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紅三十三軍被張主席來了個“大換血”“一鍋端”,參加革命後原本走得順順當當過得紅紅火火的聶昆鶴,也緊跟著倒了大黴。

這年八月裏,昆鶴借到各縣檢查少共工作的機會,順便回野三關看望母親爺爺。兒玉鶴子見她小小年紀,便騎上了大白馬,別上了小手槍,屁股後麵還跟著個女警衛員,不免為她走得太順而生出些擔心。信奉菩薩的大媽許厚珍便建議請來一位八字先生給她算命,八字先生扳著指頭搖頭晃腦地掐算了一番,說昆鶴命犯凶星,不禳星拜鬥,就要暴病身亡。兒玉鶴子愛女心切,也就聽從了算命先生的主意,把昆鶴鎖在屋裏禳災過關,並按地方上的風俗給她拜繼了幾個幹爹。誰知有個“幹爹”是“蓋天黨”分子,沒過多久被政治保衛局查出給鎮壓了。這樣一來,昆鶴就被牽連上了,偏偏又撞上個大肅反,保衛部門認為她拜反革命分子為幹爹,喪失了立場,就撤消了她的一切職務,還把她抓進保衛局關了起來。

一天深夜,昆鶴被人用繩子反捆了,和幾十個被打成“AB團”“改組派”分子同樣反捆著的紅軍官兵一起被押到了通江河邊。昆鶴一看那場麵就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到了沙壩上,執行隊員強按他們跪下,開始砍腦殼。戰士們哭的哭喊的喊。昆鶴也大聲哀求不要殺她。執行隊員們掄起大刀片子挨著砍,滿地倒下一大片,身子和腦袋全分了家,血腥味嗆得昆鶴想嘔吐。砍到最後,就剩下個昆鶴。這時,當官的叫她站起來,說不殺她了,今晚是弄她來接受教育的。

昆鶴覺得腦袋轟的一響,腦子就糊塗了。她一下跳起來,晃晃****地去喊那些已經沒有了腦袋的屍體:“嗨,你們還睡起幹啥子?快點起來開會,我要點名了。”

領導以為她嚇瘋了,就把她從牢房裏放了出來,罰她每天做苦工。胡秋萍知道昆鶴的遭遇後,馬上去找到餘洪遠,硬把昆鶴要了出來,接回金盅壩醫院治療。昆鶴的病,是遽然遭受強烈的刺激引起的,如今換了環境,消除了壓力,加上藥物治療,她的身體很快便恢複了健康。病好以後,肅反風已經刮過去了,上級恢複了她的黨籍,見她多才多藝,文化又高,就安排她到方麵軍總政治部的前進劇團當政委。

一九三五年初春,一場虐疾席卷了大巴山,沈劍飛也染上了,不出五天就把人拉得來幾乎成了個骷髏。醫院藥品奇缺,兒玉鶴子妙手也無法回春,隻好用鴉片煙熏。治頭痛腦熱傷風感冒這土辦法極靈,可對付虐疾,卻失了效果。而就在此時,剛剛粉碎了劉湘的六路圍攻,兵強馬壯的紅四方麵軍卻奉兵敗江西,正師行貴州的中央軍委的命令,主動放棄了辛辛苦苦創建起來的川陝根據地,向西突進與紅一方麵軍匯合。撤退前的準備工作既緊張又倉促,八萬紅軍官兵,一萬多蘇維埃幹部,再加上臨時征召來為紅軍抬運各種物資的兩萬餘力夫腳漢,其規模不亞於一次人口大遷徙。

就在紅軍突破嘉陵江向西席卷而去的消息傳來的第三天,剛剛能夠拄著拐杖下床的沈劍飛,與羅銳中接到命令後,火速趕往前旺蒼老城。參加一個重要的軍事會議。他倆騎著馬緊趕快走,一路上看見一隊隊紅軍正向西疾行。待沈劍飛與羅銳中趕到旺蒼壩,走進南峰山上觀音閣的總部時,看到整個廟堂上人來人去,一片狼籍。一切能運走的東西已經運走,或是捆紮妥當抬到樓下去堆放在殿外的壩子上。廟裏廟外到處是被丟棄的紙片,風卷起,猶似無數當空飛舞的蝴蝶。

沈劍飛一進大殿就看出這次會議開得是既緊迫又重要,張國燾、陳昌浩、徐向前等黨和軍隊的主要領導都來了。就在這次簡短的會議上,張國燾決定成立巴山遊擊隊,並宣布了留在川陝蘇區率領巴山遊擊隊堅持武裝鬥爭的領導名單:劉子才任司令,沈劍飛任政治委員。張主席交給巴山遊擊隊的第一個重要任務不是和敵人打仗,而是立即對撤離地區實施“堅壁清野”。

張主席對“堅壁清野”的解釋既明確又嚴厲,“撤離時必須以毫不留情的手段,給予進入蘇區的敵人造成最大程度的困難”。張主席還著重解釋了“毫不留情”的意義,那就是“不給敵人留下一間房,一粒糧”“徹底消滅敵人的政治基礎”,前者十分明白,而後者則是要求參加會議的指揮員們回去後立即將當地所有紳糧與關押在監獄中的敵對分子全部處理掉,因為這些階級異己分子在紅軍勢大時既能為紅軍做事,白軍來後,也必然會順風倒,成為革命的敵人。

沈劍飛聽後心中猛然一震,作為一位奉命留在蘇區堅持武裝鬥爭的最高政治負責人,他本能地預感到“堅壁清野”的貫徹實施,必然會給他和劉子才率領的部隊人為地製造出諸多後患,甚至是滅頂之災!這樣的決策,雖然可以處死露在麵上的敵對分子,可以給敵人造成一定的困難,但同時,也消滅了奉命留下來堅持武裝鬥爭的同誌的政治基礎。

他想到了這一行動可能出現的嚴重後果,但是,鐵的紀律提醒他,作為下級軍事指揮員,在川陝根據地黨的最高領袖已經作出決策的時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無條件的執行!

回到野三關的當天晚上,羅銳中急急慌慌地跑來找沈劍飛,說縣蘇維埃的政治保衛局長傅全已經把聶瘦石的大小老婆抓到雲水庵裏關起,今天夜裏就要動手處理關押的全部犯人,這兩個女人也要殺掉。

沈劍飛知道各地的政治保衛局雖然掛著蘇維埃的名義,實際上都是總部政治保衛局一條線捋下來的,蘇維埃政府根本無權領導他們。

沈劍飛拍案大怒,立即帶著麻山幾名警衛趕到了雲水庵。

正指揮執行隊準備開始處決行動的傅全一看沈劍飛帶著殺氣騰騰的幾名警衛來到雲水庵,趕緊迎上前來。

沈劍飛沉著臉問他:“是你自作主張把聶瘦石的兩房太太抓起來了?”

“沈師長,我抓錯了麽?聶瘦石捐大洋給黃雲湘打紅軍,他兒子聶昆山又是黃雲湘手下的反動軍官,單憑這兩條,就該滿門抄斬。”

沈劍飛大怒:“你傅全敢把聶瘦石兩個老婆的腦殼砍了,我他媽的就把你的腦殼砍了!我的糊塗同誌喲,聶家人又不是共產黨員,你這政治保衛局長怎麽能拿共產黨員的標準來要求他們?隻要他們曾經幫助過紅軍,我們就不能忘恩負義以怨報德!更何況,聶昆鶴是我們前進劇團的政委,她的大媽親媽,也還算是名符其實的紅屬嘛。”

羅銳中趕緊息事寧人:“沈師長,傅局長也是按上麵的命令精神辦事,這事怪不得他。”對傅全呶呶嘴,道,“傅局長,還不快把人放了?”

傅全委屈地說:“別的地方都是這樣搞的嘛,是不是先打個電話,請示一下總部政治保衛局的首長?”

沈劍飛不客氣地打斷他:“我和羅主席才從總部開會回來,總部保衛局的人早就跟著張主席他們走遠了。這事,我沈劍飛作主,出了事情由我負全部責任。麻連長,你去把聶家的兩個女人帶出來,馬上送她們回家!”

麻山捧著令牌飛踏踏趕去了監房,剛走到廂房前通道口,兒玉鶴子與許厚珍便拍打著木柵欄連喊帶哭地喊麻山救命。

麻山衝看守喝道:“馬上把這兩個女人給老子放出來?”

一位紅軍看守態度生硬地回道:“麻連長,你憑啥讓我們放人?告訴你,我們政治保衛局的人可不吃你這一套!”

麻山甩出了令牌:“野三關誰說了算?是我們沈師長!沈師長已經親自趕到監獄裏救聶家的婆娘了,我就是奉沈師長的命令來的!”

“對不起,我們隻聽傅局長的,沒有傅局長的命令,我們不能放人。”

麻山霍地掏出雙槍,鼓眼大喝道:“媽的!敢違抗沈師長的命令,老子就在你們腦門上鑽幾個眼眼!”

正在這時,傅全和沈劍飛、羅銳中也趕到了監房。

傅全大聲道:“這是沈師長和我的命令,放人!”

兩個女人一出監房,就給沈劍飛跪下磕頭。

沈劍飛趕緊叫道:“起來起來,你們這是幹啥?聶家人對革命有功,抓你們是錯的,砍你們的腦殼,就更是犯罪!麻連長,你親自送她們回家。聶大奶奶是小腳,走不得路,你去把西河街轎行的門敲開,給她們雇兩乘滑竿,抬她們回金盅壩。”

待麻山將兩個女人帶出雲水庵,沈劍飛和傅全,羅銳中回到庭院中,向保衛局長詢問今晚的執行方案。

傅全說,雲水庵如今尚關押著二百三十二名犯人。這兩百多名犯人的政治背景十分複雜,既有貨真價實的階級敵人,如“蓋天黨”“白扇會”分子,也有十七名剛從各地抓來不久的保甲長,這些人在紅軍到來之前均是軍閥手下的爪牙,為虎作倀,欺壓百姓。紅軍的力量發展壯大後,他們中的不少人也主動參加了革命,利用其在社會上的各種影響與關係,為紅軍做了許多有益的工作。可現在,按照總部政治保衛局的明確指示,為了避免這樣的投機分子在紅軍撤離後再次成為敵人的工具,也必須將他們集中“處理掉”。

羅銳中說:“犯人中有七十二個是從紅軍與蘇維埃政府內部揪出來的‘AB團’‘改組派’分子。傅局長的意見是把他們也處理掉,我麽?有些拿不準。沈師長,這七十二個人到底殺,還是不殺?我這個人水平差,至今弄不懂‘AB團’‘改組派’到底是個啥東西,對張主席的精神領會也不準確,還是由你拿主意吧?”

沈劍飛想了想,問:“這七十二個人有實施反革命行為的證據麽?”

羅銳中一聲苦笑,說:“哪有什麽證據啊?據我了解,早先有幾個連排長對派到他們部隊裏抓肅反工作的政治特派員出言不遜,就被打成‘AB團’‘改組派’分子抓了起來,被抓的人怕丟命,你咬我我吐他,絞成了一團亂麻。幾句牢騷話被當成個大案子,反革命也越抓越多,保衛局的人根本就沒法查清楚。”

沈劍飛把臉轉向傅全:“傅局長,是這樣嗎?”

傅全搖搖頭說:“這牢裏關的人太多了,我們實在查不過來。”

“這批人關押多久了?”

“長的一年,短的已有兩個月以上了。”

沈劍飛上火了:“既然審了這麽久也搞不到證據,那就不能亂殺。傅局長啊,凡事,自己可要多長個心眼,砍腦殼比不得割高梁,一刀子下去,人頭落地,就算有朝一日組織上平反昭雪,那東西也沒法再長回頸子上去了。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我的意見是,不但不能殺,你把這七十二個人交給我,我把他們編入我的遊擊隊,還要給他們機會立功。”

沒想傅全大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說:“有你這句話我這心就放下了,沈師長啊,我給你說句大實話,要按張主席說的辦,這七十二個人就死硬嘍,把這樣的人也當反革命砍掉,我真擔心我死後過不了奈何橋!”

剩下的一百六十個人,傅全命令執行隊長立即開始行動,押到後麵的放生塘邊,一個不剩全砍了。

分手時,沈劍飛也難得地當著羅銳中和傅全的麵發了一通牢騷:“多少年來,我們總是這樣熱衷於在內部殺來殺去,問題到底出在什麽地方啊……為什麽這些年來我們總是時時刻刻警惕不要把敵人錯誤地當成同誌,卻很少警惕把我們的同誌錯誤地當成敵人?”

紅軍醫院也要撤離。沈劍飛和胡秋萍深知長途征戰的艱難險惡,眼下夫妻生離死別之際,他們最擔心的就是才兩歲的女兒。反複商量後夫婦倆終於作出了一個痛苦的決定,把小鶯托付給當地人。主意已經拿定,可托付給誰,夫婦倆卻著實費了一番心思。

沈劍飛把已經當上警衛連連長的麻山找來,讓他幫著尋找人家。麻山說:“眼前就有個活菩薩呀,把沈鶯交給兒玉鶴子吧,這洋女人心善,再說,她女兒如今不也在我們紅軍裏當領導麽?保證不會出問題。”

沈劍飛說:“我和秋萍最初也產生過這個念頭,可又擔心,聶瘦石數年不歸,明顯對紅軍不信任,他大兒子聶昆山又公開與紅軍為敵,他們今後一回來,我這做父親的豈不是把孩子送進了虎狼窩裏?”

麻山說:“聶瘦石對兒玉鶴子十分寵愛,凡是兒玉鶴子說的他無不照辦,隻要她點頭,聶瘦石是決不會裝怪使法的。再說,師長你在野三關主事,沒把聶家當土豪劣紳打,這次又在刀口下把聶瘦石的兩個老婆救了出來,這些,我想兒玉鶴子全都會記在心上的。”

沈劍飛說:“那不是我個人的原因,他要感謝就應當感謝共產黨,共產黨對願意幫助我們的開明紳士是有政策的。隻可惜,我們有的同誌卻經常幹出違背自己政策的蠢事。”

麻山嚷道:“可在兩個女人的心裏,你就是她們的救命恩人呐!就算聶昆山想對小鶯下手,他親媽許厚珍肯定也不會同意的。師長,這事不消你親自出麵,我去找兒玉鶴子說說就成。”

沈劍飛說:“那不行?既然要重托於她,我和秋萍就非得親自登門不可,不如此不足以顯示我們作父母的誠意。”

沈劍飛當即帶著麻山去了金盅壩,先到醫院找到胡秋萍,然後再去聶家大院。

正如麻山所料,沈劍飛把托孤之事剛一提出,兒玉鶴子沒有半分猶豫,慨然說道:“沈師長,能有機會報答你的救命之恩,我首先要感謝的是你對我的信任。你們放心走吧,從今天起,我就把沈鶯當做我的親生女兒,有我在,沒人敢動她一指頭!”

出於安全考慮,沈劍飛主動提出讓女兒改姓聶。兒玉鶴子說:“那行,幾時你們回來,再改過來就是。”

分手時,胡秋萍痛哭失聲,沈劍飛、麻山眼中也是淚光盈盈……

2

隨著“堅壁清野”命令的實行,紅雲崖上的巨幅石刻“赤化全川”模糊了,轉眼間隱入一片大火與煙霧之中……火是紅軍放的,一場通天大火噴吐著火舌,舔著大巴山,在熊熊地燃燒著,火焰呼嘯著貪婪地吞食著草舍、竹林,又漫過青石板小路,朝著人口密集的鄉場、鎮子撲去。

紅軍撤出川陝根據地時,張國燾命令王維舟的紅三十三軍在後麵掩護撤退,以“堅壁清野”為名,把沿途房屋全部燒掉。從恩陽河的千佛岩到威州一百七十餘裏的民房全都被燒光了。

野三關沒有毀於大火之中,則是因為有了沈劍飛。身為一師之長,沈劍飛接到“堅壁清野”的命令時也曾驚訝不已。可軍令如山倒,作為下級,沈劍飛別無選擇。但是,他在向指揮員們傳達“堅壁清野”命令時,卻大大地打了折扣,隻讓他們燒地主豪紳的房子,把普通百姓的房子盡量保下來。

下達完命令後,他又把麻山叫到他的屋裏吩咐道:“麻連長,我要你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情,我知道我的這一行動,在組織原則和黨的紀律上來說是不能允許的,甚至是完全錯誤的,但是,我考慮再三,這麽做,我認為對黨的形像、事業隻有好處沒有壞處。我要你馬上派一排人去金盅壩,把聶家保護起來。對這種在我們黨處於危難時刻幫助過我們的人,我沈劍飛決不做一丁點過河拆橋的事。我相信,黨的原則和重大決策與中華民族優良的傳統道德決不應當背道而馳,而是一致的!”

麻山高興得差點蹦了起來,激動地說道:“師長,執行這樣的任務,麻山求之不得。你放心,你要我去做的,正是我麻山心頭想做的。我一定把這個任務完成得巴巴適適的!”

麻山要對野三關進行定點“堅壁清野”,走不開,讓關平帶著幾個過去的獵戶去了金盅壩。

那是人民軍隊的曆史上最為獨特淒慘的一幕,麻山和他的戰士們手持火把,首先點燃了許家大宅院,住在大院裏的老百姓和許厚齋的女人們嚎哭連天,苦求麻山不要放火,戰士們也淚流滿麵,不忍動手。

連羅銳中也衝麻山吼道:“麻連長,這火放不得喲!燒了野三關,你讓一兩萬個男女老少全都去睡露天壩呀!”

麻山說:“羅主席,你老人家莫怨我,我不敢不執行首長的命令!”

羅主席拐杖在地上亂杵,憤怒地罵道:“啥混帳命令?房子是老百姓的**,燒了房子,老百姓會罵我們共產黨蘇維埃過河拆橋,卸磨殺驢,我們這些奉命留下來的蘇維埃幹部,就會喪失群眾的支持,他張主席應當站得高看得遠,這麽簡單的道理,我就不明白他咋個想不通透?”

麻山帶著哭腔嚷道:“羅主席,我曉得你老人家說得有道理,可我麻山是個當兵的,不敢不執行命令呐!”

最終,麻山不顧羅主席的勸阻,命令部下動手放火。火剛一點著,許家的女人和老百姓全急了,齊唰唰跪下一大片,向著麻山磕頭求饒。

麻山心如刀絞,一抹淚水衝弟兄們大吼道:“燒!先把值錢的東西搬出來再放火!”

火燒起來了,麻山和他的警衛連燒至何處,哭聲便響至何處。

麻山受不住這樣的折磨,腳一跺,跑回師部衝沈師長訴苦:“師長呃,這火再它媽不能放了,連羅主席那樣的自家人都跳出來罵我們過河拆橋了!我們是人民的軍隊,咋能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啊!”

麻山激憤的語言讓正在收拾東西準備撤離的軍官們大吃一驚!

沈師長板著臉說:“命令上說得很清楚,為了推遲敵人的進攻,給進入蘇區的敵人製造困難,有利於我軍安全撤退……”

麻山喪失理智地吼道:“我不同意這種混帳做法,燒毀的大多數是貧苦老百姓的房子,豪紳大戶的房子並不多,我們燒了,走了,老百姓怎麽辦?敵人正好以此為借口,大肆宣傳我們共產黨殺人放火,在政治上隻能有利於敵人,不利於我軍嘛!”

沈劍飛被嗆得張口結舌,頓了一下說:“你講這些道理,王軍長早對張主席說了,可結果反倒被狠狠地刮了一頓胡子。”

麻山大叫道:“可是,我們……也有辦法對付上麵啊。”

沈師長一愣:“怎麽對付?”

“反正張主席和總部首長走得來已經離我們野三關老遠了,我們隻燒些草堆堆,弄得一路上煙霧騰騰的,能把他們瞞過去就行了。”

沈師長掠了一眼身旁的幾位軍官,不動聲色地說:“麻連長,命令我已經交待得清清楚楚,你是一連之長,怎麽辦?你還不知道?”

麻山眉頭一展:“好嘞師長,我保證執行你的命令!”

沈劍飛送走了部隊與妻子,帶著警衛連和他從刀口下救出來的七十二名紅軍囚犯匆匆趕往通江縣城與劉子才匯合。此時的沈劍飛妻離子別,頓有“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心境,一直繃得太緊的腦筋,也稍稍感到了一絲輕鬆——是的,他不能不緊張,而且他從曾擔任過川陝省蘇維埃紅軍獨立師師長的劉子才眼中也看到了與自己同樣的緊張。劉子才是跟隨許世友一路血海屍山從鄂豫皖衝殺過來的老紅軍,身經百戰,自不會吝惜自己的一條性命,他沈劍飛也是同樣是為革命九死一生,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他們之所以緊張,不是為自己,從臨危受命的那一刻起,他們便十分清楚壓在他倆肩上的這副擔子有多重?他們即將率領的這支巴山遊擊隊,除了他帶過來的一個警衛連,其餘的全是由蘇維埃政府的地方武裝中抽調人員臨時組建的,過去背過槍受過訓練能勉強稱得上戰士的僅有屬國家保衛局的獨立營,營長牛成漢,全營有三百二十名官兵,以及屬川陝省蘇維埃政府的特務大隊,大隊長管青海,全大隊有一百三十名官兵,其餘的兩百多人,則是使刀弄矛的赤衛隊員和蘇維埃政府工作人員,而他們即將麵臨的敵人則是裝備精良與紅軍交手無數次的虎狼之師。

兩位指揮員一致認為,強敵日益迫近,為避免全軍覆沒,將隊伍一分為二,互相配合支持,更機動靈活,也更容易保存力量。劉子才帶走了牛成漢的獨立營和兩百多名赤衛隊員與蘇維埃幹部,前往羅壩場一帶發展。隨沈劍飛行動的是麻山的警衛連和管青海的特務大隊,還有那七十二名紅軍囚犯,沈劍飛將他們單獨編為一個連,由過去擔任過連長的鞏少英任連長。他們選定的遊擊區域是大巴山深處的芋兒關。

逃難的老百姓與失去指揮的零散紅軍和赤衛隊員匯合在一起,像一道道汙濁的河流越過山嶺平壩向著後方湧去。由於尚途的許多鄉場村寨或是落入敵人的突擊隊之手,或是被老百姓自發組織起來的保民團控製,而這些剛剛受到紅軍“堅壁清野”傷害的保民團幾乎都是與紅軍作對的,沈劍飛和他的隊伍一路上隻能打打停停。等他們走到芋兒關時,已經耗去了一個星期的時間,隨身所帶的幹糧也所剩無幾。

彈指之間,沈劍飛當初那充滿浪漫色彩和詩意**的鼓動被嚴酷的現實擊得粉碎!過去,倘若紅軍遇到了困難,蘇區群眾莫不鼎力相助。每一次作戰,蘇區群眾都是踴躍支前,紅軍打了勝仗凱旋歸來,蘇區群眾更是高接遠迎,抬豬牽羊。而現在,同樣是在這塊土地上,同樣是這樣一些人,他們更多看到的是群眾的恐懼、冷漠,甚至仇恨!過去,紅軍的報紙上常常嘲笑進入蘇區的敵人是瞎子、聾子,那是因為他們得不到群眾的支持。而現在,曆史完全顛倒了過來!沈劍飛強烈地感覺到他和他的遊擊隊眼下就成了這樣的瞎子聾子。雖然沈劍飛十分明白問題的根本原因何在,可是,宥於黨內紀律,作為這支部隊中的政治委員,任何有損於張國燾在紅軍官兵們心目中偉大形像的事他絕對不會做,甚至連一句不滿的話他也不曾流露過……這就讓他的痛苦,愈發的深沉。

在反圍攻戰役中曾經爆發過一場大血戰的芋兒關,戰爭留下的斑斑傷痕尚未來得及修複,紅軍撤離時實行的“堅壁清野”的做法,又給這個深山之中的古老小鄉鎮造成了更為嚴重的破壞。

當沈劍飛率領隊伍轉移到芋兒關時,眼前的情景真是令他們觸目驚心。這個彈丸小鎮,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一座死鎮。被烈火毀燒過後的街房,隻剩下斷壁殘垣,猶如一具具殘缺不全的骷髏兀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之中。廢墟之中,搭起一些竹篾棚子,用作臨時的棲身之處。鎮上的青壯年大都隨紅軍走了,剩下的老弱婦孺驚恐萬狀地看著這支軍不軍民不民的武裝走進場街,卻沒人上前與他們搭話。

要在這樣的地方籌集糧秣軍餉,沈劍飛清楚那難度有多大!

一路上,他們采取了通常使用的手段來補充隊伍的給養,但是,過去屢試屢爽,行之有效的辦法這一次卻行不通了。從沿途他們收容的當地赤衛隊員口中得知,這一地區的地主富農早已被消滅得所剩無幾,剩下的全是家無隔夜之糧的窮苦農民。

但是,無論如何,隊伍的生存是最重要的,沒有糧,隊伍便不能活;沒有錢,隊伍更無法打仗。

到達芋兒關的當天傍晚,沈劍飛帶著麻山和管青海打聽到該鎮農民協會會長的“家”,並親自登門,請會長出麵幫助紅軍籌糧派款。

會長姓丁,是一個須眉皆白的幹癟老頭兒,看模樣沒有七十歲,也有六十好幾了,坐在篾棚邊上低著腦殼吧噠著葉子煙。離他腳邊不遠,三塊石頭架著一口破鍋,捂著鍋蓋,看不見鍋裏的東西。

窩棚裏,躺著一個同樣幹癟的老太婆,看見身穿紅軍軍裝的沈劍飛與牛成漢等人走攏,眼白一翻,厭惡地扭過頭去。

幾個肮髒的小娃兒,蜷縮在窩棚口,驚恐地看著來人。對沈劍飛來說,這是一次充滿苦澀滋味的對話。沈劍飛客氣地問道:“老大爺,我們是紅軍巴山遊擊隊的,你是芋兒關農協的丁會長吧?我們想請你幫幫忙。”

丁會長連眼睛也不睜,叨著長煙竿回道:“早先是,現在不是了。紅軍走了。蘇維埃走了,我的兩個娃兒也都跟到他們走了……這鎮子,這家,都挨紅軍整成白板了!”

管青海說:“丁會長,你不要難過,要不了多久,紅軍大部隊一定會回來的……”

老大爺驀地鼓眼怒氣衝天地對來人吼道:“回來?你以為我巴望著他們回來呀?要永遠不回來才好哩!那個狗日的‘張大腦殼’這些年吃我們幹人,穿我們幹人,走時反倒把我們幹人整得好慘……”

待丁會長將心中惡氣發完,沈劍飛才將來意說出。

豈料,丁會長一聽征糧派款,便悲憤交加地數落起來:“我的三個娃兒,都參加了紅軍,大娃兒前年打田頌堯時就‘光榮’了,埋在了紅土地烈士墓裏,二娃兒和三娃兒這次又跟到紅軍走了。按你們紅軍的規矩,我算正宗的紅屬不?可這次你們紅軍走時,把我的房子也一把火燒了。現在還有臉來找我幫你們征糧派款!”說到此,丁會長虎地站了起來,一把將鍋蓋揭開,衝三位紅軍軍官老淚縱橫地吼道:“你們睜開眼睛看看,我們眼下靠吃啥子吊命?”

那鍋裏,攤著幾個白鱔泥餅子。

3

紅軍撤離之前,呆在巴川城中的聶瘦石聽著從蘇區傳來紅軍大搞“堅壁清野”,燒了大量的房屋,還突擊殺了一大批紳糧大戶和過去的保甲長的消息,食不甘味,夜不能眠,既擔心凝聚著他畢生心血的農場,更擔心兒玉鶴子等親人的安全。

紅軍前腳一撤走,白軍後腳便像黃煞煞的大浪般湧進了蘇區,聶瘦石也跟在白軍後麵,由已升任黃雲湘的師部後勤科科長的聶昆山帶著一個連的士兵保護,迫不急待地向著已經分別了快四年的野三關趕去。

此時的川北蘇區,經過紅軍的“堅壁清野”和白軍以及還鄉團的瘋狂報複,已經變成了人間地獄。白骨露於野,村村飛紙錢,一座座新壘起的墳苧上,清煙嫋繞,妻哭子嚎。

待風塵仆仆趕攏野三關,聶瘦石才陡地放下心來。

他的農場居然完好無損!

他的家人也都平安健在!

可是,也有讓聶瘦石既驚又怕的事,兒玉鶴子居然收養了紅軍頭子沈劍飛的女兒!

夫妻相見,倍感親切,可聶瘦石也抱怨兒玉鶴子不該給家中留下一個隱患。

兒玉鶴子說,沈劍飛和她見過的許多紅軍不一樣,知書識禮,治軍極嚴,而且一來便拿聶家當朋友,野三關要不是因為有他在,聶家肯定早就落得和其他大戶紳糧的命運一樣。尤其是這次紅軍撤走之前殺了那麽多的大戶紳糧和保甲長,燒了那麽多的房子,唯獨沒動聶家大院分毫,就是因為沈師長特地派了麻山、關平帶著人來保護的。在紅軍撤走的前幾天保衛局長把她和許厚珍抓去砍腦袋,也是沈劍飛聽說後親自帶著麻山趕到監獄把她倆從刀口下救了出來。說到沈劍飛的種種好處,兒玉鶴子十分動情,邊說邊抹眼淚。妻子還告訴他,膽熊被毒死的事情早已查清楚了,不是紅軍要變著方法害聶家,是潘莽娃公報私仇。

聶瘦石明白這一切,感動地說:“沈劍飛對我們聶家有如此大恩大德,聶家自然也不能對沈劍飛無義,既然你已經收下了沈鶯,就得信守諾言,要讓沈劍飛的娃娃在我聶家受半點委屈,我們就問不過自己的良心了。”

兒玉鶴子說:“道理我知道的,我已經當麵對沈劍飛胡秋萍兩口子發過誓,我會把沈鶯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來養的。”

隨後,聶瘦石又問了一下昆鶴的情況,兒玉鶴子淚水漣漣,埋怨昆鶴不懂事,一個女娃娃跟著紅軍走之前僅是托人帶了個口信回家,南征北戰槍林彈雨的,這輩子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昆鶴。

聶瘦石就歎了口氣,說:“昆山在白軍,昆鶴在紅軍,按照過去的說法,我們聶家是紅白道上都有人,兩頭都有好果子吃。可現在我們當父母的卻是被夾在中間,兩頭都擔心。”

聶瘦石俯身到床邊,細看睡得正沉的沈鶯,見這女娃長得細皮嫩肉,臉蛋乖俊,十分的嬌俏,渾如一塊晶瑩剔透的美玉。不由說道:“我想,如果沈師長兩口子福大命大,一家人總歸會有骨肉團聚的一天。”

兒玉鶴子也湊到床邊,看著沈鶯的小臉蛋,想到這娃娃小小年紀便遭受戰亂之苦,骨肉分離,前途未卜,不覺悲從中來,眼角沁出了幾滴晶瑩的淚珠。

夫婦倆剛睡下,兒玉鶴子突然想起一件要緊的事情。

“瘦石,小鶯的事,我還是有些放心不下。”

“啥事讓你放心不下?”

“昆山如今在黃師長手下當兵吃糧,我這屋裏突然多出個女娃來,他畢竟會起疑心,早遲恐怕也會傳到他耳朵裏的。”

聶瘦石把妻子摟在懷裏,安慰道:“這事瞞是瞞不過去的,明天我就告訴昆山。沈鶯畢竟是個兩三歲的娃娃,昆山還不至於為難她的。”

第二天聶瘦石主動將此事告訴兒子後,昆山卻竭力反對。“爸爸,把赤匪頭子的孽種留在家裏,不就是在家裏埋下一顆定時炸彈麽?你看看眼下許百驤帶著還鄉團正紅著眼睛四處搜尋幫赤匪做過事的人,抓住了就燒房子砍腦殼。”

“做人不能忘恩負義,如果沒有沈劍飛,我們聶家的房子恐怕早就被分了,你娘和你二媽的腦殼也早就被砍了。”

“那是赤匪的攏絡手段,他們稱爺爺是開明紳士,目的是為了讓爺爺替他們做事。”

“這野三關誰不曉得你爺爺為紅軍做過事?誰不曉得紅軍的醫院就設在我們金盅壩?誰不曉得你妹子是蘇區的紅色孩子王?還鄉團真要到金盅壩來找麻煩,還用得著找其他的借口?”

“爺爺和二媽為赤匪做事,可那是不得已而為之,爸爸你不也主動捐了一萬大洋給黃師長做軍費麽?國民黨共產黨我聶家人兩邊都幫了忙,我們黃師長重義氣是出了名的,有你和他那分交情,聶家還怕還鄉團來找麻煩!可這女娃卻不同,她爹娘都是赤匪頭子,農場裏哪個不曉得,這樣嚴重的事情要讓黃師長知道,我擔心他也會翻臉不認人的。”

“你二媽已經當著沈師長夫婦的麵把娃娃接了下來,你說現在咋個辦?”

“交給許百驤,證明我們聶家和赤匪一刀兩斷。”

聶瘦石生氣了:“這樣做,我聶瘦石還有點人味兒麽?莫說為人要講個信用,就算沈劍飛沒照顧過我聶家,我也不能把這樣一條活鮮鮮的小生命交給還鄉團,讓她死在許百驤的刀下。”

“那把她送給別人,我們搭上些錢也行,蝕財免災,隻求把她送出我聶家的門檻。”

聶瘦石搖搖頭說:“昆山,我找你商量,是把你當做個已經長大成熟遇事有主見的男人。作為一個成熟的男人,我不能要求你做一個一諾千金的君子,但立身世間,誠信總歸還是要講的吧。既然你行事不顧為父做人的基本原則,那我也就隻好自作主張自行其事了。這娃娃,從此後就是我們聶家的人。我想,你這當哥哥的,總不至於下賤到把自己的妹妹拿去邀功請賞吧?”

聶昆山見父親不聽自己勸告,執意收養沈鶯,隻得苦笑了一下,說:“爸爸說氣話了,兒子隻不過把心裏話實言相告,爸爸堅持要這麽做,我也就無話可說,怎麽可能去做那違背人倫的事情呢?不過,為了我們一家的安全起見,最好把沈鶯的姓氏改過來,跟著我們聶家姓。”

聶昆山有這態度,兒玉鶴子懸著的心也就落到了實處。

4

紅軍前腳一走,劉湘統領的各路川軍以及孫蔚如的陝軍,胡宗南、蕭之楚等蔣氏嫡係部隊則兵分數路,尾隨紅軍緊追不舍,僅留下黃雲湘的一個師節製各縣地方武裝殺入蘇區,大肆圍剿追殺留在川陝根據地堅持武裝鬥爭的巴山遊擊隊。隨國民黨軍隊回來的還鄉團,對未隨大部隊撤走的蘇維埃幹部、赤衛隊員、傷病紅軍以及紅屬更是殺紅了眼。加之張國燾在撤離之前大搞“左”的一套,極大地傷害了蘇區群眾的感情,過去一些曾經擁護紅軍的群眾也都紛紛反水,投向了白軍一邊。

黃雲湘進駐通江縣城,以張國燾曾住過數年之久的文廟做了他的師部,在指揮清剿行動的同時,又著力建政,恢複當局對蘇區的管理。

聶瘦石看到許多老百姓住家被燒,食不果腹,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在城裏設了三處粥棚,還派人四處采購竹子篾席,在空地上搭蓋篾棚,為無家可歸的老百姓提供一個能避風遮雨的地方。

紅軍撤出野三關的第四天,已升任團長的許百駒便帶著人馬浩浩****地回到了野三關。許百駒回到野三關後製造的第一樁慘案,就是與他弟弟許百驤率領的還鄉團將從紅軍醫院撤往山中的兩百多名傷病員以及醫務人員斬盡殺絕!

許百駒得到舉報,說紅軍的大批傷員躲藏在鸚哥嘴一個溶洞裏。許百駒當即率人趕往鸚哥嘴,包圍了溶洞,並向著洞裏喊話,要裏麵的人出來投降。回答他們的是幾聲尖厲的槍響。許百駒采用了普通卻很管用的做法,用加上辣椒的濃煙熏。結果是,二十多名尚能動彈的紅軍官兵冒著滾滾濃煙不顧死活地往外衝,被機關槍打死在洞口外。剩下不能動彈的傷員一部分被熏死,一部分被熏得黑糊糊油亮亮的,最終放棄了抵抗,相互攙著扶著,或被人背著抬著,像地獄中的幽靈一樣搖搖晃晃地出了洞子,向白軍投降。

許百駒信守喊話時許下的諾言,並沒有下令殺害他們——畢竟,能一次抓獲如此之多的紅軍俘虜是極為罕見的事情,許百駒自然有著比殺掉他們更為重要的想法。

但是,就在上百名紅軍俘虜剛剛走進野三關時,慘劇發生了!許百驤指揮著還鄉團員揮舞雪亮的砍刀,闖進了俘虜群中,砍瓜剁菜般地開始了大屠殺。腦袋在地上骨碌碌滾動,鮮血像噴泉般四射。許多人一聲不吭地倒在地上。

這天中午放粥時分,拿著碗碗盆盆的饑民將粥棚圍了個水泄不通。聶瘦石與兒玉鶴子騎著馬巡視了東門口的粥棚,剛走進城裏,便聽見聶公祠前“砰”地響了一槍。

聶瘦石驅馬上前,看見放槍的是一臉殺氣的許百驤,他手裏提著一支柯爾提,癱在他腳下的是披頭散發手裏抱著個細娃兒的蘇花雲。周圍,還站了幾個拿槍提刀橫眉吊眼的還鄉團團員。

聶瘦石問:“百驤,出啥事了?”

許百驤一看是聶瘦石夫婦,猶如見了親爹親娘,趕緊把槍插進槍套裏,上前仰著腦殼親熱地說:“是姑爺和二姑媽啊,侄兒剛回野三關,忙得來腳板不沾地,我和大哥還正準備到金盅壩來拜望二位老人哩。姑爺,聶家祖祖輩輩都是大善人,沒人不敬服你們聶家人。可是,做好事也要分個對像啊,房子被赤匪燒了的,糧食被赤匪搶了的,你幫幫他們,自在情理之中。可蘇花雲這種東西居然也抱著野種跑到你開的粥棚裏來舀飯吃,姓蘇的是啥?是被我許百驤大義滅親趕出家門的爛賤貨!”

蘇花雲哭兮兮地叫喊:“百驤,名份上你還得叫我一聲四媽呀,你怪我有辱許家門風,可那潘莽娃有好凶,我一個婦道人家,又能把他怎麽樣?”

許百驤怕蘇花雲再嚷下去會牽扯出他的親生母親,跺著腳大罵:“我日你祖先人板板,你還有臉當街說你和潘莽娃幹那些爛賤事啊!哼哼,你能把他怎麽樣?虧你說得出口,你可以和他拚命啊,可以尋死啊,你要那樣做了,我和大哥還要給你姓蘇的立塊貞節牌坊!”

“我沒那膽子,可許家大院裏,怕死的不隻我一個人呐!”

許百驤給了蘇花雲一腳頭,伸手去她懷裏抓娃娃:“你敢屎牙臭嘴亂吼,老子先把這野種弄死再說!”

蘇花雲死死摟著娃兒不放:“二少爺,不關小娃娃的事,你要打,就把我打死吧!”

聶瘦石說:“百驤,蘇花雲好歹也是你父親留下來的人,看在你父親的份上,就放她一馬吧。”

許百驤說:“姑爺,這事你就不要管了,麻煩你老人家手下打個招呼,不準這女人在粥棚裏舀飯吃,她狗日的要想活命,就拄起棍棍挨家挨戶去討飯!”

“這咋個行?姑爺我稟承先祖遺風,慈悲為懷樂善好施,從不關心政治,也不管他們是擁護共產黨還是國民黨,隻要家裏揭不開鍋的,我都願意幫助他們。”

許百驤無奈地說:“姑爺,像你我這種大戶人家,就算你躲著它,政治這個東西它也會主動找上門來的。姑爺,你忙,侄兒有事先走了。”說罷,許百驤帶著還鄉團員去了。聶瘦石盯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也與兒玉鶴子掉轉馬頭回了金盅壩。

街鄰們雖覺得蘇花雲可憐,可想到許家兄弟的威風,都不敢上前與她搭腔,更不敢幫她。

“眾位鄉鄰呐,我蘇花雲命苦啊,去年春月,我媽老漢都得傷寒死了,現在許家又把我攆出門,我孤兒寡母的咋個辦呐?”

平時與蘇花雲同在一個班子裏唱圍鼓戲的古昌興色膽包天乘人之危,湊上前說:“四姨太,你是貴人落難,隻要不嫌棄我古大漢這一身洗不幹淨的血腥味,不怕我屋頭一天三頓吃得淡白,就抱起娃娃跟我走。”蘇花雲淚眼迷蒙望著他,緩緩起來,抱著娃娃埋著腦殼跟上古大漢走了。

蘇花雲也真算得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能幹婆娘,進了殺豬匠的門檻才三天,就讓她想出了一個賺錢謀生的道道兒。她讓男人把劉家肉鋪裏的豬下水用極少的錢買回家來,把那臭烘烘的物兒用皂角灰揉洗得白白生生幹幹淨淨,逢上野三關趕場,一口大鐵鍋在街沿上架起,鍋裏,山一樣堆著豬下水,旺旺大火燒得那心肺肚子粉腸肥腸蹄子滿亂蹦。來了吃客,便叉出一砣來,砧板上滾刀切碎,摻上鍋中濃白老湯,撒上細鹽、椒麵、蔥花、再勾上一瓢兒紅油辣子,灑上半瓢陳醋,吃客鍋邊站了,捧著碗美美地嚼,燙燙地喝,火爆得讓人眼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