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

曾經吒吒風雲的老紅軍麻山,從此在野三關重新過起了庶民百姓的平凡生活。

他們回到野三關的第一天夜裏,在四處漏風的破屋子裏,淩亦非自嫁給麻山以後第一次主動地要求和丈夫**。完事後,淩亦非臉龐靠在麻山胸膛上,充滿愧疚地說:“老麻,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麻山輕輕地撫摸著淩亦非的臉蛋,說:“你說這種話,就是沒拿我當自家人,我當初就說過的,我這輩子要護著你疼著你,隻要你高興的,我都會去做。”

淩亦非說:“老麻,說真的,我當初嫁給你是一種無奈,可現在,我是真願意嫁給你了。我沒想到,你一點也不粗魯,你的心這麽好,還這麽溫柔。”

麻山吸了吸鼻子,說:“我也沒想到,你這資本家的嬌小姐、大學生,還這麽能幹,這麽懂得過日子。你莫安慰我,我麻山屍山血海都衝殺過來了,還怕過老百姓的生活麽?”

聽了這話,淩亦非就用自己的嘴緊緊地堵住了麻山的嘴,熱漉漉的眼淚,糊了麻山一臉。

話雖說得如此豪壯,可淩亦非發現,這次打擊對丈夫來說是太大了,回到野三關的第二天晚上,他除了拎著禮物去四方井拜望過一次老東家聶瘦石,近一個月的時間裏,每天除了上班,閑下來的時間就在家裏呆著,在涼椅上一躺兩三個鍾頭,似睡非睡,目光發癡,人也明顯的削瘦,說話的聲音低了許多,再也聽不到那種熟悉的爽朗的笑聲。淩亦非清楚原因何在,又無法安慰,隻能在生活上無致不致地照料他,竭力幫助他排遣心中的愁煩。

就在麻山回到野三關半年後的一天上午,一個梳拿破倫頭,穿厚滾滾緞麵棉袍的中年男人來醫院找淩醫生看病,他捂著肚子苦臉兮兮說他肚皮痛得厲害,請淩醫生檢查一下肚子裏是不是長了蛔蟲。

待躺上手術台,身邊隻有淩亦非一人時,這人突然悄聲說他是郭子明派來的,郭子明知道她和麻山為放他的事受了大難,派他帶著兩個弟兄專門到川北來接他們全家到泰國去。

淩亦非嚇得不輕,這不就是特務嗎?她定了定神,說這事千萬不能幹,她太了解麻山,像他這樣的人,早就把自己的生死交給了共產黨,寧願被共產黨槍斃一百次,也決不會逃到國外去的。

中年人說你呢?你又不是共產黨的人,你就願意窩窩囊囊地陪他過一輩子?

淩亦非說我嫁的是個活鮮鮮的人又不是嫁給共產黨,麻山是個好人,我要悄悄跑了,對不起他,何況,我現在又有娃娃了,隻圖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她還責怪郭子明,當初不是賭咒發誓不和共產黨作對了嗎?咋個還帶著人在邊境上搗亂?

中年人說嫂子你這可是錯怪了我們郭老板,郭老板自逃回去後就離開軍隊,在泰國開工廠辦公司做正經生意了。還說郭老板已經考慮到她可能不會出國,叫他帶來了一大筆錢送她。

淩亦非一聽緊張了,知道這種事一旦被政府知道,那就是大罪了,再說,麻山也決不會收這樣的錢。她馬上說我不缺錢,我和麻山都有固定的工資,足夠一家人生活了。你快走,回去告訴郭子明,謝謝他的關心,以後千萬不要再來給我找麻煩,也不要再和共產黨解放軍作對,我現在有孩子了,隻能這樣了。

中年人說,話我可以幫你帶到,可郭老板還會不會派人過來,就難說了。因為我這次離開泰國時,郭老板就當著手下弟兄們說了,不管你們走到哪裏,就算是到了天涯海角,他都會不顧一切報答你們。

回到家裏,淩亦非啥也沒對麻山說,就當從沒發生過這事一樣。

麻山被發配回原籍,整日與引車賣漿者為伍。社會上也鮮有人知道他的曆史。在野三關人的眼裏,麻山是個不多言不多語的人,待人也和氣。可是,隨著解放軍的高級首長關平的來訪,這位普普通通寡言少語的倉庫保管員卻讓縣裏的頭頭腦腦,以及麻山的左鄰右舍感到了驚訝。

那是一九五三年伏夏裏的一天,臨近中午,一輛油黑鏜亮的小轎車駛進了縣城,直入聶公祠。稍後,縣委書記姚國棟等一大幫地方領導簇擁著一位已經有些發福、穿著尼料軍官製服的中年軍官,來到了麻山家。派場相當有檔次,前麵公安人員開道,後麵公安人員保衛。小小的縣城霎時卷起了地皮風,男女老少湧出門,鬧鬧嚷嚷地跟著看稀奇。

麻山一家三口正捧著碗喝紅苕稀飯,桌上擺著一大一小兩碗菜,大碗裏是野蔥炒嫩胡豆,小碗裏是鹽巴舂紅海椒。關平在姚國棟等人的引導下跨進麻山的家門,誇張地對有些發愣的麻山來了一個非中國式的擁抱禮,連聲嚷道:“我的麻哥噫,兄弟我硬是想死你了!”親熱得猶如相隔多年的親兄弟重逢。

關平身居高位,行政級別早已跨過了十一級的高幹門檻,可見了麻山仍是高聲大氣稱兄道弟。

麻山滿心歡喜,鼻梁卻驀地發酸,問:“兄弟,你咋也回野三關來了?”

關平說:“我上半年才調到成都軍區當組織部長,早就想回野三關來看你。”

姚國棟趕緊上前說道:“老麻同誌,不吃了不吃了,縣上已經準備好了,一會兒請你們一家人全都到縣委去陪陪關部長……”

關平擺擺手:“不,不,我就在這兒吃,紅苕稀飯下嫩胡豆、鹽巴舂紅海椒,好多年沒吃過了,紅紅綠綠的,看到都安逸!”

這頓飯吃得非常喜劇,關平不顧主人的勸阻,把縣裏一大幫領導和自己的隨行人員撂到一邊,雙手接過淩亦非送上的一大碗紅苕稀飯,和麻山一家老小擠在一張竹桌子邊上“唏哩呼嚕”地吃了起來。

麻山家裏一下子來了這麽多貴人,連坐的板凳椅子也不夠,還是黃良才長乖巧,趕緊叫部下去左鄰右舍借了許多板凳椅子,姚國棟等全退出屋子,坐在街麵上抽煙說話,等著關部長喝稀飯。

麻山過意不去,想出去招呼客人,關平卻一把揪住他坐下,說別管他們,就應該讓他們這樣等著。

麻山急了:“小關子,你如今官當大了,咋個架子也跟著大起來?弄得人仰馬翻的,這成個啥體統?”

關平卻陰陰一笑,壓著嗓子說:“麻哥,兄弟我這是有意為之,故意做給這些有權管著你的父母官看的。”

麻山聽了,兩滴老淚便滾進了碗裏。

臨走時,姚國棟請關部長作指示,關平很客氣,話也說得有分寸:“我是軍隊幹部,哪有權利給地方作指示。不過,連歌兒都唱,‘軍隊和老百姓,咱們是一家人’嘛,一家人,就不能說兩家話。我倒真願意給你們提個醒,麻山同誌是一九三三年的老紅軍,就憑他這革命曆史,你們讓他住在這種破破爛爛的地方,恐怕也不太妥當吧。”

老紅軍在野三關一抓一大把,可能得到解放軍高級首長特意關照的老紅軍,就隻有麻山了,地方領導不得不特別慎重地對待。

姚國棟慌不迭檢討:“關部長,不知者不為罪……你批評得對,我們馬上改,馬上改正。”

2

縣裏領導果真知錯就改,不出半月,就從東門口的“周家公館”騰出四五間房子,通知麻山一家搬去。那是花紗幫周老板過去住的新式洋房子,解放前夕周老板一家跑了再沒回來,房子就被政府接管了,成了稅務所的辦公樓。沒想麻山不願住公館,提出要搬到四方井。理由是四方井的水自古來就是出了名的,泡茶香,吃了延年益壽。姚國棟親自出麵做工作,很快讓原來住在這裏的一個馬幫頭騰了出來。

麻山堅持搬到四方井,是衝著老東家聶瘦石而來的。麻山雖沒有讀過書,卻自小聽說過“孟母擇鄰”的故事,知道居家過日子,有個好鄰居尤其重要。而在他的心中,始終認為聶瘦石雖說頭上戴著一頂“工商兼地主”的黑帽子,麵目卻毫不可憎,不過是狠抓階級鬥爭造成的不可避免的結果。作為個人而言,他堅信聶瘦石絕對是個世上少有的好人。正如同共產黨裏也會有叛徒,甚至有張國燾那樣的大叛徒一樣,他從來就不相信報上宣傳的天下烏鴉一般黑的說法,他自己就當過幫工,曉得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個道理,也清楚天下所有的農民辛辛苦苦一輩子,最大的理想就是多置下幾畝地,幾買上幾頭牛。有了地,有了牛,這不就是地主麽?而且,如今有許多事情他想不透,也說不清楚,他隻是樸素地覺得聶瘦石和已經被攆回日本去的兒玉鶴子,包括死了好多年的聶仲文,不單實實在在地有恩於他,也實實在在地有恩於共產黨,如今地方官員們這樣對待他,實在是有些忘恩負義。

所以,麻山總想以自己的行動來彌補一下,讓聶瘦石知道共產黨並沒有忘記他。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幫不了聶瘦石什麽大忙。也正因為如此,他總覺得心裏十分的愧疚。

再說,四方井還有許百驤、白老幺幾個老熟人,有啥事,大家彼此也有個照應。

這所獨家小院,正巧與聶瘦石家隔著街門對門,緊貼著黑黝黝的老城牆矮矮地臥著。這地方倒也別致,半截青條石砌成的矮牆圍著一塊小小的土壩子和一幢一樓一底的樓房,圍牆上爬滿雜花野草。院門是一口有四五張桌麵大小、用大塊大塊的青條石砌成的水井,和蔭庇著水井與井台邊幾戶住家的一株巨大黃桷樹,樹身需五六個成年人才能合抱,**的根盤,則似一大堆纏繞在一起的巨蟒。挨著井台住的幾戶人家,待太陽落坡後把涼椅往井台上一擺,就成了納涼的最佳地方。樓屋雖顯古舊,但大大小小有十來間,足夠一家人住的。

淩亦非發現自從搬到四方井,麻山突然變了個人。精神明顯地振奮了許多。每天太陽落坡時,他就拿起水桶,到井裏提起水來,將井台上衝了個透心涼,天剛一落黑,聶瘦石和許百驤還有白老幺就端著茶盅扛著涼椅來到井台上。陳古八十年的龍門陣,就如巴河的流水,永遠也擺不完。麻山說那次在雞公山,你許矮子領著百把人把我帶的一個偵察小組圍了,嗬嗬翻天地打了一晚上,還是讓我殺開一條血路衝了出來。許百驤說你們不怕死,那是因為我把你們屋頭的婆娘兒女都斬盡殺絕了,全剩些獨棒棒,所以都肯舍出命和我拚。我手下的弟兄就不同了,屋頭有老有小,要讓子彈在身上鑽個眼眼,婆娘娃兒都得送給別人,所以打起仗來心頭有掛欠。聶瘦石說有回我給麻山他們送鹽巴,有幾根裝鹽巴的楠竹筒筒被還鄉團發現了,我曉得後嚇得一晚上沒睡落覺,生怕百驤侄子來個大義滅親,還好,你娃娃還算有情義,沒對姑爺下狠手。許百驤說我手下的弟兄打硬仗不行,打探消息這點能耐還是有的,姑爺那時候暗中幫麻山他們的忙,送糧食,送鹽巴,送凍瘡膏,好多事情我都曉得。不過,我都睜隻眼閉隻眼,把事情壓下了,許百驤再壞,也還曉得知恩圖報這個道理嘛。麻山說你許矮子打仗不行,操擺場能幹得很,背上頂個肉砣砣,背都打不伸展,偏偏喜歡騎匹高頭大馬,趕場天有事無事到街上去抖威風,嚇得滿大街人躲都躲不贏。許百驤說我為啥喜歡這麽做?就因為我是個殘廢人,殘廢人就怕別個看不起,手頭有了權力,就總想讓所有的人都看看,讓所有的人都曉得我許駝背人殘誌不殘,不是等閑之輩,是個人尖尖。

白老幺雖然在政治上早已翻了身,但他自己卻不掙氣,在這種場合依然沿襲著自己解放前就已經習慣了的地位,開口的時候少,摻茶續水敬煙點火倒顯得十分的殷勤。

淩亦非覺得這樣的龍門陣像窖了多年的老酒,味道非凡既濃又醇,有時也就端張板凳湊攏去聽聽。看見當年在戰場上你死我活兵戎相見的冤家對頭如今居然合合樂樂地坐在一起擺龍門陣,淩亦非想到自己的經曆,不免有時也會生出一些人生感慨,想,日子能像眼下這樣平和的過著,也就知足了。

3

聶昆侖自被發配到群運隊後,就因為揣著祝克寧在大街上丟給他的一句話,一直滿懷希望地苦熬著,盼著翻身解放的那一天能早些到來。從內心裏,他覺得自己身上流淌著貴族的血液,終究有一天苦盡甘來,還會重新回到領導階層的行列裏。即便是祝克寧因立場不穩犯了“作風問題”而被降為宣傳部排在最末位的副部長,他也沒有喪失信心。在群運隊裏已經苦熬了四個年頭,二十四歲的聶昆侖依舊是單身一個。不是他不想女人,他想,他想沈鶯都想到骨髓裏去了,可是天各一方,他從來沒有收到過沈鶯的一字音訊。這讓他一想起沈鶯就倍感傷心。現實終於使他相信,時空會稀釋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四年的肩挑背磨早已使他“書生意氣,揮斥方遒”,變得來強健,粗獷,把他磨礪成了一個精精壯壯的漢子。強健粗獷的聶昆侖精力無窮,性欲如火。而且,他又生活在中國社會這樣一個最下層最低賤的群體之中。上層人士與文明世界曆來熱衷於埋頭實幹而總是羞於出口的“**”,在群運隊裏卻幾乎是公開透明的,特別是每隔半個月發工錢的這一天,夥計們就如同過節,拿上錢第一要緊的事就是上酒館打平夥,先求飽暖再思**欲,一人摟個女人退火。妓院雖然早已被人民政府明令取締,但做地下皮肉生意的女人卻從來沒有斷過檔。

這還僅僅是群運隊裏眾多單身漢的生活形態,而結了婚的男人,幹起這種事來更是光明壘落,旁若無人,甚至還有人拿這樣的事為自己增光添彩。

最讓昆侖難堪的是,群運隊經常外出包活路,一大幫漢子出去,租個能避風雨的破房爛屋就成了他們臨時的窩。一二十個人一間屋,睡的都是用竹木架子搭起來的大通鋪,白天累死忙活,晚上則圍在當空懸吊的一盞電燈或馬燈下推“馬股”,抽“十點半”,不單賭錢,連各種票證也全成了賭品。有時一住就是三五個月,長麻吊線總會有家屬前來探望男人。荒郊野外的,來了晚上就擠在一溜通鋪上睡。唯一的遮擋物就是一床薄薄的蚊帳。旁邊眾漢子賭得山呼海嘯,兩口子卻久別賽新婚,旁若無人地在蚊帳裏殺進殺出。

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對於群運隊裏曆史形成的這道獨特風景,誰也不會大驚小怪難為情。

有次陳振林的家屬來工地上看他,沒想卻讓聶昆侖不費吹灰之力生平第一次品嚐到了床第之歡。

陳振林解放前當過幾年野三關的警察局長,解放時沒有參加土匪爆亂,躲到鄉下小老婆曾淑容家裏去了,後來見了政府的布告才主動回城自首,所以保住了腦殼,在大牢裏呆了不到兩年就獲得了自由。人民政府在給了他自由的同時還給了他一頂“曆史反革命分子”的黑帽子,卻沒給他一個飯碗,他過去討了一大二小三個老婆,家裏娃娃多,五十多歲的老頭子隻好來群運隊裏當了根下力棒,一無手藝二無力氣再加上腦殼上有頂黑帽子扣著,就隻能在工地上幫著壯勞力拉拉“邊繩”打打雜,每天讓人雞巴錘子地罵得來狗血淋頭上也不敢回一句嘴,連人毛都沒長全的青勾子娃娃都可以蔑視他,侮辱他。他那副模樣,也活脫脫便是一個階級敵人的典型形像,幹瘦矮小,皮黑背佝,下巴尖削,麵皮上布滿深溝淺壑,與人說話時總是搶先綻出可憐巴巴的笑來,但那種笑容著實有些令人心悸。

來探望陳振林的女人就是他當年的三姨太現在唯一的合法妻子曾淑容,這女人三十剛出頭,比陳振林小了二十幾歲,據說當初是陳振林花了血本從巴川城的妓院裏贖出來的。雖已徐娘半老,卻是風韻猶存,很有一副**女人模樣和作派。陳振林早些年間八麵威風時縱欲過度,解放後又很讓人看不起,精神上經濟上都呈現出巨大的反差,思想上長期承受著很大的壓力,這就弄得他性欲大消,關鍵時刻不是**不舉,便是元陽早泄。偏偏夥計們又總喜歡在幹活時揭他的短,他越是性無能就越拿他這事兒逗趣取樂,弄得全隊無人不知。

這晚大家剛聚在一堆打牌,平時陳振林的賭癮是出了名的,不知是久別賽新婚,還是陳振林故意想在眾人麵前為自己掙個臉麵,一見婆娘進了蚊帳,他也脫了褲兒迫不急待地鑽進旁邊的蚊帳和曾淑容絞成了一堆。可還沒等到入巷,便如往日一樣,拉稀擺帶早早地走了元陽。

剛鑽進蚊帳便偃旗息鼓,很容易讓人看出破綻來,而這樣的事情,天一亮篤定又會成為工地上最熱門的笑談。陳振林畢竟曾經也是個有血性的男人,為了替自己爭回臉麵,便鼓足勇氣,抱住老婆高聳起屁股不停地蠕動,故意大喊大叫,好像要讓滿屋漢子都曉得他快活得死去活來一般,而且還以眼神、以動作暗示老婆幫著他把假戲做到底。曾淑容也是個一踩九頭翹的人精,心有靈犀,響鼓不用重捶,積極配合,不單大聲哼哼,時不時還來個火山噴發式的叫喊,甚而把光光生生的白腿子猛地戳到蚊帳外麵晃**幾下又倏地縮了回去。這就弄得賭錢的漢子們一個個意馬心猿,不時拿眼去瞅那蚊帳裏若隱若現的光身子。

這陳振林的鋪位恰好挨著聶昆侖,女人這晚就夾在他和陳振林兩個男人中間睡,彼此相隔也不過一個巴掌的距離,把他們隔開的也就是那籠朦朦朧朧的蚊帳。睡到半夜時,昆侖忽地覺得不對勁,臉上啥東西掃來拂去撓得他癢癢。伸手一摸,是根穀草。昆侖激動萬分地順著穀草探去,與穀草連在一起的身子溫軟無比,光滑無比。探到盡頭處,他觸摸到了一蓬柔軟的小草。這時便聽見黑暗中有了輕微的笑聲,原來他那手探到了曾淑容的胳肢窩裏,女人忍不住癢癢就笑出了聲,還牽住昆侖有力的大手順著胸部、腹部運動。昆侖緊張得要命。他的理智不斷地告誡他趕快懸崖勒馬,淺嚐即止,本能卻促使他一意孤行,不入龍潭虎穴絕不罷休。昆侖心下猶豫,手卻片刻也舍不得停止動彈。這時就聽見陳振林輕輕地咳了一聲。他一嚇,想把手收回來,沒想曾淑容卻順勢從蚊帳裏露出頭來,撩開他的鋪蓋就鑽進來和他摟在了一起。

昆侖這下嚇得不輕,既擔心陳振林發現,更害怕驚醒了滿屋睡著的漢子。畢竟他是隊裏唯一領導,正式幹部編製,有著強烈政治上進心的共產黨員,要是有人聽見動靜拉亮了燈,他今後在隊裏還有啥臉麵領導幾十號人?他還怎麽可能重新回到他日思夜想的領導階層?可一絲不掛的曾淑容像條章魚一樣纏在他身上,他不是拈花惹草的登徒子,當然更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此時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趕緊伸出手去,捂住了女人燙得像燒紅的炭丸般的嘴……警察局長昔日的小老婆是顆風情種子,自然馬上領會了既年輕又英俊的隊長的意思,悶住聲音卻愈發加快了動作頻律,幹淨利落地扒光了昆侖身上的衣褲,在昆侖的臉上胸上肚皮上熱情如火地舔動,到了恰當的火候上,又恰到好處地將昆侖的命根兒引導入港,上下伸縮蠕動著身子。進入**後男女達到快樂極致時本應發出的聲音被強行抑止在喉嚨裏,昆侖隻能在黑暗中無聲地體會那種如同戰士衝鋒陷陣時發出的呐喊,狂野與奔放、歡樂與亢奮,仿佛一個尖銳的聲音在他腦海中突然飛起,響遏行雲,穿雲裂帛:“我要結婚!媽喲,老子要結婚!”眼前恍然卷起千堆雪,驚濤拍岸,起伏激**。隨後轉入如歌的行板,**氣回腸、悠揚婉轉,而最後則似小夜曲般結束,空朦幽遠,波光鱗鱗,繾綣纏綿,餘味無窮。

第二天,為避免尷尬,昆侖天剛亮就搶先去工地上幹了一通活路,回住地吃早飯時,正巧碰見陳振林送走曾淑容回來。

昆侖想繞著走,陳振林卻主動叫住他,陰陰一笑,話中有音地說:“聶隊長,我這兩天腰杆痛得惱火……嘿嘿,你看能不能給我安排個鬆活的活路做做?”

昆侖腦殼裏繃緊的弦頓時一鬆,說:“那你就給大家煮煮飯,幾時腰不痛了再上工地。”

有了這一夜歡樂,昆侖便突然覺得,自己真是該結婚了。隊長要結婚,夥計們都爭著幫忙,前來見麵的姑娘見昆侖一表人才,身強體壯,而且還是一隊之長,是隊裏唯一的國家幹部共產黨員,也都巴心巴腸地願意做他的婆娘。可昆侖卻一個也看不上,夥計們娶的婆娘,大都與自己“門當戶對”,不是沒有工作,就是郊區的菜農,人與群分,物以類聚,他們給昆侖介紹的姑娘,也大抵如此。昆侖覺得再怎麽落魄,自己也還沒有墮落到娶個菜農做老婆的地步。

結婚的事,就這麽拖了下來。

過了幾個月,報紙上反右派反得來雷鳴火閃,野三關打右派也打得來轟轟烈烈,弄得肚子裏有點墨水的人,早些時候在報紙和各級領導的鼓動下沉不住氣給提了點意見的人,一個個雞飛狗跳,惶惶不可終日。

到年底臨近春節的一個晚上,群運隊發工資,等夥計們嘻嘻哈哈把錢領走,聶昆侖收拾完辦公桌,正準備回家,一抬頭,發現屋角角還孤零零坐著一個人。

昆侖大聲問:“呃,咋搞的?啄起腦殼幹啥子?”

那人抬起頭說:“聶隊長,我已經來了好一陣了,看見那麽多人圍到你關餉,就坐在角角頭等你。”

“祝部長!哎呀呀,我眼巴巴盼了你好幾年,眼睛都快盼穿啦!”昆侖一看是祝克寧,歡喜得猛地跳起來。

祝克寧難堪地說:“啊……對不起,昆侖同誌,我讓你失望了,我沒有啥子好消息帶給你,我今天是來群運隊報到的。”

“你來——報到?”昆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祝克寧也有些驚訝了:“怎麽?城關鎮委沒有發通知下來?”

“我不曉得呀,我今天下午到鬆子關去催挖土方的款子,天落黑才拿到錢趕回來發給大家。我現在連晚飯都還沒吃哩。”說到這裏,昆侖心中猛地一跳,已經預感到了點什麽,“祝部長,你莫非……”

祝克寧一聲苦笑,索然道:“我祝克寧已經不是什麽部長,而是個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了。聶隊長,我今後的工作,你安排吧。”

昆侖心中恰似翻江倒海,猛地摟住了祝克寧,眼中湧著淚水說:“不管左派右派,既然變成了人,總得在這世上活。你在位時,救過我父親的命,這份恩情,我聶昆侖是拿刀子刻在我心窩窩裏的!現在你蒙冤受屈落馬了,就算是老天爺給了我一個報答恩人的機會。群運隊在世人眼裏雖然是個藏汙納垢的窩子,不過,要說掙錢,倒是兩三個縣長的工資也比不了的。走,祝部長——哦,祝大哥,我請你到巴壁館吃火鍋,算是給你接風壓驚。”

原來,反右運動在野三關剛一鋪開,祝克寧就成了眾矢之的。此時的祝克寧卻也遠非過去可比,雖然幾年前便已從縣長的位置上跌落成個分管報道工作的宣傳部副部長,但文名早已蜚聲巴蜀文壇,三天兩頭有雜文在省市報刊上發表,對幹部隊伍中日漸滋生的驕氣霸氣和脫離人民的工作作風敢於進行尖銳的針砭。而且本性難移,載了跟鬥反而比當縣長時嘴巴還厲害得多,批評得犯了點過失的幹部們釘心透骨。反右運動一來,牆倒眾人推,他就理所當然地成了重點對像。他這種舞文弄墨的人經不住審查,文章、言行全都在那裏擺著。運動尚未結束,縣委機關裏揪出的第一個右派分子,就是他祝克寧。

這是聶昆侖生平第一次徹徹底底地放開了喝酒,兩人時而哭,時而笑,整了三瓶半“紅茅燒”。結果,他和祝克寧兩人都沒能回家,全都癱倒在巴壁館地上睡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