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七七”事變爆發第三天,劉湘即電呈蔣委員長,請纓抗戰,並同時通電全國,籲請停止內戰,望全國上下同德一心,共赴國難。幾天後,劉湘又以川康綏靖主任名義,發表《告川康軍民書》,書中說道:“……今者,自盧溝橋事件發生,此一偉大之民族救亡抗戰,已經開始。默察此次戰爭,中日雙方均為生死關頭,而我國人所必須曆盡艱辛,從屍山血海中以求最後之勝利。四川為國人期望之複興民族根據與戰時後防重地,山川之險要,人口之眾多,物產之豐富,足為戰爭資源,亦為世界所公認。故在此全國抗戰已經發動時期,四川七千萬人民所應負擔之責任,較其他各省尤為重大。……如此軍民一心,上下共濟,隻知目前抗戰是唯一的中心,隻知抗戰解放中國是唯一的坦道,排除一切歪曲的認識,克服一切事實的障礙,前赴後繼,百折不撓,則最後勝利必屬於我中華民族!”

畢竟皆為炎黃子孫,值此國難當頭之際,劉湘登高一呼,過去互相撕殺不休的四川軍閥們竟然全都收刀撿卦,爭先恐後致電宣誓,擁護蔣委員長,願隨劉湘出川抗擊倭寇。

此時,田頌堯的二十九軍由孫震升任軍長,黃雲湘也因剿滅巴山遊擊隊有功而由少將晉升為中將。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黃雲湘在巴川舉行盛大的出川抗戰誓師大會,聶瘦石和許百驤特意趕去送行。聶瘦石與川北名儒祝芝圃登台發表慷慨激昂之演講,兩人各獻洋兩萬。許百驤雖然沒有資格登台講話,可是看見姑爺帶頭獻金,也緊隨其後捐了一萬大洋。

部隊浩浩****地出發了,聶昆山注視著父親,激動地揚揚手喊道:“爸爸,不要為我擔心,我們一定能夠打敗日本鬼子!中國一定勝利!”

聶瘦石對著兒子的背影有力地揮了揮拳頭,泣不成聲大吼:“勝利——昆山——中國——一定勝利!”

萬眾歡呼聲中,黃雲湘身穿筆挺黃呢將官服,領章上兩粒將星閃耀,肩披內紅外黑鬥蓬,腳蹬鏜亮馬靴,騎著高頭大馬踏踏而來。

聶瘦石頓時覺得鼻梁發酸,情不能禁地喊道:“好大哥……保重……等你凱旋歸來之時,兄弟與民眾再簞食壺漿以迎勝利之師!”

黃雲湘看見了歡送人群中的聶瘦石,莊重地向他敬了一個軍禮,朗聲說道:“雲湘一介武夫,過去打了那麽些年爛仗,自己同胞殺來殺去,勝亦無榮,至今想起來都慚愧。國難當頭、匹夫有責,連老百姓都懂得這個道理,何況我這吃軍糧的。此次雲湘請纓出川抗日,誌在躬赴前敵,為民族爭生存,為四川爭榮光,以盡軍人之天職。前人有詩寫道,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雲湘也就拾人牙慧,向父老鄉親們表個態!這十個字,就是我全師五千天府子弟此時共同的誓言!”

黃雲湘率部出川,先與日寇血戰於津浦路,後於台兒莊大戰中,率五千武器窳劣的川軍子弟死守滕縣,抗擊有飛機坦克助戰的三萬日軍的瘋狂進攻,城破之後與日寇逐街爭奪,逐屋撕殺,血戰四日半,殺敵三千,最終全師官兵無一人投降,無一人逃跑,全部戰死,成為中華民族彪炳千秋的大英雄。

黃雲湘殉國後,國民政府追贈他為陸軍上將,在漢口為他舉行國葬。

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王明、博古等共產黨的領袖也聯名送上一幅挽聯:

奮戰守孤城,視死如歸,是革命軍人本色;

決心殲強敵,以身殉國,為中華民族爭光。

巴山蜀水,遍地設置香案,搭起祭棚,父老鄉親熱淚滂沱,為他“拉纖”送行,集資修建黃雲湘墓園。劇作家將他的事跡寫成大劇搬上舞台,民間藝人也編寫出無數唱詞俚調,將黃雲湘當做民族英雄傳唱。

“台兒莊,打勝仗,四川出了個黃雲湘;黃雲湘,守滕縣,五千子弟英雄漢……”,這年剛滿五歲的沈鶯,也跟著昆侖哥哥學會了這首唱遍全川的蓮花落。

就在川民痛祭黃雲湘以及五千川軍子弟的時候,野三關各界也在新仁學堂的大操場舉行盛大公祭,為隨黃雲湘將軍戰死在滕縣的許百駒和聶昆山兩位英烈送行。川北各縣當局以及各行幫公口的代表,均雲集野三關,向兩位出自本地的民族英雄吊喪致哀,花圈祭幛以及寫著“精忠報國”“鐵血男兒”“抗倭英雄”“忠義千秋”的牌匾重重疊疊,堆積如山。

聶瘦石雖然仍是一縣之長,手中卻已經沒有了槍杆子。就在黃雲湘的部隊離開野三關沒多久,根據國民黨巴川地區專署的命令,各縣還鄉團和保民團經過精簡後被合並成了民眾抗敵自衛團,由許百驤擔任團總。

此時從全國範圍講國共兩黨合作已經形成,但在大巴山中,兩軍撕殺留下的後遺症卻遠未消除,階級與宗族家庭個人之間的仇恨相互絞織在一起,巴山遊擊隊雖然被鎮壓下去了,鄰近華鎣山中的陳聯詩豎起的共產黨大旗依然在血雨腥風中時伏時起(其夫廖玉壁已經犧牲)。就在這千裏巴山之中,也仍然有不少在西征途中因各種原因掉隊回鄉的紅軍、蘇維埃人員因絕了生路而重新拉起隊伍,鑽進深山老林與政府對抗,這樣的反抗雖然是零星的,但是,卻猶如山林野火,時起時滅,從未間斷過。

這其中,就有過去野三關農民協會的赤衛隊員錢左。

張國燾把西征隊伍帶到茂縣、北川、江油、理縣一帶,一九三五年五月十八日在茂縣宣布成立西北聯邦政府,並將隨隊西征的三萬餘名蘇維埃幹部和力夫全部編入了紅軍。當上紅軍的錢左命運多舛,南下紅軍被川軍大敗於百丈關前時,錢左肚皮上挨了一槍,讓戰友們抬著一路往川西高原逃躥,經天全,蘆山、過寶興,被劉湘的兵馬追得來撲爬跟鬥。就在夾金山腳下,一千多名好弟兄被張主席下令扔下了……

紅軍走遠了,錢左和傷員們全都做好了去鬼門關重聚的決心,沒想大軍閥劉湘也講政治,對紅軍傷員不打不殺,每人發一張省政府簽發的釋放證和一塊川板大洋,讓他們各自回鄉當良民百姓。錢左拄著根打狗棍,一路要飯,數月後才回到了野三關。曾經滄海的錢左原本就想此後聽國民政府的話,當個規規矩矩的良民,沒想剛踏進野三關的地麵,就聽人說野三關已成許家天下,頓時膽兒嚇成了八瓣,清楚以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許駝子就是把自己生吞活啃了也不解恨。走投無路之際,又聽說華鎣山中還有小股遊擊隊在活動,就橫下一條心,進山去投了遊擊隊。

2

許百驤頭上有了抗日烈屬、野三關袍哥舵把子和自衛團團總的三頂帽子,手中有了槍杆子,便成了野三關的頭號實權人物,當初被幹人分去的田土家財,不但全都弄了回來,他還以收利息的名義,把分過他家財產的人家中的財產搜刮一空,“赤匪”撤走時被燒掉的許家大院也重新蓋了起來,而且蓋得比過去更氣派,更精致。更讓野三關人開眼界的是,他花高價從重慶請來了幾十名能工巧匠,把武城山半坡上的紅軍烈士墓扒掉,在原墓址上擴建了一座占地三十來畝的大墳,墳前建起了高大的漢白玉門樓式牌坊,牌坊前各列兩尊石馬和石麒麟,再把他父親的骨殖起出,重新裝棺厚葬,漢白玉的墓碑高達兩米,光碑頂的帽箍就花了兩百塊大洋,大墳四周還勒了寬敞的白石墓道。

如今,許百驤上街一不走路二不坐滑杆,而是騎馬,他雖然是個一輩子直不起腰杆的駝背子。但上了馬,許百驤立刻變了副模樣,居高臨下,八麵威風,跟隨前呼後擁一大幫,連衣裳角角都能扇死人。

聶瘦石初時也勸誡過許百驤不要如此張狂,以免遭人背後戳脊梁骨。可許百驤嘴上諾諾連聲,幹起事來卻依舊我行我素。聶瘦石見許百驤對自己的規勸陽奉陰違,不願與其同流合汙,壞了聶氏近百年的清白名聲,索性回到金盅壩,整天打理農場業務,縣上一應事務,全由著許百驤作主。

一九三八年冬天的一個夜晚,許百驤正與幾位朋友在客廳裏圍桌打麻將,警察局長陳振林匆匆趕來,向他通報一個重要信息:巴川地區軍警稽查處駐野三關的特派員管青海剛剛到警察局對他說,聶瘦石收養了赤匪頭子沈劍飛和胡秋萍的女兒,要他從速派人捉拿。

許百驤聽後冷冷一笑:“姓管的曉得聶瘦石是我姑爺,怕我循私包庇。想自己動手呢?他手下隻有六七個蝦兵蝦將,勢單力薄,不敢輕舉妄動,所以才繞開我許百驤,叫你這警察局長去辦。”

陳振林討好地說:“道理是明擺著的,所以嘛,我才特地跑來告訴大哥。管青海他這個特派員我管他個球,咋個辦?我陳振林還不是全聽大哥你丟句話。”

許百驤鼻孔一哼:“抓?興師動眾到我親姑爺家裏去抓個小娃娃?笑話!他管青海是專門拿共產黨的血染紅自己腦殼上的頂子,我許百驤雖然比他更恨共產黨,可我還沒到拿自己的親姑爺開刀去討好蔣介石的地步。我真要做出六親不認的事來,弟兄們還不戳我的背脊骨?我許百驤今後咋個還有臉在公口上對弟兄們發號施令?”

陳振林趕緊恭維道:“大哥有情有義,川北各縣公口上的舵把子提到你的名字,沒有不翹大指拇的。不過,這事我要硬抗著不辦,我擔心姓管的會向巴川軍警稽查處報告,要是稽查處直接下來抓人就麻煩了。”

許百驤一拍桌子:“他敢!你馬上去告訴管青海,隻要我許百驤在野三關一天,天王老子也不準動聶家一根毫毛。你還可以告訴他,我姑爺通匪的事一點也不新鮮,當年他姓管的不就向黃雲湘舉報過我姑爺暗中幫助巴山遊擊隊的事嗎?可黃雲湘為啥殺了沈劍飛,卻偏偏手下留情放我姑爺一馬,就因為我姑爺對黨國有功,功大於過。他管青海敢拿我姑爺邀功請賞,我就讓他從此在野三關不敢閉起眼睛睡磕睡!”

許百驤這話不是提虛勁衝殼子,在野三關,眼下絕對沒有他辦不成的事。

許百驤大權在手又有花不完的錢,卻依然是光棍一條。不是因為他是個駝背子就討不上老婆,恰恰相反,給他說媒的人踩斷了許家的門檻,而是因為許百驤自小便看上了貓貓藥酒局老板黃劍昌的幺姑娘黃德君,發誓非“德君不娶”!

德君小家碧玉,長得來玲瓏剔透,讓男人過目不忘。麵對著許百驤派媒人送上門來的十根黃燦燦金條,黃劍昌想點頭,也不忍心把親生閨女往火坑裏推。每次許百驤一上門,他就隻有對著許百驤磕頭作揖陪笑臉。黃德君呢?打死也不願嫁給一個背上頂著個大肉包,一輩子直不起腰杆的男人。弟兄們自告奮勇,要拿花轎去把黃德君搶回來硬塞進洞房,可許百驤居然流眼抹淚地對弟兄們說:“身邊睡個隨時想拿包耗子藥丟在我碗裏的婆娘,我還不如就打一輩子光棍。這件事不消你們瞎幫忙,老子曉得咋個辦。”許百驤也不管黃家人願意不願意,反正就硬拿黃劍昌夫婦當自己的嶽父嶽母對待,逢上過年過節,或是黃家人的生日,他便登門送上份大禮,當著黃家所有的親朋好友“爸”一聲“媽”一聲地喊,黃家兒女給父母磕頭時,他也擠上前去納頭便拜,讓知道他許百驤已經是黃家乘龍快婿的人越多越好。逮機會見著德君一麵,他更是妹呀妹的喊得熱絡得很。黃家人心裏再是不樂意,也沒有勇氣敢當眾讓許百驤下不來台。他這麽一張揚,野三關再也沒有媒人敢登黃家的門檻。如此死磨硬纏了三年,駝背子果真披紅掛花騎大馬,奏起響器鳴起鞭炮,拿花轎把黃德君抬回了許家大院。

3

初到延安的麻山和關平成為了政治保衛部門的審查對象。他倆所談的情況引起了審查人員的高度重視,既然巴山遊擊隊全軍覆沒,為何唯有他二人能夠毫發無損地逃出來?至於麻山、關平口口聲聲提到的聶瘦石,更是讓審查人員覺得匪夷所思,既然此人是國民政府委任的縣長、富甲川北的大地主,為何一邊協助白軍圍剿巴山遊擊隊,一邊又冒著滿門抄斬的危險為共產黨領導的巴山遊擊隊提供幫助?這無論如何也解釋不通,也就不能消去他們對麻山、關平的懷疑。

麻山問胡秋萍和聶昆鶴是否還活著?如果活著,是否在延安?如果在,她倆一定會站出來為他和關平作證。審查人員不敢大意,將他倆列入重點審查對像,單獨關在一間窯洞裏,然後去找麻山所提供的證人調查。

胡秋萍此時正在延安後方政治部工作,而且已經擔任了組織處處長。胡秋萍聽前去調查的保衛幹部說到沈劍飛已經慘死在黃雲湘手中,哭了個昏天黑地死去活來,醒來後不僅為正在接受審查的麻山、關平的曆史大包大攬,她還親自趕去將如同蹲監的麻山、關平領了出來。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胡秋萍把麻山、關平帶到後方政治部,既詳細地問了沈劍飛犧牲、巴山遊擊隊覆滅等經過,也問到了聶瘦石和兒玉鶴子的政治態度以及沈鶯眼下的情況。得知沈鶯平安無事,放心了不少。

末了,胡秋萍說:“你們的工作,組織上會很快安排的,不過,我處在現在的位置上,也多少能夠為你們提供一些幫助。說說,你們願意去什麽部門工作?”

麻山說:“我這人就喜歡騎馬打槍,上陣殺敵,幹其他的恐怕不行,還是讓我去野戰部隊吧,野戰部隊能撈上仗打。”

關平則說:“我首先服從組織上的安排,不過,好歹我念過中學,如果能夠留在機關裏工作,那是最理想的。”

麻山、關平對東家的千金小姐離開野三關後的情況自然倍加關心。沒想胡秋萍說出的情況,卻給他倆的心上罩上了一層愁雲慘霧。

胡秋萍傷心地說,紅軍在會寧會師以後,昆鶴去了剛組建的西路軍擔任婦女獨立師的團長。後來,兩萬多西路軍官兵在河西走廊全軍覆沒,隻逃出來四百多人,其他人不是戰死,就是落到了馬家軍手中。馬家軍殘暴萬分,像昆鶴這樣年輕漂亮的女人,如果真是戰死在沙場上,倒實在是最幸運的事了。

二人聽後,唏噓不已。

很快,紅軍改編成了八路軍,麻山去了以原四方麵軍為主組成的一二九師,跟著劉伯承、徐向前去了太行山。關平因為有文化,被留在胡秋萍身邊當秘書。

在一二九師,麻山開始當了個排長,先打日本鬼子,此後再挎著盒子炮隨林彪從延安到東北,三年驚天炮火聲中十萬土八路變成了百萬精銳之師,他也磕磕絆絆地出息成了一位驍勇善戰的營長,隨後便像當年的八旗兵一樣呼訥訥入關,跟著陳賡從中原大地打到了兩廣,又從兩廣打到了昆明,麻山率領他的部隊一直充當全師的開路先鋒,部隊渡過元江後,向著邊境線上星夜疾進,來不及接收國民黨留下的政權機構與人員,也來不及理會一群群舉著槍找不著地方繳的國民黨潰兵,向著正越境出逃的殘軍窮追猛打,他當然不會知道在前方不遠的中緬邊境上,竟會有一支毫發無損的蔣軍精銳部隊在千峰萬壑中靜靜地等待著他和他的部隊的到來。

就在隔猛龍河數裏之遙的巴洛縣城,麻山突然遭到了敵軍的頑強阻擊。敵人不僅扼守著公路兩邊的險要山頭,掩護逃敵湧出國門,並且還組織了幾次反衝鋒,敵人士氣之高戰鬥力之強,令麻山吃驚。從俘虜口中方知,巴洛駐軍係餘程萬手下的一個團,該團抗戰時屬青年遠征軍編製,全部美械裝備,並在印度東北部比哈爾邦的蘭姆伽基地接受過美國教官的嚴格訓練,此後一直在緬甸和日本人作戰。抗戰勝利後先在河內受降、後囤兵於海防,兩年前才奉調回國駐紮於此。因從未與共軍打過仗,故而有一點不知天高地厚。

麻山幾番攻擊未能得手,遂轉攻為守,待後續部隊陸續趕到,再行進攻之策。為了避免守敵逃往國外,麻山的部隊擔任了迂回到巴洛之後,斷敵逃路的任務。他挑選了一百五十名戰士組成突擊隊,清一色的蘇式衝鋒槍,由他親自帶隊,午夜時分出發,沿著順國境線流淌的猛龍河繞了一個大圈子,拂曉前,他們利用江邊密密的森林與濃霧作掩護,秘密地從後麵接近了巴洛。

他們突然衝進鎮子,向著每一個進入他們視線的敵人開火。槍聲一響,正麵的大部隊立即發起了進攻。在前後夾擊下,敵人的反抗是無力的,潰退之前,他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巴洛變成一座火城,民房紛紛起火,連不少糧垛也被潑上了汽油,放火焚燒。敵人徹底崩潰了,山頭上、縣城裏到處湧出一群群的敵軍,沒命地向著南麵數裏外的猛龍河逃去。

一輛吉普車從已經衝騰起濃煙烈火的鎮子裏衝了出來,幾顆手榴彈扔過去,吉普車像發瘋的野牛一樣猛地躥下公路,一頭撞到了路邊的山壁上。麻山以為車裏肯定是敵人的指揮官,與戰士們一擁而上,厲聲喝道:“舉起手來!繳槍不殺!”

一支手槍扔了出來。司機撲倒在方向盤上,已經死去,從車上抖抖索索下來的,竟然是一個身穿旗袍臉上抹著鍋煙墨的年輕女人和一名低級軍官。

麻山問:“快說,郭子明呢?”

敵軍官回道:“剛才……郭團長從陣地上跑回來……叫我護送他的未婚妻出境,他自己又帶著剩下的人回陣地上去了。”

麻山最終沒能抓住郭子明。郭子明帶著殘部逃入了緬境,他的未婚妻淩亦非卻落到了麻山手中。

麻山怎麽也沒有想到,就是這個女人,既給他帶來了家庭的幸福,又給他造成了終生的不幸。

審問時麻山感到十分驚奇,這個女人的美貌堪稱萬裏挑一,更巧的是,淩亦非是成都人,畢業於華西醫科大學,與麻山算是大老鄉。熟悉的鄉音與可人的容貌使麻山削弱了對她的敵意,甚至還對她隱隱地產生了一點憐憫之情。他感到惋惜的是,這樣美麗的女人絕對不應該嫁給一個國民黨的軍官為妻。

但是,麻山作為一名久經考驗的革命戰士,一名忠誠的共產黨員,對這美麗年輕的女人絕對沒有半點非分之念。或許是出於鄉情,或許是出於大男人對弱女子的憐憫,麻山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的心思,他帶著警衛員何長順到駐地外麵轉了一趟,打回來一串麻雀,當晚,他吩咐炊事員紅燒了,讓何長順給淩亦非送去。第二天,他即派出部隊,將戰俘和各種戰利品,當然也包括淩亦非,一並送到了後方移交。

至次,中國大陸上國共兩黨武裝力量的最後一次大規模的戰役勝利結束,麻山戰功卓著,榮立一等功,到昆明出席兵團組織的慶功大會。就在慶功會上,麻山遇到了關平。此時的關平,已經是兵團政治部幹部處的處長了。

一月後,麻山被提拔為團長,他的團,就駐紮在巴洛,團部機關設在巴洛縣城外,美麗的猛龍河,從機關大院不遠的地方蜿蜒流過。

4

昆侖比沈鶯大三歲,兄妹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每天一同背著書包去城裏的新仁學堂念書。倘若沈鶯受了同學的欺侮,昆侖總會替她撐腰出氣。昆侖自小喜歡寫詩作畫,近朱者赤,沈鶯也愛好上了詩辭歌賦水墨丹青。

父母離開野三關時,已能依稀記事的沈鶯知道是聶家收養了自己,可當她情竇初開,初諳人事之後,她卻既希望昆侖是自己的親哥哥,又害怕他是自己的親哥哥。

一九四八年末,十六歲的沈鶯在新仁學堂當上了一名小學國文教師,昆侖則考上了重慶大學。這就讓沈鶯想得很苦,每天忙完學校的工作,回到家中便躲進閨房俯案作畫,把對昆侖無盡的思念,傾注在宣紙上。

昆侖過年時放假回來,沈鶯歡喜得緊,一忙完學校的工作就趕回家中和昆侖呆在一起。

一天,昆侖聽父母說沈鶯的畫進步不小,有件得意之作還被送到巴川民教館參加過地區畫展。昆侖待沈鶯從學校回來,便去沈鶯閨房索畫一觀。沈鶯又得意又害羞地說:“塗鴉之作,我怕髒了哥的眼睛,還是免了吧。”昆侖則堅持要看看。沈鶯將她的參展作品拿來打開,那畫左麵一叢芭蕉,旁邊一位妙齡女郎亭亭玉立,若有所思地遙望天際,淡雅清新中似透出濃濃情意。右麵則是一首沈鶯自題的七絕:

碧玉年華初上頭,

何妨顧影學風流。

閑來卻傍芭蕉立,

綠透春衫未解愁。

昆侖觀賞良久,讚道:“小妹小小年紀,便能詩畫並進,長此以往,必成大器。不過恕哥直言,詩與畫比,倒是遜色不少。俗話說詩如其人,小妹涉世不深,詩中略帶一點小家子氣,自不能免。但寫詩撰文,總歸在意境上要追求個博大深遠,方能達致上善之品的地步。比如你這首詩,隻要略略改動幾個字兒,其意境氣概,或許便能大不一樣了。”

沈鶯聽他如此一說,馬上要求道:“哥,那你一定得替小妹點石成金了!”

昆侖到底是個才思敏捷,心境高遠之人,真功夫不單嘴上有,心中有,筆底也有。興之所致,他在書案上鋪開一張夾江宣,提起狼豪,在硯台上潤潤筆尖,略一思忖,便揮毫寫到:

休教年華付白頭,

橫刀躍馬逞風流。

春衫綠透增惆悵,

不為家愁為國愁。

此詩緊步前詩之韻,然情誌意趣,則遠非前詩所能比。

“好一個‘不為家愁為國愁’!”沈鶯失聲讚道。“哥才氣橫溢,誌存高遠,真是令小妹汗顏呐。”

昆侖微微一搖頭,說道:“這算不了什麽。不過,你真要喜歡詩辭,我倒可以給你推薦一首大氣磅礴的偉人之作。”說罷,昆侖便高聲吟哦起來,“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沈鶯叫了起來:“哥,這是哪個偉人寫的呀?真有‘會當凝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氣慨啊!”

昆侖得意地說:“這是抗戰勝利後共產黨的頭號領袖毛澤東到重慶和蔣委員長談判時登在重慶報紙上的,我們重大的許多老師學生至今仍能倒背如流哩。”

“哥,我看你提到毛澤東就兩眼放光,崇拜得不得了,你是不是也成了共產黨啊?”

“我,就算我有那份心,共產黨恐怕也不會要我這個國民黨縣長的公子哩。小妹,千萬莫亂猜測,眼下到處都在大抓大殺共產黨,沾上了會惹麻煩的。”

“嘿,你對我還不放心麽?就算你是共產黨又怎麽了?連我都能從國民黨的報紙上看得一清二楚,共產黨眼下已經占了東北,華北也吃緊了,蔣委員長的氣數,恐怕不長了。”

昆侖眼睛一亮:“沒想到你呆在這深山旯旮裏,腦殼倒是一點也不糊塗。”

兒玉鶴子看見沈鶯對昆侖如膠似漆,須臾不離,心裏不免有些擔心,這日夜裏上床後對聶瘦石說:“呃,你看出來了麽?小鶯對昆侖,恐怕有了意思哩。”

聶瘦石吃了一驚:“真有這事?”

“連這層意思都看不出來,我這當媽的不白長這兩顆眼珠子了?不過,小鶯長得眉清目秀的,和昆侖倒也攀配,自家養熟了的姑娘當媳婦,倒比昆侖找個生人進門強。”

“唔……”聶瘦石思忖了一下,說“這可不是什麽好事情,這些年來,野三關的人誰都以為他兩個是親兄妹,真要讓外麵的人曉得他們成了那層關係,還不把小鶯的身世給暴露了?眼下國共兩軍打得你死我活的,管青山又瘋了一樣在野三關大抓共產黨,這事兒要傳到他耳朵裏,這金盅壩恐怕就不得安寧了。”

聽他這麽一分析,兒玉鶴子也驀地緊張了,趕緊說:“這事,我看還得先把昆侖叫來問個仔細,他兩個要真是情投意合,我看索性就把利害關係給他們說穿講透,眼下千萬不能敞風,今後就算要做夫妻,也不能在這野三關做。”

兒玉鶴子把連夜把昆侖叫到臥屋一問,昆侖說他能感覺到小鶯對他有這意思,但並沒有把話挑明。

兒玉鶴子問:“那你的意思呢?昆侖,你可要對爸媽說老實話。”

昆侖搔搔腦殼說:“這些天,我也正為小妹的傷腦筋哩。”

聶瘦石說:“怎麽,你覺得小鶯她配不上你?”

“哪裏呀?我自小就把小鶯當成自己的親妹子,怎麽可能產生那樣的想法呀?我說傷腦筋的意思是,我現在已經有女朋友了。”

“真的?”

“我還能瞞你們呀?她叫李璿,是我的同班同學。她爸爸在民生公司做襄理。哦,你們看,我這兒還有她的照片哩。”昆侖從上衣口袋裏掏出錢夾,從裏麵拿出一張照片來。

那是一張單人照,姑娘坐著,臉蛋微偏,眸含秋水,雙手捋著一根又黑又粗的長辮子,身後是一株開得正濃豔的桃花,再遠處,是一片綠意蔥蔥的竹林。照片背麵題著一行絹秀的鋼筆字:送昆侖存念。小璿。

昆侖說:“這次回來,我感覺到小妹有那意思,就一直想把這照片給她看,可是,又擔心傷害她。”

聶瘦石說:“傻兒子,這種事,你對小鶯藏著掖著咋個行?”

兒玉鶴子說:“我來對小鶯說,我是女人我知道,長痛不如短痛,你真怕傷害小鶯,就更應該讓她知道你已經有人了。”

第二天晚上大家圍桌吃飯時,兒玉鶴子突然發起了感慨:“哎,過了這個年,昆侖就該滿十九歲了,兒子長大了,媽也老了。”

大媽許厚珍說:“真是的呀,一轉眼昆侖都滿十九歲了。哎,昆侖,給大媽說說,在重慶那樣的大城市裏,有沒有讓你中意的姑娘啊?”

昆侖說:“我都不急大媽還替我著急起來了啊。不才十九麽,等大學畢業後再說。”

大媽說:“十九還小了麽?你看你爸,十九歲時就已經把你大媽和你媽娶進了門。”

兒玉鶴子說:“昆侖,你不是已經有女朋友了麽,承得你大媽關心你,還不把照片給你大媽看看。”

沈鶯一聽這話,驀地一愣,趕緊把臉埋進了碗裏。

大媽叫起來:“喲喲,昆侖把女朋友的照片都帶回來了呀,快,一定得給大媽看看。”

昆侖把照片拿出來,遞給大媽,說:“她是我的同學,叫李璿。”

“哎呀呀,乖,柳眉細眼的,白皮嫩肉的,長得真乖!昆侖,放暑假時你把女朋友帶回家來,讓大媽認認真真看個仔細。”

那照片,沈鶯也看了,雙眸發潮,嘴兒直顫,好半天才說:“哥,祝你幸福。李璿姐姐……長得好乖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