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

一九六一年中秋過後,聶瘦石旁邊搬來一家新住戶。主人是一個身體精瘦四十出頭的中年人,叫魏光林,婆娘是個穿桶桶裙的水傣,膝下隻有一個五六歲的女兒,叫紅寶。兩口子每天坐在家門口編草鞋賣。男人一看過去就是個走南闖北的江湖客,見人自來熟。尤其是見了麻山淩亦非更是熱情得令人蹊蹺,對麻家的兩個娃娃,也明顯透出一副巴結的樣兒。

聶瘦石在縣政協開常委會時聽民政局的頭頭說,魏光林是鄰縣通江人,解放前夕跟隨李彌逃到緬甸當了殘軍,蔣介石派飛機將殘軍接往台灣時,他因為已經娶了老婆有了娃娃,就留了下來。他老婆的娘家在中國這一邊的猛連,兩口子就響應中國政府的號召,過境定居在猛連城裏了。後來蔣介石又重新派軍隊到緬甸發展,他也聽政府的招呼,沒有過去重投舊主。再後來魏光林主動提出年紀大了想回老家,政府對他這類角色有特殊政策,就尊重他的選擇。魏光林卻沒有要求回通江老家,而是把家遷到了離通江不遠的野三關。

沒過多久,麻家小院裏就怪事不斷。這日麻山一早起來,門一開差點被絆了個跟鬥,他低頭一看,堂屋門口放著一隻鋁皮桶和兩隻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桶裏是白花花的豬油,不下三十斤,一隻袋裏是白生生的大米,足有五十斤,一隻袋裏裝的紅亮亮的臘肉,估摸也有三十斤以上。麻山趕緊叫淩亦非出來看,還連聲叫:“怪了,怪了,咋會有這樣的事?哪個會把豬肉豬油和白花花的大米送到我家門口擺起?”

淩亦非心中有些猜疑,卻不敢說破,也跟著咋呼:“是啊是啊,這荒年苦月裏,咋會有這樣的怪事呢?”

兩口子做賊一般將東西弄進屋,把堂屋門上了閂。

麻山說:“是不是搞錯了喲?眼下到處都在餓死人,這是拿起錢也買不到的金貴東西呀,還……還他媽這麽多!”

淩亦非說:“你剛才沒見院子門關得好好的,送的人是翻院牆過來的。這還能搞錯?”

麻山點著腦殼說:“對,對,這明擺著是送我們的了。”可馬上又犯疑惑,“哪個瘋了麽,能弄到這麽多的好東西來送我們?”

淩亦非說:“那就不清楚了……嘿,管它呢!送上門來我們就吃,反正是送我們的沒錯。”

他們把東西藏了起來,一點沒對孩子們說。

每次吃肉時,淩亦非總忘不了關院門堂屋門,兩口子猶如做賊一樣。待鍋燒紅,肉下鍋時,淩亦非還拿起把大蒲扇當空亂舞,把香味盡快驅散,要讓香味飄上街,鑽到別人鼻孔裏,就可能招來麻煩了。淩亦非還叮囑孩子們,千萬別說家裏有白米幹飯,有肉吃。

第一次吃,麻山就發現這肉是野豬肉,油也是野豬油。

每隔兩月三月,這樣的事就會再發生一次。當然,每次送來的好吃物也雜駁紛呈,有時是一頭獐子、兩隻野雞,或一口袋幹磨菇,有時則是幾條魚,幾塊腳板苕,甚而是兩個又甜又麵的本地老南瓜。麻山沒有忘記他的老東家和昆鶴,每次得了這些好吃物,總會分別給他們父女倆送些過去,還扯謊說這是在外地擔任領導工作的老戰友送的。這些自己長了腳杆長麻吊線地跑到家裏來的好吃物讓麻山非常緊張,他曾經兩次夜裏呆在樓上臥室窗口,關了燈,足足守了兩個通宵,也沒逮著那偷偷給他家送東西來的“賊”。油鹵鹵噴噴香的好東西吃在嘴裏,麻山心裏卻在敲小鼓。

當過那麽多年兵的麻山白守了兩個通宵,一無所獲,可淩亦非卻輕輕鬆鬆地就把這樁蹊蹺案子給破了。魏家的小姑娘紅寶經常過來和英華玩,那天,紅寶來後從口袋裏掏出幾片紅亮亮的瘦臘肉,大方地給了英華一片。淩亦非見了臘肉心中一詫,問紅寶你家吃臘肉了好香喲。紅寶得意地說這是我家昨夜裏吃的我偷偷留了幾片。淩亦非說紅寶給阿姨也想嚐嚐給阿姨一片行嗎?紅寶說行,馬上遞過一片。淩亦非拿上臘肉,立即過街進了魏家的門檻。

老魏兩口子趕緊站起,哈哈腰熱情地招呼:“妹子來了,坐,請坐。”

淩亦非說:“魏大哥,請你進裏屋去一下,我想單獨問你一句話。”

待進了裏屋,淩亦非把那片臘肉遞給魏光林,說:“你看看,這是啥東西?”

魏光林接過臘肉,心虛地笑笑,說:“這不就是一片臘肉麽……嘿嘿,這年頭裏,倒實在是稀罕東西。”

淩亦非說:“對,是一片臘肉。我對這東西內行得很,打小時起我家裏過年之前都要熏臘肉,每次熏臘肉我都要幫我媽媽打下手,我能從味道和成色上看出,這臘肉是用柏樹枝加花生殼、米糠熏出來的。我想問你的是,我家的臘肉和你家的臘肉為啥完全是一樣的味道、一樣的成色?你老實告訴我,是哪個叫你悄悄給我家送東西的?”

魏光林訥訥不敢言,手抖抖地裹上一支葉子煙,蹲在門口點上火。

淩亦非再問:“老魏,你不告訴我我也能猜到,是郭子明,對不對?”

魏光林猛地站起身,雙眼大睜:“妹子,我可是啥也沒說!”

“我問你,是不是郭子明?”

“我不曉得。”

“你再不開口,以後我就把你偷偷送到我家的東西全搬到你屋裏來。”

魏光林著急地說:“妹子,你真這麽做,我就沒法為人了!……呃,反正我不說你也猜到了,我索性就全告訴你吧。郭子明是我的老長官,我跟了他不少年辰了。那次郭子明被你和麻山放了以後,回到緬甸,把被打散的三百多號弟兄召集到一起,說他和解放軍打了這麽些年仗,這次總算弄明白一個道理,解放軍不單是威武之師,還是仁義之師,所以共產黨能得天下。他已經發誓再不和解放軍打仗了,他要到泰國的清邁去做生意,願意跟他走的,他負責到底,不願意去清邁的,他發給安家費。當然,這些事都是我後來知道的。我那時候已經離開了郭長官,帶著婆娘搬到中國這邊的猛連來了。去年三月的一天,兩個過去在一起當兵的弟兄過境來找我。他們說郭長官想起我是川北大巴山的人,要我幫他辦一件重要的事情,向政府申請回川北老家,把戶口落到野三關。對於我們這種響應號召回國定居的殘軍,政府一直有優待政策,這樣一申請,我就一馬平川地來到了野三關。再後來呢?郭長官就派人給我送來一大筆錢,叫我買東西悄悄送到你家裏,還吩咐我不要讓你們曉得是哪個送的。他們說隻要我把事辦好了,就落不了我的好處。我問兩個弟兄你們是郭老板的啥子人?他們才把你和麻大哥如何救郭老板的事情告訴了我。郭老板不忍心看著你們因為他遭罪受苦,想暗中幫你一把。送錢又曉得你們死活不會要,所以想了這個辦法。我呢?就隔三岔五地跑到崆子岩、九子嶺那些深山老林的旮旯角角裏,悄悄花大價錢去獵戶農民手裏買些好吃物,然後再背回來放到你家門口。妹子,我過去是郭長官手下的一個小兵,長官吩咐的事,我隻能辦好,不能辦壞。”

果不出淩亦非所料,雖然她早就猜著了七八分,可畢竟待弄清楚緣由,想到郭子明隔得天遠地遠地還想這樣的辦法來暗中幫助她,心裏也感動得不行。

淩亦非想了想,說:“老魏,你做的是好事,我當然不會責怪你,我隻不過想把事情搞清楚。我叮囑你一句,我愛人過去是個紅軍,又在解放軍裏當過團長,雖然後來為郭子明的事摔了跟鬥,對共產黨依仍是忠心耿耿的。他要是曉得這些東西是郭子明送的,寧願餓死,也絕對不會拈一筷子的。所以,你今後送東西,千萬千萬先告訴我,我幾時叫你送,你再送過來,一定不能讓你麻大哥察覺……或者,幹脆就莫再送了,我到你家裏來拿還好些,你說呢?”

魏光林連連點頭:“我懂,我懂,我一定照妹子吩咐的辦。”

淩亦非剛剛跨出門檻,突地想起一件事,又叮囑魏光林說:“哦,老魏,下次最好能想辦法弄上幾瓶酒,老麻是個酒鬼,現在政府一個月隻供應二兩酒,他連舌頭都打不濕,他這人沒酒喝,比沒飯吃還難受。”

2

聶繼紅死後,不知昆鶴是靠著一種什麽樣的精神力量,居然硬挺了過來。折磨了她一年多時間的“腫”,終於消退了。靠著父親、弟弟,還有麻山一家的幫助,她的身體逐漸地恢複了健康,看上去比以前還硬郎了許多。

死去活來的聶昆鶴猶如脫胎換骨般變了個人,她認識到自己所受的委屈毀掉的不僅僅是自己的一生,繼紅的死,歸根結底就是自己的政治身分造成的。她想到了還在繈褓中的丫頭,如果不能解決自己的政治身分,辛辛苦苦把這女娃娃盤大後,沒準同樣會落得個和繼紅一樣的命運。就從這時候起,她開始給上級黨組織寫信了,詳說自己的革命曆史,對於如何成為馬家軍的俘虜,如何被馬步芳強娶為姨太太,也毫不隱瞞,一一道上。她向組織上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能恢複她的黨籍。每次她一發五份,花四角錢的郵票,從縣裏一直寄到中央。等上兩個月,沒有消息,她就再花四角錢寄。

每次寄信後,昆鶴都要把日期,郵票錢清楚地記在小本上。就在聶昆鶴已經花費了九塊六角郵票錢,正尋思今後是否再接著寄信的時候,讓她萬萬也想不到的一件事情突然發生了!

一九六四年春天,一個極其平凡的日子。由於主持中央工作的劉少奇、鄧小平已經連續兩年在農村大力推行“三自一包”政策,對舊有的經濟體製和政治體製進行調整改革,政策對路,立竿見影,大見成效,農村一掃連續三年的大饑饉,農民鍋裏一日三餐有煮的,臉上的顏色,也比前些年間受看多了。

聶昆鶴自身體康複後,就去竹器廠上班了。這天她正在切菜,廠長書記突然闖進廚房來,驚驚咋咋地衝她嚷:“聶昆鶴,你快出來一下。”

昆鶴一見廠領導神情異常,趕緊站起來,問:“叫我麽,啥事?”

書記說:“快點,快點,縣裏的領導們都在外麵等著你哩。”

聶昆鶴心中驀地一跳,咋回事?莫非自己寄出去的信弄出了這麽大的動靜?這不可能呀!

她趕緊把正一個人蹲在地上逗螞蟻玩的丫頭叫上,牽著她的手出了廚房。

果然,外麵站著縣委姚書記等好幾個縣裏主要的頭頭腦腦。

姚書記問她:“你就是聶昆鶴麽?”

昆鶴說:“對呀,我就是聶昆鶴。”

姚書記像指揮打仗一樣果斷地對部下們一揮手,吩咐道:“按照既定布署,馬上分頭組織力量趕到菱角巷去。”又對聶昆鶴說:“你馬上帶我們到你家裏去,抓緊點。”

聶昆鶴糊塗了,問:“驚風火閃的,到底咋個回事喲?”

姚書記說:“莫問我,早遲你會曉得的。”

等他們這幫人到了菱角巷,其餘領導帶來的匠人們提著各種工具也趕到了。

姚書記吸吸鼻孔說:“這公共廁所的味道太重了,李主任,這任務交給你去完成。馬上組織你們居委會的人來把廁所打掃幹淨,到處多撒石灰,把這股味道徹底給我消滅幹淨……哦,收拾幹淨後,把這公共廁所的門釘了,關廁三天。”

姚書記進巷後親自坐鎮指揮,一大幫木匠泥水匠猶如救火般在屋裏唏哩嘩啦地忙碌開了。

就像變魔術般,不到半天工夫,菱角巷煥然一新。聶昆鶴家的破牆用紫泥補得來平平整整,再用粉水涮得來四壁雪白,地麵上疙丁暴鼓,不知被多少代人踩得來像煤球般的千腳泥也認認真真地鏟掉了,還在上麵光了一層高標號的水泥,光得來能晃出人影子。平常一吹風就滿屋掉揚塵的瓦屋頂,也用三合板夾出了一層平平順順的天花板,還上了一層黃油漆。

房子突擊收拾完畢,姚書記走進走出的認真巡視了一番,又作出了兩條重要指示:一條是,把整條巷子的牆壁全部做一遍粉水,走進巷口,就讓人看上去到處都白生生的;第二條是,馬上用板車去縣委招待所拉幾件像樣的家具來,把這空落落的屋子好好布置一下。

花了這麽大的工夫,領導們就硬給聶昆鶴的這破房爛屋增添了幾分“富麗堂皇”的氣派。

聶昆鶴過去讓縣鎮和居委會的領導們冷落慣了,現在讓這些領導突入其來的熱情關懷照顧弄得來莫名其妙,十分的不適應。

就在領導們即將離去時,她忍不住鬥膽問道:“姚書記,你帶著這麽多人到我屋頭來大興土木,到底是為啥子喲?”

姚書記看看其他的領導,其他的領導也都笑微微地注視著他。姚國棟最終拍拍腦殼告訴她:“我現在可以給你通個氣。今天上午,縣委接到上麵的通知,說明天有重要首長要專門到野三關來看望你。”並且還直截了當地提醒昆鶴,重要首長來了,當說的說,不當說的不要亂講。

聶昆鶴三十年前就當過有資格帶警衛員的首長,知道現在共產黨和政府裏的首長多如牛毛,猜不透到底是哪一級的首長,是哪一位重要首長來看望她?

聶昆鶴問:“姚書記,既然是專門下來看望我的,你能不能先告訴我,這個重要首長到底是哪個?你莫弄得我懸心吊膽地睡不著瞌睡。”

姚書記嘿嘿一笑,伸出個小指頭說:“你以為我是哪個?不就是個七品芝麻官麽?重要首長下來,都是有嚴格的保密製度的,像我這個級別,哪會事先給我講那麽清楚?重要領導是哪個,我和你一樣,真的不曉得。”

第二天上午,重要首長由許多不太重要的首長陪著,前呼後擁地來到了煥然一新的菱角巷。

聶昆鶴一見被首長們圍在中間的重要首長一下就哭了。像個受盡委屈的小娃娃似地哭著迎上前去,驚天動地地大叫了一聲:“吳大姐……你……你可來呐!”

吳大姐就是當年在毛兒蓋為聶昆鶴介紹王賢昭的人,現在已經是全國婦聯副主任了。她這次和擔任國家重要領導的丈夫到成都開會。想起了失蹤已經多年的老戰友聶昆鶴就是四川人,便向迎接他們的省委領導打聽。省委領導們均不知道聶昆鶴這個名字,立即安排人員調查吳大姐關心的聶昆鶴。

於是,就有了姚國棟等地方領導們突入其來的熱情關懷那一段前奏。

吳大姐一看當年英姿颯爽,手提雙槍率領上千“娘子軍”衝鋒陷陣的紅軍女團長,變成了一個滿麵菜色的枯瘦老太婆,不禁抱住她失聲痛哭!一邊哭,還一邊嗔怪她:“你這賊妮子啊,一別二十幾年了,咋個也不給我打個電話,寫封信?”

姐妹見麵,淚水伴隨著往事流淌不止。吳大姐給她談起了分手後的經曆,談起了昆鶴未曾經曆過的延安時期讓她和無數年輕人**燃燒的歲月。聶昆鶴則給吳大姐講她帶著一團巴山女人如何與馬家軍血戰祁連山,如何落到敵人手中,如何被蘭州八路軍辦事處的人拒之門外,建國後她又如何回到野三關,為完成自己當初對死難戰友的承諾,撫養大了戰友的遺孤……說到這裏,她突然記起了姚書記的提醒,嘎然住口。話到傷心處,她哭,吳大姐也陪著她哭。

壓在她心底那麽多年的怨氣、恨氣,就這麽隨著淚水滋溜兒一聲就消失得無蹤無影了。還有啥子可抱怨,可氣憤的?今天吳大姐專門來野三關看望我聶昆鶴,這不表明共產黨還惦記著我麽?共產黨還把我當自己人看待麽?還需要什麽呢?吳大姐帶來的不單單是戰友的深情厚意,還有共產黨對我的信任,有這,就全夠了!

當然,不用她開口,吳大姐也主動地告訴了她王賢昭現在的情況。說他在國務院秘書長的位置上一幹多年,輔助周總理處理龐雜的事務性工作,做得非常出色。當然,他現在的家庭也非常幸福。聶昆鶴心中倒海翻江,卻竭力控製著不讓淚水湧出來。她神情木然,猶如在聽一個與自己全不相關的人的故事。

分手時,聶昆鶴欲言又止,很想請吳大姐幫忙,找組織上把自己的黨籍給恢複了。還想告訴吳大姐,她活到現在,對生活已經沒有任何奢望了,就這事兒,成了她唯一的心病。可話到嘴邊,終未說出口。她不願意給一片好心登門來看望自己的吳大姐找一丁點麻煩。再者,雖然多年來一直生活在社會最底層,她的身體裏流淌著的貴族血液,以及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生經曆仍然使她多少還保持著一點做人的自尊。

記者們把吳大姐深入野三關看望當年紅軍老戰友的動人事跡登在了報紙上,記者的著眼點當然是落在吳大姐身上,但星星跟著月亮走,聶昆鶴的姓名也有生以來第一次上了報紙。不單讓許多人知道她是個和吳大姐一起並肩戰鬥過,共同走過長征路的老紅軍,還知道她是個有著菩薩心腸的大好人,靠著一點微薄的工資,收養了兩個孤兒。

這樣的報道讓聶昆鶴出了大名,可更大的麻煩也就隨之而來。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就有三個嬰兒,一個五六歲的細娃娃被丟在了聶昆鶴的家門口。藏在棄兒身上的留言都說這些人是孤兒,父母都被餓死了,他們出於好心撿來喂養,現在他們沒能力養了,聽說有野三關出了她這麽個活菩薩,所以就把孤兒送來交給她養。

聶昆鶴急壞了,趕緊拿著這些留言去找姚書記討主意。姚書記拿這樣的事情也莫法,最後把民政局長、黨組書記和竹器廠的兩位領導找來一起想辦法。民政局長說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造成的孤兒多得很,不少地方已經專門建起了孤兒院來解決這個曆史遺留問題,但野三關現在還沒有,所以這事不好辦。

姚國棟原本是個嫉惡如仇,卻又麵惡心善的大男人。即便有北京的高級領導專門到野三關來看望過聶昆鶴,即便他還在其間跑前跑後,可他對聶昆鶴的人生經曆依舊不敬佩。因為他對聶昆鶴當過馬步芳的姨太太這件事怎麽也不能原諒。但是,當他得知聶昆鶴建國之初回到野三關主動為女戰友撫養遺孤,又在到處都在餓死人的年月裏收養孤兒,對聶昆鶴的印像馬上大為改觀。

他聽完民政局長的叫苦就陡地上了火,大聲武氣地說:“聶昆鶴已經撫大了兩個孤兒,你這個民政局長要給我搞靈醒,聶昆鶴這麽做,是以個人的力量來幫助國家減輕負擔。總不能因為她是個大善人,就把這種事情全壘在她的腦殼上嘛。要總讓她一個人兜著,共產黨領導的天下,今後還有哪個願意發善心做好人?不行,這事今天就非得給我拿出個具體的辦法來。要不然,我就把這四個娃娃拿來分配,我負責一個,你們三個頭頭也一家攤一個,不養到十八歲,不準丟手!”

遇到這種既霸道又不講道理的縣委書記,三位領導很快就拿出了一個行之有效的辦法。四個娃娃全由聶昆鶴喂養,竹器廠那邊她從此後就不上班了,工資由廠裏一分不少地照發。民政局哩?按每個娃娃每月七塊五角錢的標準,固定給聶昆鶴補貼。這筆錢從每年撥下來的優撫款裏出。但是,這麽做是違犯有關規定的,必須由姚書記簽字特批,承擔責任。

姚國棟覺得這個方案不錯,征詢聶昆鶴的意見:“這事照他們提出的這個方案解決,你看要不要得?你認為要得,我就簽字,天垮下來我這高個兒頂著,不關你們的事。和尚尼姑還曉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哩,莫非我們這些被老百姓整天唱成人民大救星的共產黨人,連個和尚尼姑都不如?”

聶昆鶴感動地說:“這些苦命的娃娃,既然送到我門口,我就是沿街討飯,也不能讓他們餓死凍死的。有你們這些好心的領導幫助,我就來為國家把他們養大成人就是了。”

從這以後,菱角巷差不多就成了聶昆鶴自個兒辦的一所托兒所。

沒多久,聶昆鶴又去郵局買了四角錢的郵票,寄出了五份要求恢複黨籍的申訴材料。如今娃娃多了,她也比以前更加看重自己的政治身分了。她不願讓繼紅的遭遇,以後再落到丫頭和這幾個娃娃的腦殼上。

3

像血印一樣烙刻在中華民族曆史上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總算是過去了,誰也不知道這三年裏全中國到底餓死了多少人,隻有家中有親人被餓死的人許多年後偶爾還關心一下這件事情。但有一點值得幸慶,活下來的人畢竟是大多數。一個龐大民族的生存能力是極其強韌的,幸存者猶如被嚴霜打過的秧苗,在黨的好政策的蔭庇滋潤下又重新逢上了和風細雨,緩過氣來長高長壯了。被關閉了這麽些年的自由市場也重新開放,貨架上多了吃的穿的用的,老百姓的鍋裏也有油葷了。死氣沉沉了這麽些年的野三關,又重新顯露出了勃勃生機。

老百姓剛過了幾年太平日子,北京城裏又亂騰騰鬧起了**,遠在大巴山深處的野三關也很快燃起了熊熊革命烈火。數日之間城裏呼喇喇成立了上百個造反組織。聶瘦石、許百驤成了第一批“殘渣餘孽”“牛鬼蛇神”,每天被造反派弄去批鬥遊街。野三關由此又進入了新一輪死人高峰期間。

老百姓實在搞不懂,剛剛把他們從死亡線上救回來的劉少奇、鄧小平怎麽也變成了共產黨和全中國老百姓的敵人,而且罪名大得來能嚇死人!

很快,“殘渣餘孽”和“牛鬼蛇神”的龐大隊伍裏又補充進來以姚國棟為首的一大批“堅持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連聶公祠大廟堂上已經有上百年曆史的聶授一塑像,也被紅衛兵擁進去砸了個稀巴爛。

最讓聶瘦石釘心透骨的,是昆鶴也被揪出來了。造反派們擁進菱角巷,在聶昆鶴胸前掛了塊“馬步芳姨太太”的字牌,每次批鬥聶昆鶴時,總逼著她講她和屠殺紅軍的大劊子手馬步芳上床做夫妻的過程。昆鶴不願羞辱自己,麵對造反派的窮追猛打死也不開口,總以一張冷臉傲視群雄,所以每一次都被折磨得死去活來。

聶昆侖看到天下已經亂得來一塌糊塗,父親姐姐和群運隊裏不少曆史上有紅疤黑跡的人也三天兩頭被造反派們揪去鬥得死去活來,再不想想辦法,恐怕他們也隻能相繼命喪黃泉。為了救父親和隊裏的其他難兄難弟,他把群運隊裏有威望的幾個弟兄召集攏來開了一個秘密會議,大家商量的結果是,馬上成立一個造反組織,而且盡量把組織的名頭取得足以嚇唬人,以革命造反的旗號來保護自己,像陳振林這類有紅疤黑跡的人則躲在幕後出主意,不公開露麵。好在成立造反組織並不需要任何機構審批,昆侖馬上派人到街上花一角五分錢雕回來一個公章,買回兩匹紅布,連夜做成紅旗和紅袖箍,印上“野三關衛東彪總司令部”的字兒,昆侖當仁不讓做了總司令。天一亮,聶總司令率領著兩百多條牛高馬壯的漢子戴著紅袖箍打著紅旗大街小巷殺氣騰騰地喊上一通革命口號,馬上就把威風打了出去——這一招還真靈,不僅再也沒有任何造反派敢來群運隊裏揪反革命去批鬥,聶昆侖還以“衛東彪總司令部”要批鬥聶瘦石為名把父親弄到隊裏保護起來。菱角巷口,昆侖也每天派兩名帶著紅袖箍的夥計去守著,一旦有人去抓聶昆鶴,他馬上派大隊人馬趕去,仗著力壯粗拳頭大,搶先把昆鶴弄去“批鬥”。

正在過去的新仁學堂現在的野三關紅旗戰校上高中的麻正華因為父親是位人所共知的老紅軍,被學生們推舉出來擔任了該校紅衛兵組織“紅旗兵團”的勤務員。野三關的造反派與全川的造反組織一樣,沒過多久便分裂成了觀點截然對立的“反到底”派和“八?一五”派,“反到底”派要把過去的一切政權機關砸個稀巴爛,“八?一五”派則與之相反,誓死保衛原有的政權和機關。兩派針鋒相對,水火不容,彼此為了爭奪民心,就把對方領導人的根根底底全抖落出來,家裏稍有點紅疤黑跡,更成了被攻擊的鋼鞭材料。

很不幸,野三關“八?一五”派的中學生領袖、剛剛在政治上飛黃騰達大展宏圖的麻正華,也成為眾矢之的,“反到底”派將他父親曾在部隊上受過處分的事揭了出來,麻正華立即從天上掉到了地下,他的部下開了他的批鬥會,然後將他開除出紅衛兵組織。在這種巨大反差麵前,為了重新得到紅衛兵戰友們的信任,痛不欲生的麻正華做出了一個讓父母永遠也不能原諒的舉動。他在大街上貼出一張標題為《大義滅親——我堅決和反革命分子麻山劃清界限》的大字報,把父親曆史上所犯下的反動罪行公諸於眾。

野三關所有的人都被震驚了,平時不吭聲不出氣的農資公司倉庫保管員麻山,居然在長征路上跟隨大叛徒張國燾公開喊過打倒毛主席的口號;居然在雲南邊境線上私自放跑了國民黨軍隊的指揮官。僅僅有一條這樣的罪狀也就夠得上人人踏上一隻腳,永世不得翻身的了,他竟然犯下了兩條死罪!麻山立即成了大大小小批鬥會上的頭號主角,名聲遠遠超過了縣裏的頭號走資派縣姚國棟。緊跟著,淩亦非也被揪了出來。

麻正華的革命行動重新得到了紅衛兵組織的信任,他雖然沒能再度當上勤務員,但總算重新帶上了紅袖箍。老長的一段時間裏,他吃住都在學校裏,四方井的家,是再也不曾回去了。

小城大亂了,高音喇叭裏每天殺氣騰騰在喊“打倒”“砸碎”“批倒批臭”,許多過去有頭有臉的人物不是被活活打死在批鬥會上,就是上吊、抹脖子、跳巴河。每天有棺材抬上山,看著那招搖的黃幡,看著那飄灑的紙錢,看著棺材後麵那一張張欲哭不敢的臉,麻山和他的老東家聶瘦石全都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