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

反右運動一結束,知識分子全都變得規矩了。緊跟著又來了個“大躍進”。老百姓歡天喜地吃了一段時間夥食團,萬眾一心同仇敵愾地攆了幾個月麻雀,然後風風火火大煉鋼鐵大修水庫,連城郊山上像樣的樹子也很快被砍光了。農村也都爭著搶著在生產指標上大放“鋼鐵衛星”“小麥衛星”,很快便弄得貨架空空饑腸轆轆,除了河水井水不要錢,所有的食物和日用品拿錢也買不到了,全要憑票憑證供應。城裏天天有餓死的人被抬上武城山,活著的人也大多患了流行的“水腫病”,街上常常有人走著走著就突然倒下地再也爬不起來,皮泡臉腫,拄著棍棍走路的年輕人也日漸多了起來。

聶瘦石一九五八年就從農場退了休。他是工程師,退休工資比一般退休人員高出一長截,再加上昆侖每月要孝敬他十塊錢,雖然他每月把這十塊錢給了昆鶴,他和許厚珍吃穿依然不愁。

許厚珍多年來一直是個很虔誠的佛教徒,三天兩頭到雲水庵裏上上香,去菩薩跟前磕磕頭,再和釋清師太擺擺龍門陣。家裏也供起了觀音菩薩,早晚上香誦經,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課。

聶瘦石呢?則是看看書,看看報,長年養成的寫字習慣更是沒有丟,晚上仍去風雨橋茶館唱圍鼓。這就讓他退休後的日子過得不空虛。或許是因為長期保養得好的緣故,已經過了花甲之年的聶瘦石,退休不久居然慢慢地發福了,身體明顯地膨脹了許多,臉上添了些紅潤,連那蔫蔫的肚子,也微微地有些兒腆起了。

隻可惜好景不長,大饑荒餓開始後,政府定量供應的口糧最初每月有二十四斤,稍後又為國分憂降到了十九斤,而且還有一大半是包穀、紅苕、灰麵等雜糧,一般人家,早就“瓜菜代”、或以草根樹皮觀音土補充了。聶瘦石尚未糟糕到如此地步,畢竟他還有幾個錢,可讓他恐慌的是荒年苦月裏錢卻買不到好吃物,連政府發的票證也不能保證充足的供應,商店的貨架上就更是空空****。經常能買到的隻有雞蛋般大的伊拉克椰棗和黑黲黲的古巴白糖,價錢卻貴得驚人。

飲食行業的職工為了生存,偶爾也編方打條弄來一點好吃物,但因為原料太少,均是提前掛出粉牌,定量供應。於是一輩子不管油鹽柴米的聶瘦石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和許厚珍提著菜籃到街上去挨著飯館食店搜尋,哪一家粉牌上掛出有好吃物,就到哪家店門前立樁排隊。能買到幾個鹽菜餡包子,幾個紅苕饅頭或是一斤“代食品”,夫婦就覺得這一天不枉虛度。

老百姓餓著肚子,偏偏上麵著了魔似的大抓階級鬥爭,對“地富反壞右”進行徹底的妖魔化,過去無人不敬的聶大善人,也就被一些不太了解聶家曆史的後生小輩弄得來灰頭土臉的了。

和聶瘦石比起來,許百驤這下才嚐到火舌子落到腳背上的滋味。一家大大小小六張嘴,連起來兩尺長,天天得拿東西往裏填。四個兒女不但頓頓要吃,還得讀書,靠他那點起義人員的優撫費和黃德君不多的工資,哪裏夠?偏偏這時候縣裏組織抗旱工作隊下鄉,考慮到許百驤是個殘廢人,政協領導開初並沒有安排他,是他這常委主動寫了決心書,才爭取到了這個改造思想的機會。可下去還不到一月,農民就用滑竿把他抬了回來。許百驤被餓垮了架,佝僂著的身子上僅披著一張薄薄的鬆鬆的皮,風一吹,那皮似乎就會飄**起來。不大的腦殼,也變得象個風幹多年的老南瓜。眼坑深陷,丟個雞蛋進去,也不會滾出來。回家沒多久,許百驤卻突然“胖”了起來。和許多已死的或快死的人一樣,他得的也是“水腫病”,肚子脹得象一麵大鼓,用手指輕輕敲,裏麵“咕嘟咕嘟”發水響聲;全身腫亮,一按一個深深的窩兒,久久不能平複;偏偏剩下腦袋不腫不亮,異常黑瘦。許百驤雖然肚子腫脹得整日整夜地叫喚,卻變得愈發能吃。白菜幫子、牛皮菜腳葉、加把米糠一熬,黑糊糊一大碗,他稀哩呼嚕倒進肚子,碗一丟,又嚷餓得慌。拖了兩個來月,和許許多多的老百姓一樣,許百驤也沒能熬過來,駕鶴西去了。

聶昆鶴的日子也過得萬分艱難。她非常清楚,自己一無手藝,二無力氣,竹器店的老板純全是衝著毛副所長的麵子,才同意她進店去做小工的。一日三餐跟著老板吃,每月另給五塊錢。她做的活兒呢?就是在梭凳後麵拉篾條。棱凳是一根長板凳,一頭呈八字型立著兩把鋒利的篾刀,老板把篾條抓起來往篾刀中間一塞,手一順,“唰”的一聲就把篾條交給身後的聶昆鶴。昆鶴就從老板手裏接住篾條,轉身拱著背使勁往後拉,一根根平整光生的篾條就這樣兒被“棱”了出來,昆鶴的兩隻手,始而鮮血淋漓,久而久之,就結成了一層厚厚的老繭,堅韌得拿刀也砍不進去。

一九五七年公私合營後,西河街的幾家竹器店被合並成了鎮辦的竹器廠。人多了,廠裏就辦起了夥食團。已經當上城關鎮派出所所長的毛世民專門跑到竹器廠來給新上任的廠長書記打招呼,說聶昆鶴是聶公祠之後,希望能適當照顧她一下,廠領導也不忍心再讓她拉篾條了,就安排她到夥食團給炊事員打下手,幹些洗菜切菜打掃衛生之類的輕鬆活兒。

好在,繼紅一天天長大了,在早已被政府接辦的新仁中學讀完初中讀高中。從小學開始,每天放學後他就篤定趕到西河街來幫媽媽拉篾條。晚上,則去四方井爺爺家裏溫習功課。幼秉庭訓,極富家學淵源的爺爺,成了他最好的家庭教師,教他練毛筆字,顏棒棰、蠅頭小楷,每天必須寫好幾張。每周還要臨一次王羲之的《蘭亭序》。爺爺家豐富的藏書,更成了他的最愛之物。一摞摞地抱回家去,《二十四史》《紅樓夢》《三國演義》《黑奴籲天錄》《牛虻》《我的大學》,厚厚的大部頭,他每晚捧著看到十二點還舍不得放手。書讀多了,他也提起筆,學著寫詩歌,寫小說。居然就在省市報刊上發了幾篇。這下,聶繼紅在縣城裏的名聲就更響了,既能把學校的功課讀得奇好,又能把文章寫得珠璣生輝,如錦似繡,這樣的奇才,還能不讓人傾心仰慕麽?每天下午放學後,便有他班上的許多男女同學邀邀約約地跑到菱角巷,窩到他那間空氣中彌漫著異味的小屋裏來溫習功課,仰著臉兒聽他輔導。在同學們麵前,繼紅更象是他們的老師。

白老幺的幺女小蘭就回回在。小蘭是四方井的頭牌美女,細溜溜的眉,水靈靈的眼,一笑,臉上便漾出兩個圓圓的酒渦,還蓄著一對又黑又粗的長辮子。小蘭看繼紅的神態很讓聶昆鶴擔心,癡癡地盯著不轉眼,眼珠子還閃著潤浸的光。有時別的同學沒來,她也來。來了,兩人就關在屋裏,半天不出聲。她老漢跑到巷口扯起喉嚨喊她回屋吃飯,她光答應不動步。老漢冒火了,日媽搗娘大罵一聲,她才一頭鑽出屋,慌慌跑出門。

一個星期天,白小蘭又來了。聶昆鶴有些不放心,貼著門縫去偵察。她看見小蘭坐在床邊,低著頭用手纏繞辮梢,繼紅站在她麵前,精神抖擻地說個不停。他談的是填誌願的事。聶昆鶴怕被年輕人發現,趕緊溜開了。

每天清晨,天剛發白,繼紅就去南安門老城牆上讀書,或古文,或俄文,聲音琅琅,抑揚頓挫,煞是好聽。聽見繼紅的讀書聲,白小蘭也就出來了,端張小板凳在門口坐下看書,那目光卻不時地飛上老牆頭,往繼紅背上、臉上深一下淺一下地剜。來四方井擔早水的鄰居,就無比崇敬地仰望著城牆上的繼紅。雖然聽不懂他讀些啥,但眾人都知曉他嘴裏吐出的是古話、洋話,學問大著哩!便一片聲地誇讚繼紅讀得精神,讀得響亮,讀得氣派。繼紅臉上於是神彩飛揚,有時勃發了興致,便拿那藍眼珠威風地俯視眾人,口中驟發一腔叫喚:“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眾人頓時惶惶,以為讀書郎嫌他們吵擾,發了脾氣,趕忙陪上個笑,各自擔著水匆匆離去。

2

後來,駐野三關的解放軍也餓得受不了,就打起了武城山的主意。千軍萬馬一呼隆開上山,發揚南泥灣精神,放火燒了幾大片槐樹林子,將鵝卵石掏撿出來壘成一個個方方正正的埂子,再把埂子裏的土挖鬆,種上了瓜菜雜糧。解放軍人多糞也多,莊稼做得連山坡上的農民也眼紅。還在半坡上挖了一口大魚塘,喂了許多的鰱魚草魚。每到傍晚,解放軍就往塘裏扔青草、菜葉、牛糞。魚兒浮上水麵吃食,就看見滿塘黑黝黝的脊背在奔躥,就聽見“啵兒啵兒”嘈嘈的一片搶食喋水之聲。解放軍把荒坡變成了“米糧倉”,四方井的老百姓便打上了這“米糧倉”的主意。每天背著背兜在山坡上逛的人起串串,凡能入嘴的全不放過。瞅著無人的當兒,就象耗子似地飛快溜進解放軍的菜地裏,狠著膽兒偷。蘿卜白菜、南瓜茄子、紅苕包穀、番茄芋頭,見啥偷啥。解放軍被老百姓偷怕了,後來就在坡上到處砌起了“幹打壘”房子,派有專人照管莊稼,老百姓也就不太容易下手。

聶昆鶴又遇上一件麻煩事兒,有一天她下班回家,剛走到菱角巷口的公共廁所門前,一個麵生的婦女急慌慌把一個奶娃娃塞給她,說道:“大姐,麻煩你幫我抱著一哈兒,我屙泡尿就出來。”昆鶴把奶娃娃接在手裏,見娃娃哭得厲害,說:“妹子,我家就在這巷子裏住,我抱他去喝點水,你屙了尿就到我家裏抱他。”說完就把奶娃娃抱到自己家裏,倒了杯開水,舀了一勺白糖化開,吹涼後慢慢地喂娃娃。沒想過了好一陣,那女人也沒來。昆鶴以為她沒聽清楚,擔心她著急,趕緊抱著娃娃出門看,不見那女人的麵。鑽到女廁所一看,也沒人。這下急了,大聲喊了起來。滿街的人聽見叫喊,都趕了出來。有人說,你遭了,這肯定是當媽的養不活,用這樣的法子把娃娃送人了。有的說快看看,奶娃娃身上有沒有留下啥交待?昆鶴這才仔細搜了,一搜,就搜出一封信,果真讓人說準了,那信的意思是,家裏養不活這苦命娃娃,希望好心人救她一命。

這奶娃娃是個丫頭,也真算她福大命大,荒年苦月裏能遇上昆鶴這麽個好心人。昆鶴剛剛把繼紅盤大,背上又背起了一個奶娃娃。靠她那點微薄的工資,和父親每月資助的十塊錢,要在這災荒年頭養三張嘴巴,也是極困難的事。沒辦法,昆鶴也隻好星期天,或是下班後背上著背篼,懷裏抱著丫頭上武城山了。

從四方井鑽出南安門城門洞子,一條土路斜斜地爬上武城山頂。路兩邊,圓滾滾的鵝卵石鋪山蓋嶺,漫漫闊闊。無數的洋槐,就從那無數的石縫中倔強地伸出頭來,匯聚成鬱鬱蒼蒼的樹林子。春天裏,一串串的洋槐花開了,滿坡一片雪白。在昆鶴眼裏,洋槐花是好東西,生吃,涼津津的,還帶甜味兒,拿回家去用包穀麵揉成團子,蒸熟,又香又糯,更成了美味佳肴。可惜,她人老手腳慢,又帶著個奶娃娃,搶不過那些半截子娃娃。在解放軍眼裏,這些不分白天黑夜背著背篼在武城山上四處轉悠的家夥全是賊。可聶昆鶴卻不是,她從來不偷解放軍的瓜菜,僅是去地裏撿一些爛菜葉子,或是摘一些野菜,鵝兒腸、米漿草、奶豆芽、凡能入嘴的全不放過。一家三口,靠著這麽些東西補貼著,才能勉強活下去。

在沈劍飛烈士陵園的坡腳下,解放軍修了一個豬場。一道用鵝卵石砌成的齊胸高的矮牆,圍著兩間小木屋,幾排低矮的豬圈。小木屋一間住飼養員,一間煮飼料。圈裏,養著幾十頭大大小小的豬。

豬場是聶昆鶴常去的地方,她在坡上轉久了,丫頭渴了,她就去豬圈找口水喝。前些時候,管理豬場的是個胡子兵。四方井的人對解放軍是既感謝又抱怨。因為他們在武城山上開荒種地,大家才有了可偷之物,勉強能填塞一下空落落的肚子。可又正是這些解放軍,把四方井的人追得來撲爬跟鬥狗跳雞飛,一個個嚇破了膽兒。為這,大家又抱怨:你們這些當兵的,反正吃穿靠著國家,地裏的瓜菜,你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大家偷點度荒年,有啥不可以的呢?四方井的人對這個胡子兵,就恨得來切牙切齒。解放軍這豬場裏,不但有殘瓜爛菜,還有豆子、紅苕、米糠,這些,自然是四方井人做夢都想的好吃物,可那胡子兵抓住了偷吃物的人,就象惡狼一樣把背兜搶過去,幾腳頭踩得稀爛,然後塞進煮豬食的大灶洞裏給燒了。他腳杆又長,跑得飛快,碰上他沒人能逃得掉。前次白老幺被他追得在鵝卵石坡上連滾帶爬,腦袋上碰了幾個大青皰,還是沒能逃掉。背兜被踩爛,塞進灶洞裏燒了,氣得白老幺含血噴天地咒胡子兵一輩子討不上婆娘,後來聽說胡子兵在老家已經有婆娘了,又咒胡子兵生個娃娃沒得屁眼。胡子兵每天早晚挑著一副白鐵皮水桶去四方井擔水,大家從沒給過他好臉色,他也昂昂然獨來獨往。可對聶昆鶴,他卻十分客氣。這一是因為昆鶴總是獨來獨往,從不參予團夥作案,也沒有偷竊前科;第二呢,男人天生就有一種惜貧憐弱的天性,胡子兵去四方井擔水時聽說她是個在大西北當過俘虜的老紅軍,如今成了個獨棒人,還發善心把紅軍戰友的娃娃找來養大成人,這荒年苦月裏又把被親媽丟下的奶娃娃撿來喂養,心善著哩,對她也就有了一種強烈的同情感。所以,聶昆鶴去找水喝時,胡子兵經常給她些照顧,比如塞幾個紅苕到灶洞裏,烤熟了就讓聶昆鶴和丫頭飽餐一頓。見昆鶴舍不得吃,要把紅苕拿回家,胡子兵就多給她烤幾個。

胡子兵後來退伍了,新來的解放軍是個小兵蛋子。十七八歲,老家在陝北有名的延安,長得白淨,秀氣,沒胡子,象個大姑娘。還取了個軟不拉嘰的名字,叫阮良。

肯定是胡子兵給他辦交接時特地給他介紹了聶昆鶴的情況。所以他第一次看見聶昆鶴,就熱情得不行,仍然繼承著胡子兵的傳統,請她坐下喝水,然後給她烤紅苕。還不時地把丫頭抱在懷裏逗一逗,親一親。

四方井的人想欺生,趁那新來的兵娃娃還沒把地皮踩熱的當兒,進豬場去狠狠撈它一把。豬場居高臨下,四方井的人一湧出城門洞子,阮良就看見了。

太陽煌煌地照著,讓人有些頭暈。待四方井的人拖著虛乏無力的雙腿趕到豬場,隻見那道木柵欄門緊緊地關著,裏麵反掛上一把大鎖。門上方,高懸著一塊新掛上的木牌,上麵赫然寫著幾個大字:軍事重地,嚴禁入內。

豬場裏不見人影,卻有一串竹笛聲從灶屋裏飛出來,那是一支老百姓耳熟能詳的曲子,叫《軍隊和老百姓》。圈裏的豬,“哼哼吭吭”地吃食。一陣陣香味兒飄過牆頭。

幾十個四方井的男女老少密密地貼在牆頭上,一雙雙眼睛全癡癡地落進了豬槽裏。

“看,我的個媽!那槽子裏還有黃豆哩!”白老幺手拍牆頭憤憤不平地嚷。

眾人的眼裏全都射出了貪婪的光來。

果真,那頭大母豬的槽子裏,不單有香噴噴的細米糠,還有黃豆,金豆兒般閃閃發亮的黃豆!

“哎呀呀,看看這人吃的啥?豬吃的啥?這狗日的兵娃娃,硬是比那胡子兵還可惡哩!”白老幺忍不住大罵起來。

“就是,胡子兵還準我們進豬場看看嘛,這兵娃娃,一塊木牌牌就把我們擋在外麵了。”有人跟著抱怨。

過了些時候,四方井的人發現,和胡子兵比起來,這兵娃娃其實並不讓人討厭。比方說,胡子兵來四方井挑水,大家不搭理他,他也不搭理任何人,一張毛臉黑得象當陽橋上的猛張飛。兵娃娃卻不,他明知道大家冷淡他,可他臉上卻依然向人們漾著和氣的笑。有人提水差了把勁,他馬上伸出手去幫著往上提;有人挑水打了個踉蹌,他立即奪過擔子幫著把水挑回屋。日子久了,四方井的人覺得這兵娃娃心善哩!對他的不滿也就漸漸地消去了幾分。再一思想,他那麽做,也不過是在盡他的本分。這麽一來,大家也就慢慢地和他有了幾分親熱,肯和他擺龍門陣了。

兵娃娃對牆頭上的讀書郎尤為崇拜,每天擔完早水,他就會回到城牆下,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鵝卵石上,兩手托著下巴,仰著腦殼聽那琅琅飛下來的讀書聲。

聶繼紅早就注意到兵娃娃連續幾天早上都在城牆下聽他讀書,卻做出一副矜持的樣兒,佯裝不知。

終於有一天,小兵耐不住了,仰起腦殼大聲衝城牆上吼道:“聶老師,打攪你看書了。這些日子,俺認真聽你讀書了,你文化真高。聶老師,你要不嫌棄,俺想拜你為師,跟你學文化,行……行不?”

“喲,解放軍,你莫叫我老師了,我還是個學生娃娃哩!”聶繼紅感動得不輕,從牆堞旁伸出腦殼熱情地喊道,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有啥話,去井台上說,伸起頸子說話,費勁哩。”

等繼紅從城牆上下來,井台上不僅站著兵娃娃,還有十幾個擔水淘菜洗衣的人。

兵娃娃迎上前,“啪”地一個立正,腰杆挺得筆直地給繼紅敬了一個軍禮。

“嘿嘿,怪了,當兵的咋給繼紅娃娃敬禮哩?”井台上的人全都覺得稀罕。

繼紅說:“解放軍,你說你想學文化,文化是個大概念,包括很多的東西,文學呐,音樂呐,理論呐,還有自然科學……”

兵娃娃臉蛋唰地紅了,說:“聶老師,我連一天學堂的門都沒有進過哩,咋敢吞豬吃象,學那麽高深的東西?我就想請你教我識幾個字。”

繼紅說:“這就簡單了,隻要你吃得苦,每天認十個字沒得問題。”

兵娃娃雙眼放亮,興奮得嘴唇直哆嗦:“聶老師,我會拿出打仗的勁頭來學。你一定得收下我這個徒弟!”

繼紅也不客氣,朗聲道:“好,我就收下你這個解放軍徒弟。”

3

在這荒年苦月裏也並非所有的人家都陷入了饑寒交迫嗷嗷待哺的境地,麻山因為娶了個能幹婆娘,一家子就活得來比其他家庭順溜得多。

淩亦非是越來越喜歡這座巴山古城了,她對麻山說,這野三關雖比不上成都繁華,比不上重慶囂鬧,但民風樸實,更重要的是古色古香的顯得有文化底蘊、有色彩。淩亦非不敢公開地講究色彩,卻可以在家裏悄悄地講究生活質量。她持家特別能幹,有著人所未有的慧心巧手,普普通通的瓜菜雜糧到了她手裏,也能做出許多花樣,而且味道還極為可口。麻家小院裏進出的三個娃娃,穿著打扮也都不同於四方井的其他寒家子弟,衣服整潔,頭發光生。這些,也全出自淩亦非的一雙巧手。而且,淩亦非還是一個極稱職極負責的家庭教師,每天晚上她都要把時間花在三個娃娃身上,輔導他們做作業,還教他們學英語。麻山擔心累壞了她的身子,說她花費那麽多工夫幹啥?孩子們的成績都好,有學校老師教著就行了,莫把自己的身子累壞了。淩亦非卻說,知識是一個人的本錢,自小把底子打厚實一輩子都有好處。

三十歲出頭並且已為麻山生了三個娃娃的淩亦非,身段兒依舊苗條高挑,緊緊紮紮,風韻不減當年。她也並未刻意打扮,偏偏同樣的衣裳,經她自己在縫紉機上拾掇拾掇,穿在身上就顯得那麽合體,有棱有角,線條分明,整潔大方,小城的姑娘少婦都拿她拿做標杆,隻要她一上街,男男女女的目光便會不由自主地在她臉上身上流連,有的甚至悄悄跟在她屁股後麵攆上幾條街。她穿個啥,不出三天這種樣式的衣裳便會在滿城流行開來。醫生原本是個與人流水般打交道的職業,她醫術高明,經她治好過救活過的男女老少不知有多少,她人長得漂亮不說,還難得地有一種高雅華貴的氣質,待人又和氣。所以淩亦非的熟人極多、朋友極多,走在街上,一條街的人都爭著和她招呼問候。甚至還有不少希圖追求時髦的年輕女人,長麻吊線地跑到家裏來拜師學藝,向淩亦非請教裁縫技術,穿衣打扮的藝術,如何使自己更漂亮一些的藝術。人活到這個份上,她還能不知足?

文化高的人都知道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幸福的本質有上萬條解釋,但最重要的一條參照標準就是你在自己和家人生活的這塊土地上,是優於其他人,還是劣於其他人?

淩亦非就是一個文化層次很高的人,所以她就沒有理由不對自己眼下的生活感到自豪。

麻山雖然被一捋到底,但他的工資仍有五十多塊,這在野三關縣城裏已經算得高工資了,加上淩亦非的四十來塊工資,比普通工薪階層的家庭收入高了幾乎一倍。近百塊錢喂大小五張嘴,也還算得“小康之家”。單是他家裏有縫紉機,兩口子手腕上都帶著手表,這就讓滿城老百姓不能不對他倆另眼相待。

淩亦非能幹,麻山也不差,剛受處分回到老家後的那種強烈的失落感,已經**然無存了,他現在每天過得很實在。全民大饑荒開始後,他才想起當初從巴洛回來時,特意帶了一大包巴洛的七匹葉南瓜種子。因為這種七匹葉南瓜巴洛有,大巴山沒有,他純屬好奇,才帶了一包,幾年過去,他差不多把它忘記了。如今卻派上了大用場,每天早晚中午他都在河灘上忙碌著,星期天更是全家出動,連中午飯也送到河灘來吃,為了種好這野三關人從未見過的第一季七匹葉南瓜,麻山豁出了命,整整一個冬季他在荒河灘上打了幾百個南瓜窩,雙手繃了皮,裂了縫,纏上布條接著幹,又去四處渣滓堆擔來篩得細細的渣肥,填滿了一個個南瓜窩。瓜秧剛冒出頭,每天早上,太陽還沒從東邊的峰嶺上露出臉兒,他已經把幾百窩瓜秧淋了個透。立春一過,一根根肥壯的瓜秧撐起七匹毛茸茸的葉片,滿灘一片金黃黃。還沒到清明,荒灘綠了,瓜藤兒拉著毛須兒,哧哧滿地爬,瓜葉兒托著露珠兒,風吹滿灘悉悉蘇蘇響。山坡上的本地圓南瓜剛下秧,荒灘上的南瓜花兒開了,紅粉粉、黃燦燦、像喇叭,每支“喇叭”裏伸出根粉嫩的蕊兒,迎風招展,逗得蜂飛,引得蝶舞,也招惹得城裏的男男女女像趕場般湧下河灘來看稀奇。

人的一生中能做上一兩件能讓所有人觀注自己的事情,畢竟是件愉悅的事兒。麻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得意過了。得意之餘,便給大家講七匹葉南瓜的種種好處,如何嫩脆,如何比本地南瓜上市早一個月左右,如何不占良田熟土,每年中秋過後河水一退下去,便去剛露出來的荒河灘上打窩下種,等到第二年的端陽前後河水漲起來,南瓜也開始打蔫枯藤了。更重要的是,野三關這地方從古沒有,物稀,所以就金貴。講著講著,荒灘仿佛在他眼中活了,似一尾巨大的遊魚,截著他在大河中浮動,那無數顆沙粒兒、卵石兒,也全變成了活蹦亂跳的精靈,簇擁著他,熱烈地向他呐喊,藤蔓間,到處散臥著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嫩南瓜兒……

七匹葉南瓜成了麻山思想上重要的寄托。他明顯地變得充實起來。淩亦非看在眼裏,也暗暗為丈夫高興。

種下河灘兩個月後,那頭一撥瓜兒就下藤了,瓜兒長梭梭圓溜溜似棒槌,青幽幽嫩蔥蔥的粘人眼睛,這七匹葉南瓜發瘋般地長,每天能摘滿滿兩籮筐,麻山每天摘一挑南瓜擔上街,還沒進菜市場,半道上就讓人給截住買了。麻山還隔三岔五地拿瓜送人,聶瘦石家、許百驤家、聶昆鶴家,包括白老幺,都沒少吃他種的七匹葉南瓜。

麻山槍林彈雨裏衝殺了十幾年,殺敵如麻,沒能讓人敬重,種了一季七匹葉南瓜,沒想卻突然間出人頭地了。上下班走在街上,也不斷有人向他打招呼,飛笑臉,還向朋友介紹說:“這位就是在巴河灘上種七匹葉南瓜的老紅軍。”

聽到這樣的恭維話,麻山心裏既高興,又隱隱地有些兒發酸。

第二年冬月裏,下灘打南瓜窩的人就多了,滿河灘人影晃動,到處聽得鋼釺板鋤“唏哩嘩啦”地響。麻山給所有下河灘種瓜的人當起了熱心的免費技術顧問。而且,他引進的新品種還出了野三關,連通江、南江、巴中都有人專門跑到野三關來跟他學種七匹葉南瓜。

麻山嗜酒如命,常常在院子裏獨飲。獨飲易醉,也難排遣煩愁,有時就站起來朝對門揮揮手,叫許駝背、白老幺,過來陪哥子喝杯酒。一喊,兩人就笑嘻嘻地過來了。有許駝背白老幺陪著,麻山就把酒喝得分外快活。有時上了勁,三人還挽起袖子劃上幾拳。

麻山的兒子正華、英華上了小學,女兒玉華剛進幼兒園。兩個兒子都為父母掙臉麵,一個個成績在各自的班裏都是拔尖兒的,紅紅綠綠的獎狀貼滿了家裏的牆壁。

在野三關人的眼裏,這一對夫婦還講究個情調品味,每天夕陽西下時分,淩亦非都要和麻山出去散散步,好像一根搖曳的細柳傍著一塊厚重的石墩子。讓滿街人見了,便不由得咂著嘴兒稱讚:“看看,淩醫生那兩口子,過的才真叫日子!”

4

緊張的三天大考過去,聶繼紅的名聲又一次響遍縣城。錄取通知書雖然還沒有發下來,但聶繼紅所有的老師和同學都堅信他一定能考上。因為老師組織對題時證實他考得無懈可擊。這樣優異的成績,任何一所大學都會搶著要他的。繼紅填的誌願是北大和清華。去北京上大學,對他而言不過是時間早遲罷了。

在繼紅的精心輔導下已經能把人民日報的社論半生不熟讀下來的阮良,去街上買了一個精裝硬殼筆記本送給繼紅。那扉頁上還恭恭敬敬地寫著一行字:送給我最敬愛的老師和最親密的朋友聶繼紅。您永遠的學生,阮良。

白小蘭也考得不錯。她興奮得很,來菱角巷更勤了。除了晚上睡覺,幾乎整天窩在繼紅的小屋裏,門是閂著的,門上的縫隙,也被繼紅用廢報紙糊得嚴嚴實實。聶昆鶴去偵察過幾次,啥也看不到,啥也聽不見。

有時,那屋裏也有聲音飛出來。繼紅吹口琴,小蘭唱歌,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紅梅花兒開》,嘰哩咕嚕還帶彈音,聶昆鶴一句也聽不懂。

一天中午,白老幺突然搖著大蒲扇來了。

聶昆鶴請他坐,給了倒了碗白開水,說:“請喝水,我這屋頭,沒得煙給你抽。”

白老幺從腰杆上掏出自己的煙袋子,揚了揚,說:“昆鶴妹子莫客氣,我這裏有,我這裏有。”

聶昆鶴等白老幺說話,可他慢吞吞地裹了一根粗黑的葉子煙棒,點上火,抽了兩口,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開口說道:“昆鶴妹子,這話要放在解放前,我白老幺是萬萬不敢說出口的。你們聶家莫說是在這打個屁全城都聞得著味兒的野三關,就是在川北,在滿四川,也是響鐺鐺的名門望族,首善之家,昆鶴妹子也是金枝玉葉,我白老幺這樣的茶堂倌,是靠不攏邊的。不過,昆鶴妹子,好在現在都解放這麽些年了,大家都不講身分地位,平等了,我才敢鬥起膽子來找你說說這事兒。”

聶昆鶴聽見這話心裏舒坦不起來,說:“白老幺,你繞了這麽大個圈圈,到底想說啥子事啊?”

白老幺說:“這些日子,我算是看出來了,我家小蘭,恐怕和你家繼紅對上像了。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繼紅那娃娃,是你和你老漢一手**大的,將來一定會有大出息。我家小蘭呢?雖說出身貧寒,模樣兒倒還長得周正。這事,我和小蘭媽商量了,他兩個娃娃要真是這麽回事,我們倒沒啥意見。就不曉得你昆鶴妹子,是咋個想的?我今天來,就是想和你商量商量這事哩。”

聶昆鶴不是瞎子,這件事擱在她心裏好久了,還生怕兩個娃娃腦殼一時發熱,弄出點傷風敗俗的事來。再說,小蘭姑娘那副模樣豈止長得不錯,這四方井簡直就找不出第二個,繼紅這輩子能找上這麽個女子,也算是他的福氣。這些年遭受了那麽多的磨難坎坷,聶昆鶴身上的貴族氣質早就被消滅得一幹二淨了,想這白老幺雖是個茶堂倌,到底也屬於勞動人民階級,比自己的家庭,還要高貴許多,也就點頭應承下來:“這事我這當媽的沒有啥意見,就看他倆個娃娃有沒有這緣分。”

得著這話,白老幺很高興,一出門檻,就搖起大蒲扇,搖頭晃腦地嗯起了一段川戲唱腔:“文韜武略懷錦繡,少年將軍自風流,紅霞飛臉上,小鹿兒撞心頭。說什麽醜?道什麽羞?如此才與貌,可遇不可求……”

第二天,這件事便在四方井傳開了。因為白老幺在風雨橋茶館逢人便宣傳,說繼紅馬上就要和他女兒訂婚了。人這個東西很奇怪,那聶瘦石雖說如今成了個地主分子,可在大家的潛意識裏仍屬於高人一等的貴族,而白老幺再咋個翻身,也仍是下層社會那種髒不拉嘰的角色,他能找上這麽個好女婿,許多人羨慕,可也有人譏諷他搶著上昆鶴家燒冷灶。聽了這話,白老幺火冒三丈:“哪個舅子才那麽下賤!我家小蘭,咋?要人才有人才,有文化有文化,也一樣憑真本事考大學哩!大學生配大學生,門當戶對,肥不了哪個,也瘦不了哪個。是不是啊,嗯——?”這一聲“嗯”,吊甩甩地來得悠長,陡地使他在人前添了分量。

這種特殊時期,聶昆鶴也不再每晚背著背篼上武城山去轉了。每天等到太陽落坡後,就抱起丫頭帶繼紅到井台上和父親、麻山、許百驤一起歇涼。連繼紅也不看書,不練字了,和大家呆在一起擺龍門陣。白老幺也帶著小蘭過街來,彼此親親熱熱猶如一家人。

聶繼紅馬上要去北京城讀書了,大家最關心的,自然就是北京城。於是,就聽去許多年前去過北京城的聶瘦石講堂皇氣派的天安門,講以前皇帝老倌住的紫禁城,還講秦始皇修的萬裏長城和慈禧太後消夏乘涼的頤和園。老的少的,一個個聽得心花怒放。

眼下日子雖苦,卻因了這一男一女兩個大學生的緣故,前景陡然地變得輝煌起來。涼風習習,月輝從搖曳的樹葉間灑下來,甚至讓人暫時地忘記了饑餓。

聶瘦石高興了,話題就落到了繼紅和丫頭身上。他誇繼紅給他娘,給聶家爭了光,說丫頭長大後最好能當個醫生,家裏有人得了病,免得花錢費神地上醫院。

白老幺則變著法子恭維聶瘦石。

有時,繼紅和小蘭坐不住,就溜回了菱角巷。

有天夜裏,聶昆鶴看見繼紅和小蘭又溜了號,心裏放心不下,趕緊回去看個究竟。兩個小年輕沒想她會這麽早回去,門掩著,忘了閂。聶昆鶴把門推開條縫,看見繼紅正摟著小蘭,兩人臉對著臉,嘴對著嘴在用勁。

聽見門響,兩人一回頭,看見了聶昆鶴,忽地跳起來,繼紅叫了聲媽,小蘭叫了聲嬸,紅著臉垂著頭,窘得來手腳找不到放處。

聶昆鶴滿麵肅然地說:“正正經經耍朋友我不反對,不過,就算是明媒正娶地過了門,我們聶家也還講究個**夫妻,床下君子哩。”

兩個年輕人趕緊承認說我們錯了,今後決不再犯。

沒過幾天,繼紅哭了。

原來,聶瘦石擔心北京城太冷,悄悄把他那塊帶了二十幾年的“歐米茄”手表便宜賣了,又買回卡嘰布、棉花,讓昆鶴給他趕做出一件厚厚的棉大衣。

“爺爺,我畢業後,一定給你老人家買一塊全中國最好的手表!”繼紅流著淚向聶瘦石發誓。

聶瘦石笑了,撫著繼紅腦袋說:“憨包娃娃,你爺爺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這輩子啥子福沒有享受過,還在乎區區一塊手表?繼紅啊,到了北京城,在毛主席身邊好好讀書,日後能為國家做點大事,就算你對得起你媽,對得起聶家祖宗了。”

聶昆鶴熬更守夜剛把棉大衣給繼紅做好,發錄取通知書的時間就到了。雖然人人都認為繼紅能考上,但到了這關鍵的時刻,繼紅仍然心神不定地在公共廁所門前轉圈圈,一看見街上過來綠衣人,就驀地飛奔過去。

好消息一個接一個地來,白小蘭考上了四川醫學院,塗玉琴的女兒考上了重慶師範學院。吉人巷裏,賣沙胡豆的王二爹的兒子考上了南充石油學院。

聽到樂樂融融的歡笑聲、祝賀聲、喜慶的鞭炮聲接連不斷地響起,繼紅簡直快急瘋了,鐵青著臉在公共廁所門前不停地轉。

十天過去,半月過去,有的人已經動身了,聶繼紅仍沒有接到錄取通知書。水枯石顯,大家終於明白過來:聶繼紅落榜了!

但,誰都覺得奇怪,無論初中、高中,繼紅都是全校頂尖的高材生,他咋個就考不上呢?

白小蘭臨走的前一晚,到菱角巷來了一趟。沒進門,和繼紅硬挺挺地站在巷口說話。

聶昆鶴不敢出去,躲在在門口偷聽。

小蘭剛低聲說了兩句話,就聽繼紅暴喝起來:“你莫再說了!你走,你走!”那聲音,活像受了重傷的狼在嚎叫。

一扭身,小蘭出了巷口。

次日一早,小蘭啟程了。白老幺挑著行李,送姑娘下通泰門碼頭。他帶著姑娘把城裏的兩條大街都走遍了,一路上,故意提高聲調與人招呼,樂嗬嗬地接受熟人的祝賀,一張瘦殼丁當的臉,笑得鼻子眼睛全錯了位。

聶繼紅像被嚴霜打過的菜秧兒,蔫了。開始,還有老師和同學上門來看望他,安慰他,日子久了,也就慢慢地稀疏了,絕跡了。

老長的一段時間裏,繼紅不梳頭不洗臉,整天坐在黃桷樹下癡癡發呆。有時,還反反複複地呢喃著一句讓前來擔水的人聽了莫名其妙的話:“詩無所憑依了……露水要幹涸……小鳥兒會飛走……茁壯的蘑菇終歸……要腐朽……詩無所……憑依了……”

聶昆鶴病了,父親來看望她時,她悄悄托父親這些天要隨時注意繼紅的動靜。

隻有阮良還來看望繼紅,仍尊敬地稱他聶老師。那本已經寫上贈言的精裝筆記本,繼紅卻堅持還給了阮良。

白天聶瘦石把繼紅叫到家裏去,給他在井台上安張涼椅,讓他躺在樹蔭下看書,或是去屋裏練字。等到每晚太陽落坡,繼紅就獨個兒到城牆上呆坐。夜裏,月亮在雲層中浮遊時,他便去那牆堞上坐著吹口琴,弄出一些讓人聽了便想掉淚的聲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