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一九五〇年三月裏的一天,麻山接到上級通知,叫他馬上趕到昆明市巫家壩機場原國民黨空軍招待所,參加為期一月的軍官集訓。

麻山趕到集訓隊報到後,使他大為驚訝地是,這個特殊的軍官集訓隊裏並非全是軍官,還有一個女學員隊。女學員中,有一人居然就是他在巴洛親手抓獲的那位漂亮女俘!

主持這次集訓的是軍區幹部處的關平處長。

這次集訓的目的大家很快便弄明白了。原來,這是上級首長考慮到部隊中一些指揮員長年忙於帶兵打仗,無暇也無條件顧及個人問題。值此江山初定,就創造出這麽個機會,讓大齡指揮員們和女同誌接觸,彼此有意者則支持他們喜結連理。集訓隊的主要活動是就是學文化、看電影、舉辦舞會,讓指揮員們在座談會上講自己的戰鬥經曆,以及隔三岔五地外出野餐。

是組織上營造出的這種特殊的氛圍,也是出自人的本能,指揮員們都渴望著在異性麵前表現自己。那是一個極端崇拜英雄的年代。在這所有的活動中,麻山並不是一個容易嶄露頭角的人物。他身板鐵實,短短的“板刷頭”,顯出性格的堅毅,臉膛黑裏透紅,五官線條粗硬,象石雕般少有陰柔之處,看上去典型的一個赳赳武夫。而且,他書讀得少,粗通文墨而已,不善言辭,缺乏在異性麵前表現自己的智慧、幽默與勇氣。他不會跳舞,也不太願意讓人知道他曾經在張國燾手下當過兵——在共和國相當漫長的一段年月裏,那並不是一份令革命者值得炫耀的榮譽——但是,每次舞會麻山都自始至終地在旁邊正襟危坐。奉命前來教指揮員們跳舞的文工團女演員們主動熱情地上前邀請他,他也堅決不下舞池,害得女演員們挨領導“刮胡子”。此後無論她們絞盡腦汁采用任何方式也都徒勞無功,麻山端坐在舞池旁邊依舊穩如泰山巋然不動。

麻山堅持不懈參加舞會的目的既單純又明確,他就是想認認真真地看看那位唯一與他有過一麵之緣的成都女人。而一旦看見淩亦非,他胸中便立即會**漾開溫馨柔和的陣陣漣漪。

而和水泥墩子一樣的麻山截然相反的是,淩亦非卻是女學員中最為出色的人才之一。她長得清麗文靜,身段兒柳秀,舞跳得好,口才也好,而且,她還能講英語,還能用英語唱歌——這在女學員中是唯一的。

關平竭力想利用職務之便,幫他這位老大哥的忙,在座談會上,麻山閉口不談自己的經曆而他卻大談特談,為麻山搖旗呐喊歌功頌德塑造高大形像。麻山參加過無數的戰鬥自然留下了無數能讓人熱血沸騰驚心動魄的故事。每當麻山看到女學員們尤其是淩亦非雙眸放光,他也感到舒心,感到自豪。

有的指揮員捷足先登,想和淩亦非攀緣。麻山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他拙於言辭不善表達感情卻不乏進攻精神。一天半夜裏,他在**翻來滾去地睡不著覺,一閉上眼睛,淩亦非的那張漂亮的臉蛋便老在腦子裏晃,他咬咬牙,索性爬起來,從床底箱子裏摸出一瓶白酒,敲開了關平寢室的門。

關平揉著眼睛嚷:“我的麻哥噫,都半夜了,你這是幹啥子呀?”

麻山口氣粗濁地說:“你不是代表組織在給我們這些老光棍找婆娘麽?小關子,麻哥我現在就想婆娘,想得火燒火繚的,都想到命裏頭去了,睡球不著。”

關平一臉壞笑地說:“想淩亦非了不是,兄弟我這對眼珠子有毒,早就把你的花花腸子看了個一清二楚……媽喲,我說那淩亦非,咋就長了副天仙模樣,嘿嘿,我告訴你,不單是你看中了她,前天軍長下來看望大家,吃晚飯時還專門叫我把淩亦非請去陪客……”

麻山腦殼轟地一炸,大叫起來:“軍長咋了,誰不知道他早就娶了婆娘,娃娃都一大串了,剛剛得了天下他就敢學洪秀全三宮六院,不怕共產黨辦了他?”

關平道:“嗬,你狗膽不小,居然敢吃軍長的醋!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連大聖大德的孔老夫子年輕時不也說過‘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嘛。軍長也是四十出頭的大男人,請美人陪著吃頓飯打個眼睛牙祭有個啥?”關平把酒倒在盅子裏,遞給他:“來,多喝酒,少喝醋。”

麻山一仰脖子把酒幹了,不好意思地笑笑,自嘲說:“英雄難過美人關,還是狗日的古人說得有道理。”

關平也喝了口酒,故意打趣他:“你要搞醒豁,淩亦非可是大學畢業生,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

麻山說:“我這個堂堂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連蔣介石都不怕,還怕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麽?你讓組織上把這個重要任務交給我,我麻山負責把她徹徹底底地改造好!”

關平揉了揉下巴,皮笑肉不笑地說:“麻哥,人這個東西你說怪球不怪,這次來的都是團以上的幹部,政治思想上大家都異口同聲地強調無產階級立場,對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嫉惡如仇。一說娶老婆,嘿嘿,你看出來沒有?一個個全都和無產階級劃清了界限,巴心不得找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做婆娘。”

麻山也笑著說:“娶過來改造嘛,八百萬蔣匪軍都打得垮,莫非一個小資婆娘還改造不了?要這點信心都沒有,我們今後還咋個坐天下?”

關平擺擺手說:“假話,假話,在我這官方媒人麵前你居然還敢不老實,謹防我不幫你的忙。麻哥我給你說句老實話,想娶淩亦非的人可是不少。在你之前,已經有四個人向我明確地提出過要求了。而且有一個資格比你老,有一個級別比你高。”

麻山手一擺:“那不行,我不管他們資格有好老,級別有多高,你給他幾爺子打個招呼,淩亦非是我親手在戰場上抓到的,當然得算我麻山的戰利品。這是老天爺定下的緣份,任誰想和老子爭也不得行!”

關平說:“麻哥的人生大事,我還能不幫老實忙?和他們比,你各方麵的條件都不錯,最具優勢的是你不但是個貨真價實的戰鬥英雄,你還比他們多長了一副英雄人物的正麵形像,濃眉大眼,一身鐵蛋子肉。可不管咋說,麻哥,兄弟我隻能在一旁給你展起勁擂邊鼓啊,既然是你娶婆娘,你自己咋說也得主動一點嘛!這追女人也和打仗一樣,別人都在拚命進攻,就你按兵不動,你還能把陣地給攻下來?哦,對了,這樣吧,明天晚上看軍區文工團演出,我給你兩張挨著的票,你自己拿去送給淩亦非,坐在一堆,沒話也得找些廢話跟她說。”

第二天吃晚飯時,關平發票,一人兩張,自己去邀請相中的女學員。

麻山一把抓過票,眾目睽睽之下衝鋒一樣跑到淩亦非跟前,紅臊著臉嘿嘿笑,卻說不出話來。

幾位拿著票剛站起來的男學員全都愣住了。

淩亦非臉“唰”地紅了,站起身,掃了一下四周虎視眈眈的目光,落落大方地說:“麻團長,我們是熟人了,我還要謝謝你派人送我的那碗紅燒麻雀肉哩。”

麻山心花怒放,得意地掃了一眼那幾位“站將”,說:“麻雀不安逸,除了毛就隻剩下幾根骨頭,要斑鳩才好吃哩,斑鳩肉多油重,我們老家的獵戶就曉得一句話‘天上的斑鳩,地下的竹溜’,等以後啊……嘿嘿……我天天打斑鳩給你吃。”

麻山能在大庭廣眾之下主動到這個份上,關平的工作就好做多了。他這次的主要任務就是成人之美,淩亦非身邊雖是群蜂飛舞,可他向領導強調麻山與淩亦非配對的理由比其他的同誌來得更加充分,於是領導態度鮮明地予以支持。

半個月集訓期滿的最後一個晚上,上級為已經瓜熟蒂落願意喜結連理的十三對新人舉行了盛大的婚禮。連軍區幾位首長也前來給大家助興。大碗酒,大塊肉,首長敬酒,戰友敬酒,酒成了了婚禮上最好的煽情物。有人歡喜過頭,喝醉了還扯著嗓子吼山歌。酒也是個怪東西,喜慶的場合上沒它不行,可多了又害人淺。

麻山就是被酒放翻了,讓人橫著抬進洞房的,待他醒來,屋子裏月光融融,已不知是夜裏啥時候了。麻山突然想起了淩亦非,伸手一摸,旁邊空空無人,他駭了一跳,虎地坐起,驀然間看見窗邊立著一個影兒。淡淡的月光籠罩著她,使她看上去猶如一尊潔白的雕像。麻山把頭像甩撥郎鼓似地晃了兩晃,腦袋依然還有些暈糊,口也幹得厲害,可這一刻猛地看見人——一個倚窗而立的女人,他才猛地想起今天是個有著特殊意義的重大日子!

麻山心中“轟”地竄起一團熊熊烈火,按捺不住地跳下床去,從後麵緊緊地摟住了窗邊的女人。女人的身體微微一震,靠在了他的懷裏。就在麻山和淩亦非肌膚相觸的這一刻,他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一種無以名狀的悸動,從身體到心靈的悸動。他拉下了淩亦非的衣裳,在她**的肩上、後頸上親吻,五大三粗的壯漢小心翼翼,仿佛是在撫弄欣賞一件屬於自己的精美瓷器。很快,淩亦非便一絲不掛了。**的女人雙手下垂,雙眸緊閉,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

麻山聲音燙燙地說:“呃呃,你為啥不睡覺?睡吧,睡吧,你現在已經是我的女人了!”

當他把她橫著抱起來,準備放到**去時,淩亦非分明從他那雙熱辣辣辣的眼睛時看到了他急切的渴求與內心的欲望,不由得驚恐地叫了起來:“首長……不行……你必須用水!”

“用水?”麻山愣愣地瞪著她,對他來說,這是一個全新的名詞。

“用水……就是……洗一洗身子。”

麻山叫了起來:“嗨,這夜半更深的上衝水房,不影響別人睡覺啊?”

“你是首長,要學會講衛生。”

“得!”麻山在腦門上拍了一下,咧著嘴笑了:“我知道你是華西醫科大學畢業的大學生,我聽你的。”他拿著臉盆毛巾,興奮地跑了出去。片刻工夫,他便跑了回來。一手拿著臉盆,一手抱著衣服。

淩亦非第一次看見了這個即將會占有她的男人的身體——他太強壯了,簡直就如同鋼鑄鐵打的一樣,渾身每一個毛孔都透溢著一種孔武雄健之氣,更重要的是,她注意到他長得不僅不難看,而且還有著一股偉岸男子的英武氣概。她很清楚這個陌生的男人緊接著會對她做什麽事,雖然在此之前她早已作好了充份的心理準備,但事到臨頭,也不由地感到了幾分惶恐。

“我已經洗幹淨了!”麻山說了一聲,然後將臉盆和衣服放下,走到了她的跟前。他抓住她的雙肩,仔細地看著她的臉龐和眼睛,嘴裏不停地嘀咕著:“你長得像個仙女……好讓我喜歡呐……啊啊……真的……做我的好婆娘吧……我會好好待你的。”他雙手摟住她的臀部,使她雙腳離地,緊緊地貼在他的胸膛上。她害怕她會粗暴地對待她,然而並沒有,他好像是為了舒緩她的緊張,動作明顯地來得既溫柔,又笨拙。他親吻著她渾圓的肩膀,豐滿的**。他激動地呢喃著:“亦非……我喜歡你……我會喜歡你一輩子!”

“你……你的胡子……把我紮痛了!”她雙手按住他的腦袋,忍不住叫了起來。

“啊……對不起。”他滿帶歉意地向她笑了笑,動作立即輕柔下來。但是,並沒有停止。

她突然感覺到了害怕,想逃而又無處可逃。她知道自己本來是屬於另一個軍人的,那是一個相貌英俊,溫文爾雅的軍人,而且是眼下這個正在愛撫著並且馬上會占有她的身子的軍人的敵人。她隻能把這樣的結果理解為命運。是水火不相容的政治信仰,把她的女兒身和精神世界陷在了一個時代的夾縫裏。

就在他不停用各種方式親撫她,就在他一遍又一遍咕噥著他喜歡她的時候,她微微地顫栗起來。這當然不是出自能使人銷魂**魄的情欲的激發,而是一種反抗的情愫。反抗他的親撫,反抗他的占有。但是,她清楚自己與對方相比太弱小太無力了,她沒有勇氣從他的摟抱親撫中掙脫出來,也不敢製止他的任何動作,卻仍然竭力想把這個孔武的男人從她的精神世界裏排斥出去。這種思想上的抵觸和抗拒情緒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這個男人親熱程度的加劇,一切意識形態上的東西都似乎都被人的本能的反應慢慢地驅散了。她的眸子中淌出了淚水。她隻能向不可抗拒的命運屈服。她的反抗的意識與人的本能渴望相比竟然是那樣的脆弱,脆弱得不堪一擊。她已經沒法控製自己了,身子像火球一樣燃燒起來,身體每一個敏感的部位都已經被這個強壯的男人撫弄得有了反應。她終於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呻吟。而這一聲輕輕的呻吟對跪在她跟前親撫著她身子的男人來說無異於一聲春雷,一聲石破天驚的召喚。

麻山的聲音粘稠起來:“亦非,能娶上你這樣的好婆娘,是我麻山的福份,我麻山這輩子……就是死也甘心了!”

“我不愛你!我不愛你!”淩亦非的腦海裏仿佛有一萬種奇怪的聲音在同時尖叫,她想努力為自己營造出一種怨恨的氣氛,但是,她失敗了。她違背自己意願地開始對男人的親撫作出回應。她下意識地揉摸著男人的頭發,甚至用手指使勁地掐著他粗糙厚實的肩膀。很快,她感覺到自己的體內驟然湧騰起來一股欲望的熱力。但是,她仍然堅韌地緊咬著牙,不想讓這個男人看到自己的不雅之態。

及至麻山把她抱到**,及至麻山咻咻狂喘著進入她的身體,她也沒有表現出一點快活的反應,自然也沒有半分主動配合的表示,一切任由著這個雄壯粗魯的漢子銷魂**魄淋漓盡致地享受著他作為她的合法丈夫的權利。雖然她也的的確確地感覺到了那種難以言說的快活。

第二天,學習班圓滿結束,麻山春風得意馬蹄疾,帶著已經成為他妻子的淩亦非回到了邊境上的駐地。

新婚燕爾那年,麻山三十三歲,妻子比他小十二歲,剛滿二十一。

2

一九五〇年夏天,毛主席一聲令下,百萬中國人民誌願軍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在朝鮮的土地上和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砰嘣翻天地打了起來。

戰爭需要投入大量的物資,對於中國這樣一個龐大的農業國來說,無論前方後方,糧食無疑成為最重要也是最緊缺的物品。尤其是剛剛解放不久的各個大中城市,已經出現了嚴重的缺糧現像。奸商囤積,更是造成了人為的恐慌。西南軍政委員會發布了嚴禁“囤積糧食”的布告,措辭嚴厲,對膽敢以身試法者決不手軟。報紙上每天都有槍斃奸商的消息。沒有糧食,便不能保證社會的穩定,成都存糧,不足十日,重慶五日後存糧即將告罄,西南軍政委員會十二道金牌急急如律令,嚴令各地基層政府組織力量,突擊征糧工作,火速向大中城市“輸血”。

野三關縣委縣政府接到命令後,姚國棟在全縣幹部會議上下了死命令,並在會上將任務逐級分攤到各個區鄉。姚國棟在總結講話時說道:“我曉得有的同誌有畏難情緒,會說大巴山地瘠民貧,就是在風調雨順的年辰,老百姓也還不能做到自產自食。有的會說今年逢上大旱,再加上國民黨垮台前組織的各種政治武裝有計劃地竄入鄉下,和散兵遊勇土匪糾集在一起,搶糧劫物,弄得人心惶惶,許多老百姓連生意也沒法做,地也沒法種。有的同誌可能還會說老百姓鍋兒已經吊起當鑼打了,我們再去征糧,不是火上澆油,會不會把人逼上梁山?同誌們的心思,我都清楚,同誌們在下麵的議論,我也聽到一些。不過,眼下我們野三關的基本情況就是這個樣子,咋個辦?莫非以縣委的名義給上級打報告強調這些實實在在存在的困難,說我們沒法完成征糧任務,讓其它的兄弟縣幫我們野三關完成。我可以坦白地對同誌們說,我姚國棟是當兵出身,對上級交下來的任務,從來隻有八個字:不打折扣,堅決完成。我承認征糧工作會遇到困難,這困難還大得很,可我要大家摸著心窩子想一想,誌願軍在朝鮮和聯合國軍打仗冰天雪地一口雪一口炒麵難不難?大城市幾十萬上百萬男男女女擠成一堆揭不開鍋難不難?所以嘛,大道理就用不著我姚國棟再說了,我在這裏向你們下個死命令:就算把野三關家家戶戶的米壇子倒光,也要保證這次征糧任務一粒不少的完成!”姚國棟猛地在桌子上一擂,提高聲調說道:“我在這裏當眾向同誌們表個態,從今天起,我姚國棟一天隻吃一頓糧食,其它兩頓瓜菜代,幾時完成征糧任務,我再恢複每日三餐!”

縣委書記隻吃一頓飯,下麵的區鄉領導們也就不敢吃三頓飯,一個個熱血沸騰,紛紛效仿姚書記,咬牙切齒地保證每天也隻吃一頓飯!

會議結束後,為確保征糧工作能得以完成,姚國棟留下祝克寧坐鎮中軍大帳,親自率領一幫縣委領導一頭紮下區鄉督戰。姚國棟在戰場上是個勇士,在地方工作中也同樣具有大刀闊斧敢作敢為的魄力。在紫雲岩,他一口氣撤了征糧不力的區長區委書記,在塘河鄉,他得知鄉黨委書記的嶽父仗著女婿的勢力囤積居奇,大發橫財,一經查實,馬上簽發布告,將翁婿倆雙雙公開槍斃。

前有姚書記每天隻吃一頓糧食的消息傳布,後有鐵血手段以輔之,難乎其難的征糧工作,也就得以勉力推進。姚書記既然在會上下了“把野三關家家戶戶的米壇子倒光也要保證完成征糧任務”的死命令,基層幹部們在具體工作中排除起阻力困難來也就少了許多的心理障礙,也就頻頻地采用嚴厲手段解決問題,逼上梁山的事也就時有發生。情況匯報到姚國棟耳朵裏,姚書記卻鎮定自若地說:“這是預料中的事情,隻要保證誌願軍不斷頓,隻要保證大城市不出亂子,我們這些野山旯旮裏多出幾個毛毛匪,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一窩臭蟲虼蚤,我就不相信還能頂起一床鋪蓋!”

姚國棟帶著人下去沒幾天,各種細糧雜糧便源源不斷地從區鄉運上來,匯聚到了野三關。

祝克寧在城裏組織力量,將征收上來的首批糧食,三十噸黃穀,十噸包穀,飯豆綠豆各五噸打包裝上木船,緊急運往重慶。

木船一共有四隻,由一艘“拖頭”(小火輪)拖運。

縣裏人手不夠,由四十名宣傳隊員擔任武裝押運隊。聶昆侖受命於危難之際,出任押運隊隊長。

考慮到從野三關到重慶路途遙遠,沿江還有零星土匪作亂,縣裏給押運隊配備了精良的武器,每隻木船上安排了五名隊員,配備一挺輕機關槍,三支衝鋒槍,兩支步槍。“拖頭”上不僅有兩挺輕機關槍,還特意加強了一挺馬克辛重機關槍,兩具擲彈筒。

為避免走漏消息,裝船均在半夜裏進行,由武裝隊員封鎖了現場。出發也選在了拂曉時分,祝克寧親自前往碼頭為押運隊壯行。

疏星點點,冷月幽幽,晨霧在江麵上繚繚繞繞。

船工早已用粗大的纖藤將四艘糧船緊緊紮紮地捆在了“拖頭”兩側,江麵上黑壓壓的鋪開一大片,壘起的糧垛猶如一座座小山。

祝克寧對昆侖、沈鶯叮囑道:“根據地委轉發下來的情報,眼下在野三關到合川三匯鎮之間的金雞峽一帶有土匪活動,你們在路上一定要提高警惕,尤其是夜間行船,更不能有絲毫大意。”

聶昆侖說:“祝縣長放心吧,人在糧在,我們會像保護自己的眼珠子一樣保護每一粒糧食。”

祝克寧在聶昆侖、沈鶯的陪同下檢閱了全副武裝肅然而立的押運隊員們,提高聲音說道:“同誌們,千斤重擔,就壓在你們肩上了,縣委縣府希望你們能順利地完成任務,凱旋之日,本縣長殺豬宰羊,給你們接風洗塵!”

聶昆侖道:“我們一定不會辜負縣委縣府的重托,完成任務,回來喝縣長的接風酒!祝縣長,你下命令吧。”

祝克寧說:“不,你是這次行動的指揮員,命令由你聶昆侖來下。”

昆侖一聲令下,隊員們絡繹登船。片刻後,船隊推波擁浪,在濃濃夜色的遮掩下馳離了野三關碼頭。

就在此時,對岸一座高崖之上也有兩個土匪嘍羅不眨眼地注視著野三關碼頭上的動靜。糧船剛一出發,他們即刻躍上馬背,向著下遊飛奔而去。

巴河水險灘多,深夜行船,船長更是小心翼翼,直至中午時分,才馳進了金雞峽口。

金雞峽長約三十五裏,船行峽中,兩岸林木蔥籠,峭岩嵯峨,綠意鋪天蓋地而來,讓人感到猶如置身於水墨丹青世界之中。

聶昆侖卻無心觀賞峽中景致,想到祝克寧的叮囑,吩咐隊員們嚴陣以待,以防不測。

一條石板小路,蜿蜒於崇山峻嶺的濃密林莽中。馬蹄聲急脆,兩個土匪俯身馬上,飛矢般一掠而過。

土匪來到一個洞口外麵,興奮地大聲喊叫:“唐司令,來了,糧船來了!”

聽到喊聲,亂石叢、樹林中突地閃出一群群衣衫襤褸的漢子。

一幫人從洞子裏大步出來,為首者,正是唐天縱將軍。

原來,唐天縱自逃出重慶後,一路上被解放軍打得撲爬跟鬥,早就被嚇破了膽子。在野三關與洪老太會合後,看見老太婆風風火火不知天高地厚,糾集一大幫烏合之眾決意與解放軍死拚,知道她是拿著雞蛋往石頭上碰,那時就萌發了棄她自保的念頭。半夜裏解放軍突然攻城,交火片刻就丟了百多號人槍,唐天縱不管三七二十一,帶著剩下的兩百多號弟兄來了個腳底板抹油,逃之夭夭。自那以後就在大巴山與華鎣山交界處的廖家坪、碑槽岩一帶活動。唐天縱感覺到日子是愈發地難過了,他這點殘兵敗將,哪裏抵擋得住共軍的圍剿?他每天就是帶著弟兄們在大山裏和共軍兜圈子,驚驚惶惶被攆成個喪家之犬。半個月前,連遭重創的唐天縱帶著兩百來名弟兄逃到了與九子嶺接壤的朝天嘴。那裏是莽莽****的原始森林,雖說少了人煙,也就少了危險,可嚴峻的問題是,沒有人煙,也就沒有了糧食,弟兄們整天靠野菜野果飛禽走獸充饑,一個個吃得來腦門子長青苔,眼珠子都綠蔭蔭的。沒辦法,唐天縱隻好又帶著弟兄們冒險鑽出老林子,回到了廖家坪一帶活動。剛到廖家坪,唐天縱便偵知野三關糧船要開往重慶的消息。

一聽“糧船”二字,唐天縱的眼睛陡地亮了。

唐天縱威嚴地問探子:“看清楚了?”

“看清了,看清了,一個‘拖頭’上捆著四條糧船。糧袋堆得像山包一樣。”

唐天縱從探子口中得知野三關的糧船拂曉前已經出發,根據時間推算已經快進金雞峽,馬上命令弟兄們火速趕往鴛鴦沱。

土匪們一聽打糧船,喜出望外,恨不得馬上就能將那白生生的大米飯吃進嘴裏。

3

路過途中兩個村寨時,土匪們大聲吆喝,叫老百姓擔上籮筐,跟著他們到鴛鴦沱去挑糧。兩百來人的隊伍,像吹氣似地很快便膨脹到了兩千多人。三個鍾頭後,隊伍已經看見了蜿蜒在大峽深處的巴河。

唐天縱大聲催促道:“弟兄們,快一點!”

鴛鴦沱,落在金雞峽中段,這兒江麵開闊,水勢稍緩,而且是一個回水沱,沿江流下來的各種漂浮物進了回水沱,便毫不停歇地在沱裏巡回打轉,直到江水暴漲改變水流走勢,才能流出沱去。

唐天縱與弟兄們沿著小路從陡峭的山壁下來,鑽進了江邊密密麻麻的芭茅林子裏。不少人肩上扛著“柳葉漂兒”,手裏提著青竹篙竿。芭茅林子與大江之間是一片狹長的銀白色沙灘。土匪和老百姓一鑽進芭茅林子,唐天縱便命令眾人立即大砍芭茅,用芭茅紮成一個個捆子,扛往江中再紮成草排漂於水麵,用葛藤拴住待命。到了下午四點多鍾,隻聽見遠處汽笛鳴響,不一會兒,便看見糧船駛進峽口,向著鴛鴦沱飛快馳來。待船已進沱,唐天縱一聲令下,土匪揮刀斬斷葛藤,因是回水沱,“水往高處流”,一張張用芭茅捆子紮成的草排隨波逐流,向著上遊的糧船湧湧****而去。

聶昆侖發現江麵上突然出現了如此之多的漂浮物,不禁大為震驚。

船長也緊張了:“聶隊長,這是過去巴河水匪對付小火輪常用的手段,他們……”

昆侖趕緊掏出手槍,一頭衝出駕駛艙,登上糧垛大聲喝道:“有土匪,準備戰鬥!”

話音未落,糧船猛地一頓,轟響的機聲突地消失,昆侖站立不穩,摔倒在糧垛上。

船長驚叫道:“糟啦!車葉子被芭茅捆絞住呐!”

“拖頭”剛一熄火,岸上頓時槍聲大作,吼聲震天。土匪們扛著“柳葉漂兒”從芭茅林子中飛奔而出。他們衝到江邊,將小船一摜進水中,立即登舟向糧船劃來。一支支竹篙如風車般旋轉。一隻隻“柳葉漂兒”快捷如飛。挑著籮筐,背著背篼的老百姓奔到江邊,為土匪呐喊助威。會水的則扔下運糧工具,跳進水中,迫不急待地向著糧船遊來。

已經喪失了動力的“拖頭”象一隻僵死的巨獸,帶著糧船在回水沱裏打轉轉。糧船上輕重機關槍一齊開火,密集的子彈像無數條雨鞭在江麵狂掃,氣焰囂狂的土匪這下才嚐到了厲害,江麵上猶如開了鍋一般“吡吡剝剝”亂響,土匪們被打得鬼哭狼嚎,不時載進水中。兩具擲彈筒也發揮了巨大的威力,炮彈飛到河岩上,炸得眼巴巴等著運糧的男女血肉橫飛,哭爹叫娘,一個個扔下籮筐背篼,沒命地向著芭茅林子裏飛跑。可芭茅林子裏也不安全,炮彈猶如長了眼睛,哪兒人多追著往哪兒炸,芭茅林子很快燃起了滾滾濃煙,峽風一吹,火便燒了起來,火借風勢,把芭茅林子變成了“呼啦啦”轟響的一片火海。無數人身上著了火,從芭茅林子裏不顧死活地奔出來向著江中撲去,沙灘上仿佛滾動著無數團火球,很快,峽中充斥著一股濃烈的人肉被燒焦後發出的異味,臭不可聞,刺激得人想嘔吐。

唐天縱氣急敗壞,指揮部下退到岩上,居高臨下地向著糧船開火。

糧船上的押運隊員則用糧袋壘成了一個個工事,與高岩上的土匪對射。

聶昆侖自不願在回水沱中坐以待斃,他挑選出兩名會水的押運隊員,讓他們借船身的掩護悄悄梭下糧船,洇水過去抓住一隻“柳葉漂兒”,迅速趕到三匯鎮求援。這兩名隊員十分機智,下水後潛到一隻“柳葉漂兒”下麵,並不上船,而是協力將小船推出回水沱,上了江中急流也不慌著上去。岸上的土匪看到那條無人的“柳葉漂兒”自己出了回水沱,向著下遊疾速漂去時,才明白船下有人,“砰砰朋朋”對著那船放了一通槍,卻隻能眼睜睜看著那船遠去了。

土匪的第一次進攻被擊退了,昆侖和沈鶯雖是大鬆了一口氣,但看到失去動力的“拖頭”帶著糧船在回水沱裏毫不停息地打轉轉,又頗有些著急。他倆借著糧袋作掩護,摸到了駕駛艙裏,看見船長正在吩咐幾名工人下機房搶修機器。昆侖大聲給他們打氣:“工人師傅們,沒事的,憑著我們的強大火力,土匪休想撲上船來!我已經派人趕到三匯鎮求援去了,隻要堅持到明天一早,三匯鎮的解放軍就會趕到的!”

唐天縱眼睜睜地看著煮熟的一隻肥鴨子擺在麵前卻吃不進嘴,自然不會就此罷休。但船上火力之強大卻是出乎他的意料,憑他的武器要想硬衝上去,隻能讓弟兄們白白送死。他心裏也很清楚,下遊三匯鎮的共軍得到消息,第二天中午左右便可趕攏鴛鴦沱。

唐天縱看到天色已近黃昏,吩咐手下停止射擊,等到天黑下來後再下手。入夜後,土匪借著夜色掩護,有的在砍幹柴和芭茅,有的溜上沙灘下到水中,將一隻隻在沱中打轉的“柳葉漂兒”牽回岸邊,然後將幹柴芭茅堆到小船上。

聶昆侖看不清岸上土匪們的動靜,卻能聽見砍柴聲,樹枝芭茅的“嘩嘩啦啦”的拖曳聲。依稀還可看見土匪們一閃而過的身影。土匪停止射擊後,隊員們也沒有向岸上開火,大家在工事裏嚴陣以待。昆侖擔心土匪會乘著夜色混在漂物物中洇水而至,攀住船幫爬上來,所以帶著幾名戰士組成一個巡邏隊,沿著船邊小心翼翼地搜尋。

天黑下來沒多久,陡地聽見岸上響起一聲輕脆的槍聲。賡即,無數團火矢尖嘯著向著糧船上飛來。與此同時,土匪點燃了十幾條“柳葉漂兒”上的柴禾,洇水推著火船向糧船而來。

一團團火球在糧垛上滾動,燃燒,糧船上很快便有好幾處地方著了火。聶昆侖見情況危急,一邊吆喝隊員們用竹篙撐開靠近的火船,向著火船四周的水麵猛烈掃射,扔手榴彈,一邊指揮隊員撲火。

土匪的火攻,又告失敗。

唐天縱氣極敗壞,天亮之前,他使出了最後一招,命令土匪們手持斧鑿,潛遊至糧船下打洞。這麽多糧食,即便自己吃不著,也決不能留給共產黨。

當船底下突然響起斧鑿之聲,聶昆侖大為震驚,他命令隊員們用各種武器向著糧船四周的水麵狂掃,拚命往水裏扔手榴彈,潛至船底的土匪雖然大都被炸死打死,可是左邊靠外的一條木船已被土匪鑿出了幾個大洞,在水中炸開的手榴彈也在船體上炸出了幾個窟窿,河水很快灌進船艙,糧船開始下沉。

船長提著把太平斧驚慌地從“拖頭”上跑了過來,向著昆侖大叫:“聶隊長,這船已經沉下去一大截了,再不砍斷纖藤,它一沉,其它的船會全被它拖下水去!”

昆侖深知這糧食是怎麽得來的,丟掉整整一船糧食,他連想也不敢想——但他同時也非常清楚,船長決不是危言聳聽。緊急關頭,他一把從船長手中奪過斧頭,扭頭向其它船上的隊員和船工喝道:“快搬糧袋,快,能搬過來多少算多少!”

不少人聞聲趕了過來,爭先恐後地將破船上的糧袋往旁邊的船上搬。此時天邊已露出熹微的晨光。一陣槍彈打來,兩名隊員栽進了江裏,搬糧的人全都伏在了糧袋後麵。

沈鶯大喊道:“機關槍,狠狠地打!小炮,往人多的地方轟!”

船長帶著哭腔大喊道:“聶隊長,船幫都進水了,再不砍就全完嘍!”

聶昆侖牙關一咬,高揚起斧頭。

“哥,這全是征糧隊員用命換來的啊!”沈鶯大吼。

昆侖揮起斧頭“咚咚”幾下砍斷了拴在纜樁上的纖藤。破船猛力一掙,離開了船隊,載著大半船糧袋向著江中緩緩沉下。

就在這時候,河岸上突然響起了激動人心的衝鋒號聲。糧船上所有的押運隊員和船工陡然躍起,拚命喊叫。

昆侖、沈鶯猛然跌坐在糧袋上,望著那已經快沒頂的糧船傷心地痛哭起來……

四天後的淩晨,糧船抵靠在重慶黃沙溪碼頭,聶昆侖辦完交訖手續,工人上船卸糧時,他把沈鶯叫到一邊,低聲說道:“小妹,你照料一下,我得進趟城。”

“哥,你是去找李璿吧?”

“嗯,我給她寫了信,她也沒回,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怎樣了。好不容易來趟重慶,我得去她家裏看看。”

“吃過午飯後就要開船,你要早些回來。”

“放心吧,誤不了。”

沈鶯手把船欄,滿眼幽怨地望著昆侖上了碼頭,向著石階而去。

自從數月前逃離重慶城後,聶昆侖心中無時無刻不惦記著李璿。尤其是他在重慶日報他看到,國民黨特務在撤離重慶前夕,喪心病狂地對關押在白公館、渣滓洞監獄中的三百多名共產黨人和進步人士進行了血腥的大屠殺。稍後,重慶日報上陸續登出了殉難烈士的名單,令他既感慶幸又悲痛萬分的是,他在名單裏雖然沒有看到李璿的名字,卻看到了當初與他和李璿一起從梁平逃回重慶的另外兩名同學的名字。

他給李璿家裏去了信,卻猶如石沉大海,這更讓他揪心懸肺,片刻不得安寧。

天剛蒙蒙亮,他來到市中心“精神堡壘”(建國後更名為解放碑)附近的江家巷,走進了李璿的家門。

他敲了敲門,庭院裏有了響動。稍頃,院門開了,開門的是李璿的母親。

“伯母……”

“聶……聶昆侖……你還……活起的呀?”伯母的眼睛瞪得老大。

“是啊!我活下來了!李璿呢?伯母?”

“李璿……啊啊,她……她還活著,不過,也就和死了差不多。”

聶昆侖驚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伯母哽咽著說:“就在你離開我家的第三天,小璿就被二處抓去了,打得她死去活來,她一個大姑娘,哪兒受得啊……共產黨進城後,說她是叛徒,就把她丟進大牢,等著敲沙罐了。”

“啊!”昆侖猶似當頭挨了一悶棒,擊得他搖搖欲墮。“李璿她……關在什麽地方?”

“我哪兒曉得呀?抓去幾個月了,半點消息也沒有,又不準家裏人探監。”

他大腦一團昏噩,不知怎麽離開的江家巷,怎麽回到的黃沙溪。

沈鶯迎上碼頭問:“哥,你見著李璿了?”

聶昆侖咬牙切齒地回道:“她死呐,早就死呐!”

一個星期後,昆侖帶著船隊回到了野三關。可是,等待他的並不是祝克寧允諾的接風宴,而是姚國棟的兜頭一頓臭罵。一聽昆侖匯報沉了一船糧食,姚國棟就像被掏了心挖了肝一樣猛地跳起來,要不是祝克寧和羅銳中相勸,他真會當場掏出槍來把聶昆侖斃了。

最終,聶昆侖被下了槍,還被關了兩天禁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