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1
其實,南亙山這地方真正的名字就叫**山,因那座山而定。改名,還是1965年的事了。當時,來了一個上海人當縣委書記,說:我怎麽覺得這個地名如此粗俗呢?**山就改作了南亙山。愛好舞文弄墨的書記對自己取的這個地名頗為得意,還專門寫有文字詮釋,其中有:“西南之土,山貌詭然,衣食父母,是為亙古”雲雲。
但除了奕華的家人(她父母也是上海人),小城人從不忌諱說出**二字。更有人,直接叫**山為“雞巴山”。改名後,這裏的人,說的寫的地名仍是習慣中的**山。書記私下裏對奕華的父母抱怨:這是落後地區的落後意識。他有些難以理解,這裏的人為何從不抱怨他們生在了這麽個地名都難以啟齒的地方,甚至還感激呢?偶爾,奕華內心深處也會湧動出這種感激的,尤其是成為作家後。因為南亙山,是一個多麽神秘而美麗的地方啊,像假設的天堂。
……
第一次坐飛機飛過南亙山,奕華才真正把這裏看得一目了然。
南亙山是沒有退路的地方,被四麵大山死死圍困,隻有左邊笛山懸崖上鑿出的一條公路才能通向外麵的世界。南亙山像渝都城的某種遺棄,孤兒似的被扔在了大山之間,凹下去,凹成一個水土肥沃的平壩子,恍若北方。但剛讓人鬆口氣了,那座山突然在妮兒河中拔地而起。很唐突,沒有任何預告、鋪墊,山已聳立。像一根形神兼備卻孤獨的男性**,離開地,直逼天。
它,天生就該叫**山,怎麽去改?
那山的確很孤獨:三麵都是萬丈絕壁,赭色石崖。被太陽一照,沒有鮮亮起來,反而暗下去,呈深紫,有時又呈深咖啡色。而從另一個角度看,山更像一柄古銅色的利劍,凶光畢現,不可一世,沒什麽能與之抗衡的。絕壁之下,是密實的竹林、芭蕉林和桑樹。竹林黑壓壓的,像被濃墨浸泡過的雲煙,把山腳的每一寸空隙統統塞滿;芭蕉林兵荒馬亂似的,像熱帶雨林的克隆。隻有綠意盎然的桑樹是溫柔的景象,尤其是嫩葉兒剛爬上枝丫的那幾天,像處子四處張望著的臉子,清純又多情,向著妮兒河拋媚眼哩。是的,它在山與河之間,達成了諒解。
妮兒河時而煙波浩渺,時而盈盈一握的孱細。卻總是繞山而行,成罕見而神秘的Q形,然後匯入嘉陵江。
妮兒河的名字也是有意思的。當地人習慣文縐縐地稱女性**為妮兒。有個段子說某男子趁著哥哥出門,向嫂子求歡。問,嫂子也(此字為口旁加一也),想我不?嫂子答:嫂子不想,妮兒想。
妮兒河的水從哪裏流出來?是從**山裏流出來的……小城人喜歡這樣地自問自答,並為此推測感到興奮和刺激。不是麽?女人的一切本身就來自男人啊。如果說夏娃是來自亞當的肋骨,那麽象征女性的妮兒河來自象征男性的**山,不也是天經地義?
小城人還有個佐證,證明著山與河的關係:每月十五,如果有月,月亮的力量會把山細長的影子,投進妮兒河的入江口。那夜,不過才八點左右,**山就像一隻大腳踏中江口的命門,毫不猶豫。它把江口變得比深夜更黑,伸手不見五指。水,瘋也似的打著旋子,湍急,一口氣憋不過來了,就厲吼,小城人叫作“陰陽歡”。
小城人白天有人劃船去江口,是送客去嘉陵江邊,轉機動船下渝都。夜晚卻少有人去。如果去,便是一次特別鄭重的行動——“拜桅子”。
江口水中央有一石,形若女體,上立兩根3米多高的石雕,把男人的那玩意兒雕刻得惟妙惟肖,連**時的條條青筋都曆曆在目。據說它們都是唐開元年間就聳立在這裏的,風急浪高上千年了,卻紋絲不動。它們神聖而強悍,有無盡的能量。拜它們的人,隻要心誠,幾乎是有求必應。因此,這個形若女體的江中石又被稱為靈應石。
但到這裏“拜桅子”卻有著苛刻的條件:必須是天寒地凍的正月十五。求事的人必須赤身**。如果是求子嗣,拜祀的男女需在“桅子”前**,**疊疊。靈應石一夜隻能接受一樁拜奉。所以,小城一些老人死前都會留下遺憾:等了一輩子,也上不了靈應石。
這些事,自然很古老了。解放後,打擊上靈應石“拜桅子”的行為如同打擊賣**嫖娼,“拜桅子”便絕跡了。
小城人私下卻說,其實他們天天都在“拜桅子”,誰讓他們抬頭就見**山呢?山,聳立在小城人的眼前,不分晝夜。看久了,小城人便會去想山上的事情。山頂是非人間的,除了一些瘋長的巴茅草和小灌木,幾乎什麽也不長。但生出了玉色的花崗岩,成弧形,像一隻碩大的碗倒扣在了那裏,與白雲星辰接壤。
那岩石,潔白光滑,沒有寸草的打擾,比男子最優質的“**”還清白,小城人稱它為“出陽石”。
寺廟就建在“出陽石”岩下,據說也有上千年了。奕華見到的寺廟,不過幾間破房,竹籬笆糊泥築成。之所以在年年的怪風中沒倒,大概因為它躲在了“出陽石”之下吧。再多的雨水,衝刷著“出陽石”,也隻在寺廟前形成一道水簾而已。
那時,寺裏住著三位女人,小城人叫她們大姑、二姑、三姑。她們的身世一直很神秘和可疑,成為小城人爭論的焦點。有人說,都是些老革命,身體不好,國家照顧,成了這裏的文物管理員;有人說,她們都是牛鬼蛇神,關到這裏改造的。奕華覺得,兩種說法都有疑點:如果是後者吧,似乎小城的人對她們多少有著尊重;如果是前者吧,又看不出對她們有什麽待遇,她們的生活一貧如洗。
奕華不想去思考這些問題,隻知道自己很喜歡上寺廟裏來玩,但不喜歡二姑,喜歡三姑。
二姑多少歲,奕華不知道,隻覺得她行將就木似的。她能管理什麽文物?更像一個可憐巴巴的老農民,大太陽天,身子成90度地佝僂著,背著背簍,舉著小鋤頭,一步一步地挪動,在寺廟下的荒土裏刨來刨去。聽見人叫,抬起頭,身子仍弓著,成90度(那身子似乎再也直不起來),冷著一張臉,眼有寒光,盯著你,嘴裏罵罵咧咧。誰也不知她在憤怒什麽,為什麽憤怒?
也不知三姑的年齡。三姑長得也許不漂亮,但喜氣,無憂無慮的。其實,她臉的下半截是很漂亮的,一笑,倆酒窩兒。但鼻子以上的眼睛一大一小,相互擠對,長成了個喜劇演員的滑稽相。
而大姑,很少有人把她看得清楚。據說,她50歲上下了,卻細皮嫩肉賽過二十多歲的女子哩。她一年四季都坐在寺廟最裏端的石壁前,低頭麵壁。無論外麵發生什麽事情,都少有回首張望。奕華曾在春天的黃昏,見著她的側麵,白沁沁的臉,眼珠一動不動,毫無喜樂。奕華看著,胃突然就**了。
三姑尤其喜歡孩子,包括像奕華這樣的。記得奕華9歲的時候,指著寺廟門口立著的三根石柱子問,是什麽?三姑哎呀哎呀地叫著,捂住奕華的嘴:別問,這東西就長在你老子身上啊。三姑又道:我給你說了,不許再去問其他的人了,包括你媽你老子。她告訴奕華:這叫“桅子”。又帶奕華登上“出陽石”,讓她看花崗岩石上密密麻麻刻著的這玩意兒,說是宋代就有的。它們或兩個一對,或4個、8個、16個,全是成雙成對地躺在地上,碩大、粗壯、威風凜凜。奕華心裏疑惑:這樣的東西怎麽能長在父親的身體上呢?它們那樣的碩大無朋,躺在地上也像武器一樣地凶猛,怎麽可能是父親身上的東西呢?
奕華還問了三姑一個問題:為何這些“桅子”都成雙數,你們寺廟前的卻是三根呢?三姑眼神縹緲,不作答。
於是,9歲那年,奕華發現了一種不可思議——她的小城有種東西,是長在男人身上的。她卻無法把它們同男人聯係起來。她想不出男子的身體怎麽可能放下這些碩大無朋的家夥。
奕華還發現,這種東西像無人管教的野草,瘋長在小城的各個地方,見縫插針:不但**山的“出陽石”上有,寺廟前有,沿著山路下來的石壁上有,並且,妮兒河兩岸排列的石柱子、洗衣場伸進水中的大青石、海棠碼頭爬上來的那一坡石梯的每一階梯上……樹立的、雕刻著的都是這玩意兒。甚至,她們小學經常用來掛革命標語橫幅的兩根石柱也非常可疑……
9歲的奕華感到自己被包圍了,被對她來說還似是而非的東西。那東西究竟是什麽呢?一看到它們,奕華隻能把它們聯想成三姑那笑起來極不對稱、滑稽的臉。至於匆匆忙碌著的父親,以及班上那些穿得髒兮兮、愛打臭屁的男同學,奕華怎麽也無法把他們與“桅子”隨便聯係起來,那將是一宗罪——要被媽媽扇耳光的罪。
奕華很想弄清楚小城其他的人是否也有這種被包圍感。然而,誰也不會與她討論這樣的問題,三姑也不。她很快就離開了奕華的人生,死在奕華10歲的那年。怎麽死的,奕華至今也不清楚。
小城人似乎就這樣沉著鎮定,在高高聳立的**山俯瞰下,在眾多**圖騰的包圍之中,奔去忙來,娶妻生子、生老病死,卻對一個充斥著**圖騰的世界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有段時間,小城的當權派把南亙山改名為東方縣,連小學生開大批判會,也會左一個“我們的東方縣”,右一個“我們的東方縣”地說,小城人試圖在做到出淤泥而不染。
被改名為東方縣的小城卻發生了兩件事,轟動一時。
2
第一件,發生在1971年的正月十五。
下河街有一對土著男女,婚後幾年未育,中醫西醫看了不少,就是沒有。男方又是三代單傳,全家都快急瘋了,便冒天下之大不韙,趁著月黑風高,劃船到江口的靈應石。
年輕的男女把船劃到靈應石邊,靠了船,正好月亮出來了。江口這邊開始暗下去,**山巨大的影子已踏進江口,如男女**時的入港。漸漸地黑,一切的一切,漸漸地更黑暗,伸手不見五指了。女的就對男的說:你先脫。男的在黑暗中偷偷一笑,說:你也脫。
兩個年輕的肉體開始在靈應石上滾動,在兩根“桅子”前滾動。身子下就是咿咿嗚嗚厲吼著的江水。
多怕人的“陰陽歡”啊,像人在嚎哭,淒厲之聲不忍卒聽;又像女人在撒嬌,興奮地哆嗦,歡愉地哼唱。兩個人已分不清水的聲響意味著什麽了,他們冷得牙齒打顫,渾身發抖,卻更堅定地抱緊彼此,手指、心跳、欲望、歡樂和痛統統都要嵌進對方的血肉之軀中。男子感到女子的一股熱流迎著他來了,女子的潮濕如山崩地裂前的預告,他又偷偷地笑了。他感到自己被這滾滾而來的濕潤沉浮著、溫暖著,這是一個女人多麽貴重的禮物啊,他差一點不知該拿什麽來回報了。隻是感到黑暗中,他的女人在開始退縮,像是怕被什麽撞擊和毀滅。她向後退縮,向著水的方向。她緊皺著眉頭,痛不欲生的樣子,向著水的方向退縮。
男子扭過頭來,猛然見到幾束雪白的手電筒光射過來,像高射炮或機關槍的子彈,擊中他**的身子,甚至,擊中**。
“站起身來,不許亂動。”他聽見有人猛喝,雪白的手電筒光再次在黑暗中亮起,把他暴露在光明中。他低下頭,見到自己的**像一窩亂草,被風吹得亂七八糟、東倒西歪。他想到要用衣服來掩護。但,他的衣服呢?他的衣服已經被當成戰利品,被一手持電筒者奪去,另一手持電筒者又一把抓去他女人的衣服,緊緊抱住,像在把守一堆贓物。這一切的完成都是在黑暗與手電筒光的交織間,他無法看得真切,隻能憑想象弄清眼前發生的事情。他又聽到幾個人猛喝:“站起身來,不許亂動。”這次的吼聲是針對他女人的,因為他聽到這一片吼聲中竟有不懷好意的笑。
他的女人並沒站起來,繼續向水邊退去,撲通一聲,她跳下了江。
手電筒光全射了過去,形成火力更猛烈的炮火一般,劈頭蓋腦向那個**的女人發起衝鋒、包圍。女人死死地抓住礁石的一角,整個身子全沉入水中,牙齒打顫碰撞的聲音壓過了“陰陽歡”。她臉色在手電筒的光亮中變白、變青……變紫,眼睛裏充滿恐懼,像一隻獸等待著被宰殺,恐懼之極。
這反而激起持手電筒者的興趣與鬥誌。他們嘻嘻哈哈用手電筒在女人臉上照來照去,逼得很近,在那張絕望的臉上嬉戲,貓捉老鼠似的,嘴裏一個勁地嚷:上來啊,我拉你上來,你也來試試老子的比你男人的誰個厲害?
說著,持手電筒者蹲下去,爭先恐後去拉女人。有的更伸長了手,在水裏一陣**,女人的尖叫和男人們的哄笑交織一片。
終於,女人一放手,驀然轉身,向江口深處遊去。她邊遊邊罵,罵聲在黑夜中比水的嗚咽更令人害怕。誰也沒料到女人這般決然,她遊得飛快,向漩渦密集的地方。幾個男人呆呆地站在那裏,像被夢魘定住了,包括她的男人。他站在兩根“桅子”下麵,顫顫巍巍,一邊用手掩護自己的私處,一邊哭得稀裏嘩啦。知道女人無蹤無影了,被江水和黑暗共同出賣了、弄丟了,他才如夢初醒,尋死覓活,要去找自己的女人。
那群持手電筒者是小城的巡夜民兵,從各個單位臨時抽來的。但他們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化身,有著捍衛道德文明的高度權力。他們最擅長的事莫過於這樣地抓“狗男女”。
女人再也沒從水中上來,她似乎消失到一個不可知的夢裏去了——黑暗中的噩夢。開始,男人還等著。見人竟絮絮叨叨,哭得稀裏嘩啦。小城的人說他是被那夜嚇壞了,再加上想念女人,腦子出了問題,那玩意兒也被毀了,三天兩頭得往醫院跑。
然而,人們這樣的議論並沒持續多久,僅僅是第二年的正月,男人卻又結婚了。娶的是小城新調來的一位漂亮的女醫生。那是一位有文化懂科學的職業女性,絕不會因生育的事跟著男人去“拜桅子”的。奇怪的是,結婚不過三四年,他們竟生出兩個結結實實的兒子。
風刮過了六月初,小城就安詳了。天,不冷不熱,河對岸的桑樹有了殷紅,點綴於翠綠間。指頭大小的殷紅在積攢自己的甜,它們似乎知道隻有越加甜蜜的時候,人們才會拿它們當成桑葚果摘下來。否則,它們便會蔫得不成樣子,自己掉在地上,默默成泥。河這岸的洋槐樹又遇第二茬花期,掛滿一串串沉甸甸的花,玉白色或絳紫的,香得悶人。有些幾十年的洋槐,如同聊發少年狂的老翁,每年都會長出幾枝細杈丫出來,被沉甸甸的花串拖累,垂懸在妮兒河邊,像誰垂在那裏的魚竿。玉白與絳紫成了誘餌,魚,一群群躥過來,在水中的花影間啄來啄去,永無休止。
男子經常在這個時節,帶著他的媳婦和兩個兒子在河邊溜達。他精神抖擻,聲若洪鍾,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麽不正常。路過河岸的那些“桅子”時,他擦身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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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件事情就沒這樣的結局了。
也是1971年,小城的“**”向深入發展。然而,搞來搞去,總達不到上級需要的激烈場麵。小城的有些人想到了聯係實際——把南亙山,不,東方縣幾萬根石雕、浮雕、木雕、木刻,站立的、躺著的“桅子”們,一掃而光。
“這是封資修、走資派、牛鬼蛇神留下的東西,幾千年了,他們就是拿這些來禍國殃民。不摧毀這些黃色的東西——‘地、富、反、壞、右’的‘**’、赫魯曉夫的‘**’,他們隨時都會借屍還魂。”
慷慨激昂、顛三倒四說這番話的是位女人,叫姚俐俐。她是中心中學的政治老師。中師畢業從外麵分來的。已婚,丈夫在青海當兵,連級幹部,還沒資格帶家屬。姚俐俐又無兒無女,孤零零地自個兒呆在小城。
姚俐俐很要求上進,一直在爭取入黨。但身材成了她入黨的最大障礙。她人很高,但身長腿短、上粗下細,像一支大號的毛筆插在了細頸的筆筒中,讓她變成了一個笑柄。這還不是什麽問題,關鍵在於,她的上半身其實也沒什麽肉,簡直稱得上瘦骨嶙峋,卻偏偏擁有非常豐滿的**。那一雙東西掛在那裏,姚俐俐一走路,就呼呼上躥下跳,像兩隻撞向山崖不要命的兔子,讓人很看不慣。姚俐俐再有一臉進步的表情,都會被這兩個激烈的家夥破壞掉——哪怕她總在革命最激烈最艱苦的地方出現,經常穿著丈夫弄來的女式舊軍裝,把自己打扮成勇敢的女戰士,人們仍不相信她,料定她是一個想幹些偷雞摸狗勾當的騷女人。
姚俐俐不理會別人的白眼,甚至來自組織的。她的革命觀正如領袖所講的,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她要的是粗獷、豪放,也許流血成河。姚俐俐不管那麽多,她喜歡這樣疾風暴雨的時代。她正帶著一幫學生,拿著鐵錘、鑽子、斧頭之類,忙活於小城上下,摧毀著那些帝修反、封資修、牛鬼蛇神留下來的“**”。
卻沒想到,那些千百年就存在著的“**”相當難毀。木頭的好辦,立起來的石雕也多少有辦法。但那些刻在絕壁懸崖上的、山頂“出陽石”上的,要把它們弄幹淨,太難,進度相當慢。另外,妮兒河水中的“桅子”以及靈應石上那可惡的兩根,因為漲水,姚俐俐也隻能暫時地望洋興歎。
正當姚俐俐對革命的如此不順利憂心如焚時,偏偏跑出一個女人來搗亂。這個女人姚俐俐幾乎不認識,小城也沒什麽人認識她。她自己介紹是文化館的,才有人“哦嗚”一聲說,對了,是文化館管演出服的上官老師。
上官老師三十歲上下,倒真像個老師,戴著厚瓶蓋似的眼鏡,把臉遮去了三分之一。有人曾見過她取下眼鏡的模樣,說倒長得細皮嫩肉,眼睛是一雙丹鳳眼,蠻漂亮的。
上官老師平常很少與人接觸,基本都呆在文化館裝樂器、演出服的倉庫裏,嗒嗒嗒踏著縫紉機在製作演出服,或用燒紅的鐵熨鬥把演出服一件件熨得平平展展,一遍又一遍。她侍弄那些服裝如同自己的兒女。
她做的演出服特別漂亮,尤其是新疆舞蹈中女子穿的小背心:紅平絨或黑平絨上,用金色花邊滾一道、鑲一道、壓一道,挨近領邊,還會繡上幾朵小花,花的顏色與大裙子呼應,女演員扭動脖子時,花朵便要姹紫嫣紅地綻放了。
小城人如果有人接觸到她,也僅限於借還服裝之間。奕華的班上參加學校演出,跳舞,父親寫了個紙條,奕華拿著去找上官老師開後門借(因為服裝一般隻借給縣裏的大單位,不會給學校的孩子)。上官老師很爽快地答應了,看得出,她很給父親麵子的。奕華借的是藏族服,跳《洗衣歌》用的。圍裙是用各色布條鑲拚而成,針腳精細,恍眼看,以為就是整片的花條子布。上官老師叮囑奕華小心,別弄髒。若髒了,拿回來給她洗:“各色布容易相互浸染的。”
她還為奕華洗了一個大蘋果,先用冷水洗,再用溫水浸,又用開水燙小刀。她站在那裏,為奕華削水果,不聲不響的,恍若天堂裏的**。
後來,奕華才聽人說,當初父親從複旦大學分配到南亙山中心中學教高中,上官便是他的女學生。上課,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老師,老師也時不時悄悄睃她一眼,臉便紅。誰料,一年後,奕華的母親從複旦畢業,以未婚妻的名義追隨父親來到這裏。上官就逃跑似的考大學走了,讀的專業也奇怪,學了考古。但畢業後竟又回到南亙山。卻躲進了文化館的倉庫,一躲就是好些年。
她一直是這樣,活得不聲不響,吃住也在倉庫裏。偶爾見到人,便安靜地一笑,不愛說話,盡量打手勢。比如,奕華還來服裝,沒一件弄髒的,她笑眯了眼,高興得雙手一攥,作揖似的向著奕華一個勁地搗著,奕華覺得這個動作好生奇怪。
但她卻跑出來給姚俐俐添亂了。
她老是跟在姚俐俐一行人後麵,細聲細氣、和顏悅色地說著什麽。外邊的人聽不清,姚俐俐們顯然聽清楚了,會集體地一陣哄笑,然後,根本不理睬她,又浩浩****地東奔西走,去摧毀“桅子”。上官老師仍跟在後麵,也是東奔西走的,一頭一臉的汗水。但她總被形單影隻地甩在浩浩****的後麵。浩浩****的隊伍像躲瘟疫一樣地躲著她。但,她像看不清形勢,不屈不撓地追趕著浩浩****,嘴裏不停地對姚俐俐們說著什麽,細聲細氣、和顏悅色……
姚俐俐不耐煩了,找了兩個高大的男學生把她架起來,拖得遠遠的,扔掉。但不一會,她又出現在姚俐俐們的麵前,說,不停地說,細聲細氣,和顏悅色。
一日,姚俐俐們再次登上“出陽石”,眼看著白晃晃的花崗岩上,密密麻麻的“桅子”仍是密密麻麻,像一些手臂把花崗岩抓得死死的,姚俐俐表情凝重地歎道:“不摧毀這些,帝修反隨時都可能複辟啊。”她悲切的聲音,讓學生們陡感背脊寒涼,黑暗的舊社會如在眼前。他們不說話,憋住一口氣,舉著釘錘與鑽子,叮叮當當,對準“桅子”,摧毀!摧毀!
姚俐俐欣慰地轉過身來,卻冷不丁地見到上官老師就站在麵前,她見鬼似的哇哇大叫,然後指著上官吼道:“你瘋了!你瘋了!”
上官老師穿著白底藍碎花布襯衣,煙灰色的薄長褲,腳上是米白色塑料涼鞋。涼鞋的款,簡簡單單,挺樸實,不過是幾根橫線條。可中間卻意外地斜拉了一根,如一個飛逸而過的眼神,樸實的鞋著實讓人一驚。另外,她手中攥著一個很大的網兜,也是淡藍色的。顯然,網兜是她自己用尼龍線編織的,在每一個縱橫交叉處都點綴了一顆玫紅的紐扣。結果,網兜成了她出現時最鮮豔的標誌。
上官老師用樸素又驚豔的鞋,踩在學生正叮叮當當敲打的“桅子”上,懇求著說:“你們不能毀掉它們!真的,毀不得,它們是文物。”仍是細聲細氣,和顏悅色。姚俐俐大怒,掄起手,“刮”一聲狠狠扇了上官一個巴掌,扇得後者一趔趄,臉上即刻出現紅印。當著學生的麵,她也破口大罵:“你沒得男人,想它們想瘋了吧……”她本想滔滔不絕,但話一出,又覺得不妥,畢竟自己也屬於暫時沒男人的女人。她立馬改口:“你再不走,破壞革命行動,信不信,我讓這些革命小將每人扇你一個嘴巴子。”話音剛落,真有學生躍躍欲試了。她用下巴朝兩個高大的男生示意,讓他們趕快把這個破壞革命行動的不速之客帶走。
上官老師用手按住姚俐俐扇過的麵頰,淚,簌簌而出。她的臉有些變形:正午強烈的陽光在她臉上製造出些零亂的光影,而“出陽石”白色花崗岩的反光,又讓光影有了霧一般的迷蒙。她神情異樣、充滿悲傷的臉,藏在光霧之後,令人心碎。正午的“出陽石”上沒有一絲風,卻看得見岩石邊緣有幾叢矮小的巴茅草搖曳的樣子,風去了那裏。二姑在下麵荒土裏刨土的聲音,“撲撲”,也隱約可聞。
上官老師輕輕推開來拉扯她的學生,自己走,朝來的方向。一步步,像夢遊,又有點像戴著鐐銬的烈士,沉重而堅定地走著。倒讓姚俐俐有些悻悻然。她解開用來束馬尾辮的花手絹,跟上去,想遞給上官老師擦眼淚。然而,上官老師卻突然折回頭,幾步就跑到姚俐俐正前方的舍身崖,跳了下去。
她跳之前,右手一揮,網兜,一個豔麗的標誌,似盛開的藍蓮花,盤旋著墜落,劃過紛紜的人間,最後駐足懸崖邊的巴茅草上。
一刹那的事,沒有任何聲響的死亡,姚俐俐們甚至都忘了尖叫。隻有永失主人的藍色網兜,掛在巴茅草上,為那場悲劇作證。
可是,整日麵壁的大姑,卻在那一刹那回頭,淚流滿麵,哭,撕心裂肺……
上官老師的屍體第二天上午才找到。她壓倒了一片竹林,躺在了厚實的竹葉之上。看上去,並沒有任何傷痕,隻是涼鞋掉了一隻,不知去了哪裏。
單位做主,下午就火化,把她葬在了那片竹林裏,立了一石碑,上書:上官子丹之墓。此時,許多小城人才記全她的姓名。之所以沒寫同誌二字,是因為她的死因有著破壞革命行動的嫌疑,而死亡自然是自絕於人民了。幾年後,南亙山發大水,竹林葬身水中。水退後,那裏變成了許多水窪,不長竹了,隻長巴茅草,慌亂地瘋長。上官老師的墓地隻剩下石碑躺在了地上,骨灰盒被大水衝走了,如同那隻不知去向的涼鞋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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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件事,奕華是斷斷續續從各種人那裏聽得。版本不同,情節也不同,尤其是細節上的誇張或遺漏,常讓奕華不知所措。轉述,有時遠比親曆更可怕,因為它留下無盡的想象空間,尤其是對於一個少女。奕華正是從那時開始了多愁善感,並且心思縝密,有了城府。
她常常坐在自家的後門口,隔著水朝靈應石或那片竹林的方向,眺望、發呆,臉上呈現出莫測古怪的複雜表情。她學會了不與人交流的獨處。
母親發現了她愛發呆,卻不知道為何?母親把一張紙條放在她的語文課本裏,上麵奇怪地寫著:還沒學會爬,就想飛?奕華看完條子,一笑,再也不坐在家的後門口對著心中的世界發呆了。
她找到了另一處地方來發呆。路過小城的火葬場,看到裏邊的雞冠花開得特別紅火,就情不自禁走了進去。
她把兩株肥大的雞冠花拔起來,查看它的根部。因為聽人說:火葬場的花開得好,皆因死人的骨灰為土……猛然抬頭,卻發現自己站在了焚屍爐的高煙囪之下,蟹青色的磚砌成的煙囪正吐著黑煙,讓奕華一眼見到了死亡的具象……
回家後,奕華高燒不止。燒得迷糊時,奕華發現南亙山所有的“桅子”都像士兵一樣站立,成伍,浩浩****地行走,無邊無際。而大片大片的雞冠花塗脂抹粉,妖嬈無比,穿梭在“桅子”的隊列間載歌載舞。原來,雞冠花竟是些不要臉的東西。奕華在夢中想。又突然,“桅子”於一瞬間撤退,無影無蹤了,雞冠花還在載歌載舞,無法停息,直到死亡……
奕華好虛弱,她的手往前一伸,想抓住點什麽,睜開眼,才發現自己攥著爸爸的手。媽媽呢?她突然對媽媽有了強烈地渴望。爸爸告訴她,媽媽到市裏學習去了,學習對媽媽很重要。所以,媽媽兩天前已走了。
淚,從奕華的眼裏奪眶而出,她感到某種怨懣和孤獨。誰也不知道,這樣的情緒竟主宰了她的一生。奕華更不知道,這次病,是她第一次、也將是唯一一次——離父親這樣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