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

俗話說亂世出英雄,在這亂紛紛的年代裏,野三關也有一位英雄橫空出世了。

這人叫錢清雲。在野三關,錢清雲十來年前就已經成了新聞人物。縣委為加強後備隊伍的建設,到巴川師範學校精心挑選了七個政治條件過硬且屬野三關籍的學生,人稱“七君子”,全部分配到縣委重要機關作為後備幹部培養。錢清雲就是“七君子”之一,而且他報到的單位是令其他六位君子羨慕不已的組織部。可這位君子太急欲往上爬,做了一件自毀錦繡前程的蠢事!

部裏沒房子給他做,暫時委屈他在大辦公室裏鋪了一張小鐵床。一到夜間,就隻有錢清雲一人呆在空****的聶公祠大廟堂裏。閑來無事,錢清雲喜歡去部長辦公室翻看標有密級的“大參考”。坐在郭大成部長的辦公桌前,心裏便情不自禁地浮想聯翩,由然升起一種奇異的滋味,想到不知要苦熬多少年頭,才有可能名符其實地坐到這個位置上?大約是來到組織部兩個多月後的某天夜裏,窗外雷聲轟轟,暴雨如注,錢清雲看完“大參考”,在郭部長的辦公桌上東翻西翻,在卷宗夾裏翻到了一份供常委傳閱的文件,看著常委們龍飛鳳舞的簽名和批示意見,錢清雲按捺不住,從筆筒裏尋出一支鉛筆,過了一把常委癮,在文件後麵寫下了“已閱,速交公安局辦”“此事甚為重要,我意可派郭大成同誌掛帥,成立專案組,從速徹查解決”。每一條意見後麵,還筆走龍蛇,簽上“清雲”兩個字兒。提前把官癮過足,又小心翼翼地用鉛筆頭上的膠皮將剛剛寫下的字兒一筆不遺地擦去,然後放回原處。錢清雲自以為做得神鬼不知,沒想第二天卻出了大事。那雪白的日光燈下分明看見字跡已經被擦得一幹二淨,可誰知到了自然光下,擦去的地方鉛筆尖劃過的痕跡卻曆曆在目。在黨政機關裏,這種事情是最犯忌諱的。嚴格說來這樣的舉動算不得什麽錯誤,組織上也不能名正言順地給予什麽處分。但其性質與後果卻是十分的嚴重,嚴重得足以毀掉一個政治上有著強烈進取心的年輕人的遠大前程。郭部長和顏悅色地找錢清雲單獨談了話。他把文件拿到窗前,讓錢清雲自己看一看。錢清雲一看就差點兒把尿嚇出來了,難堪得要命!恨不得馬上奔出大廟堂,一頭紮到湖中永不見人!白紙“白”字,證據確鑿,狡辯隻能是錯上加錯自取其辱。錢清雲當場如實招供,並且態度沉痛地向郭部長檢討認錯。郭部長笑嘻嘻說道:“你用不著道啥子歉?年輕人有雄心壯誌是好事,隻不過,身處重要機關,有的事是可以做,不可以說的,到哪個山頭唱哪個山頭的歌,唱早了,就有可能適得其反了。”然後衝錢清雲揮揮手,讓他下去。

錢清雲回到辦公室裏,一屋子的同事全都擠眉眨眼,有的還忍不住掩著嘴兒笑,沒有一個人搭理錢清雲。郭部長高風亮節,有海納百川的博大胸懷,當時沒有嚴厲批評錢清雲,事後也沒有給他任何處分。但這事兒很快地便傳遍了整個聶公祠,還迅速擴散漫延到了社會上,極快地提高了錢清雲的知名度。錢清雲成了焦點新聞人物,無論是走在機關大院裏,還是在食堂吃飯時,似乎所有人都在對錢清雲指指戳戳,弄得他像做了賊一樣抬不起頭來。十來年過去,當初同被分到縣委的六位君子全都嗖嗖往上躥,有兩位當上了縣委常委,進步慢的也當上了局長,隻有他仍留在幹事的位置上繼續培養鍛煉……

“文革”風暴乍起,錢清雲總算逢上了人生好時光。這位多年來懷才不遇飽受壓製的“君子”最先在聶公祠裏樹起了造反大旗,當上了機關造反派的勤務員。他奪了縣委的權,把縣革委的印把子攢在了手中,縣委書記姚國棟和幾名常委被他送到號子裏吃牢飯,曾經笑裏藏刀讓他難堪毀他前程的郭大成部長則因受不了他的折磨羞辱,一根繩子上了吊。

武鬥爆發後,錢清雲又當上了“反到底”派的總司令,指揮千軍萬馬炮火翻天地把野三關縣城打了個稀巴爛,城裏的保派吃了敗仗,全逃到鄉下建立“紅色根據地”去了。錢清雲但凡上街身後總有一大幫背長槍挎短槍的手下簇擁著,成了許多“反到底”派戰士心目中的當代英雄。再也沒人敢對他指指戳戳了,曾經議論過他的人、輕侮過他的人見他來了趕緊避著他走,巴結他的人則爭著上前打招呼,賠笑臉。

在一次下級造反派組織的批鬥會上,前去指導的錢清雲見了一眼與丈夫同台接受批鬥的淩亦非,心裏立時便丟不開這個風韻猶存,氣度高雅的女人了。

一天中午,麻山正在自家堂屋裏和魏東林對酌,忽地聽見小院門重重地被踢了幾腳頭,隨即響起了火爆爆的吼聲:“麻山,開門,開門!”

兩人剛剛跑上院壩,那門就“咚”的一聲倒在了地上,忽喇喇擁進來一幫人,手裏還拿著長長短短的家夥。

麻山怕驚駭著娃娃和妻子,趕緊迎上前問道:“你們要幹什麽我可以陪你們去,不要在我家裏亂來。”

魏東林也怯生生地補充了一句:“麻大哥是老紅軍,為革命立過功的。”

錢清雲滿臉傲氣地冷笑了一下,盯著麻山說:“你立過啥子功?你兒子寫的大字報哪個沒看過?你姓麻的罪惡累累,罪大惡極!長征時跟著大叛徒張國燾反對過偉大領袖毛主席,還在巴洛放跑過殘軍頭子!所以,你被押上了軍事法庭,所以,你被組織上處分,發配回原籍來改造,麻山,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麻山說:“這些事,組織上早已做出了結論,我對我犯的嚴重錯誤,負完全的責任!”

小院裏頓時響起了震天動地的口號聲。

“打倒張國燾的爪牙麻山!”

“麻山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錢清雲高聲宣布道:“麻山,我今天來通知你,你馬上收拾一下東西,到縣革委辦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去學習,學習期間,停發工資。你要把你這輩子所犯的罪行全部老老實實地交待出來,幾時交待清楚,幾時才能回家,不老實交待,就關你一輩子!”

麻山被帶走了。

第二天淩亦非剛到縣醫院上班,院革委會的頭兒就陪著錢清雲來了。

錢清雲說:“淩亦非,跟我到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去一趟,有重要事情和你談。”

出了縣醫院,錢清雲沒把淩亦非帶到學習班,卻直接去了淩亦非家裏。

學校早已停了課,正華隨“八?一五”派逃進山中打遊擊去了,剩下英華玉華沒資格參加**,呆在了家裏。他倆進門時,對門的紅寶也在家裏和英華玉華一起玩耍。

錢清雲不快地說道:“淩亦非,我要跟你談重要的事情,不能讓娃娃們聽見,你讓他們全都出去耍。”

淩亦非心裏有些犯疑,錢清雲今天為啥一個人就來了?身後也沒帶保鏢?而且說的是去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咋個卻跑到了自己家裏?

她沒辦法,隻好叫三個孩子全都出去。

錢清雲問淩亦非你知不知道我現在的身份?淩亦非說我知道,你是文攻武衛指揮部的總司令。錢清雲曖昧地笑了笑說知道就好,隻要你配合,什麽事都好辦。說過這話,眼睛往院壩上瞅了瞅,似還有些不放心,又說,我們到樓上去談好不好?淩亦非已經從他那笑模樣裏猜到了他肚子裏的花花腸腸子,說有什麽話就在這堂屋裏談,眼下家裏就我一個女人,不方便到樓上臥室裏說話。錢清雲就站了起來,悠然地點上一抽煙,瀟灑地抽起來,走到門口,猛地把堂屋門閂上了。

淩亦非心中一驚,趕緊站起來說:“錢總司令,你這樣不好,還是把門開著說話吧。”

淩亦非剛要去開門,錢清雲就從後麵攔腰把她抱住了,急急地說:“淩亦非,我們做個交易,你規規矩矩地順從我,我就保證你男人沒事。”

淩亦非憤怒地掙紮著罵道:“你放屁!我姓淩的寧願一頭撞死,也決不和你做那見不得人的苟且之事!”

錢清雲死死摟住她,還一把抓住了她圓滾滾的奶子,說:“哪又何必哩?你又不是黃花閨女,就算和我上了床,麻山也是不曉得的。”

淩亦非一把將他的手打開,罵道:“人不知道天有眼!錢清雲,你做這種沒良心的事,老天爺也會報應你的!”

錢清雲不鬆手,改用一種很文明的語氣說:“淩亦非,你知道嗎?眼下很多人都想弄你去批鬥,要沒我攔著,早就七鬥八鬥地把你鬥死了。我姓錢的是英雄愛美女,不忍心讓你這麽漂亮,這麽有氣質的女人受罪。你要再不聽話,那就怪不得我下狠手了。”

淩亦非大嚷道:“你放手,再不規矩,我就喊人了!”

錢清雲用力把她抵在牆角,笑了起來:“你真是幼稚,你叫吧,就是來了人又怎麽樣?我是錢清雲,野三關的一把手,文攻武衛指揮部的總司令,要人死就死,要人活就活,誰還敢把我怎麽樣?你要搞清楚,我對你客客氣氣,完全是出於對你的尊重和喜歡,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上過大學,一定知道英國的溫莎公爵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事。我錢清雲也是這樣的男人,要不和你這樣的大美人來一次,我這輩子就算是白活了。”說罷,就用手臂抵住淩亦非的脖子,騰出另一手去解她的腰帶。

淩亦非氣得快瘋了,拚命掙紮,漸漸地,她感到氣力不支,身子發軟,頭也發暈。正在這危急的關頭,房頂的瓦片上響起了“啪啪”的響聲,院壩上,窗欞上,也在“嗶嗶卟卟”地亂響。

錢清雲驀地鬆了手,趕緊跑到堂屋門邊將門打開。院門外,高低錯落一排站著三個孩子,手裏捏著石塊泥團,六隻眼睛全盯著他,人人臉上殺氣騰騰,同仇敵愾。

對麵草鞋鋪門口,神情冷漠的老魏和婆娘正在編草鞋。

“小王八蛋!”錢清雲狠狠地罵了一聲,往地上啐了一泡口水。

“老王八蛋!”麻家的兩個娃娃加對門的魏紅寶整齊地回了一聲,往地上啐了三泡口水。

錢清雲瞪了孩子們一眼,大步走了。

孩子們衝進堂屋,連聲叫媽叫嬸。

淩亦非緊摟著三個孩子,傷傷心心地哭。

2

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全中國東西南北中,到處打得來炮火連天,血肉橫飛。連讓**的全麵勝利弄得來鬥誌愈發昂揚的毛主席也看到再照這副樣兒打下去,中國就不再像一個正經國家了,趕緊命令黨中央下了一道“九?五”命令,派解放軍把兩派的槍支彈藥全收繳了。造反派頭頭們全都金盆洗手,搞“革命的大聯合”。麻正華所屬的革命組織才結束了武裝割據的生涯,得以重返野三關。

紅衛兵如此快便結束了自己光榮的曆史使命,成千上萬錯過了讀書年齡的學生娃娃隻好重新回到家裏吃閑飯。麻正華當了一年多的職業革命家,這下撈不著革命的份了,無處可去,隻好又灰溜溜地回到了四方井。麻山見了忤逆不孝的兒子如同見了不共戴天的階級敵人,拍桌子打板凳地要趕他出門。正華早有思想準備趕忙跪下磕頭如搗蒜,說爸爸媽媽我錯了,我不該聽文件上報紙上那些胡言亂語,革命革昏了頭,連自己的親爸親媽都出賣了。淩亦非畢竟心軟,忙對丈夫說正華既然知錯了,我們就原諒他一回,偉大領袖不循循教導我們,‘犯錯誤是難免的,隻要改正了就是好同誌’麽?再說,這事也不全怪他,連那麽多幹部工人都搞不清楚是非黑白,他一個連人毛都還沒長全的學生娃娃又懂得個啥。

麻山就紅潮著眼罵:“孽種,你狗日娃娃要早生在革命戰爭年代,不當甫誌高王金標那樣的叛徒老子攤起手板煎條魚給你吃!”

正華雖然迷途知返,重新回到家裏端上了飯碗,可從那以後老長的一段時間裏,麻山從不拿正眼看一下他這大兒子。

造反派手裏沒了槍炮,這日子就稍微太平了一些。雖然運動一個連著一個,弄得人提心吊膽,畢竟再沒死那麽多人了。

許多日子就這麽驚驚惶惶著過去了。許多大人老人就在這驚驚惶惶的日子裏老了、死了。麻家的三個娃娃還有對門的紅寶也都在這驚驚惶惶的日子裏長成了小夥子、大姑娘。

魏家女兒初長成,十七歲的紅寶,身上流淌著漢傣民族血液的紅寶,是個美人胎子,像一株清晨裏帶露珠兒的水仙花,紅潤、鮮靈,容貌俊美、身段苗條,一雙眼睛很大,很黑,水汪汪地放亮,閃著一股逼人的不俗風彩。四方井的人都不叫她的名字,叫她乖女,誰叫她,她就笑微微看著誰,那長長的眼睫毛撲閃撲閃,帶幾分甜,含幾分羞。紅寶長得乖,書卻讀得瘟,上完初中,老魏舍不得再讓她糟踏學費,就把學業停了,跟著老爸老娘學編草鞋。過去門庭冷落的草鞋鋪,就因為門口坐了個紅寶,變得熱鬧起來。提親說媒的也一串串往草鞋鋪裏趕,有機關幹部、學校教師、解放軍軍官。可紅寶連同她老漢一個也看不上,父女倆中意的是對麵小院裏的麻正華。

十九歲的正華將父母的優點集於一身,長成個英俊驃悍的大小夥子了。他中等偏高一點的個子,頎長健壯的身材,特別是那兩道濃眉,使他的臉看上去有了一股英氣勃勃的氣質。大小夥子整日閑著無事,就弄了把秦琴整天坐在黃桷樹下亂彈,手裏彈著琴,眼睛卻瞟著對麵,彈了一些日子,居然就有些模樣了。

隔著街,紅寶依舊編草鞋,耳朵聽著叮叮咚咚的琴聲,眼睛卻不時地飛過街麵,往正華身上溜,一男一女的眼光碰在一起,便常常粘住了。

再後來,紅寶就不怎麽編草鞋了,常常跑到麻家屋裏窩著。一次,玉華看見紅寶又鑽進了正華的臥室,便貼著虛掩著的門縫偵察。玉華看見紅寶坐在床邊上,正華站在她跟著,做出一副大人物的樣子在說話,紅寶的眼睛閃著潤潤的光彩,很崇敬地仰望著正華。玉華喜歡紅寶,她真希望正華能把紅寶娶回家來做她的嫂子。

一九七一年兒童節這天上午,許厚珍揣上街買菜去了,家裏突然來了個姓鍾的小秘書,通知聶瘦石下午三點鍾準時到縣委辦公室去接電話。

聶瘦石趕忙問:“是哪個給我打電話?”

鍾秘書說:“不曉得,地委外辦通知縣委的。”

一聽“外辦”兩個字,聶瘦石心中咚一跳,結結巴巴地問:“鍾秘書……咋個……要到縣委去接……還得準時?”

“聶大爺你頭發都快白完了性子咋還這麽急?到時候你一接電話不就清楚了。”

鍾秘書前腳剛走,許厚珍後腳就提著菜籃進了屋。

聶瘦石見老太婆丟魂落魄的樣子,忙問:“又出啥事了,掉了魂一樣?”

“沒事……沒事。你看我不好好的麽?”聶瘦石心裏亂得很,想了想覺得暫時還是不把這消息告訴許厚珍的好。

吃過午飯,聶瘦石連午覺也沒法睡,總覺得今天這表走得特別慢,好不容易過了兩點鍾,他就出了門。

過去聶公祠殿宇巍峨,庭院深深,林木蔥籠,而現在除了幾根上百年的香樟銀杏還孤零零地立著,以前曆朝曆代種下的許多供上香人觀賞的樹木大煉鋼鐵時都被塞進了爐膛裏,花花草草也被當做資產階級掃**一光,全改種了各種果樹和牛皮菜白菜蘿卜等蔬菜。供奉聶瘦石塑像的大廟堂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氣派。四處粉牆破落,破敗不堪。廟堂上夾出了數十間半截小屋,解放都過二十年了,縣委縣府的頭頭們仍還擠在廟堂裏辦公。

聶瘦石過了小橋,登上丹墀,走進廟堂大門旁邊的辦公室。鍾秘書正在打電話,向他指了指,示意他在旁邊的一張條絲椅上先坐下。

打完電話,鍾秘書說:“聶大爺,接電話之前,我還得給你打個招呼,外辦通知說,你這個電話是國際長途,就是外國人打的或是從外國打來的。對你一會兒接這個電話,縣革委姚主任已經作了明確的指示,第一,要嚴格遵守保密製度,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一句也不能說;第二,不要打聽外國的任何情況;第三,要努力在通話時向對方宣傳我們社會主義製度的優越性。”

聶瘦石連連點頭:“好,好,我一定按照姚主任的指示辦。”心裏卻在悄悄嘀咕,你這不是多此一舉麽,我這樣一個早已退休的老頭子,能有啥子黨和國家的機密拿去泄露的呢?

大約等了半個鍾頭,不斷有電話打到辦公室來,每次電話鈴一響,他心裏都要緊一下,可這些電話都不是打給他的。

聶瘦石看看表,忍不住了,問鍾秘書:“呃,你不是說好三點鍾麽?咋個過了都快一個鍾頭了還沒來?”

鍾秘書說:“你以為是縣裏打區鄉的搖把子電話呀,一搖就通,你那是國際長途,要轉好多道彎彎拐拐才能轉到我們野三關來的。”

正說著話,電話鈴又響了,鍾秘書一把抓起來,剛聽了兩句,一把遞給了聶瘦石,滿臉嚴肅地說:“這回是你的了……呃,該說啥不該說啥,你可千萬要注意啊,”

聶瘦石雙手抓住電話,聽見裏麵是一個滿口標準普通話的男人的聲音:“請問,你是四川省巴川地區野三關縣的聶瘦石同誌嗎?”

“是,是……我是聶瘦石。”

辦公室裏倏地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盯著他。

“我是中共中央外事辦公室的,我姓鄭。聶同誌,你準備好了吧?”

“好了,好了,我早就準備好了。”

“那你們可以通話了。”片刻後,話筒裏響起了一個熟悉的女人聲音:“瘦石……聶瘦石,是你嗎?我是兒玉鶴子啊……啊啊……我現在已經到了北京……瘦石,我想你啊……啊啊……昆侖小鶯……都好嗎?”

雖然聶瘦石早有預感,但此時此刻真真切切地聽到兒玉鶴子夾著哭泣的說話聲,依然使他肝腸寸斷,情不能禁。他像突然通上電流的馬達,全身抖顫得厲害,兩行熱淚爬出眼眶,順著臉頰流淌。“兒玉鶴子,你說你……已經到了北京……你怎麽會在北京?這到底是咋個回事啊?”

“回家你就知道了……啊啊,瘦石,我今天夜裏就要動身回野三關了……這輩子,我永遠陪著你,再也不會離開你啦……啊啊……再見。”

“再……再見。”

怎麽,這就完了?聶瘦石走出廟堂,天藍雲白,心中倒海翻江,五味雜陳,他說不清是喜,是悲,還是憂。

接連幾天夜裏,聶瘦石在**翻來覆去,還不時發出長一聲短一聲的歎息。許厚珍呢?也沒睡,弄出些呼嚕呼嚕的聲響。兩人心裏都揣著事,卻又都不說。

3

第四天下午,一輛小吉普車把兒玉鶴子送回了野三關。

接到兒玉鶴子從巴川打來的電話後,聶瘦石和昆鶴、昆侖就早早提前候在了縣委辦公室裏。

到了這時候,聶瘦石才對昆侖說,他還沒把兒玉鶴子回來的事告訴許厚珍。姐弟倆始而有些吃驚,細想想,也覺得這事解決起來也實在棘手。聶瘦石和昆鶴昆侖想了半天,也拿不出個妥當的主意,最後昆侖說:“我看隻有這樣了,事情沒有解決之前,媽媽暫時不回四方井,先到我家裏去住著,辦法嘛,我們再一起來想。”

待小吉普車馳進縣委大院,聶瘦石和昆鶴昆侖迎上前去。隨著一聲驟起的驚呼,他們目瞪口呆地癡望著一位身穿名貴服裝、氣質高雅的美麗老婦人從車上下來——那是聶瘦石的妻子,昆鶴昆侖的母親啊……但是在那短短的一瞬間,父親與兒女的頭腦中陡地一片蒼白,丈夫不敢認妻子,兒女不敢認母親。

兒玉鶴子緊緊地抓住丈夫的手,喜淚盈盈地喊道:“瘦石,你怎麽了?我是你的妻子,我是兒玉鶴子啊!”

免不了又是一番痛哭唏噓。二十個年頭過去,母親老了,兩代人全都老了。

統戰部餘部長說:“縣委已經接到上級領導的指示,對兒玉鶴子重返中國定居表示歡迎。今後要是生活上遇上什麽困難,可以來找我解決。”

當兒玉鶴子被帶到昆侖家中時,昆侖馬上叫邱碧蓉過來叫媽媽,對母親介紹說:“媽媽,這是你的兒媳婦邱碧蓉。”

兒玉鶴子問:“呃,你們幾時搬到這城外麵來了?不在四方井住了麽?”

聶瘦石訥訥不能言。昆侖想想這事早遲瞞不過去的,不如早挑明了好,隻好說:“媽媽,這是我的家,爸爸還住在四方井。你走以後,爸爸孤苦伶仃的,大媽就回來照顧他了。”

兒玉鶴子臉色陡變:“天呐……這,這可怎麽辦?”

昆鶴說:“媽媽,不要著急,這事總歸能解決的。”

“怎麽解決?”母親衝動地叫喊起來,“我要知道你大媽和爸爸在一起,我還回來幹什麽啊?你們知道嗎?為了回到野三關,媽媽這些年付出了多少啊!”

母親掏出手絹,抹去淚水,把事情來龍去脈全說了出來。原來,兒玉鶴子被強行遣返回日本後,與她骨肉團聚的隻有一個親妹妹,三個哥哥早已在戰爭中死去,父親母親也在東京大轟炸中被美國人的炸彈炸死了。妹夫被炸成了一團爛肉,雖被搶救了過來,卻成了個植物人。妹妹不但要照顧丈夫,還要經營父親留下來的多家被服廠,勞累得苦不堪言。失散多年的姐姐從中國回來,對她來說真是喜從天降。東京原已被美國人炸成了一片廢墟,但韓戰卻給東京以及整個日本的經濟複蘇帶來了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大大小小的工廠都在晝夜開工,為正在朝鮮半島和中朝聯軍作戰的聯合國軍生產各種軍需物資,兒玉鶴子家的幾家被服廠則專為韓國軍隊生產軍裝和被子,工廠二十四小時開工,工人三班倒。失散多年的姐姐從中國回來,妹妹便讓姐姐和自己一起管理工廠。兒玉鶴子在中國有著多年管理農場的經驗,這一來正好發揮出她的長處,沒過一年,妹妹索性將重擔交給了兒玉鶴子,自己專心照料病**的丈夫。等到韓戰結束,兒玉鶴子已經是東京被服行業裏小有名氣的一位人物了。

從個人的物質生活而言,兒玉鶴子自然比在中國時好上了許多。但是,她的心卻依然留在了中國,留在了野三關,她丟不下與她同甘共苦的丈夫,丟不下昆鶴昆侖一對親骨肉,她完全想像得到丈夫獨自帶著這樣一對的兒女,在中國的日子過得是怎樣的艱難!雖然她肯定明白當時的中國並非她理想中的天堂,曾經飽受她的同胞**的中國人也不會對她待若上賓。但是,就在韓戰結束的第二年,她就開始向中國政府寫信,懇求允許她重返中國,與丈夫、兒女團聚。沒有回音,她就持之以恒,年年寫信,年年懇求。而且,她已經遂步地認識到,中、日交惡是橫堵在她與中國親人間的最大障礙,隻有在兩國關係出現大的轉變的前提下,她的願望才有可能實現。於是,兒玉鶴子毅然參加了由中國政府釋放回去的日本戰俘組織的日中友好促進會,並擔任了該協會婦人部的部長,為協會提供了大量資金,成為一名積極的社會活動分子,為爭取日中兩國關係正常化奔走呼號,不遺餘力。

一九七〇年,久臥病床的妹夫去世,萬念俱灰的妹妹主動提出與兒玉鶴子分割了龐大的家財,與兒女生活在一起。兒玉鶴子再一次寫信給中國政府,傾訴自己對中國親人的強烈思戀,表示自己和丈夫、兒女重聚的決心決不動搖。而且,此時的兒玉鶴子已經具備了一些社會活動的經驗,這封信寫成後,她並未像以往一樣貿然寄往中國,而是請了日本一些促進日、中友好團體的著名領袖和有社會影響的人士在信後簽名,對她的要求予以支持。這樣一封獨特的信件幸運地轉到了中日友好協會會長郭沫若手中,郭老看完此信後感動不已,很快把信送給了周總理,總理也被兒玉鶴子的一腔真情打動了,親筆作出批示。這樣,兒玉鶴子才被破例允許重回中國,與親人團聚。得到中國方麵的回信後,兒玉鶴子賡即和處理了自己的家產,帶著一大筆巨款迫不急待的地趕回了野三關。

聽完母親的經曆,昆鶴、昆侖和邱碧蓉麵麵相覷,最後都將目光凝在了父親臉上。聶瘦石這一瞬間終於拿定了主意,一把拉起兒玉鶴子的手大聲說:“走,我們回家!”

昆鶴昆侖一齊喊:“爸爸?!”

“對,回家。這事,你們當兒女的也幫不上忙,忙你的去吧,我和媽媽馬上回家,爸爸今天就能把這事解決了!”

邱碧蓉擔心地說:“爸爸……千萬莫弄出麻煩事來啊!”

聶昆鶴說:“我爸是個很理性的人,不會弄出麻煩的,不過,我擔心的是,他能拿出什麽主意來解決?”

聶瘦石原本以為許厚珍一看見兒玉鶴子會變臉變色,會驚得跳起來,可他萬沒想到,許厚珍竟然顯得那樣的平靜,雖然她愁雲滿臉,卻僅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妹子,隔山隔海地回來,硬是辛苦你了。”

兒玉鶴子反倒顯得有些尷尬,訥訥地說:“大姐,沒辦法啊,人走了這麽些年,心還一直留在野三關啊。”

聶瘦石看了兩位妻子一眼,聲音沉沉說:“都到書房裏來,我有話對你們說。”

書房裏光線很暗,僅有亮瓦投射下的一束光線,直直地印在聶瘦石身前的書案上,將他那張鐵青的臉,映襯得像古廟裏的一尊雕塑。兩個女人離他遠遠地坐著,等著他發話。稍頃,聶瘦石開口了,他說得很慢,很艱難:“事情擺在我們三個的麵前,我不說你們都已經清楚得很,咋個辦?我想先聽聽你們的意見。”

兩位妻子互相對視了一眼,誰也沒有說話。聶瘦石隻好點將了:“兒玉鶴子,你大老遠地回來,還是你先說吧。”

兒玉鶴子抽抽搭搭地說:“我,我真沒想到……會是這樣。我走的時候……你和大姐不是已經……分開了嗎?我還以為,這麽多年你一直是一個人過著。”

許厚珍還沒等聶瘦石催她,兒玉鶴子話音一停,她就說話了:“瘦石,我知道,你也難,其實,兒玉鶴子從日本打電話回來這件事,那天縣裏來人時我就在門外聽見了。我一點沒聲張,這些天一直在悶著腦殼想,兒玉鶴子真要回來,這屋頭咋個辦?想來想去,我也就想開了,前半輩子,我和兒玉鶴子一起照料瘦石,為瘦石生兒育女盡婦道;後半輩子呢?我先照料了瘦石二十個年頭,餘下的日子,就得交給兒玉鶴子來照料了。說穿了,這就是緣份,緣份都是菩薩定好的,哪個人都改不了。”

兒玉鶴子一聽就哭了:“大姐,你這樣做,真是……委屈你了!”

聶瘦石猛地站起來,將兩個女人摟進懷裏哽咽著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兩個都是我的好婆娘,讓我丟了哪一個我都舍不得!可國家煌煌大法在上,我聶瘦石又能咋個辦?讓我硬起心腸讓誰走誰留,我也張不開嘴。我今天原本想讓你兩個拈閹,誰走誰留,人不能定就請天老爺幫忙定,沒想厚珍會這樣深明大義,寬以待人。”

許厚珍拿臉堵住了聶瘦石的嘴,說“莫再說了,我們都是黃泥巴埋攏頸子的人了,我就是不能和你在一起,到死也還是你的婆娘,也依舊對你巴肝巴腸。用得著我的時候,隻要我許厚珍還剩下一口氣,也會來給你煮飯洗衣,端湯送水。”

聶瘦石說:“厚珍呐,你既是我婆娘,我就要對你的下半輩子負責到底。我想好了,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到敬老院去,生活費全部由我們來繳,逢年過節,我和兒玉鶴子再把你接回家來住幾天。”

兒玉鶴子也說:“大姐,生活不成問題的。我這次回來,帶了很多很多的錢。從今以後,你再也不用為吃穿發愁了。這樣吧,我明天和你一路到銀行去,給你開一個戶頭,轉一百萬在你的名下。”

聶瘦石猛地一甩腦殼瞪著兒玉鶴子,驚得差點背過氣:“你說……多少……一百萬?”

兒玉鶴子說:“你不要大驚小怪的,我還決定給昆鶴、昆侖一人兩百萬,剩下的,我們聶家人就是用它幾輩子也是用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