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看到許家兄弟殺流散紅軍、殺蘇維埃幹部、殺赤衛隊員殺得來天昏地暗,聶瘦石也感到有些惶惶不可終日……他心裏十分清楚,父親和妻子為紅軍幫了那麽多忙做了那麽多事,瞞,是瞞不過的,眼下野三關已經成了許家兄弟的天下,抓誰殺誰,全憑著他兄弟倆的好惡……許家和共產黨有不共戴天之仇,安知他倆會不會來一個大義滅親呢?

兒玉鶴子看到丈夫吃不好飯,睡不落覺,整天哀聲歎氣的,知道他為何焦愁,便動員他到東京去避一段時間,自己也趁便看看父母親人。

聶瘦石連連搖頭:“共產黨來了,我跑;眼下國民黨來了,我還跑。這成個啥道理了?流亡的日子我已經過夠了,這一次,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家裏!”

兒玉鶴子說:“東京不能去,我們就到成都、重慶去躲躲呀。呆在這野三關,我看就是許家兄弟對我們過去做的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別的人早遲也會來找麻煩的。”

聶瘦石說:“我這次哪兒也不願去,我在外麵躲紅軍躲了三年多,這麽些年全虧了你,農場才能免強維持下去,我現在好不容易才回到家裏,又躲,得躲到什麽時候才是個頭?要再往外一跑,我辛辛苦苦辦起來的農場,不就完全給毀了?麻煩會有的,不過,憑著我和黃雲湘師長的交情,我想他總會照應我一下。百駒百驤再怎麽了得,總歸是我親外侄,就算他們知道我們收養了沈劍飛的女兒,總不至於就把我這當姑爺的拉到河灘上把腦殼砍了吧?再說,當初百驤落難,你和我爸不還救了他的命麽?”

果然,沒過幾天,許家兄弟便帶著一隊衛兵到金盅壩來了。

聶瘦石惴惴不安,得報後一門心思揣摸著許家兄弟的來意。

兄弟倆進得客廳,後麵跟著的警衛員還提著大包細包的禮物。

許百駒把禮物送上,一臉恭敬地說:“姑爺,二姑媽,我一回來就帶兵在芋兒關一帶忙著剿匪,沒顧得上來看望你們,還望二位老人家莫要生侄兒的氣。”

許百驤也向聶瘦石哈了哈腰,說:“姑爺,那天在街上我是衝蘇花雲生氣,因正在氣頭上,和你說話時言語也有些生硬,我今天是專門來向姑爺和二姑媽陪不是的。”

聶瘦石心裏七上八下,嘴上卻說:“我們是一家人,就用不著說那些隔裏隔外的客氣話了。”

寒暄一陣後,許百駒才將來意托出。原來,他是來恭請聶瘦石出山,擔任野三關縣長的。

聶瘦石心中一跳,趕緊說:“百駒,縣長重任,我恐怕擔當不起。你知道的,我離家已經三年多了,如今剛剛回來,農場裏百廢待興萬事纏身,整日裏忙得我像個陀鏍,這事,百駒最好還是另選賢才吧。”

許百駒說:“姑爺,這野三關除了你這聶公祠的後人,哪裏還找得出啥子賢才?一縣之長,自然得有登高一呼,萬眾響應的號召力,你老人家這麽些年來廣做善事深孚眾望。我看,無論為黨國為桑梓為侄子我著想,你都不要推辭才是。”

許百驤也說:“姑爺,隻要你答應出山襄助百駒,侄兒我還有我手下的百多號還鄉團兄弟,就全唯姑爺的馬首是瞻。”

聶瘦石見這場麵知道推是推不掉的了,便點點頭說:“既然你兄弟登門相邀,確有誠意,我也就勉為其難吧。不過,我得把話說在前麵,我當這縣長,無非就是跑跑腿打打雜,大小主意,還得你們兄弟倆自己拿。”

待送走許家兄弟,兒玉鶴子氣惱地說:“表麵上恭恭敬敬地請你出山當縣長,其實,還不是和田頌堯一樣,拿我們聶家當他們的糧鋪錢莊使。”

聶瘦石卻說:“那倒未見得,我看他兄弟二人恭恭敬敬,恐怕也還多少考慮到我是他親姑爺,才給我這個麵子的吧。”

聶瘦石走馬上任辦的首要差事就是為正在山中圍剿巴山遊擊隊的許百駒部派款征糧。除此之外,還立即以農場員工為主組建保民團,在各個緊要路口布設卡子,清查抓捕流散的紅軍與蘇維埃人員。趕上白軍向遊擊隊發起進剿時,也和還鄉團一起協助白軍作戰。

許百駒率領白軍和還鄉團、保民團如潮水般四麵八方湧來,可憐沈劍飛那點人馬,哪裏能抵得住?始是芋兒關遭合圍丟了二十三人,繼是白春坪遭夜襲又死七名戰士,接連受到重創後,遊擊隊隻得退往萬刃大山深處的九子嶺,以求先將隊伍保住以後再謀發展。

一九三五年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沈劍飛的部隊在五福台遭受了最為嚴重的損失。兩天前,叛變投敵的四名遊擊隊員帶著白軍兵分兩路,在天亮之前把遊擊隊包圍在五福台。危急時,鞏少英挺身而出願以死掩護大隊突圍。他手下的弟兄也感謝沈劍飛的救命之恩,紛紛請戰。最後,鞏少英和他的連隊全部戰死在五福台,無一人投降和被俘。靠著鞏少英的拚死掩護,沈劍飛好不容易才率領殘部突出重圍,躲進崆子岩避戰求存。

萬壑千峰之中,山高林密,澗險溝深,無數的天然溶洞成為了遊擊戰士的棲身之所,躲過敵人的清剿並不困難,但很快,糧食、鹽,藥品以及隨著節令進入嚴冬,便給衣衫單薄的隊伍造成了嚴重的生存危機。

在隊伍連續幾天靠野菜樹葉蛇鼠蛙蟲充饑,遊擊隊員們奄奄一息之際,麻山卻提出一個令沈劍飛匪夷所思的建議。麻山說,隊伍已經麵臨絕境,他想下山去一趟,找兒玉鶴子想想辦法。

沈劍飛大吃一驚:“你這時候去找她,即便她有心幫忙,她男人現在已經當上了野三關的縣長,正帶著保民團幫許百駒來打我們,我想聶瘦石也肯定不會同意的,說不定,他還會把你捆去向黃雲湘邀功請賞。”

“我清楚眼下去找兒玉鶴子有一定風險,可她到現在不也沒把小鶯交出去麽?這就可以看出,聶瘦石雖然幫著白軍打我們,但還沒到死心塌地的地步。”

沈劍飛思忖片刻,說:“無法之法,也隻好去試一試了。不過,你和關平一定要小心謹慎,情況不對,趕緊回山。”

為了避開保民團的卡子,麻山隻帶了關平同行。兩人夜行曉宿,翻山越澗,於午夜時分潛入了金盅壩,不敢叫門,遂從後花園越牆而入。

當兒玉鶴子看到衣衫爛縷,長發垢麵的麻山和關平時,嚇了一大跳,驚問道:“天呐,現在是啥子時候啊,你們還敢跑到金盅壩來?”

麻山說:“二奶奶,隊伍眼下很困難,我們已經三四天沒沾一粒糧食了。沈政委派我們來找你,看你能不能想辦法幫幫我們?”

兒玉鶴子一籌莫展地說:“怎麽幫?老爺現在正帶著保民團進山幫著許百駒打你們……不過,老爺是不願與紅軍為敵的,他也是讓他那兩個親侄子逼得沒辦法。”

麻山說:“你說這些,沈政委全都知道的,所以他才派我和關平來找你幫忙。二奶奶,最當緊的,是能不能給我們弄點糧食和鹽巴,我們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嚐到鹽巴的味道了,走起路來腳杆都打閃閃。”

兒玉鶴子想了想,說:“沈劍飛和你們有難,我不能不幫。這樣吧,我叫人馬上給你們弄點吃的,辦法嘛,等你們吃飽後大家一起來想。”

天亮時,主意終於想出來了。麻山留在了兒玉鶴子身邊,等天黑後,關平獨自背著一背篼鹽巴,帶著三人想出的主意回了崆子岩。

第三天上午,兒玉鶴子便去了野三關,她以商會的名義出麵,為慶祝“五福台大捷”,向全城商號募集勞軍款,並帶頭捐出豬羊各五十隻,“紅茅燒”五十壇,並雇上鑼鼓響器班子,由她親自帶領送往前線慰勞白軍。

次日巴山好大雪,漫天如柳絮飛揚,山川大地,銀妝素裹,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天亮後,勞軍隊伍冒著大雪,浩浩****地出了野三關。前麵,由保民團開道,其後,兒玉鶴子帶領長長的運輸隊伍逶迤在崎嶇山道之上。為了張揚聲勢,但凡經過沿途村寨,響器班子便敲鑼擊鼓,奏起喜慶嗩呐,將鞭炮炸得來驚天動地。麻山則戴著一頂破氈帽,混在農場員工之中,與人合抬著一頭肥豬。

此時,由管青海關平帶領的一小隊遊擊隊員已經在來鳳場上的和記鐵匠鋪等候接貨。中午時分,勞軍隊伍在來鳳場休息打尖,在麻山的安排下,兒玉鶴子在和記鐵匠鋪裏與關平管青海見麵了。就在白軍的眼皮底下,兒玉鶴子將挾帶來的兩麻袋鹽巴,十麻袋熟米,還有三十盒用熊油熬製醫治凍瘡有特效的膏藥交給了遊擊隊員。

天色將晚時,勞軍隊伍到了許百駒的團部駐地鴉雀寨。兒玉鶴子頂風冒雪送來這麽多的好吃物,許百駒自然是喜出望外,感激不盡。當晚便殺豬宰羊,設盛宴款待兒玉鶴子,還特意派人把聶瘦石接來讓他與妻子在火線相聚。待夜深人靜時,兒玉鶴子才將她此行的真正目的告訴了丈夫。

聶瘦石說:“我一得到你前來勞軍的消息就已經猜到了,勞神破財單單為討好個許百駒,你不會幹這樣的事。不過,這事你做得對,受人滴水之恩,須當湧泉相報嘛。”聶瘦石還告訴妻子,他雖然帶著保民團打遊擊隊,但他早已暗中給手下幾個心腹頭目打了招呼,見了遊擊隊就虛張聲勢,朝天開槍。

兒玉鶴子對沈劍飛感情極深,談到遊擊隊眼下的艱難,已是淚眼迷朦,弄得聶瘦石也深受感染,唏噓不已。

聶瘦石說:“這深山老林裏眼下到處是冰天雪地,連院塘小溪溝也凍得厚厚實實的,我穿著皮袍子厚棉鞋還冷得不得了,沈劍飛麻山他們穿得那麽單薄,怎麽熬得過去?這樣吧,反正你已經把好事做開了頭,不如就索性做到底。你明天回到野三關,假借進山後看到保民團的弟兄穿得單薄,願意自家掏錢為保民團捐冬衣,這樣你就可以大張旗鼓地組織裁縫趕製了。你多做它幾百套,我這保民團隻有一百二十號人,剩下的我想辦法弄到山上去。”

兒玉鶴子返回野三關的第二天,全鎮的裁縫鋪都忙忙碌碌地開始為正在深山裏協助白軍攻打巴山遊擊隊的野三關保民團趕製冬衣。不到五天,兒玉鶴子再次進山為保民團送冬衣,兩百多套厚厚的棉襖棉褲也就人不知鬼不覺地送到了崆子岩,穿到了遊擊隊員們的身上。

從這以後,聶瘦石也利用自身的有利條件,隔三岔五地將情報以及糧食、鹽巴、藥品、銀元等物品暗中送與遊擊隊。故而經許百駒連番圍剿後,沈劍飛的隊伍不僅元氣未傷,反而因為各地遭到還鄉團追殺無法立足的紅屬和赤衛隊員的投奔而愈加壯大起來,竟然發展到了五百多人。

2

然而就在沈劍飛的部隊死灰複燃,重新壯大之際,卻從南江傳來了劉子才部全軍覆沒的消息。

許百駒趁熱打鐵,不僅加緊了對沈劍飛部的圍剿,為粉碎遊擊隊的士氣,還將“赤匪”主力劉子才部已遭全殲的消息印發成傳單,四處張貼。沈劍飛看罷傳單焦急萬分,又擔心是敵人造謠,企圖以此來摧垮遊擊隊員們的士氣,可是很快他便通過聶瘦石的渠道證實這一消息千真萬確。劉子才與沈劍飛所處的政治環境大致一樣,在敵我力量處於絕對懸殊的時候,再失去群眾的支持,要讓部隊保持住最基本的士氣難乎其難。在大巴山降下這年的第一場冬雪之後,彈盡糧絕的劉子才部被迫轉移到了南江縣光霧山的莽莽林海之中,在極其艱難的條件下繼續和黃雲湘率領的兩團白軍戰鬥。堅持到第二年的深秋,劉部隻剩下了兩百多人,而四麵包圍住他們的白軍和民團,大約有一萬二千人之眾。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七日,在黃雲湘親自指揮的白軍與民團的合力圍攻下,劉子才部終於全軍覆沒,牛成漢營長和獨立營的官兵大部戰死,中彈受傷的劉子才也在昏迷中落入白軍手中。被俘後的第七天,“十次苦刑猶罵賊”的劉子才,在南江城中被釘在木架子上,開膛破肚,心肝也被挖出來,讓還鄉團弄去炒來下酒。

黃雲湘趁熱打鐵,意欲將遊擊隊一舉全殲,十二月底,他率領兩團白軍轉往崆子岩,傾其全力,對付剩下的沈劍飛一支孤軍。

沈劍飛的隊伍像被關在鐵籠中的猛虎,東突西奔,卻發現那鐵籠越來越小,危險離他們越來越近。而且奇怪的是,無論他們轉移到哪裏,白軍總會立即趕到,他們煞費苦心建立起來的一些交通點、關係戶,也悉數被白軍破獲。沈劍飛敏銳地感覺到隊伍內部出了奸細,既驚又怒,命令管青海盡快將內奸查出。

管青海使用了他所能想出的最殘酷的手段來對付嫌疑分子,並且一口氣殺掉了十幾名嫌疑分子。這些被折磨得死去活來的隊員在腦袋落地之前均泣血喊冤,哀求沈劍飛讓他們當充敢死隊死在白軍的槍炮之下,也不願糊裏糊塗地死在自己人的刀下。沈劍飛看到他們臨死之前的情狀也閃過一絲惻隱之心,但那也僅是內心感情上泛起的一星漣漪,轉瞬即逝。他也並不完全相信這些隊員是奸細,甚至相信他們之中必然有蒙冤者,但必須以快刀斬亂麻的手段毫不遲疑地將一切嫌疑者殺掉,嚴峻的形勢迫使他應當這樣做,也必須這樣做。時間與空間均不允許他需要在掌握了這些人的確鑿證據後再對他們采取行動,或許,真的等到“證據”在手時,他們的人頭已經嗒然落地了,作為一支部隊的最高領導者,在除奸問題上稍微的一絲大意或行動上的遲緩,就完全可能造成全軍覆沒的危險。

毫無疑問的是,這樣的防患於未然的鐵血手段也必然會帶來讓領導者們難以料想的嚴重後果。已經深切感受到張國燾留下的種種惡果的沈劍飛,如今又迫不得已地在重複著張國燾曾采用過的手段。

惡果很快便顯現了出來。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四日,槍炮聲在崆子岩上轟響了整整一天,這是巴山遊擊隊極其悲壯的最後一戰!

就在拂曉時白軍向崆子岩發起猛攻時,守在第一線的一個排的遊擊隊員突然反水了,白軍像狂浪般湧進了這道險要的關口,遊擊隊苦心經營的陣地瞬間被撕得粉碎。忠誠的遊擊隊員們驚惶失措紛紛放棄了預設陣地,躲進溶洞與密林之中抱著必死的信念和敵人作最後的搏殺。很快,崆子岩上到處湧動著黃色的人浪,白軍士氣高漲,四處搜尋殲滅仍在拚死抵抗的遊擊隊員。戰鬥的勝負已經失去了懸念。到太陽落山時,槍聲差不多停止了。洞穴裏,竹林中,大樹下,到處橫陳著血肉模糊的遊擊隊員的屍體。白軍從三麵合圍,將沈劍飛和剩下的二十幾名遊擊隊員逼進了崖頂上的慈竹林中。在他們的身後,則是萬丈懸崖。

他們已經陷入了絕境!沈劍飛萬念俱灰,就在白軍向他們發起了又一輪衝鋒時,他突然丟開正趴在地上向白軍開火的隊員,獨自穿過竹林向懸崖邊走去。鑽出密密的竹林,眼前一亮,天寬地闊。身後槍身密脆,子彈打得竹林劈吧作響。他加快腳步,站在了懸崖邊上,遠處,丹崖赤壁,腳下,霧走雲飛。他舉眼向天,眼中溢滿清淚。這一刻,他腦中一片空白,是想得太多太苦抑或是什麽也沒想什麽也不能想,再往前一步,長時間纏繞著他的痛苦、焦慮、擔心、迷惘、盼望、以及多時不再的歡樂與亢奮都離他而去了……

隨著陡地一聲尖叫,沈劍飛被人攔腰抱住了。他猛地扭過頭,眼前是麻山和關平熱淚滾滾的臉膛。

麻山緊緊地抱住沈劍飛,渾身直抖,尖厲地喊道:“政委,不能這樣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那麽多大江大河都闖過來了,就過不了眼下這道坎麽?”

沈劍飛也哭了:“事情已經到了這步田地,我是寧願自殺,也絕不願活著落到敵人手裏!”

“政委,其他人都能死,就你萬萬死不得呀,隻要你還在,共產黨的大旗就不會倒,大巴山還有那麽多讓白軍還鄉團整得活不下去的紅屬馬上就會成千成萬的湧來,我們還會重新把隊伍拉起來,還會把隊伍扯下山去,把龜兒子們殺個落花流水,屁滾尿流!”

沈劍飛胸中突然湧起了強烈的羞愧感,這樣的話,在這樣的時刻,本應當出自他這位政治委員之口。

關平指著懸崖下大叫:“天無絕人之路啊,政委,你看,這路,就在我們腳下,順著這些葛藤扭下去,我們就能逃過眼下這一劫!”

沈劍飛索然道:“這麽高的岩,葛藤長得東一塊西一塊的,又落不了底,到了半岩上,還不一樣地摔死?”

關平說:“不,政委,有活路!半岩上有個洞。我昨天下去掏雀蛋,還到洞裏去過。那洞又大又深,莫說我們這十幾個弟兄,就是藏個千把人也沒問題。”

沈劍飛神情一震:“關平,你可是立了大功啊!快去通知管隊長,叫他們馬上撤出戰鬥,立即下岩!”

片刻工夫後,管青海帶著還剩下的十一名隊員匆匆趕到了懸崖邊上。

沈劍飛多了個心眼,讓大家跟著他一起吼喊“共產黨萬歲”“打倒國民黨反動派”兩句口號,喊完才開始下岩。關平在前,大家爭相緊隨,雙手抓著葛藤向著岩下扭去。眾人剛剛進入洞子,便聽見崖頂上傳來白軍官兵嘈嘈雜雜的聲音,有的說咋回事,四麵八方紮得死死的,連隻鳥兒也飛不出去,怎麽一下子就不見人了?有的說赤匪肯定是集體跳岩了,剛才不是聽見他們在吼口號麽?共產黨都他媽的這樣兒,死到臨頭還要幹嚎幾聲。緊跟著,無數顆手榴彈從崖頂落下,接連在穀底炸響。

疲憊不堪的隊員們橫七豎八地躺在了洞子裏。沈劍飛與麻山、管青海湊在一起,低聲商量隊伍下一步的行動。麻山的意見是連夜摸下山,先到野石農場躲過這一劫,再尋機會東山再起。管青海的意見則是先就近找一處可靠的人家躲上幾天,待白軍撤出山後,大家再化裝成老百姓,前去阿壩、甘孜一帶尋找大部隊。

沈劍飛的想法,卻比他們複雜得多。紅軍撤離川北根據地已經一年多了,大浪淘沙,眼下也就隻剩下了這麽點人槍。經曆了那麽多的殘酷戰鬥,在老林深澗裏和野獸為伴這麽久,他們心中依然植根下那麽多充滿希望的種子,他們相信了共產黨,也把自己的生命交給了共產黨,他們願意跟著共產黨走,不管路有多麽艱難。可是讓他感到最痛苦與迷惘的是,連他這政治委員也不知道今後該怎麽辦,往哪裏走?已經不可能有任何上級黨組織來給他指點迷津了。特別是前些日子他看到一份從白軍手中繳獲的‘匪情簡報’,說川北紅軍和江西紅軍於川西匯合成巨,在毛兒蓋一帶盤桓數月未有任何行動,最後兩軍卻分道揚鑣,江西紅軍北上甘南,進入了陝北,川北紅軍卻掉頭南下,意欲攻取成都,在雅安境內的百丈關遭到劉湘指揮的川軍連續七天七夜的頑強抗擊後,川北紅軍被殲近兩萬人,最後翻越夾金山逃往了川康高原。隨後,聶瘦石送來的情報也證實此事不謬。可他不明白的是,當時張主席主動放棄川北根據地的一個重要的理由,不就是前去迎接中央紅軍麽?為什麽千裏迢迢千辛萬苦地和中央紅軍匯合後又要分開,又要各帶各的兵,各吹各的號,各打各的仗?

經過慎重的考慮,沈劍飛同意了管青海的意見。自從進入深山老林以來,對於這位曾在通江袍哥公口擔任過紅旗管事的特務隊長,沈劍飛一向是十分倚重的,因為這大巴山中幾乎每一個城鎮鄉場都有他的朋友。對遊擊隊的生存與發展來說,這是非常重要的。

但這一次,沈劍飛的判斷卻是大錯特錯了。就在十天前他和管青海各帶一支隊伍下山打卡子時,管青海一路遭到了白軍的伏擊,隊伍被打散,管青海與李福才、曹悶墩兒在老林子裏鑽了兩天。夜夜露宿荒郊野洞,管青海不禁想起了久未見麵的年輕妻子來,突圍出來後他沒有立即趕回崆子岩,而是帶著兩名遊擊隊員繞道去了他在芋兒關附近的老家。可是,認識管青海的人太多了,這些人中既有朋友,也不乏敵人,就在管青海返家的當天夜裏,就在他擁著久別的妻子在溫暖的被窩裏享受著銷魂**魄的床第之歡時,就在李福才與曹悶墩兒裝了一肚皮野豬肉和包穀酒酣然大醉時,還鄉團破門而入,三位遊擊隊員來不及作任何反抗,便落入了許百驤的還鄉團手中,他們與管青海的妻子兒子,老父老母,當夜被解到了野三關。

3

駐節聶公祠中的黃雲湘得知抓捕了巴山遊擊隊的特務大隊長,尤為重視,親自在廟堂之上提審管青海。但審了半天,管青海猶如啞巴,閉著眼睛一句話也不搭理他,一副別無它求,但求速死的模樣。

黃雲湘卻偏偏不給管青海當共產黨的英雄烈士的機會,他讓許百驤馬上將管青海滿門老幼抓來,待人抓來後,他再升堂重審。

聶公祠大廟堂上軍人林立,寂靜中隱含著騰騰殺氣。黃雲湘捋著長滿黑蔥蔥胡須的腮幫子,以一種威嚴傲岸的神情久久地注視著站在左麵的管青海,也時不時地瞥一眼參差錯落站在右麵戰戰兢兢的管青海的九位家人,卻久不開口問話。這種居高臨下不怒而威的神態的確能給受審者一種醍醐灌頂般的震撼與威懾。

半晌,黃雲湘開口言道:“姓管的,你要搞清楚,我黃雲湘是一個軍人,軍人是幹啥的?軍人就是專門殺人放火的。我也知道你在赤匪裏是幹啥差事的,你這特務大隊長,不單四處打探我清剿軍的情報,還到處偵察大戶人家的財產情況,隨後慫恿赤匪來綁他們的票,拿不出錢糧就燒房子,殺全家。你罪惡累累,惡貫滿盈,正可謂惡有惡報,我今日殺你,是替天行道,順應民意……”

管青海尚未被這番話嚇垮,他的老父卻被嚇破了膽,咚地跪了下地,叫道:“長官大恩大德,我管家就這麽一個獨生子,求長官饒我娃娃一命啊!”

老父一跪,老母與妻兒也齊刷刷全跪了下去,向著黃雲湘哀哀連聲地求饒。

黃雲湘無動於衷,繼續對管青海說道:“你好生看看,婆娘年紀輕輕,長得也有模有樣的,娃娃還這麽小,父母高堂身體也還康健。就因為你犯下的罪惡,牽連他們也要跟著你共赴黃泉。我今日要殺你一家,比殺死一窩雞娃還容易,雖說你是罪該萬死,可我也有能耐讓你一家人活命,不過,這就全得看你聽不聽從本師長的招呼了?”

管父一聽此言,趕緊對兒子叫道:“青海,你還要做啥子?長官給你條陽關大道你不走,硬要把我們一家老小的命都搭進去麽?”

母親也叫了起來:“兒呐,快給長官扯個硬回銷,從今往後,長官叫你幹啥,你就幫他幹嘛!”

妻子也流眼抹淚地勸道:“青海,‘張大腦殼’不是個東西,比棒老二還狠,跑的時候殺了那麽多人,燒了那麽多房子,把老百姓整慘了,你現在還死心塌地地去為他賣命,莫不是瞎了眼睛迷了心麽?”

管青海看見父母妻兒全被黃雲湘弄出的氣勢嚇得渾身發抖,心中猶如錐子紮般疼痛,才過了不到一支煙工夫,他猛地抬頭說道:“黃師長,請不要難為我的家人。月亮壩耍關刀——你明砍,要我為你做啥子?”

黃雲湘臉上露出了一絲得意的微笑,說道:“管老兄到底在袍哥公口上當過紅旗管事,曉得輕重深淺,也知道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我要你辦的事,其實也簡單得很,你那兩位弟兄,已經在你之前棄暗投明,我讓你們三人回到沈劍飛身邊做臥底,具體怎麽辦?下去後自有許團長和你一起商量。你回去後,你的老父老母婆娘兒女我派人全都好酒好肉地侍候著,決不會有人為難他們半分的。”

管青海自能聽懂黃雲湘這番話裏藏著掖著的另一層意思。

回到崆子岩後,管青海的工作卓有成效。可歎的是沈劍飛,明知出了內奸,卻絲毫沒有懷疑到管青海身上,反而讓這個內奸擔負起了除奸工作。此時,沈劍飛又一次采納了管青海的意見:到管青海過去建立的一個地下交通點,筲箕灣紅屬蔣炳全家中暫避一時。

五日淩晨,沈劍飛確信岩上岩下的白軍已經撤走,才和遊擊隊員們扭著用葛藤連結成的長長的繩子下到穀底,由管青海帶路,摸黑到了筲箕灣。蔣炳全待沈劍飛等人進了門,趕緊拿出洋芋來讓餓得要死的遊擊隊員們圍在火塘邊自烤自食。隊員們吃過火烤洋芋,沈劍飛派麻山和關平連夜前去農場與兒玉鶴子把頭接上,大家便和衣枕槍倒在火塘邊沉沉地睡了過去。

滿屋一片鼾聲,管青海卻毫無半分睡意。自從沈劍飛把麻山和關平一派出去,他就已經打定了生擒沈劍飛的主意。麻山和關平是沈劍飛的心腹,他倆不在,就等於沈劍飛掉了兩條胳膊。他還叮囑李福才和曹悶墩兒,行動時不能用槍,槍聲會引來白軍,貓翻甑子替狗幹,他才不願意做這樣的蠢事。

管青海捅了捅躺在他旁邊的曹悶墩兒和李福才,這兩人也沒睡死,輕輕一捅就醒了。管青海虎地站起來,說:“走,跟我出去查查哨。”

曹悶墩兒和李福才拿起步槍,跟著管青海出了屋子,往灣子西頭走去。

雖說已是初春,大巴山中的夜晚依舊是寒風刺骨。

“是管隊長麽?”隨著一聲招呼,一墩大石包後麵突然閃出了哨兵的身影。

“有情況麽?”

“報告隊長,沒有啥情況。”

“快回屋去睡吧,我讓曹悶墩兒和李福才來接你的哨。”

哨兵把槍搭上肩,剛一轉身,曹悶墩兒一聲不響地猛然伸出左臂勒住他的脖子,右手的短刀“噗”地刺進後腰,用力攪了幾下,可憐這名遊擊隊員連叫也沒叫出一聲,掙紮了幾下,便軟軟地癱倒在地。

管青海和曹悶墩兒、李福才回到蔣家院子裏,從牆邊一人抄起一把鋤頭,輕輕推開門,借著炭火發出的微光,對準遍地人頭便挖,遊擊隊員還在熟睡之中便被砸碎了腦殼挖斷了脖子,白的腦漿紅的鮮血滿屋四濺,失去了腦殼的身子還在不停地抽搐。沒有叫喊聲,慘叫聲,但沈劍飛仍然被突然發出的異響驚動了,他猛然睜開眼,看見三名正瘋狂地揮動著鋤頭行凶的幢幢黑影。他的腦袋轟然一炸,趕緊掏槍。但已經來不及了,管青海和李福才猛地撲上前來奪去他的駁殼槍,卡住他的脖子將他死死地將他按在地上。沈劍飛拚命掙紮,可無濟於事。片刻後,他陡然覺得眼前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睡在裏屋的蔣炳全聽到堂屋裏響動得厲害,趕緊端上盞桐油燈出來看,剛跨出臥屋門檻,便被曹悶墩兒一鋤頭挖在腦袋頂上,整張臉掉在地上,後腦勺還留在脖子上,那血從半拉頸腔裏噴出來,像一塊紅綢在空中飛舞,身子忽悠幾下,才“噗”地倒下。

蔣炳全的老婆在臥屋裏驚叫起來:“喂,出啥事了……炳全,你咋個不開腔?”

曹悶墩兒驚慌地回頭問:“隊長,咋個整?”

管青海嘴一呶:“整幹淨!”

三人提著鋤頭分頭竄進兩廂的臥屋,“唏哩嘩啦”一陣亂響,將蔣家一屋老幼八口人全部挖死。屠殺結束後,三人把沈劍飛抬到滑杆上,用繩子牢牢捆緊,然後一把火將房子點燃,抬著沈劍飛連夜趕往野三關,向黃雲湘報喜邀功。

次日上午,打掃完戰場的聶瘦石帶著已經疲憊不堪的保民團回到野三關,剛進縣政府吃早飯,兒子昆山匆匆趕來,告訴他一個驚人的消息,沈劍飛已經落到了黃雲湘手裏。

“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我在前麵聽弟兄們說……沈劍飛……不是已經跳岩自殺了麽?”

“自殺啥呀?那是假相。沈劍飛是被他手下的特務大隊長管青海抓住的。我來,是奉了師長的命令,請你這縣長馬上去聶公祠參加三堂會審,會審完了就要把沈劍飛弄到河灘上大辟哩。”

聶瘦石一聽明白緣由,頓時臉色發白,腳杆發軟。

沈劍飛被帶進廟堂時,看到一條長案後麵端坐著黃雲湘和幾名軍官,還有一位頭戴博士帽穿西裝係領帶的中年紳士。沈劍飛雖然從未見過聶瘦石的麵,但已猜到此人定是聶瘦石無疑。

此時的黃雲湘自然是躊躇滿誌,眼下,大巴山的“赤匪”已經被全部剿滅,劉湘與田頌堯交給他的任務已經勝利完成,所有的軍事行動也隨之結束,這大巴山中的最後一個“赤匪”頭目,對他來說除了滿足一下戰勝者的心理,已經失去了實際的用處。所以,這樣的審訊無需口供,也就用不著逼供,仿佛是是獵人在盡情地玩弄已經落入自己手中的獵物。黃雲湘愜意地看到,巴山遊擊隊政委胡子拉碴,身上的黑棉襖開花開朵。但是,狀如乞丐的沈劍飛卻依然保持著一種傲岸清高的神情。他決定首先打掉沈劍飛的這股傲氣,遂開口言道:“沈劍飛,今日黃某在這樣的地方與你見麵,想必心中定有不少感慨吧?”

沈劍飛冷冷地看著他,回道:“敗軍之將,無話可說,要殺要剮,給我個痛快!”

“死,那是必然之事。不過,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亦真,我倒想問問你,如今淪為敗軍之將,待死之囚,你那心裏果真就沒有一絲後悔麽?”

沈劍飛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平靜地說道:“世上沒有不死之人。劍飛是為千千萬萬百姓求自由解放而死,無數種死法中,此為最優也。我的仇會有千千萬萬的人來報,今日殺我者,他日必有償還我血債之時。”

“死到臨頭,竟說為百姓求自由解放,赤匪逃離巴山之前,大燒民房大殺百姓,甚至連赤匪官兵家裏的房子也一並燒掉,弄得來天怒人怨,你居然還有臉說老百姓要為你報仇!我今天本已決定將你大辟,既然你還抱有老百姓為你報仇的夢想,我就索性和你打個賭,我今天就送你到老百姓中間,老百姓要饒得了你,我就放你一條生活,我倒要看看,老百姓是來救你,還是向你這赤匪頭子尋仇?”

4

野三關城裏大街小巷,到處響起了銅鑼聲。無數條嗓子,將男男女女從家中喚出,要他們向赤匪頭子有仇報仇,有冤報冤。

守在雜碎湯鍋旁邊蘇花雲也聽見了吆喝,趕緊問打下手的古昌興:“大漢,不是說今天要大辟沈劍飛麽?咋個又讓老百姓自己去報仇?”

“你問我,我問哪個?”

蘇花雲猛地在額頭上一拍,驚叫道:“我明白了,明白了!”她猛地從籮筐裏抓出一把剔骨尖刀,將古昌興拉到屋裏急急說:“沈劍飛殺了潘莽娃替我報了仇,就是我的大恩人,我不忍心看著大恩人當街遭罪受辱,我求你幫我個忙,痛痛快快地送大恩人上路。”

“你叫我去殺人,我哪有那膽兒?”

蘇花雲把刀往古昌興手中一塞:“這不是殺他,是幫他的忙。你咋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聶瘦石雖坐在陪審位上,心裏卻七上八下直敲小鼓。他非常清楚,管青海既然能把沈劍飛抓來向黃雲湘邀功請賞,也決不會把他和妻子多次暗助遊擊隊的事情忘了告訴黃雲湘。

果然,就在沈劍飛被帶出門後,黃雲湘邀請他到旁邊廂房裏坐坐。

黃雲湘吩咐勤務兵替聶瘦石泡上茶,然後叫左右退下,關上了房門。

黃雲湘笑微微望著聶瘦石言道:“先生是個聰明人,我單獨將你留下,我想,你恐怕已經知道所為何事吧?”

聶瘦石知道事已敗露,結結巴巴地說:“野石……對不起師長,做出了師長難容之事。野石願以命抵罪,隻求師長看在過去的交情上……不要禍及我的家人。”

黃雲湘擺擺手說:“先生無需如此驚怕,雲湘也是袍界中人,為人處事,崇尚個義字當先。先生曾贈金助我,雲湘怎能做那忘恩負義之徒?先生既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想來必是有不得不為的道理。隻是讓雲湘糊塗是,赤匪是搞階級鬥爭起家的,按照他們一貫奉行的宗旨,你聶家正是赤匪消滅的對像,你卻為何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冒著掉腦殼的危險暗中去幫助他們。”

聶瘦石稍微思忖了一下,緩緩言道:“師長既然對瘦石推心置腹,我也就開誠布公,坦言相告吧。瘦石之所以如此,實是因為沈劍飛雖係赤匪頭子,卻顯屬匪中另類。要不是他有情有義,我聶家恐怕早已家破人亡,赤匪逃離之前大搞堅壁清野,唯獨對我聶家網開一麵,我的兩房太太被抓去當夜便要開刀問斬,是沈劍飛聞訊趕去將她們救了下來。瘦石的心,也是肉做的。瘦石所做之事,絕不是為了討好共產黨,而僅僅是衝著報答沈劍飛一人之恩。瘦石清楚自己犯下的是死罪,既然起心做了,也就沒啥後悔的。師長,我這是明知故犯,你下令吧,瘦石決不怨你。”

黃雲湘盯著聶瘦石半晌才開口言道:“我過去一直以為老弟不過是一介書生,一位行善積德的大好人,沒想到你卻能幹出如此義薄雲天足以令天下俠士汗顏之壯舉。如今這混濁世界,萬事虛假,更見情義純真無價,雲湘能和你這種甘為朋友披肝瀝膽,有情有義之人交朋友,也屬三生有幸了。俗話說善有善報,我要是因此事而在老百姓掏錢為你祖上建的聶公祠廟堂之上加害於你,雲湘豈不成了遺臭萬年的負義之輩?必為天下百姓所不齒。”

聶瘦石目瞪口呆,失聲叫道:“師長!”

“你莫叫我師長,從今往後,你我就以兄弟相稱吧,雲湘蠢長兩歲,算是你大哥。”

聶瘦石胸中**湧騰,叫道:“好……大哥……你是兄弟的好大哥!”

黃雲湘道:“此事眼下知道的人不多,到此,就算是徹底了斷了。兄弟但請放心,有我在這通南巴,你想幹啥就幹啥,就算你把老天捅個窟窿,大哥我也伸出腦殼給你頂到!”

聶瘦石感慨萬端說道:“大哥指揮千軍萬馬,殺人如麻,居然也是個有著俠肝義膽的性情中人!”

刀剪戳進肉裏,棍棒擊碎骨頭,很快,鮮血糊住了沈劍飛的雙眼,眼前是紅潮潮的一片,滿耳是罵聲與哭聲。不時有瓦片、石塊重重地砸在他的頭上、身上。他用力地擠了擠眼睛,眼縫裏勉強透進來一絲光亮。他終於看見了眼前的情景,駝背子許百驤騎著高頭大馬,耀武揚威地走在前麵,一排還鄉團員用槍隔開了暴怒的人群。所有出現在他眼中的臉膛都顯得那樣猙獰。而且這其中不乏他過去曾經認識的麵孔。

沈劍飛陡然感覺到撕心裂肺般地疼痛,這痛,不是痛在身上,而是痛在心裏……他甚至並不仇恨這些正向他施暴的男女。他十分清楚這些革命的擁護者臣服者全都變成革命的敵人的原因所在。就在思維完全喪失之前,他在心底發出了一聲含血帶淚的呼號:“張主席……失民心者……失天下啊!”

黃雲湘要在野三關大辟沈劍飛的消息傳到金盅壩後,麻山和關平覺得天仿佛突然間垮了下來,兒玉鶴子也傷心得哭了。

麻山、關平心如刀絞,想不出任何能救沈劍飛的主意來。

兒玉鶴子悲歎道:“完呐,沈劍飛這回真的完呐!”

麻山腳一跺:“我得去野三關!”

兒玉鶴子大吃一驚:“你想幹什麽?千萬莫做傻事啊?就你們兩個人,要在這虎狼窩裏動手,還不是再白白搭上條性命!”

麻山說:“這我明白,可就算救不出政委,我和關平也要趕去給他送送行啊!”

麻山、關平進得鎮子,一路以草帽遮臉,避著熟人。剛走攏古昌興門前街沿上,便看到一隊人馬湧湧而來,被暴徒們圍在中間的沈劍飛已經麵目全非,變得如同血人一般,而利器棍棒,仍像雨點一般落到他的頭上身上。沈劍飛時而跌倒,又奮力地站起來,以一種冷漠孤傲的神情迎對著所有上前傷害他的男女。

他倆看見沈劍飛滿頭滿臉血糊糊的,連左耳也沒有了,腦袋無力地垂掛在胸前,艱難地向前踉蹌著。可是,石頭瓦塊依然如蝗蟲般地向著沈劍飛擲去,砸得他頭上身上“噗噗”作響。

突然,沈劍飛拚命昂起腦袋,“哈哈”大笑起來,笑罷,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吐出口中的血水,高聲吟哦道:“寂寞此人間,且喜身無主。眼底雲煙過盡時,正我逍遙處……”一塊瓦片擊到了他的額頭上,他停了停,用一種傲視一切的目光掃視了一下沸**的人群,又繼續吟道:“花落知春殘,一任風和雨。信是明年春再來,應有香如故。”

麻山、關平剛要擠進人叢,沒想到雜碎湯鍋旁的蘇花雲已經搶到了他倆前麵。

蘇花雲看到沈劍飛已經被折磨得如同一堆爛肉,把古昌興往街沿下一推。古昌興手裏攢著剔骨尖刀,眼睛盯著自家婆娘,渾身哆嗦得像篩糠。“沒用的東西,把刀給我!”蘇花雲一聲恨罵,奪過尖刀,擠進了人叢裏。“姓沈的,你殺了我的男人,燒了我的房子,我蘇花雲今天也要找你報仇啊!”蘇花雲攢緊刀把兒,對準沈劍飛的心窩狠命往裏一戳。待刀抽出來,一腔亮旺旺的血,噴出老高,沈劍飛身子一曲,仰麵朝天倒在地,腳一蹬就沒氣了。

許百驤當頭給了蘇花雲兩鞭子,大罵道:“你這個瘟婆娘,哪個讓你殺他的?”

蘇花雲捂著額頭哇哇嚎哭起來:“我就是要殺他,姓沈的大辟了許厚齋,你這當後人的忤逆不孝,沒膽量給你親爹報仇,我來報……我蘇花雲今天為我男人許厚齋報仇呐……我蘇花雲出氣解恨呐!”

麻山、關平癡癡地望著蘇花雲,臉上湧滿了震驚、疑惑,和感謝……

當天半夜裏,麻山和關平摸進野三關,將暴屍街頭示眾的沈劍飛的遺體背回了金盅壩,埋葬在驢子溪邊的一株龍眼樹下。隨後,他倆揣著聶氏夫婦送給他們的五十塊銀元,騎著聶氏夫婦送他倆的兩匹川馬,沿著四方麵軍撤離的道路向西前去尋找自己的部隊。

麻山、關平在半道上已經打聽到紅軍大部隊到了到陝北高原,風塵仆仆向著西北方向疾行。不料被土匪劫了道,武器錢物馬匹全被搶去。此後隻好一邊打工,一邊繼續西行。就在他們越過秦嶺,剛剛進入陝西境內,沿途肆鎮便到處傳開張學良和楊虎城在西安把蔣介石抓起來了的消息。等他倆匆匆趕到西安,又聽說張楊二將軍把蔣介石放了,國共兩黨已經攜起手來,共同抗擊日本鬼子。他們讓這瞬息萬變的消息搞糊塗了,不敢耽誤,沿著西延公路疾疾前行,兩日後過中部(今黃陵縣),又用了一天時間翻過大嶗山,剛剛進入三十裏鋪,一隊穿灰軍裝戴紅星帽的士兵出現在他倆眼前,麻山、關平“咚”地從馬背上跳下,哇哇嚎哭著向著士兵們跑去……

麻山、關平很幸運,他倆進入延安地區後最先遇到的,是原四方麵軍陳再道師長的部隊。

就在沈劍飛蒙難後的第二年夏天,遠在數千裏之外的盧溝橋畔,日本軍隊和中國守軍打了個天塌地陷。此後中國的形勢,正應了《增廣》上那句“事事如棋局局新”的老話,國共兩黨自一九二七年分道揚鑣後,勢如水火,殺得來地暗天昏,如今在國難當頭之際,兩黨又再度攜手合作,以血肉之軀共同築起抗擊倭寇的鋼鐵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