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一九四九年五月十四日傍晚,聶昆侖突然回到了金盅壩。

聶瘦石看到兒子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大感驚奇:“昆侖,你離未畢業還有兩年,寒假該回家你不回家,眼下學校又沒有放假,怎麽突然想起回來了?”

昆侖看了一眼父母,大著膽子說:“爸媽,我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這輩子能夠活著再見到你們,算我福大命大了。”

兒玉鶴子嚇了一跳:“兒呐,出啥子事了?”

昆侖說:“爸媽,我不瞞你們,我和李璿都參加了學校的共產黨地下組織,前些時候學校罷課,組織上派我們十幾個同學到下川東去配合當地的地下黨,組織農民搞武裝暴動。暴動搞起來了,我們還占領了梁平一個區公所,可當天下午,就被國民黨派來的軍隊鎮壓下去了。我們一路去的同學除了四個人活著逃回了重慶,其他的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抓。逃回重慶後我們在李璿家躲了兩天,再也沒法和組織接上頭,特務又在到處抓我們,重慶沒法呆,我們三個同學隻好各回老家避避風頭了。”

聶瘦石生氣地罵道:“不爭氣的東西,我花錢讓你去重慶幹啥?是讓你好好讀書長本事啊,哪個讓你去參加什麽地下黨?你哥哥已經死在了抗日戰場上,你要再出點意外,我和你媽咋個辦?”

昆侖說:“爸爸,你也是知書識禮,關心時勢的人,我想你不會不知道,前不久解放軍把北平天津都解放了,上個月,連國民黨的首都南京也回到了人民手中,大半個中國都已經是紅旗飄飄,國民政府的垮台,已是明擺著的事。國民黨的腐敗,爸爸身為野三關的縣長,體會應當比我深刻得多。在全國,隻有我們這支政治力量正在崛起,蒸蒸日上,朝氣蓬勃,難道你就不希望代表著民心所向的共產黨能夠出來領導全國人民,建立一個嶄新的中國?難道你就願意自己的兒子在這樣重要的曆史關頭埋頭隻讀聖賢書,對天下大事毫不關心麽?”

聶瘦石大怒:“我當國民黨的縣長怎麽了?你老子要看重腦殼上這頂官帽,死心塌地地為國民黨賣命,現在就把你這個逃亡共匪抓去邀功請賞!”

兒玉鶴子看見父子倆吵起來,趕緊勸道:“昆侖,你怎麽能這樣和爸爸說話?你爸爸這些年雖然頭上戴著這頂縣長的烏紗帽,實際上啥事也不管的。”

昆侖說:“爸爸,對不起,我惹你生氣了。不過,我希望你和媽媽能夠理解兒子的選擇。”

兒子主動道了歉,父親的氣立時也就消了,端起蓋碗呷了一口茶水,望著兒子緩緩說道:“既然你現在已經回不了重慶,也好,從明天起,你就去把學堂給我管起來,今後我老了,做不動了,就把學堂交給你們兄妹管。”

第二天一早,昆侖和沈鶯一同去學堂。一條平坦寬敞的土路在密密簇簇的綠樹之間伸展而去,一直通向橫跨在驢子溪上的風雨橋。正是柑子開花季節,潤浸的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香味兒。

沈鶯說:“哥,你是逃回來的共產黨啊?”

昆侖一愣:“莫亂說,你想害我麽?”

“昨夜裏你和爸爸吵得那樣凶,我全都聽見了。野三關又不是重慶,自家腳窩子地盤上,你害怕個啥?眼下學堂的老師們讀進步書刊,讚美共產黨,攻擊國民黨已經成了一種時髦哩。”

“狂熱往往會壞事的,不要忘記,野三關眼下還不是共產黨的天下。”

“誰不知道啊?不過,這隻不過是黎明前的黑暗罷了。”

昆侖以過來者的口氣說:“黎明前的黑暗,也會使輕舉妄動者粉身碎骨。這方麵,我有切身體會。這次重慶地下黨遭受重大損失,幾乎全軍覆沒,就是因為不少同誌麵臨全國勝利而頭腦發熱,犯了左傾冒險的錯誤,致使自己毫無必要地主動暴露出來。鬥爭當然需要勇敢精神,可勇敢到硬著腦殼往敵人的槍口上撞,那就不是勇敢而是愚蠢了……哦,小妹,到了學堂,你把你認為政治上信得過的老師都給我介紹介紹。”

沈鶯臉兒一歪,笑嘻嘻說:“哥,想幹啥呀?死灰複燃?主動暴露?東山再起?你就不怕黎明前的黑暗讓你粉身碎骨啊?”

沈鶯看似玩笑的問話恰恰說中了昆侖的心事,他這次妄命回鄉,真是打算建立黨的秘密力量迎接解放的,沈鶯無意中談到的情況,讓他大感振奮。

形勢發展之快出乎許多人的預料,國民黨軍隊在各個戰場上一敗塗地,人民解放軍則節節勝利。十月一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北京成立。到年末除了西南一隅,全國山河到處都已經飄揚起了五星紅旗。

國民政府大廈將傾,巴川專署借“瘦石實驗農場”的果品倉庫(也就是前些時候胡秋萍領導的紅軍醫院)舉辦了反共遊擊作戰訓練班。聶瘦石與許百驤也奉命參加了。而在此之前,四川省政府主席王陵基把全省幾百個縣長和國民黨黨部的書記長全部集中到成都,進行了同樣內容的培訓。遊擊戰培訓,除了扛著槍讓胡宗南派來的軍事教官帶到野地果林裏摸爬滾打,就是學看軍事地圖,學會用各種手段傳遞情報,再加投毒放火爆破暗殺,聶瘦石一介名流,過去幾時幹過這等下作事情?此番前來參加培訓的鎮長書記長保甲長,也大都是當地的大戶紳糧袍哥大爺,平時過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不少人還離不開大煙盤子,如今國民黨大勢已去還強逼著大家來受這份罪,這就弄得眾人怨聲載道罵聲連連。

自從羅廣文和胡宗南的部隊退到大巴山地區,到處便是一派兵荒馬亂的景像,被解放軍打得落花流水後逃到山裏來準備與解放軍打遊擊的中央軍與心懷異念的地方部隊,常常火並,弄得到處雞飛狗跳,人心惶惶。公路上,每天仍有無數輛滿載士兵的軍車源源不斷地從成都、重慶湧到大巴山來,山中鄉鎮到處人滿為患,兵比民多。

訓練班一結束,許百驤便風風火火地著手組織遊擊隊,將全縣各種地方武裝全部集中到他手中,又逼著百姓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決心和共產黨血戰到底。聶瘦石則臨危受命,被巴川專署任命為地區專員,催促他即刻上任。聶瘦石聽從了昆侖和沈鶯的勸告,不願為行將就木的國民黨政權殉葬,以身體有病為由,派人將一紙辭呈送到了巴川專署,不單堅辭不就,連當了幾年的野三關縣長,也一並辭去,呆在金盅壩足不出戶。

兒玉鶴子見到處亂糟糟的,向男人建議,全家暫往日本避難。瘦石卻說:“跑的人作惡多端,害怕共產黨來了收拾他們,所以不跑不行。我們為啥子要跑?聶家數代以來,修橋鋪路,造福桑梓,扶貧憐弱,行善積德,好事做了千千萬。我雖出於無奈當過幾年野三關的縣長,也從未欺壓過鄰裏百姓,你我兩口子還冒著掉腦殼的風險,暗中幫助過共產黨的巴山遊擊隊。再說,我們家裏不單昆鶴,連昆侖小鶯如今不也都在共產黨裏幹事麽?就算我聶瘦石沒有像昆侖小鶯那樣參加地下黨,共產黨得了江山後想在大巴山站穩腳跟,自然也要籠絡民心,應當不會為難我們這樣的慈善世家的。”

兒玉鶴子說:“你說這些都有道理,可是,眼下兵荒馬亂的,昆侖和小鶯呆在學校裏兩天也沒回家了,我就擔心他兄妹倆出啥事?”

聶瘦石說:“能出啥事?眼下野三關黨政軍大權全被百驤一個人抓在手裏,莫說我是他親姑爺,就衝著我爸和你救過他一命,有他紮起,這野三關莫非還有人吃了豹子膽,敢對他兄妹下狠手?”

這話聶瘦石可說得太自信了,野三關還果真有人敢對昆侖、沈鶯下狠手。

吃了豹子膽的人正是管青海。

俗話說,十年的媳婦熬成婆,此時的管青海,已非當年的軍警稽查處的特派員可比,早在一九四二年九月,管青海就加入了軍統巴川組當組員,主要是秘密收集共產黨員和進步人士的情報。一九四八年三月,向廷瑞大舉向華鎣山遊擊隊清剿時,他作為一名出色的特勤人員前往華鎣山執行偵察策反任務,成功地策反了陳聯詩手下的中隊長董德光,為最終剿滅華鎣山遊擊隊立下了大功,隨後升官晉級,衣錦還鄉。

已經當上野三關偵防處中校處長的管青海手握生殺大權,卻依舊對許百驤執禮甚恭,絲毫不敢怠慢。因為他十分清楚,雖然自己如今背靠大樹,可對既控製著地方武裝又掌管著袍哥公口的許百驤來說,畢竟是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得罪了許百驤,他在野三關不但無法為黨國建功立業,甚至不可能立足。正因為如此,當他前一天得到西南特區發來的密電,通知他共黨分子聶昆侖已逃離重慶,有可能回到老家野三關,命令他從速偵緝捉拿時,他甩開了縣政府和警察局,命令手下秘密偵察,秘密行動。

一名在新仁學堂教書並以進步麵目出現的“利用員”很快送來密報,聶昆侖三天前已經回到野三關,第二天即通過其妹沈鶯在新仁中學召集幾名老師,宣傳共匪主張,惡毒攻擊政府。

十多年來,管青海對“沈鶯”這個名字一直耿耿於懷。他知道她的親生父親沈劍飛死在自己手裏,倘不早下狠手斬草除根,日後必遭其害。可是,由於許百驤公開庇護,讓他這麽多年來心有餘而力不足。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他隻能看到這個小女孩漸漸地長成了一個文靜漂亮的大姑娘。

管青海手下的偵防隊員與“利用員”全都火速行動起來,對聶昆侖進行二十四小時監控。有關聶昆侖活動的情報,源源不斷地送到了管青海手中……

這天一大清早,昆侖與沈鶯依舊如往常一樣前去新仁學堂。剛走上風雨橋,管青海幾名特務從城門洞子裏突然出來堵住了去路。沈鶯回頭一看,另幾名特務正從果林裏閃出,提著手槍大步向他倆跑來。

“哥,管青海抓你來了!”

話音剛落,前後兩路人馬已經將他們圍在中間。

管青海得意地說:“聶家二少爺,聽說你剛剛回到野三關,就忙得不可開交啊。”

聶昆侖說:“你要幹啥子?”

“嗯嗯,”管青海一聲冷笑:“你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走吧,我親自送你回重慶城去。”

兩名特務上前將手銬套在昆侖手上,架起他下了橋頭,順著驢子溪往巴河邊而去。

聶昆侖大叫:“小妹,快去告訴許百驤,管青海要把我抓到重慶去領賞!快點啊!”

沈鶯看見昆侖被帶下河灘,向著停在岸邊一隻篷船而去,慌忙衝下橋頭,一頭鑽進城門洞子,飛踏踏奔向許家大院。

待消息傳到許百驤耳中,小小一個縣城,頓時人喊馬嘶,灰塵彌天,恰似被捅翻了的馬蜂窩。許百驤親率馬隊,蜂擁出了東城門,沿著巴河疾奔。馬比船快,不一會兒,就追上了那隻篷船。

許百驤提著盒子炮在一個河道轉彎處迎候著篷船,兩挺輕機關槍指向河麵。待船近了,許百驤當空就是一梭子,大吼道:“管青海快些給老子鑽出來,我看你這狗雜種是不想活呐!”

船上沒人不認識許百驤,見他帶著人來截道,手裏提著家夥一個也不敢放。管青海鑽出船艙挺立船頭,雙手抱拳向著許百驤打了一拱,說道:“許團總,我手裏有可靠證據,聶昆侖是共黨分子,兄弟抓他是上命所差,不敢不為呀。”

“放你媽的屁!我不管啥子共產黨國民黨,我就知道聶昆侖是我的親表弟,我許百驤連自己的親表弟都罩不住,今後還有啥臉麵在野三關地盤上混。姓管的,莫再說了,你想邀功請賞就抓我許百驤去交差頂缸,馬上把我表弟放了!”

“許團總,聶昆侖是西南特區命令我抓的,我管青海不敢作主。”

“你姓管的作不了主,我就另找個能作主的給你說話——機關槍,給老子掃!”

兩挺機關槍“嗒嗒嗒嗒”響起來,打得船頭前的河麵上水花四濺“吡吡噗噗”響。

人在矮簷下,不能不低頭,管青海鐵青著臉大叫:“許團總,開不得玩笑!聶昆侖是共黨要犯,你這樣亂來是要惹大禍的!”

“哈哈,連你們的蔣委員長眼下都不曉得被共產黨攆到哪個旮旯角角去了,你還敢拿國民黨來嚇唬老子?說,你娃娃交是不交?”

管青海一股怒氣吞下肚:“許團總,你臉大,我交。”

許百驤把昆侖接回許家大院,高杯矮盞地設宴給他壓驚。

聶昆侖將酒斟滿,雙手端起杯子說道:“百驤哥,今天你從鬼門關把我救了回來,這頭一杯酒,我應當先敬你。”

沈鶯也端起杯子說:“救命之恩,我和昆侖哥永遠不會忘記。”

許百驤把手一擺,豪氣衝天地:“幹啥幹啥?既然你們還曉得我是哥,哥為你們做這點小事還需得謝麽?喝,我們三兄妹一起幹!”

酒過三巡,聶昆侖問道:“百驤哥,管青海給你挑明了我是共產黨,你為啥還要來救我?”

許百驤說:“你這不是傻話麽?莫說我們是親戚,就算沒這層關係,衝著當年潘莽娃當街灌我的黃糞,你爺爺和你媽把我弄回金盅壩,又是湯又是藥地救了我,我也不能讓你們聶家人在野三關受半點委屈呀。”

聶昆侖說:“你救了我,我也不能對你見死不救。我實話告訴你吧,昆侖我不但是個共產黨員,還是前兩天剛成立的野三關地下黨的縣委書記。我現在把我們的兄弟關係暫時放到一邊,而是以共產黨野三關縣委書記的名義勸告你,國民黨垮台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實,你完全用不著再繼續為他們賣命,隻要你帶著你的保民團棄暗投明,在這關鍵的時候站到共產黨一邊,野三關解放後,共產黨一定會保證你一家人的生命和財產安全。”

許百驤連連搖頭,說:“打住,打住。昆侖兄弟,你莫得寸進尺地來打我的主意。哥哥我救你,決不是為了討好共產黨,更不是為自己留退路。自從共產黨砍了我老漢的腦殼,潘莽娃霸占了許家大院的女人,我就對共產黨恨得來釘心透骨,這深仇大恨,至死也是消解不了的。哥雖然天生是個駝背子,腦殼卻不糊塗,國民黨的的確確垮杆了,就連玉皇大帝也沒法救它,可為啥哥一條道走到黑,依舊要潑出命和共產黨幹到底?兄弟,妹子,哥就是為壓在心頭的這腔血海深仇啊!”

2

十二月初頭的一天傍晚,管青海親自登門來通知聶瘦石,要他馬上到聶公祠參加一個由撤退到野三關的國民黨各公秘單位的武裝人員聯合舉行的反共火把大遊行,遊行完畢後,還要參加由剛剛從重慶撤退到野三關的“西南反共遊擊軍第二路綏靖司令”洪老太召集的一個重要會議。說到洪老太,管青海一副眉飛色舞的樣子:“聶先生,這洪老太的大名你一定是曉得的了,抗戰時《中央日報》上還登過蔣委員長接見她的照片,沒想這節骨眼上她也帶著人同共產黨幹起來了。大人物確實有大氣派,昨天洪老太一到野三關就來拜望我,還送了我五支意大利造的快慢機和一挺捷克式輕機關槍作見麵禮。”

聶瘦石說:“管處長,我現在是無官一身輕,天垮下來,隻要不砸到我這金盅壩,我也是毫不關心的。”

管青海悻悻道:“聶先生,眼下的形勢我清楚,劉文輝,鄧錫侯、潘文華這些大軍頭都投向了共產黨,我還曉得你這些年來和共產黨一直藉斷絲連,昆鶴當年跟到張國燾跑了,近些日子昆侖和沈鶯也不規矩,偷偷摸摸組織共黨地下縣委。我要不看在你老的麵子上早把他們斃了。聶先生,你不是也想學劉文輝羅廣文的樣,等共產黨一來,就敲鑼打鼓上街歡迎吧?”

聶瘦石說:“你高抬我了,我既有那樣的心,也沒有那樣的膽,那樣的資格。昆侖小鶯是不是共產黨,我不曉得,我聶瘦石既不關心國民黨,也不關心共產黨,我是個搞實業的,隻曉得埋頭幹自己的事。”

管青海說:“洪老太久仰曾先生的大名,特意讓我來請你。你可能還不曉得吧?洪老太這一次帶著人馬從重慶跑出來,一路上殺的人起串串,連眼珠子都讓血浸得來紅通通的,要是讓她曉得你老對國民黨存有二心,我想,她才不會擔心多殺你這一家老幼哩。”

聶瘦石隻好答應去鎮上走一趟。夜色中的野三關渾如一座大兵營,滿街都是身穿各式軍裝的散兵遊勇背著槍舉著火把在橫衝直撞,嘴裏還不時呼喊著反共口號。商店鋪號,已全被搶掠一空,不少潰兵手裏還抱著整匹的綢子和布料。就在縣政府裏,聶瘦石見到了大名鼎鼎的洪老太。對這位老太婆,聶瘦石抗戰時便從報紙上看到過她的事跡,眼下第一次得見,仍對她懷有幾分敬意。

洪老太曾是一位有功於國家和民族的抗日英雄,一八八〇年出生於滿洲一貴族家庭。抗戰初期,身為貴胄之家的洪楊君曼並未在國家民族的危難關頭拜倒於偽滿國的小小廟堂內,相反,她帶著家人將家產變賣一空,逃到華北赤手舉兵,她去掉金簪旗袍,頭綰素髻,身穿藍布褂子,放開小腳,打上綁腿,腰插雙槍,一身巾幗女傑的裝束。號召人民起來同日本鬼子血拚到底。深受日寇鐵蹄踐踏之苦的人民早就盼望著能有隻“領頭雁”帶領他們和小日本幹,對高貴血統的崇拜心理,更使得洪老太登高一呼,萬群響應。一個月工夫,洪老太手下就有了一支上千人槍的隊伍。一九三八年春,洪老太的長子洪儻在一次戰鬥中不幸被俘,被日本鬼子殘酷殺害後梟首示眾。國仇家恨,更使洪老太恨透了日本人,她帶著隊伍晝伏夜出,經常襲擾日軍。一次,她在太行山一個名叫青楓嶺的山坡上設伏全殲了日軍一個汽車運輸隊,擊毀了十二輛大卡車,打死日本鬼子二百二十三人,洪老太還親手擊斃了三浦中隊長。

《大公報》報道了洪老太全殲日軍這一振奮國人的消息,中國的主要報紙紛紛轉載,美國的《紐約時報》也發了電稿。此仗使洪老太聲名遠播,隊伍也迅速發展到了兩三千人,她將隊伍取名為“洪老太抗日遊擊隊”,並被八路軍晉察冀軍區改編為第一支隊,洪楊君曼任司令。在晉察冀軍區的領導之下,洪老太的隊伍設伏打點,戰功累累,洪老太也多次受到聶榮臻司令員的接見和讚揚,並被世人讚譽為“雙槍老太婆”。

一九四〇年四月,洪老太作為抗日英雄,被接到陪都重慶寬仁醫院治病。蔣介石宋美齡接見和宴請了洪老太,與她合影留念。蔣介石還親書“遊擊之母”四個字贈予她。周恩來與董必武也到醫院探望。一時,“雙槍老太婆”的英名傳遍了海內外。可是,洪楊君曼在抗戰勝利後被蔣介石封為“冀熱遼邊區綏靖司令部”中將總司令後,卻率領隊伍投向了蔣氏陣營。一九四九年,洪老太的隊伍在遼沈戰役中被打得灰飛煙滅,帶著家人和百十個心腹從東北狼狽不堪地逃到了重慶。眼見得國民黨兵敗如山倒,洪老太心中無限空落,連做夢也想著重新找回昔日的英雄感覺。這年的十一月二十日,機會終於從天而降,蔣經國親自來到上清寺洪老太的公館裏,向她宣讀了由蔣介石簽名的委任狀,委任她出任“西南反共遊擊軍第二路綏靖中將司令”。洪老太將委任狀雙手接過捂在胸前,熱淚盈眶地說道:“大侄子,請轉告委員長,承蒙他還記得我這把老骨頭!我今年雖已七十歲了,從前打日本,我不是孬種。眼下共產黨那幫泥腿子暫時海啦,揚登了,對不?可咱老婆子不吃這一套,當年打小日本,咱雙槍老太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請委員長和大侄子放心,古有佘太君百歲西征,今有洪老太七十上陣,咱雙槍老太婆願意重新出山,為黨國盡忠,為委員長效力!”

洪老太恐怕沒有想到,在極短的時間裏,她肩上金燦燦的兩顆將星,會成為結束她生命的灼燙子彈。

洪老太捧著蔣介石的一紙空頭委任狀,激動得不能自持,第三天便帶著兒子女婿百十個心腹,領下大批武器彈藥,坐一艘兵輪趕到合川縣城,利用她曾經擁有的蓋世英名,將當地的袍哥武裝和剛逃到合川的散兵遊勇集中到自己麾下,一呼隆扯到了華鎣山中。可是,等到手下擁有十萬重兵的羅廣文與前兩年還帶著兵馬剿滅了共產黨的華鎣山遊擊隊的向廷瑞投共的消息傳來,洪老太驚得麵如死灰。知道僅靠自己手下這幫烏合之眾和共產黨頑抗,是無法取勝的,又不願做黨國貳臣,辜負了蔣家父子對她的厚望,所以才匆匆忙忙地帶著隊伍,逃到了更為偏僻的大巴山中。

聶瘦石和管青海走進設在聶公祠大廟堂上,看見一大幫人正圍在一張長桌旁開會,滿屋煙霧繚繞。

洪老太正在向一位身穿美式茄克戰鬥服,領章上嵌有一顆將星的將軍發問:“唐將軍,眼下退到大巴山的隊伍裏,隻有你這保密局係統的弟兄們武器最好,戰鬥力最強,你說說,下一步打算怎麽和共產黨幹?”

“老英雄,這仗沒法打了,好些達官顯貴早就裹著金銀細軟跑到台灣去了,扔下我們這些倒黴蛋當炮灰。”保密局西南特區副區長唐天縱一臉無奈地抱怨。

“那唐將軍眼下有何打算?”洪老太叨著根煙杆,緊緊追問道。

“有啥打算?不瞞你老說,我從重慶撤出來時手下有一千多名弟兄,這一路上讓共產黨又是追,又是堵,弟兄們死的死,逃的逃,撲爬跟鬥跑到野三關一清點,就剩下四百多號人了。再打下去,我能拿腦殼換來個忠義之名,可憐這幾百個弟兄,也全都跟著我送命了,時局揪心呐!最近幾天,連羅廣文、向廷瑞、裴昌會、陳克非這些被委員長視為心腹的高級將領,也都爭著打起了白旗……”

“住口!”洪老太一聲斷喝,將煙鍋猛地在桌子上一敲,“唐司令,委員長一向厚待於我,疾風知勁草,板**識忠臣,國難當頭更需要黨國軍人精忠報國鞠躬盡瘁!你倒好,還沒和共產黨正正經經打幾仗就嚇成了鬆包軟蛋。你要投降我也不攔你,可咱雙槍老太婆是決不會背叛黨國的!”洪老太將煙杆往桌上一放,從口袋裏掏出蔣介石給她的委任狀,向著眾人大聲說道:“各路豪傑,各位大兄弟大侄子瞅準了,這可是蔣委員長給咱封的總司令,這就等於是前朝時候的尚方寶劍、禦賜金牌,憑著它,我就有權分封你們。從今天起,咱們遊擊隊就和共產黨就在這大巴山中扯旗放炮地較上勁了。大夥兒跟著我洪老太加緊幹,趁共產黨還沒有站穩腳跟,把我們丟掉的江山重新奪回來!大夥兒不用害怕,蔣委員長很快要在沿海登陸,要不了一個月,就要光複我們的首都南京。弟兄們,建功立業,光宗耀祖,眼下就是最好的時機嘍!”

就在這晚的會上,聶瘦石被逼著捐出了五千大洋,還接受了一張洪老太硬塞給他的委任狀,任命他為西南反共遊擊軍中校軍需處長,要他回家收拾一下,第二天一早就隨隊伍進山打遊擊。

3

夜裏,聶瘦石聽見槍炮聲在野三關響得來如同驚雷火閃,估摸一準是洪老太和解放軍幹起來了。夫婦倆嚇得睡不著覺,趕緊叫下人把一家老小通知到客廳裏,可滿屋人中偏偏缺了昆侖和沈鶯。毛權說頭晚上老爺和許百驤剛一出門,二少爺和小姐也去了城裏。聶瘦石嚇得不輕,野三關打得來天塌地陷,昆侖、沈鶯這時候還呆在城裏不回家,不是拿著腦殼往槍口上撞麽!

天色尚未亮透,隻聽昆侖在院門外一邊擂門一邊吼:“爸爸,野三關解放呐!快開門呐!”

門一打開,昆侖揚著手槍,滿麵喜色地對滿屋人喊道:“小鶯正和地下黨的同誌發動群眾迎接解放軍進城,我怕你們擔心,特地趕回來通報一下城裏的情況。”

兒玉鶴子猛地看見昆侖手裏的手槍,頓時驚咋咋地喊道:“昆侖,你哪來的槍?你去打仗了?”

昆侖得意地說:“昨夜裏,我和小鶯都參加戰鬥了。我們十幾個人一下子衝到北門,把城門打開,解放軍嘩地一下就衝了進來。”

聶瘦石即刻和昆侖去了野三關,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城裏到處都飄揚著紅旗。聶瘦石將國民黨的委任狀交給了解放軍。並向接待他的解放軍長官打聽女兒聶昆鶴的情況,可令他大失所望的是,他們連聽也沒聽說過聶昆鶴的名字。

野三關解放的第二天,剛剛成立的巴川地區軍管會派來姚國棟和祝克寧等幾位解放軍軍官帶著近百名西南服務團和二野軍大的學生娃來到野三關,密鑼緊鼓地將紅色政權建立起來。

野三關紅色政權成立後宣判的第一個死刑犯就是賣雜碎湯鍋的蘇花雲。審訊時蘇花雲拚命喊冤,說她當時殺沈劍飛是出於報恩。

審訊法官是一位十七八歲的解放軍戰士,驚訝得差點岔了氣,變臉變色地喝道:“你……你說啥?你殺我們紅軍首長是為了,為了……報恩?”

蘇花雲腦殼點得像雞啄米:“是嘛,是嘛。這麽簡單的道理,我稍微一說,你這麽精靈的幹部同誌肯定就懂了嘛?”

法官猛地一拍桌子:“你這反革命婆娘好大的狗蛋,竟敢拿這種混帳話來糊弄我!按你這道理,你老漢你老娘對你有哺育之恩,你也應該把他們殺了報恩才對羅?”

“幹部同誌,你咋個沒懂哩?我說的是真話呀!當時場麵就是那樣子,滿城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爭著上前去打殺沈政委……”

“住口!殺紅軍打紅軍的隻能是反動派,紅軍和老百姓是一家人,是魚與水的關係,哪有人民群眾打殺紅軍的?”

“呃呃,幹部同誌,我蘇花雲說的可全是真話呀!當時那場麵慘得很呐!要是沈政委的親兄弟在場,他保準也會像我這麽做的!”

“那你說,哪個能為你作證?”

“古昌興呐,我原本是讓他去送沈政委上路,可這狗日的東西硬是堆頭大,沒得用,刀一拿在手頭周身上下都在抖。莫辦法呀,我才上的。”

“古昌興和你是啥子關係?”

“嗨,是我男人呐,這野三關哪個不曉得?”

“既然是你男人,他就沒有為你作證的資格。我警告你,如果你拿不出證據來證明你殺沈劍飛是為了幫助他減輕痛苦,人民法院就不會采信你的說法。”

蘇花雲聽懂了這話的意思就是要讓她人頭落地,嚇得大叫起來:“喲喲,幹部同誌,那種急要關頭我除了和我男人商量還敢和哪個商量?要讓別個曉得了,我蘇花雲還活得出來麽?”

法院的取證工作極其順利,蘇花雲手持利刃當街殺死巴山遊擊隊政委沈劍飛有目共睹。為死難革命英烈報仇,每一個當時的目擊者如今的被調查人都自告奮勇地站出來為法院作證。

因為這是野三關解放後人民法院判決的第一號死刑犯,院長很慎重,判決之前特意去征求縣委書記姚國棟的意見。姚書記聽完匯報冷冷一笑,用手做成手槍的樣子往院長腦門上一戳,說:“我給你腦門子上來一槍,你說我是幫你還是害你?殺,殺錯了我姚國棟負責!”

縣委書記一聲“殺”,蘇花雲就背插斬標被押下了巴河灘。蘇花雲那一天明顯地打扮過,梳了一個“餅餅頭”,頭發還用水拍得絲毫不亂。穿的是一件花色很鮮豔的棉襖,看上去雖然有點年輕時候“花枝招展”的模樣,但因為臉上失了血色,反而不如平時不修邊幅地站在爐子旁邊舀雜碎湯時那麽漂亮。

河坎上如同往常殺人時一樣密密簇簇地擠滿了人。雖然巴河灘上這些年間總是在長麻吊線地殺人,可老百姓依舊是百看不厭。畢竟看殺人比看戲台上拿著刀刀槍槍比劃更刺激,還不需自己掏錢買票。何況今天殺的又是野三關無人不知的大美人蘇花雲。

古昌興捶胸頓足,帶著兩個娃娃在河坎上長聲吆吆哭天動地地喊冤枉。

被抓後一直哭哭鬧鬧不停的蘇花雲此時蘇花雲卻沒哭也沒鬧。兩名公安將雙手反綁著的蘇花雲架下河灘時,她神色癡呆,不知是萬念俱絕還是嚇傻了。等公安把她扔在沙灘上時,她已經沒辦法依照公安的口令聲跪在地上了,而是像灘稀泥巴似地趴了下去。槍斃時,給行刑人員增加了額外的工作量。兩名公安分立兩側,一人抓住她的一條胳膊,使她的身子能夠立起來,另一名公安舉起步槍,對準蘇花雲的背心而不是後腦殼開了一槍……

上午在巴河灘上槍斃了蘇花雲,下午縣委和縣政府就在武城山上聯合舉行了隆重的沈劍飛烈士的遺骸遷葬儀式。由聶氏夫婦指點,沈劍飛的骨骸被挖了出來,用白綢裹上,放進楠木棺材裏,然後由八條壯漢抬到武城山半坡上。野三關的老百姓全都出來了,當然也包括那些當年打殺過沈劍飛的男女。人人手臂上拴著一朵白紙花,哭聲震天動地,花圈擺滿了幾條街,一直把沈劍飛送上了武城山。在此之前,縣政府派出的工匠們已經將許厚齋的骨殖從大墳裏挖了出來,墓碑也砸掉了,新立了一塊同樣是漢白玉的墓碑,上麵刻著“沈劍飛烈士之墓”敬立者則是“中國共產黨野三關縣人民委員會野三關縣人民政府”。

沈劍飛的親生女兒沈鶯在父親的墓碑前朗讀了女兒寫給死去父親的一封情真意切的信。沈鶯邊念邊哭,聽的人也淚濕衣襟。

就從這一天起,沈鶯恢複了沈姓。

解放後的野三關首任縣委書記姚國棟三十六歲,在二野裏當了兩年多炮兵營長,耳膜受損聽話說話都得大聲喊叫才行,到川北後就改行參加了軍管工作。城裏各界都聽過他的革命傳統報告。此人僅讀過三年私塾,報紙看不全,嘴巴卻特別能講,性子躁,愛發火,機關幹部們既敬他,更怕他。二十七歲的縣長祝克寧則是川北大名鼎鼎的名流宿儒祝芝圃的獨生兒子,在北大讀書時就參加了地下黨,大學畢業後做了新聞記者,後被關進了國民黨的大牢,一年後北平解放,剛剛出獄的祝克寧投筆從戎,奉組織之命帶領一幫進步大學生趕往湖南常德參加西南服務團,經短期培訓後即隨劉鄧大軍入川。紅色政權建立之初,人手緊缺,大部分舊政權人員都被留用了,聶昆侖領導的野三關地下黨,按道理應當成為紅色政權重用的對像,偏偏農民出身的姚國棟對出自大富之家的聶昆侖懷有成見,對聶昆侖在建國前四個月匆匆創建地下縣委也有自己的看法,以“考驗一段時間再說”否決了祝克寧提出的讓聶昆侖進入常委的建議,僅讓他當了個縣團委書記兼征糧工作隊隊長,烈士子女沈鶯則受到重用,擔任了縣婦聯主任兼縣委文藝宣傳隊隊長。

新生的紅色政權,就設在聶公祠大廟堂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