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

白老幺每天到井台上擔水,見了聶瘦石的麵,免不了就有些兒羞愧。

聶瘦石倒顯得很大度,依然和他招呼搭話。繼紅卻驀地將臉轉向一邊,鼻孔裏“哼哼”作響。

有人議論白老幺過河拆橋,他卻覺得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們曉得個球呀!繼紅娃娃成績那麽好,為啥大考時一個跟鬥從天上載下來?生他的媽老漢養他的娘都是大叛徒張國燾的兵,他爺爺呢?又是個大資本家兼大地主,腦殼上扣著兩頂黑帽子!”他訴苦說,“現在時興講階級路線了,我白老幺能睜起眼睛把自己的姑娘往火坑裏推麽?我曉得這麽做缺了點人味兒,可我也是莫法子啊……”

一天上午,白老幺在武城山上的槐樹林子裏打死了一條扁擔般粗細的菜花蛇。在眾人眼裏,那可是最寶貴的東西了!白老幺把蛇皮剮了,把蛇肉砍成雪白的段兒裝了大半砂鍋,放上老薑胡椒清燉,照野三關人的說法,蛇肉絕對不能在屋裏弄,牆上、屋頂的煙塵要掉一點在鍋裏,吃了就會毒死人。所以,白老幺吃過中午飯,就把爐子砂鍋端到街中心頂著太陽燉,香味兒濃濃地飄滿了一條街,弄得滿街人口水長流。到吃晚飯前,白老幺卻把一砂鍋蛇肉端到了菱角巷,硬要送給聶昆鶴補補身子,感動得昆鶴老淚縱橫。

於是,繼紅又覺得白老幺畢竟解放前當過茶堂倌,見多識廣,多少還有些做人的義氣。

聶昆鶴開初是慪氣傷肝,還吐了兩口血。不過,吐血的事她誰也沒告訴,拖著病萎萎的身子一如既往地照料丫頭。大約一個月後,卻突然“胖”了起來。和許多已死的或快死的人一樣,她得的也是令人恐怖的“水腫病”。繼紅這下似乎被母親的“病情”嚇清醒過來了。糧食。油——肉則是想也不敢想的稀罕物——哪怕是用眼睛去換,繼紅也會毫不猶豫地摳自己的眼珠子啊!

一天破曉前,“噗”地一聲響,把聶昆鶴驚醒了。她輕悄悄地從**爬起來,到外屋一看,老天爺,繼紅居然蹲在地上提刀打整一條死狗!

聶昆鶴一看就明白那狗是從哪裏來的,她眼中流出幾滴淚,轉身上了床。

是條大狗,但剝了皮,連肉帶骨隻有十來斤重。那年月,狗也瘦。

加上蘿卜清燉了,聶昆鶴叫繼紅去把父親和大媽請過來,謊稱是花錢買的,一家人歡天喜地地飽吃了一頓。

繼紅正式入夥了,他的聰明才智,終於尋到了用武之地。隻要繼紅出馬,準能弄點好吃物回來。他用細鐵管兒自製出一種彈槍,拿雜誌包好,上山後專門到那些農家小院附近轉悠,待發現“活動目標”了,消消停停地走過去,近了,手一揚,將用自己配製的毒藥浸泡過的竹針“嗖”地射去,小牲口撲騰幾下,便倒地死了。繼紅找個草窩子藏好,等到了下半夜再去把獵物取回來。繼紅用馬錢子毒狗,更是百拿百穩。有關馬錢子的知識,是他通讀《辭源》時獲得的。《辭源》上載:馬錢子,劇毒。炮製加工後入藥,用微量,主治喉痹咽痛、瘡塊腫毒等症。他從中藥鋪裏買回馬錢子,放在火鏟上烤泡,再研成香噴噴的細麵子,揉進紅苕鍋巴裏。夜半更深悄悄溜到農家院子外麵,隻要狗兒一叫,他就把鍋巴團子遠遠地扔過去。不消兩分鍾,狗兒發出幾聲哀嚎,就斷氣了。

那段時間裏,昆鶴家的飯桌上常能見著油葷。繼紅心裏掛欠爺爺,總想去把爺爺婆婆請過來一起享用,沒想母親嚴肅地說:“娃娃,這種雞鳴狗盜的事,千萬不能讓你爺爺看出破綻,他是個舊腦筋,要曉得聶門子孫做出有辱門風的事,他會活活氣死的。”

繼紅不相信,這都到啥時候了,還講究那些操守境界?一次繼紅凱旋歸來,用報紙將一條狗腿包了,背著母親給爺爺送去。果不其然,爺爺先問他是從哪裏弄來的?他不敢在爺爺麵前扯謊,隻好實說是從農民那裏偷來的。爺爺痛心疾首,狠狠把他教訓了一頓。

“古有伯夷叔齊,寧願餓死首陽山,也不食嗟來之食。今人莫非連古人也不如了麽?你是個有才華的年輕人,這麽一點打擊就讓你墮落成雞鳴狗盜之徒,這輩子你怎麽能有出息!”

訓得繼紅畢恭畢敬,雙目垂淚。但心裏卻很複雜,想,現在全國不曉得餓死多少人了,爺爺這種人要沒一分固定的工資,隻有活活餓死。可又實實地尊敬爺爺,因為四方井唯有爺爺和麻山叔叔兩家,是從不上山偷瓜竊菜的。

這以後,繼紅就有了點改邪規正的模樣,很少上武城山去轉悠了。書,他是再無興趣讀了。得了閑,便躺在黃桷樹根盤上吹口琴。這就引得不少過路的男女仰著臉圍觀。人圍多了,繼紅臉一沉,再不吹。

聶瘦石老倆口每天過菱角巷去看昆鶴幾趟,許厚珍還把幫她煮飯,把一家三口的髒衣服全包了。聶瘦石和昆侖盡可能地給昆鶴一點錢,可這年頭就算拿著錢也很難買到吃物。麻山隔三岔五也會給她送幾個自己種的七匹葉南瓜來,可那東西可口卻沒有多少營養。所以即便如此,昆鶴腫得依然是越來越厲害,全身亮堂堂的,眼睛都被擠得成了一條細縫,原來的鞋子一雙也沒法再穿了,食量也越來越大。

聶瘦石索性讓昆鶴一家全搬到他家裏去住一段時間,這樣老倆口也能更好地照料她。

繼紅看到母親這副模樣,知道救母親命的最好的藥就是油和肉。

他腦殼一動,又開始打鬼主意了。

可這一次,繼紅卻栽了個大跟鬥。

那是在白老幺和他大兒子死後不久。星期天,白老幺帶著兒子到武城山上剛被人發現的一個洞子裏挖白鱔泥,洞頂突然垮塌,把父了倆埋在了裏麵。待到旁邊守護魚塘的解放軍將他們掏出來,父子倆都已經斷氣了。

白家父子被送上山沒幾天,聶繼紅不聲不響地蹲在小屋地上忙碌。他把幾十顆特大號魚鉤依次拴在一根很粗的八磅魚線上,又把線頭係在一根粗短結實的斑竹棍兒上。

正在書房看報的聶瘦石聽見繼紅在外屋弄得悉悉蘇蘇響,起床想看看他究竟在幹啥。

繼紅一把抓起那根斑竹棍兒,向爺爺晃了晃,高興地說:“爺爺,有了這東西,我就能讓媽媽隔三岔五地喝上魚湯,吃上魚肉了。”

聶瘦石覺得稀罕,說:“哪有你這麽釣魚的?爺爺我雖說不喜歡釣魚,但釣魚的門道我還是懂的嘛,別人都是一根線上隻拴一顆勾。你拴這麽一長串鉤,能一次釣好多條魚起來?”

繼紅一笑,擺開一個騎馬蹲,把那斑竹棍兒小心地舞弄了幾下,得意地說:“爺爺,這又不是拿來釣魚的。這叫‘晃竿’,專門用來鉤魚的。把鉤扔進水裏,人站在岸上亂拉亂扯,就能鉤起大魚來。”

爺爺不信。

繼紅果真把大魚鉤起來了。

但聶瘦石看到的是怎樣的一副情景啊!兩條白鰱,一條不下四五斤重,用鐵絲穿著腮掛在繼紅的頸子上。他的雙臂被粽繩反捆。他精心製作的“晃竿”直端端地插在他的後背上。胸前掛著一塊紙牌,上麵寫著“偷魚犯聶繼紅”幾個偏偏倒倒的字。他是在夜裏去部隊魚塘偷魚時被解放軍戰士當場抓獲的。此時,則由兩名警察押著他,在城裏四處遊街示眾。

三天後,繼紅被放了出來。看著他,爺爺和母親都懵了。繼紅已失了人樣兒。他躥上井台,猛地跪下,給爺爺和母親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2

聶昆鶴奄奄一息,卻依然頑強地活著。

活著的聶昆鶴整日坐在井台上看那招搖的黃幡,看那飄灑的紙錢,看那在城門洞子裏湧出又湧進的人流。那目光悲切、呆澀,象死魚的眼睛。

饑餓與對死亡的恐懼終於使四方井的人發狂了。每家隻要還能走動的人,不分日夜地上山,去偷,去搶,挨罵挨打也阻止不了他們。

阮良的“軍事重地”也頻繁地受到了饑民們的襲擊。喂豬的胡豆、包穀、米糠、殘瓜爛菜,凡能入口的東西,不論生熟,眨個眼睛就不見了。氣得阮良一張白臉兒血紅,秀氣的眼睛也灼灼噴火。拿起攪豬食的大鍋鏟要打,他又下不了手,隻能搶奪饑民的背兜往大灶洞裏塞。喂豬的精飼料,他也從灶房搬進了小木屋。這些熟悉的、麵黃肌瘦的麵孔,不久前還和他親親熱熱地說笑、擺龍門陣哩。可如今,讓一層黑糊糊的濃霧把臉兒遮了,把心兒蒙了。四方井的人已經到了不顧羞恥的地步。

阮良被饑民們偷怕了,隻要一看見有人背著背兜進豬場,他就背著手緊跟在身後轉。手上一根斑竹棍兒顫顫悠悠地閃。雖說那竹棍兒從未落到過饑民身上,但大家怕他燒背兜,也不敢太放肆。深夜裏,他仍吹竹笛。那憂傷的笛聲,弄得許多四方井人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一天夜裏,有人背著背兜一頭奔進城門洞子,驚咋咋地嚷,解放軍豬場裏有兩條大母豬害瘟病死了,馬上要埋掉。

這消息象一股迅猛的颶風,刹那間吹遍了四方井,刮進了縣城的大街小巷。人們始而震驚,繼而欣喜若狂!一股接一股洶湧的人流湧出了城門洞子。人人手裏拿著菜刀、柴刀、提著斧頭,眼裏閃著饑餓的綠光。這樣的好事,誰不巴望著能跑在最前麵呀!

聶繼紅聽見門外嘈嚷得凶,跑出去問明白是咋回事,趕緊衝回屋,到灶房裏抓起一把菜刀,就扯伸腳杆向著城門洞子飛奔而去。

聶瘦石見繼紅殺氣騰騰地提著菜刀衝出屋,以為他和誰打架了,要提刀砍人,趕緊大聲喊著追了出去。可是,他隻看到繼紅閃動在洶湧人潮中的一個模糊的背影。

昆鶴聽見聶瘦石的叫喊聲,不知發生了啥子大事,也叫大媽扶著她強撐著走到了門外。

天上月兒淡淡,疏星隱約。地上沒有燈火。幢幢黑影在荒坡上跌撞、擁擠、謾罵、嘯吼,鵝卵石在雜遝沉重的腳下痛苦的呻吟。半坡上的解放軍誤以為饑民公然搶劫吃物,立即鳴號集合,提著槍跑出駐隊,守護住魚塘、菜地、圍著豬場布開了警戒線。

幾十條活豬,被驚嚇得“嗷嗷”直叫。

跑在前麵的人被迫在警戒線前停住了腳步。但後麵的人比前麵的人更勇敢,推著他們繼續往前湧動。解放軍全副武裝,鋼槍在手,卻隻能被迫後退。警戒線已經被壓縮到了牆根下,解放軍已無處可退。這時,矮牆上驀地站起個人影,揮動一把大鍋鏟,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向著潮水般湧動的人群大聲喊話:“老鄉們,你們快回去,快回去呀!搶劫軍隊養豬場,你們要負嚴重的責任!老鄉們……”

解放軍也大聲叫嚷,要大家立即停步,否則就要開槍了。饑餓的人們毫不理會軍人的勸說、警告,毫不懼怕那閃著寒光的刺刀,上了膛的子彈。“軍民魚水情”“軍隊和老百姓,咱們是一家人”,長期受到的教育使他們堅信:不就是兩條瘟豬嗎,哪有因此就自家人打自家人的?此刻,令他們激動萬分的隻有那兩條即將被埋進土裏的死豬。他們已經看見了,那兩條死豬,正僵臥在豬場的壩子上——隻要砍下一塊,那就是一碗紅燒肉!一盤炒肉片!一鍋燉肉湯湯啊!世間上,還有比這更珍貴的麽?

人群驟發一片呐喊,象掀起了一陣海嘯。人浪洶湧地漫上牆頭,撲向木柵門。

“啪啪啪啪!”

那是槍聲——爆豆子般的槍聲!解放軍真地開槍了!那槍聲劃破了夜空,震撼了武城山,撕裂了饑民們的心……人潮倏地停住了,但槍聲隻嚇退了那些膽小者和未醒悟過來者。當更多的人發現那密脆的槍聲響過後並未使任何一個人受傷或者送命後,他們霎時變得更加瘋狂地向著豬場裏的兩條死豬撲去。隻能虛張聲勢的解放軍此時更無計可施,節節敗退。警戒線被衝得七零八落,緊跟著隻聽得“轟隆”一聲響,木柵門被掀翻了,鵝卵石砌就的矮牆也被推垮了好幾處。饑民們雀躍著,歡呼著不顧一切地湧入豬場。頓時,朦朧中閃動著一片刀光斧影,不斷地有尖厲的慘叫聲飛起。

聶瘦石拄著拐杖走在前麵,許厚珍架著聶昆鶴的一隻手膀緊跟在他後麵,三人都出了城門洞子,趕到了武城山腳下。

聶瘦石和許厚珍都在聲嘶力竭地喊:“繼紅,聶繼紅,快回來!你快回來呀!”

人聲嘈雜,聽不到回應。急得他們要命。

“繼紅!繼紅!”聶昆鶴急得要死,也狂叫起來,急著想往豬場裏去。聶瘦石和許厚珍一人抓住她一條手膀,不讓她朝前走。人影幢幢。在一片混亂中,有人向著他們奔來。

“媽媽!媽媽!”終於,他們聽到了繼紅狂喜的叫聲。

“繼紅,我們在這裏!”聶昆鶴掙脫出來,奮力迎上前去。

突然,繼紅一個踉蹌,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

聶昆鶴嚇昏了,趕緊攙起繼紅,黑糊糊的啥也看不見,可是,她發現繼紅滿頭滿身,全是粘糊糊的血。

“媽……媽……肉……給你……”繼紅遞給母親一隻血淋淋的豬耳朵。

“繼紅!繼紅!”聶昆鶴緊緊摟住兒子,尖聲悲叫。

夜風獵獵,荒草蕭蕭。聶繼紅再沒有醒過來——兩天後,繼紅也被抬上了武城山,去和白老幺父子倆相依為伴。

許厚珍把那隻豬耳朵用鹽醃了,留著給聶昆鶴長麻吊線地補身子,一次薄飛飛兩片。每次聶昆鶴吃肉,眼裏總汪著一眶淚。

3

一九六一年伏夏,縣工業局在古家沱修建一座造紙廠,聶昆侖的群運隊也攬到了一項工程,為造紙廠拉基建用的條石。這是一筆極難得的大生意,全隊隻要能動彈的,全跟著昆侖上了工地。工廠建在巴河岸邊一片石穀子河灘上,附近稀疏的幾戶農家,都已被其他建設單位租用了,昆侖隻好租了富農分子邱大君家左廂兩間偏房做了群運隊的臨時宿舍。富農的兩個兒子也另立門戶,家中隻剩下一個待字閨中的姑娘。

富農家的姑娘叫邱碧蓉,已經二十四歲了,這樣大的年齡還沒嫁人在鄉下已經成了“珍稀動物”。邱碧蓉長得不能說漂亮,也絕對不難看,因為長期受到驚駭的緣故,所以也就不太容易笑,但一笑起來便讓人覺得很甜、很純,還隱約著一絲可憐兮兮的味兒。

昆侖和夥計們每天的活路就是用板車從采石場裏把一墩墩條石拉到河灘工地上。采石場在高高的山頂上,一條土路在大山的胸膛上彎彎拐拐盤繞而下,站在河灘上仰頭望拉條石的一輛輛板車,就像一根紅色的繩子上套著一隻隻風箏在天上上飄。群運隊的夥計們每天拉著板車上山下山,都要和在坡上幹活路的農民打照麵,生產隊裏的光棍漢不少,這些娶不上婆娘的男人最渴望的就是去女人身上尋快活,幹活時,他們扯著嗓子厚顏無恥地向著女人們吼葷歌兒,逢上性子野狂的女人,雙方把葷歌兒吼上了性,光棍漢們一窩蜂擁上前去當著男人女人的麵扒女人的衣服褲子,轟鬧著大過手癮。野狂的女人們也不惱,尖聲脆氣地浪笑著,在地上滾來滾去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奶子和褲帶。當然,光棍漢們開這種大野大俗的玩笑也有分寸,就是對像必須是媳婦。

放條石的漢子們每當路遇這樣的場麵,總是停下車來,扯起喉嚨拚命給光棍漢子們助威。可有一天下午在坡上淋紅苕秧時,光棍漢子們玩過了頭,居然把富農分子邱大君尚未許人的女兒也按到地上如法炮製。邱碧蓉大聲呼救,拚命護住自己的身子,可在場的男女卻沒一人上前製止。他們也有想法:富農分子的閨女,拿給貧下中農們開開心有啥哩!

眼見得邱碧蓉上身光光的了,正巧路過的聶昆侖和祝克寧像路見不平的俠客一樣扔下板車衝了上去,一聲大喝:“你們這是幹啥?太不文明了!”

光棍漢子們驚奇地瞪著他。邱碧蓉趕緊將衣服穿上了身。

有人嚷:“關你這下力棒?事?給老子滾遠點!”

昆侖無所畏懼地吼道:“我不準你們這樣對待一個弱女子!”

“她是富農分子邱大君的幺女!”

“你憑啥護著反動階級的姑娘?你是啥成分?”

昆侖說:“地主富農的女兒也是人,你們這麽做,還有沒有一點良心?”

昆侖話音剛落,就被欲火中燒的光棍漢子們掀翻到地上。

祝克寧趕緊揚起雙手大聲招呼:“鬆手!鬆手!社員同誌們呐,大家有話好好說,不要亂來!”

昆侖也趁機一個翻身跳起來,抓起一根扁擔,做出副殺氣騰騰凶惡無比的樣子。一個漢子欺他勢單力薄,伸手在邱碧蓉臉上揪了一把,挑釁地說:“她又不是你的親妹子,我摸了她又咋的?”

沒想昆侖下手又快又狠,“噗”的一扁擔就砍在了他的肩膀上。光棍漢子們見昆侖真動了手,也一齊去抓扁擔。紅苕地裏頓時成了戰場。

祝克寧眼見昆侖要吃虧,挺身而出大聲勸阻,“噗”地也挨了一扁擔,痛得他呲牙咧嘴,捂住手膀子蹲在地上直哼哼。昆侖一人對付四五條壯漢,自然不是對手,不一會兒,他已經滿臉是血了。

祝克寧在地上亂爬,到處找他的眼鏡。

昆侖也真是拚命了,滿頭滿臉流著血仍掄起扁擔和漢子們對砍,還大聲嚷:“狗雞巴日的,敢打我,老子把弟兄們喊來再給你們算賬!不把你們的房子一把火燒了老子就不姓聶!”

原本呆在一旁想看熱鬧的生產隊長見玩笑開得來流紅掛彩,擔心弄出人命來脫不到爪爪,趕緊起身招呼:“都給我把扁擔收起來,你們這玩笑也開得太不像話了!”

聶昆侖手下有幾十條身強力壯的下力棒,每天在這岩坡上上下下光棍漢子們都是看見的,自不敢把事情鬧得太大,也就趁此機會悻悻地收了手。

祝克寧受了點皮肉傷,第二天就能動彈了。

昆侖的傷就重多了,腦袋上破了一條大口子。當時,祝克寧和和邱碧蓉就把昆侖送到工地上的衛生所去包紮了。快吃晚飯時,邱碧蓉來到偏房,請聶昆侖和祝克寧過堂屋去坐坐。原來,邱碧蓉回家後就把一隻生蛋母雞殺了,趕著把湯燉好請他倆去吃。

二位好漢進了堂屋,富農和富農婆娘流眼抹淚地向他二人打拱作揖,感謝二人的搭救之恩。

邱碧蓉流著眼淚說:“二位恩人救了我……還被人打傷了……可我……也拿不出啥子感謝……你們為我流了血,這罐子雞湯……就給你們補補血吧!”

祝克寧擺擺手,文縐縐地說:“姑娘,你千萬不要這樣客氣。麵對少數社員這種極不文明的行為,我們出麵製止,是理所當然的。”

聶昆侖則豪氣衝天地拍著胸口說:“江湖好漢還曉得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嘛,何況我聶昆侖還是個共產黨員、一個基層單位的領導!邱碧蓉,你莫怕,有我聶昆侖在,今後誰也不敢再欺侮你!”話一說出口,昆侖分明意識到自己的內心深處湧起一種奇怪的感情,那不僅僅是惺惺相惜,彼此是一根藤上的苦瓜,他還對這受盡欺淩的弱女子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責任!

再往後,昆侖和邱碧蓉之間感情的發展便進入了“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階段。那年頭吃物金貴,昆侖經常一身臭汗從工地回來,邱碧蓉已經在在灶膛裏給他煨好了兩個紅苕,或是幾個芋兒,有時甚至還有葷腥,用荷葉包著的幾條小魚兒,幾個青蛙,煨時還抹上了鹽,有鹽有味,噴香。昆侖大口大口地吃,邱碧蓉就坐在灶膛邊一臉幸福地看著他。

一天臨近中午時分祝克寧回到屋裏,發現自己的床單鋪蓋全不見了,大聲問起來時,邱碧蓉笑眯眯地站在門口對他說:“你吼啥子嘛?過這邊屋來看看就曉得了。”昆侖見夥計們全都望著他擠眉眨眼,虎起臉吼了一聲:“鬼頭鬼腦地笑啥子,都給我嚴肅點!”

昆侖跟著邱碧蓉穿過院壩,來到右廂房前。

邱碧蓉推開房門,說:“我把這間柴屋收拾出來了,以後,你一個人就住這裏。”昆侖跨進門一看,柴屋四壁全用廢報紙糊上,煥然一新,有床有桌有板凳,不單鋪蓋床單全洗得幹幹淨淨,還在**掛起了一籠蚊帳。更醒目的是,桌上的空酒瓶裏,還插上了一束雜色斑斕的野花。昆侖霎時感到一股溫暖的泉水,在心裏湧**開來。

“啊啊,你看……我咋過意得去?”

“有啥子過意不去的啊?我曉得的,你不單是個黨員,還是個領導,不休息好,咋個管得住那麽多下力棒?”

4

群運隊的夥計們雖然身處社會最底層,幹著最苦最累的活兒,卻掙著令許多人羨慕的高工資,十天發一次工錢,正勞力能領一百四五十元。而縣長的工資,也不過四十來塊。

這天發了工錢,夥計們興高采烈紛紛趕回野三關過夜,昆侖也叫上祝克寧準備回家,不料祝克寧卻神色戚然地向他請兩天假,說他想回一趟已經離開了二十來年的洛埡口,他說前些時候聽老家過來的人談到,洛埡口的老百姓現在的日子過得極苦,已經餓死了很多很多的人。他很擔心這“很多很多人”裏麵,是否有江炳華?雖然他與江炳華離婚後,她就回到了娘家,而且兩年後又嫁了男人。他還知道那男人姓萬,在國民黨軍隊裏當過兵,後來又成了一名解放戰士,退伍後回到家鄉孤身一人,經人介紹,便踏進了江炳華家的門,做了個倒插門女婿。祝克寧還說他雖然早已和謝玉嬌另外建立了家庭,有了兩個娃娃,但是,他的內心深處卻始終還藏著江炳華的影子,他更知道那女人和自己一樣,也是那樁包辦婚姻中的受害者。他希望再嫁後的江炳華能過上好日子,他也清楚自己的祈願不可能實現,但至少,他不希望她也在這荒年苦月裏成為那被餓死的“很多很多人”裏的一個。所以,他想請兩天假,回老家看看。

聶昆侖聽了心裏一酸,說:“沒想你這個共產黨的落難縣太爺,胸窩子裏還裝著顆觀音菩薩的心腸。祝大哥,你要不嫌棄我這個兄弟礙眼睛,我就陪你一同回洛埡口!”

兩人翻山越嶺走了好幾十裏山路去看望江炳華。大巴山中大饑餓造成的災難處處可見,到處是浮腫病人,到處是新壘的墳塋,野菜、樹葉、白鱔泥成為主要的充饑之物,魂牽夢繞的大巴山,已經變成了“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的人間地獄。美麗的家鄉已變得百業凋零,路斷人稀,偶爾見到的幾個山民,也是衣不遮體,滿麵菜色。

兩人眼中便有淚光在閃,他們知道二十五年前,就是從這千山萬壑之中,無數麵鐮刀斧頭紅旗呼喇喇飄揚,浩浩****地走出了一支十萬人的紅軍隊伍,而騎在青聰馬上那位三十多歲的統帥,帶著這支隊伍開出山去,既打國民黨,也反對毛主席……如果不是這樣,整個中國的曆史都將會重寫——而這段曆史,對每一個大巴山的人都太有關係。

臨近中午時,當祝克寧帶著昆侖滿頭汗水地走進那個他還能依稀記起的山灣時,村民們正拖曳著沉重的步子出門上工。一個衣衫破爛、肩上扛著犁鏵的老年婦女進入了他的視線。

“大娘,請問……”話剛出口,祝克寧驀地呆住了,他這才認出,此人是江炳華的母親,他過去的丈母娘。那婦女顯然也認出了他是何人。兩人都愣著,不知咋開口招呼。

“老人家,”祝克寧結結巴巴地說道,“我聽說你們現在的日子……過得很苦,特意來看看你和炳華。”

老婦人“咚”地扔下犁鏵,叫了起來:“快,快,到屋頭坐嘛!”

一路上,老人家告訴祝克寧,江炳華的丈夫一早到公社開會去了。進得門檻,過去的丈母娘立即叫江炳華的妹妹上山去把已上工的炳華叫回來。

江炳華肯定是跑著回來的,因為祝克寧聽見了重重的腳步聲,但是,在跨進門檻之前,那腳步聲卻忽地輕了下去。緊跟著,祝克寧便看見了他過去的妻子。

“江炳華同誌,你好。”祝克寧慎重地使用了一個最規範最合乎傳統道德也最具有時代色彩的稱謂。

江炳華站在門邊,手腳不知往哪兒放,她不敢望她過去的丈夫,嘴唇顫抖,啥話也說不出來,黑紅的臉膛上湧滿了羞澀。

祝克寧從口袋裏掏出兩百塊錢,放在桌子上,說:“我知道,眼下你們日子過得很艱難,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一定收下……我,走了。”

江炳華忽地抬起頭來,驚愕地說:“這麽急?連頓飯也不吃麽?”

過去的嶽母伸手想拉他,又猛然覺得不妥,收回手著急地叫道:“白米幹飯沒有,紅苕包穀總還是拿得出來的嘛。說啥你也得吃了飯再走啊!”

江炳華一個轉身,猛地跨出門去,將正在院壩上啄食的一隻母雞——那是她家惟一的生蛋母雞——一把抓起來,抄起柴垛邊的斧頭,將雞按在一根木頭上,“篤”地一聲將雞頭剁了下來。燦爛的陽光下,那亮旺旺的鮮血,像美麗的紅綢子一樣漂灑下地。

祝克寧和聶昆侖隻能留下。

祝克寧很想看看自己從未見過麵的兒子,誰知剛坐下一會兒就知道,江炳華嫁給老萬後又生了一個女兒,可是在一次家中失火時,兩個孩子全給燒死了……雞在荒年苦月是極稀罕的好吃物,祝克寧和聶昆侖那一頓飯卻吃得索然無味……

群運隊在古家沱幹了半年,聶昆侖和祝克寧拉的板車就在山岩上翻了。拉條石是個危險的活路,一墩條石重約五百斤,每車裝四墩,兩人一部板車,力大者拉中杠,力弱者拉邊繩,從山上彎彎拐拐地放下來時,遇上陡峭的路段,拉中杠的人得用肩膀將車杠子拚命往上頂,讓重量盡量往後墜,拉邊繩的人這時也跳上板車尾部,以加重尾部的壓力。給昆侖拉邊繩的是祝克寧。按照隊裏的規矩,中杠和邊繩的工錢是三七開,唯有昆侖和祝克寧是對半開,祝克寧不答應也不行。

出事這天,當板車下到陡坡處時,祝克寧本已上了車尾,可膠皮車輪被凸在路上的一塊石頭頂了一下,祝克寧一下被彈了起來,掉下了陡峭的岩腳,載著四墩條石的板車猛然往前一躥,車杠突然壓下來,昆侖一個踉蹌載撲倒在地,四墩條石順著巨大的慣性“嘩嘩”飛出,三墩越過昆侖的頭頂,一墩卻壓在了他的左腿上。昆侖一邊喊救命,一邊使出吃奶的力氣把壓在腿上的條石掀開,驚懼中伸手一摸,嚇得大叫起來:“糟了!糟了!我的鏍絲拐呢,鏍絲拐咋不見了?”條石太重,把他的鏍絲拐壓扁了。

昆侖抬眼一看,山道上不見了祝克寧的身影,趕緊大喊:“祝大哥,祝大哥!”連叫數聲沒有回應,更是嚇得不輕,忍住巨痛拚命往懸岩邊爬,等他伸出頭去看見癱在岩腳下亂石堆上的祝克寧時,哇地一聲便大哭起來。山道離岩腳足足有二十多米高,等隨後趕到的夥計們下到岩腳把祝克寧弄上來,他早就沒氣了,身子被摔成了一塊爛肉,連腦腔也被摔成個空殼殼。

裝殮時,夥計們都不敢靠上前,隻有曾昆侖和陳振林用木盆盛著清水仔細地將祝克寧的身體擦洗幹淨,給他換上一套像樣點的衣服。

時當盛夏,滿天流火,不能久放,隊裏的木匠連夜趕製出一具薄板棺材。昆侖又安排人馬上回野三關通知謝玉嬌和兩個娃娃。等母子三人第二天下午趕到,就把祝克寧抬上山安葬了。

墓碑是曾昆侖書寫的,由隊裏的石匠鐫刻,上書:恩人祝克寧之墓。聶昆侖敬立。

昆侖組織了募捐,他拿出了兩百塊錢,其他夥計也湊了千把塊錢。他把這筆巨款交到哭哭泣泣的謝玉嬌手裏,還承諾說,大嫂,今後有困難就來找我,祝大哥走了還有我,你們一家人的生活,我聶昆侖不會不管的。

昆侖顧不上理會自己的傷腿,坐在滑竿上把祝克寧安葬後,才去了工地醫療所。

醫生檢查了,骨頭真沒碎,就是腿上的肌肉被撕裂,韌帶被壓傷了,上幾次藥,休息一段時間就會好。

昆侖這下隻好每天躺在柴屋裏治傷。照料他的,自然是邱碧蓉。隔三岔五,邱碧蓉扶著昆侖去工地醫療所上藥,可待到傷口痊愈了,一條腿卻像被吹了汽似地腫得發亮。慢慢地,那腿就變得通紅,開始潰爛,讓昆侖感到驚奇的是,那血糊糊的爛腿一點也不痛,就是癢得他難受,尤其到了夜裏,鋪蓋把爛腿捂熱了,那種奇癢的感覺,真是撓心抓肝。邱碧蓉聽人說菜油能止癢,求爹爹告奶奶好不容易向人討來一瓢兒菜油,用雞毛蘸著小心翼翼地抹在昆侖腿上。那肉,已經失了血色,爛得來發烏發白了。沒想到了夜裏,昆侖卻大喊大叫起來。邱碧蓉和父母趕緊披衣起床趕到柴屋,看見聞聲趕來的夥計們已經將屋子塞滿了,一個個看著昆侖在**癢得翻來滾去,卻束手無策,誰也幫不上忙。

“哎喲,哎喲,……日他媽喲,老子從來還沒嚐過這種癢死人的滋味!”昆侖雙拳在床板上亂捶,咻咻大吼。

陳振林湊上前去安慰道:“昆侖,咬緊牙關挺住。挺住……”

昆侖鼓起眼睛狂叫:“挺住,我挺得住麽?你們哪個嚐過這種滋味啊……哎喲喂……癢死我啦,哪位好弟兄快遞把刀給我,老子一刀把這爛腿砍了!”陡地,昆侖抓起旁邊盛菜油的瓢兒,用力在腿上剜了起來,一瓢瓢的爛肉,滾落到**、地下。

眾人目瞪口呆。邱碧蓉撲上前去,緊緊抓住昆侖的手,聲嘶力竭地叫:“不要這樣,你想把腿毀了啊!”

“不要攔我,不要攔我!”昆侖把邱碧蓉一把推開,繼續剜爛肉。爛肉被一瓢一瓢地剜下來,白森森的骨頭**出來。瓢兒在白骨上刮過,發出“嚓嚓”的聲響。在肉被刮去的地方,殷紅的血滲了出來,像無數條蚯蚓亂爬,很快,整條腿就如同從血盆裏撈出來的一樣,慘不忍睹,觸目驚心。

令人稱奇的是,半個月後,昆侖的腿居然好了,整條腿沒有了肉,新長出的皮像一層晶瑩的薄膜貼在骨頭上,能清楚地看見殷殷流淌的血管和一根根隱隱跳動的青筋。所有人都看見,昆侖的左腿結實如鐵,右腿則變成了一根纖細的幹柴棍子,右腿比左腿小了一大圈兒。

昆侖明顯地感覺到,為了讓自己能盡快地站起來,邱碧蓉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掏出來給他補養身子。可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在這樣的荒年苦月裏,哪裏去弄營養品?老長時間裏,邱碧蓉連隊上的活路也不幹了,整天就圍著昆侖轉。白天,她挽起褲腿下田捉魚鰍黃鱔,晚上,則打著火把去田坎上抓青蛙,昆侖的碗裏,也就三天兩頭的少不了葷腥之物。一家三口吃糠咽菜,省下糧食,給昆侖開起了“小灶”。隊裏的夥計們也都想方設法地弄點好吃物來送給昆侖。終於,在邱家三口和眾多夥計的嗬護下,昆侖能夠拄著木拐,一瘸一瘸地下地了。

古家沱的活路尚未做完,聶昆侖與邱碧蓉卻已經水到渠成。這之前昆侖也有些顧慮,一是邱碧蓉人不怎麽漂亮,二是擔心這樣一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會帶來許許多多的副作用。昆侖清楚自己原本是個“待罪之身”,再娶個富農的姑娘,這輩子就算把自己政治上的道路給徹底堵死了。但愛情就是這樣,明知眼前是岩,為了自己心愛的姑娘,還得毫不猶豫地往下跳。

一九六一年的國慶節前,兩人就到公社把手續辦了,然後昆侖帶著邱碧蓉回野三關看了一下父母。

聶瘦石心上恰似壓了塊石頭,覺得聶家的子孫居然娶個農村媳婦,實在是愧對祖宗有辱家門,可看到兒子把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再想想彼此家庭成分都是上了“死冊”的黑五類,也就歎了口氣,不好再說什麽反對的意見。許厚珍呢?昆侖不是她親生的,自然隻會順著昆侖的意思說話。

昆侖見父親臉上堆滿烏雲,明顯著不高興,擔心邱碧蓉以後受委屈,趕緊托隊裏家在城邊菜蔬社的夥計給他租處房子,沒想這事還辦得十分順利,菜蔬社恰好有所公豬圈要賣,講來講去價錢講到了一千三,昆侖將公豬圈買了下來,隊裏的匠人們一窩蜂跑來幫忙,把豬圈改造成一個玲瓏精致的小院,真還有了點兒洞天福地的樣子。古家沱的工程做完後,昆侖帶著邱碧蓉回到野三關,就把家安在了菜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