說起女人,除了刻薄,就沒有其他的智慧了。但,聽到說別的女人的壞話,女人又是受用的,哪怕與那人無冤無仇。女人的天敵就是女人吧?譬如,姚俐俐。

2

奕華第一次真正見到她,是在父親的辦公室。那是上官老師剛跳崖不久,姚俐俐成了小城最大的焦點人物。奕華曾在心裏描繪過她的樣子,把她往醜裏想。但見到姚俐俐,還是很吃驚:她竟長成那個樣子。

姚俐俐長得並不醜,而是讓人不舒服的那種。臉不大,卻麵如圓盤,很薄,瓷盤子似的。雙眉高挑,眼珠微凸,再加上鼻小嘴闊,恍然看去真像一隻開動腦筋、尋找著登陸點的青蛙。

她走近爸爸的辦公桌前,讓她坐,她別著身,用半個屁股輕輕挨著板凳,輕腳輕手,像隻貓。手一抬,淚已下。她說:藍校長,我是活不了了,不知該怎麽活了……聲音那樣沙啞,語速急驟,如過山車,快飛將起來似的。淚,又簌簌而下,也不拭,薄薄的臉被淚弄成了一盤糨糊。卻突然,頭一偏,溜著眼看人,耍嬌。

那神態,讓奕華呆住了。那一瞬間的神態,讓奕華記了一輩子。怎麽說呢?原本好端端地低著頭,楚楚可憐,忽而翻起眼,向著人,似笑非笑,像鈍鈍的劍,慢鏡頭似的刺來。奕華在長大後看陳凱歌的電影《霸王別姬》,看到演小豆子他媽的蔣雯麗,也有這麽經典的一翻一耍嬌,才知那不過是女人對付男人的常規武器。

但,就是因為這個眼神,奕華開始討厭起姚俐俐。隻是她沒想到,這樣的討厭也會是一生刻骨銘心的東西。而在洗衣場,奕華有種衝動,想加入到誹謗姚俐俐的隊伍中去,因為那個她討厭的眼神,更因為上官老師。那些婆婆嘴們針對姚俐俐的壞話,在奕華看來,太輕描淡寫,無創造性,更無打擊的力量。而如果她參加到這群婦女的隊伍中去,她的話將是踏在姚俐俐身上的一隻腳,讓其永世不得翻身。

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心竟是這樣的毒,至少這一瞬,奕華自己也一驚。難道隻是為兩麵之交的上官老師?

奕華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那麽喜歡上官老師?本身,她並沒有這樣的察覺,是後者的死亡告訴她的。死亡能告訴人們的,也許是正常的情況下窮盡一生都不會知道的真相或玄機。

奕華在發高燒前不是經常坐在自家的後門口、望著**山發呆嗎?媽媽不是譏諷她還沒學會爬,就想飛了嗎?媽媽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而如果媽媽知道,會很傷心,因為奕華竟是以緬懷母親的情感在緬懷著上官老師。她希望的母親就是那樣的,踩著縫紉機,“嗒”—“嗒”—“嗒”,製造著美麗的新疆舞平絨小背心。說話低著頭,像盛放在天堂的**,安靜,不惹春色,連香氣都不曾擁有。那是奕華理想中的母親,微笑,春風一樣的和煦,從不揭露、指手畫腳。而奕華的母親太聰明了,她輕而易舉就能識破一切,誰在她麵前都很難裝假。誰也不能,包括父親。

有時,奕華覺得母親就像自己的天敵。

過12歲生日那天,奕華決定了一生的走向:當作家。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父母。父親沒說什麽,但感到他的眉頭憑空一皺。這位小城中心中學的副校長,在家幾乎都扮演著沉默的角色。而在另一中學當教務主任的母親卻說:還沒學會爬,就想飛?奕華才知道母親其實早就知道她的心思,所以才有那張紙條。母親何等聰明。奕華有點後悔向母親的坦誠,覺得是件很丟人的事。母親的聰明總讓她有這樣的感覺:又被母親剝去一種保護層,剩下**的、可憐的自尊心。為此,她更有了怨懣。

所以,她竟希望另一個女人是她的母親,卻又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大逆不道。母親是不能選擇和更改的,每個女兒都得無條件接受,並愛著。不愛母親的女兒還叫什麽女兒?

奕華極為痛苦。所以,她常常發呆。發呆是她平衡內心掙紮和矛盾最好的方式。她也想在發呆中,找到逃避之路,但母親不讓。她會在奕華發呆時,用各種方法把她拽回,讓她不得不重回痛苦的真實世界。

於是,奕華便喜歡跑到婦女成堆的地方,聽婦女們東家長西家短,這也成了她逃避的方式之一。比起聰明的母親,奕華覺得這裏的愚蠢女人倒更像女人,她們至少是熱鬧的。奕華喜歡與她們搭話,東家長西家短,這樣順著勢的平庸或愚蠢,讓奕華感到了輕鬆。她不想自己變得像母親一樣的聰明,一樣的一針見血。有段時間,她甚至學會了一手蹺著指頭,一手叉腰罵人了。不幸被母親看見了,母親冷著臉,刻薄地說:你已經很像婦女了,再沒有女孩子的清純了。

這樣的話,讓奕華霍然發現,母親其實也不喜歡自己,也暗暗希望女兒是另一個人。

然而,一切皆成定局,彼此都有著無奈,心照不宣的無奈。

……

想到這些,奕華已沒多大興趣加入誹謗姚俐俐的大軍中去了。她覺得應該去另一個地方——小城電影院。

3

奕華每周日的下午都會去電影院的門口轉溜。它在中心中學旁邊,是小城女人的另一聚集地。

周日下午的三點半,這裏總有電影,但,女人們大多不是衝著電影來這裏的。

這些不約而同晃動在電影院門口的女人,算是小城的漂亮女人。她們來這裏,打扮得既慵懶又性感,洗過澡、洗過頭,身子還有香皂的氣味,披著的頭發,水珠還滴滴答答。她們常常穿新衣服過來——找人在上海新帶回來的,或學著書上的樣式自己做的。小城的女人都有大把無聊的時光,讓她們不得不用女紅來打發。於是,小城女人多巧手。而這裏,電影院門口周日下午的時光,便成為她們的服裝發布會的走秀場。

但,照奕華看來,她們比河邊的洗衣女更可憐一些。那些女人至少是忙碌著的,手持搗杵的動作讓她們不顯得孤獨,有一種為家務操勞的故事情節支撐。電影院前的女人,穿得漂漂亮亮,才洗過的身子,顯出濃鬱的**。被殘存的香皂氣味召喚出的**,彌漫這裏,香得令人窒息。恍惚間,你以為這些女人準備停當了,該出發了。結果,仍看到她們毫無目的地在這裏瞎逛,逮著誰就說個不停。她們或假裝在等人,從偶爾來這裏看電影的男人身邊穿過。但男人身邊總會有別的女人。男人偶爾也會匆匆忙忙看她們一眼,就被旁邊的女人拽進了電影院,剩下這些沒有男人的女人,無所事事地在這裏逛來逛去,穿著漂亮的新衣,我看你,你看我,悵悵對峙。

奕華過來的時候,一紅衣女人正走在前麵。她頭上高高紮了個馬尾辮,係著鵝黃碎花的手絹,卻讓她更顯得身長腿短不成比例。她走起路來,身子毫無彈性,直伸伸,硬邦邦,隻有屁股不自然地撅著,把胸高高地送出去,像一隻弓形的蝦試圖在做反方向的動作。奕華知道,是姚俐俐來了。想起媽媽叫姚俐俐為“老挺”,奕華“撲哧”笑出了聲。

姚俐俐穿了一件介乎磚紅或深咖啡色的短袖襯衣,手裏端著一隻大號瓷盅,端了滿盅的新上市的桂圓。她肥大的衣服在她走路時飄來**去,使她的身子像傘骨一樣去撐著大傘。她對兩個站在花壇前的女人介紹,衣服是丈夫在北京開會時買的。男人心粗,忘了尺寸,所以不合身。但衣服是上好的的確良。說著,竟流淚,言語幽幽:我不知還活不活得到他回來……兩女人邊伸手從她瓷盅裏拿桂圓吃,邊安慰:別說喪氣話。那女人跳崖不關你的事,是她自取滅亡。你要放寬心,養好身體才是。

姚俐俐含淚道謝。

不一會,她身邊又圍上了幾個更年老一點的女人,其中一人還很像幹部。她們伸手在瓷盅裏取桂圓吃,用貼心的話安慰著這位已非常消瘦的軍屬,桂圓殼剝了一地。

被眾人圍著的姚俐俐,一定產生了某種幻覺,以為自己成了女英雄似的,說話突然提高了聲音,有了慷慨,飽含熱淚說:大家想想,姓上官的家夥為何要阻止一個革命的行動?一而再,再而三,又沒挖她家的祖墓,她究竟為什麽?後來才知道,姓上官的在大學竟學的是什麽考古,專門去研究封建社會帝王將相的墳墓和屍骸,真夠讓人惡心的。那些東西(“桅子”)留著,特別毒害青少年,我們當老師的能吃得下飯、睡得著覺嗎?

女人一片“哦嗚、哦嗚”的讚成聲。但已顯得心不在焉,隻顧著伸手拿桂圓吃,地上又堆了不少果殼。隻有那幹部模樣的女人,受到姚俐俐一番話的感染,很激動地撫著她的背說:姚老師,你受委屈了。我們要向有關方麵反映,辨別是非,弄清黑白,讓那些謠言沒有藏身之地。幹部模樣的女人的話又引起那群女人的一片“哦嗚,哦嗚”聲。

奕華在旁邊聽著,第一次覺得南亙山人的這種土話怎麽聽怎麽難聽,像公牛招呼母牛的聲音。尤其是從女人尖尖嗓音裏發出來,讓人難以忍受。奕華做了件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擠到女人堆裏去,伸手在姚俐俐的瓷盅裏,把所剩的桂圓全部抓完,也學著女人們的樣子,一口一個,隻是呸呸有聲,惡狠狠地把殼吐到地上。

這一切,很快,快得讓奕華差點踩到幹部模樣的女人的腳上。姚俐俐正準備發作,又突然看清似的,難堪地笑:哦嗚,原來是藍校長的女兒啊。

失去桂圓的姚俐俐似乎失去了召喚能力,女人們迅速從她身邊撤退,去找下一個更有趣的地方了。奕華倒有點可憐起姚俐俐來,她突然間就麵對了孤獨,一個人站在那裏,端著空瓷盅,腳踩一片被嘴巴拋棄了的、還殘留著濕潤唾液的桂圓殼。在周日的下午,一個丈夫在遠方的女人,一個每年或更長時間裏隻能見到丈夫十多天的女人,正無所事事——沒有丈夫需要她去打理,甚至她需要的孩子也遙遙無期。她唯有端著一個空瓷盅,東張西望。

很久,姚俐俐才如夢初醒,端著瓷盅走到花壇的另一端。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那裏,一張小城人絕對陌生的麵孔。

立刻,電影院前的女人都發現了他,眼睛呼啦啦全盯過來了,烈焰一般,肆無忌憚。一個麵孔陌生的男人獨自站在這裏作焦急的等待狀,對於這個女人們的聚集地實屬罕見。

女人們迅速打量,立刻就歸納、總結:男人該有一米八五上下,寬肩窄臀,麵容英俊,讓人似曾相識。

看著他踮腳遠眺又不時看表的樣子,女人們的猜測都很肯定:他在等待一個女人,一個漂亮的、**肥臀的女人。男人如此高大強壯,配他的女人,當然是**肥臀。

男人仍在焦急,女人仍在猜測。女人覺得猜測也是幸福的,猜測讓本來感到無聊的女人覺出了忙碌和某種期待——在周日下午,初秋的陽光像爽朗的笑聲。女人們甚至產生了幻覺:不定自己就是那個被等的人呢。這樣一想,女人們就開始拂拂頭發,抻抻衣服,情不自禁地搔首弄姿。姚俐俐差不多已轉到了男人的麵前,挺著胸,臉上綻放出了吟吟笑容。

男人並沒有注意到已出現在他麵前的姚俐俐。他終於等來了要等的人——一一個比他更年輕的男人。他們興高采烈地從姚俐俐麵前掠過,彼此親密地拍拍對方肩膀,相擁著走進了電影院。姚俐俐的笑,頃刻間像被烙鐵烙傷,由紅轉紫,好慘烈的笑。她的瓷盅“哐當”掉在了地上,砸掉了好大一塊白瓷。

但,有一點是姚俐俐沒想到的,僅僅幾周後,她與這個男人就有了恩怨情仇的瓜葛。

4

小城來了一群北方男人,他們是北京某鐵路設計院的勘探人員。十幾個男人住進了中心中學風雨操場臨時搭起的房子裏。他們要完成一項國家重要項目的野外考察工作。

小城對他們的到來,表現出由衷的喜悅,尤其是女人,總找機會與他們搭訕:有事沒事去他們住的地方提一桶水,或洗點衣物什麽的。因為有關方麵在那裏安裝了好些個公用水龍頭,那些水是不要錢的。

女人們並不完全圖省錢,是找個借口去接近這些北方來的男人。奕華也去過,拿著幾塊小手帕,在公共水龍頭下慢吞吞地搓揉,正好碰到那天在電影院前見到的那男人也來洗衣服。男人不過二十多歲,用很好聽的聲音說著普通話,叫奕華“小鬼”。奕華故意生氣:不許叫。男人說:偏叫,偏叫。小鬼,小鬼。奕華學著姚俐俐的模樣,低著的頭突然一抬,眼波**漾,似笑還嗔地橫將過去,嬌聲說:再叫,我不和你好了。男人被逗樂了:你這小鬼你是誰啊,你不和我好,我也沒說要和你好啊。你懂什麽叫好嗎?

奕華自然是不太懂得。雖然12歲了,但母親的嚴格管教,讓她對男女之事仍懵懵懂懂。但她覺得這樣與一個男人說話,太有趣了。過去,她與周圍能見著的男性說話都不好玩。男老師不必說了;男同學要劃清界限,幾乎沒機會;與父親說話也是一本正經的,從不敢給父親開玩笑或撒嬌。她從來記不起自己與父親有過什麽屬於親情的親密的肢體接觸,除了那次發高燒。奕華在後來的歲月,曾無數次渴望著男人像父親般的擁抱,並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心理醫生說,這叫肌膚缺乏親情的安撫。

而在公共水龍頭前,奕華體驗到與男人調情的樂趣。並且,學會了在極短的時間搞清一個男人的背景資料並與之熟識的本領。譬如,她很快便知道,這男人姓白,25歲,未婚。

勘探隊來到小城一月後,正值國慶。小城在縣革委會禮堂組織了一台盛大的聯歡晚會。勘探隊也出了節目,樣板戲《沙家浜》選段:“智鬥”。一壯實男人演胡傳魁,白姓男人演刁德一。白姓男人站在台上玉樹臨風,兩眼炯炯有神。台下的女人看著,怎麽也不像欲加害阿慶嫂的老奸巨猾的反派,倒很像電影《奇襲白虎團》中的嚴偉才嚴排長,那是當時全國人民公認的樣板戲中最帥的男人。雖然有傳聞說該演員本身長了一臉的大麻子,但妝一化,便英氣逼人。小城女人恍然大悟:怪不得見到白姓男人時似曾相識,原來是現實版的嚴排長啊。從此大家就幹脆叫他“嚴排長”了。由於勘探隊都是男人,演阿慶嫂的就是“嚴排長”在電影院前等待的那個男人反串。他長得清秀文靜,隻是個頭太高大了一點,超過了一米八五。

三個大男人威風凜凜地站在台上,看得小城女人目瞪口呆。她們從未見過幾個大男人這麽奢侈和漂亮地展現在麵前。女人們一個勁地往台前擠,會場有些混亂,以至於拉二胡的人忙著維持秩序,竟忘了伴奏,三個大男人被晾在那裏,傻呆呆的,都有點不好意思了。這時,有個女人在人堆裏喊起:怎麽能讓男人演阿慶嫂呢,我們這裏的女人都死光了嗎?邊說邊擠到了台前,伸出手讓“嚴排長”拉她,還沒待大家反應過來,已縱身跳上台,站在了“嚴排長”身邊。

又是姚俐俐。

台下的女人起哄,不多的男人卻大聲叫好。男人們公認,姚俐俐的樣板戲是小城女人中唱得最好的。

台上的姚俐俐不急不躁,站穩丁字步,來了一個亮相的造型。曾因上官老師跳崖事件牽涉而變得有幾分淒惶的那張臉,被燈光一打,簡直脫胎換骨,變得神采奕奕,生動而漂亮,薄瓷盤般的臉兒陡然立體了許多。再加上她穿了一件鵝黃色的開司米線的短毛衣,掩蓋住身材上長下短的毛病,胸部也完美地凸現了出來——鵝黃色的胸部,像鵝黃色的嫩雞子,無比可愛地在舞台上蹦跳,令人熱血僨張。

若幹年後,奕華想起姚俐俐的這個鏡頭,不由感歎,有些人天生就是演員,永遠的生存地也隻能是在舞台。還感歎,再醜陋與平庸的人,都有一雙水晶鞋等待著。如果找著了,穿上,哪怕隻一瞬,都能從灰姑娘變成王子心儀的仙女。問題是,有些人恐怕永遠都找不到自己的水晶鞋,隻能鬱鬱平庸終生。

舞台便是姚俐俐的水晶鞋,聲未動,一亮相,已有了仙女的雛形。其架勢,讓男版阿慶嫂自覺退出。二胡響起,“智鬥”開始,“胡傳魁”幾乎靠邊站,“智鬥”完全屬於了“阿慶嫂”與“刁德一”。“刁德一”風流倜儻地唱“這個女人啊不尋常”,“阿慶嫂”眼眸婉轉、顧盼生輝地答:“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兩人都是一流的好嗓子、好唱腔,棋逢對手,惺惺相惜。“智鬥”唱罷,幹脆撇開“胡傳魁”,唱沙奶奶與郭建光的“軍民魚水情”,唱小常寶與楊子榮的對手戲……

整個聯歡會倒成了兩人的專場演唱會。姚俐俐的臉越唱越紅。唱《紅燈記》鐵梅的《光輝照兒永向前》唱段時,柔媚地一抬手,使出了蘭花指,款款緩向“嚴排長”,淚眼婆娑,如泣如訴,現場的人無不動容。那一刻,姚俐俐成了主宰人們的女皇。男人正在後悔:平時對這個女人怎麽沒看上眼呢?女人也覺得素日咋咋呼呼、十處打鑼九處都有的她,突然變得不討厭了。而對麵的“嚴排長”呆呆地望著“鐵梅”,已經不知該如何接下去了。

兩人頓時成為小城的明星,大大小小的會,沒有兩人到場唱幾段,便不成為會。市裏的樣板戲匯演,兩人獲得了一等獎;小城照相館裏擺放的樣片,便是兩人的各種劇照……奕華甚至在家裏也碰到姚俐俐來向爸爸請假,她要去北京匯演了,自然是與“嚴排長”一道。她對爸爸說,請組織安排,我必須全脫產……

不演出時,兩人也形影不離,要排練。早上、中午或晚上,在勘探隊“嚴排長”的宿舍、中心中學後的南牆坡、河邊的沙灘……滿城的人都聽得到他們咿咿呀呀地唱,“這個女人啊不尋常”,“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那聲音,有時暗含玄機,有時像一場荷槍實彈的爭鬥,充滿火藥味。小城人甚至聽到他們彼此的指責、糾正;而有時,更像在打情罵俏,“這個女人啊……”唱腔未落,男的嘻嘻笑場了。女的唱“人一走,茶就涼”,嘴一撅,從頭上取下束馬尾辮的花手絹,向男人頭上一甩,帶著花露水的手絹不慎碰了男人的眼睛,男人蹲在地上,揉著眼,叫:嫂子喂,使不得。女人長聲吆吆喝,小白啊,讓嫂子幫你看看嘛,好不好嘛……

有關倆人的議論自然鵲起。姚俐俐聽見了,扭著腰說:亂講嘛,小白才多大的花花。小白比姚俐俐小五歲多,小城人少見多怪,還從沒有見過姐弟戀的,何況姚俐俐是軍婚。

姚俐俐倒滿不在乎,卻急煞了一個人——奕華的父親,姚俐俐的頂頭上司。他到處為姚俐俐辯解:別亂說,小姚就是性格開朗點。有些話說過頭要出事的,人家是軍婚。奕華的母親每次見到丈夫這樣,會冷笑:“老挺”值得你這樣去幫嗎?你不覺得你變得與她一樣的可笑嗎?母親的話,常讓父親啞口無言,因為它是一針見血的。外麵的確已有諷刺奕華父親的聲音,這讓父親很難受,竟為此得了一場重感冒。也讓奕華更加深了對姚俐俐的厭惡。

5

勘探隊在小城一住就是大半年。人們已把他們當成了小城人,女人們愛把他們當丈夫支使,幹點拉煤提水的力氣活。小城人已習慣了這樣,以為天長地久。

妮兒河的水,冬天是灰的,初春才有了綠模樣。懶洋洋的綠,不情不願似的,更別指望它驚豔了。河灘上的巴茅草汪洋恣肆,從橋上看過去,像遼遠無邊的森林,密密實實。春風吹起,巴茅草的花絮,霧一般在河灘上飛,銀燦燦的,遮天蔽日,像懷揣某種預謀。又像春曉的夢,做得有些不清白——巴茅草統治的地帶變得更無限了,仿佛成了要用鑰匙才能開啟的神秘之宮。

水還很涼,星期日的洗衣場也隻有三三兩兩的人,何況一個平時的下午。

奕華到這裏,是與幾個女同學撿廢鐵來了。學校給了每個學生交40斤廢鐵的任務。另幾個女同學離巴茅草林遠遠的,她們怕。奕華與她們打賭,如果她走進了巴茅草林並呆上了半小時,她們就把已撿到的廢鐵全給她。

按遊戲規則,她必須深入“森林”的腹地,不能讓外麵的人看得到,哪怕一角衣服。但奕華往巴茅林的深處走,越走越忐忑。她有些害怕了,慌張中被一叢巴茅草狠狠絆了一跤。她幹脆坐在了地上,想打發點時間,就往外走。突然,她見著前麵不遠處的一叢巴茅草在激烈晃動,悉悉窣窣傳來聲響。她被嚇壞了,幾乎停止了呼吸,差點就要尖叫。可突然聽到很熟悉的一男一女的聲音在說話,這,立刻遏製住她的尖叫。

男的說:嫂子喂,讓我再吃幾口,嚎……嫂子,大啊。女的好像很生氣又像在喘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吃……嗯啊……吃……吃啊,就知道吃,你還能吃一輩子?

奕華不知道他們在爭什麽吃?她不敢站起身來,隻能趴著。除了看見那些巴茅草在激烈晃動,聽到劈劈啪啪的斷裂聲,她無所作為。

男人又在嚷著要再吃兩口,用很好聽的普通話。女人好像真生氣了:“這算個啥,有一天沒一天的。有本事,吃上一輩子。”

“軍婚哪。”

“怕啥,他又有病。說了可以離婚的。”

“不是你想象的那麽簡單。”

“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早晚回到你的京城,那裏漂亮的大姑娘多得是,沒開過苞的任你挑,誰也無法發現你是不是童男子。我隻是個窮山溝的土包子,還大你這麽多歲……”

女人嗚嗚地哭起來。趁著她的哭聲很響,奕華在地上以手當足慢慢從巴茅草林出來。她沒去找那些女伴,而是向小城的縣革委會所在地跑去。

小城的民兵指揮部就設在那裏。奕華找到巡邏民兵辦公室。下午,沒人,隻有一個戴著民兵紅袖籠的老頭在那裏拿著一疊牌,無聊地玩耍。

奕華很失望,準備走。老頭兩眼放光地叫住她,像幹部似的問:啥事?說。

奕華猶豫了一下,說:有人搞流氓,你們管不管?說到流氓二字,奕華的臉突然通紅,身體間竟有一種奔湧。她奇怪自己什麽也沒看到,怎麽就知道那是在搞流氓行為呢?並且,什麽是流氓行為,她也懵懵懂懂。因為,她對男女之事也是懵懵懂懂的啊。

老頭一聽有人搞流氓更是兩眼放光。他叫奕華帶路。突然又想起什麽似的:該拿點武器吧。卻什麽也找不到。於是拎著掃街的大掃帚急急忙忙跟隨奕華來到河邊。在巴茅林外,他一臉曖昧地對奕華說:小妹妹,進去啊。奕華多了個心眼:你自己進去嘛。兩人正僵持,奕華無意中向左看,隻見姚俐俐竟坐在了橋上。

姚俐俐仍穿著那件鵝黃的開司米毛衣。失去了舞台和燈光,那衣服也是沒精打采的。見著奕華與老頭走近,沒與他們搭話,仍表情漠然地坐在那裏,遠遠地、呆呆地看著河灘上無邊無際的巴茅草林。從橋上看下去,也不會看到森林般的裏麵有何動靜。隻有當人走過的時候,驚了巴茅草的花絮,飛起來,像一群群蚊蟲,或者霧,鋪天蓋地。

不久,勘探隊裏再見不到“嚴排長”的身影。姚俐俐趁著課間或放學,會去風雨操場的公用水龍頭處,洗件汗衣什麽的,順便問問勘探隊的人:小白到哪去了呢(隻有她一直堅持叫他小白)?同事開始時說:小白回北京出差了。後又說,他調回總部了,結婚了。

再過上半年,勘探隊也離開了南亙山。他們撤房子的那幾天,奕華也去了,並深深地感受到小城女人們的憂傷。房子撤後,風雨操場幹幹淨淨,一片空曠,像什麽也沒發生過。奕華他們下雨時會在裏麵上體育課,渴了,就用嘴接公用水龍頭喝水。有隻水龍頭的開關已關不緊了,滴滴答答日夜滴水,下麵形成了一個小水氹,還四處布滿青苔。姚俐俐仍來這裏洗件衣服什麽的,邊洗邊唱樣板戲,老是哼哼:“人一走,茶就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