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

胡秋萍與沈鶯走後大約兩個月,又有一位女人回到了野三關。她的歸來對地方當局來說無聲無息,波瀾不驚。可是,對聶家父子而言,卻是一個沉重無比的打擊!

這個女人就是當年紅透川北蘇區的“紅色孩子王”聶昆鶴。才三十歲出頭的聶昆鶴,肩上搭著個髒不拉嘰的包袱,臉上掛著一道讓人觸目驚心的刀疤,看上去已經成了一個憔悴不堪,淒淒慘慘切切的小老太婆。

聶瘦石和昆侖簡直不敢相信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聶昆鶴。昆鶴十五歲就參加了紅軍,後來又經曆過長征,在外麵幹了這麽多年革命,咋個混成了這副寒酸模樣?更讓父子倆揪心的是,昆鶴除了甘肅蘭州市西下區公安分局開的一張“返鄉證明”,再沒有任何組織和單位的介紹信或者證明——這就是說,聶昆鶴現在成了一個社會閑散人員。

既然是閑散人員,按照戶籍規定,來到野三關,就必須首先去城關鎮派出所報到。

聶昆鶴因為過去在蘭州八路軍辦事處受過太強烈的刺激,對去派出所這樣的共產黨的機關極其緊張。她思來想去,一不做二不休,上街扯來幾尺土染藍布,把自己關在屋裏忙了一整天,然後穿著一身自己親手縫製的新衣服去了派出所。

聶瘦石聽見院門響,出屋一看,瞪圓眼睛大叫一聲:“昆鶴,你這是……”

昆鶴沒回頭,徑自走了。沿途碰到的人,都驚奇地看著她。進了派出所,所有的公安人員也被她這身打扮弄得來瞠目結舌!

聶昆鶴趕製了一身當年紅四方麵軍的軍裝,還把精心包存了十幾年的紅五星,紅領章、皮帶、綁腿全披掛了上去。

聶昆鶴覺得蘭州公安局開的“返鄉證明”根本不能證明自己,所以她就獨出心裁地做了這麽一身軍裝來向公安人員證明自己的身分。

可她沒有想到的是,父親,滿街的人,還有這眼前的公安,全都像看一個從古墓裏挖出來的老古董似地盯著她。

聶昆鶴這樣的伎倆也確實起到了她預期的效果,這天出麵接待她的是兩位正副所長,算是派出所給了她最高的接待規格。

所長姓趙,河南人,是從戰鬥部隊下來的,副所長姓毛,二十七八歲,本地人。兩位所長開始對她十分熱情,等到看了聶昆鶴的“返鄉證明”,聽她介紹完情況後,神情一下就變了。

趙所長滿臉輕蔑地說:“你這樣的情況多得很,從解放到現在,不到兩年時間,野三關就跑回來三十多個,都是原來紅軍婦女獨立師的。毛主席指引的正確道路不走,偏偏要跟著張國燾那個大叛徒跑,咋樣?在大西北打了大敗仗不是?這些女人,有的當過馬家軍的俘虜。有的還當了敵人的婆娘,喪失了革命氣節!上級對你們這種人早就作出了規定,政府不負責安排,既然回來了,從今以後,就隻能自食其力。你看看你,當了俘虜就已經把我們共產黨的臉皮都丟盡了,還和馬步芳上床!”所長越說越氣,曲起手指頭在桌上重重一敲,黑臉秋風地說,“我現在鄭重警告你,回去後馬上給我把這身紅軍軍裝扒下來,你這樣的變節分子,不配穿!”緊接著又對毛副所長說,“老毛,這事你按政策處理就行了,我哪裏還有一大攤子活兒,沒工夫聽她這些汙七糟八的事。”

聶昆鶴兜頭挨了一頓訓斥,滿臉通紅,欲爭辯幾句,又想到當初在蘭州“八辦”的遭遇,知道根子不在這些人身上,爭沒用,不爭又惱怒得慌,氣得心子一陣陣絞通。

趙所長走了好一陣子,毛副所長也不開腔,光悶著腦殼抽煙,把半截煙抽完,才把煙頭往地上用力一扔,往門外瞅了一眼,悄悄說:“昆鶴大姐,我看得出,這些年,你受苦了。”

聶昆鶴猛地抬起臉,驚愕地瞪著她……十幾年了,還從來沒有一個幹部同誌對她說過這樣寬慰人心的話!眼淚唰地一下就湧出了眼窩。

毛副所長問:“有個叫毛權的人,你一定認得吧?”

聶昆鶴點點頭:“當然認得。”

普副所長說:“毛權就是我的老漢親舅舅,打小,他就教育我們,來到世間做人,就要做你們聶家那樣的好人,我還聽我老漢和我媽說,要沒你們聶家開的粥棚,這野三關恐怕好多人家早就餓絕了戶。就衝著你們聶家祖祖輩輩布下的恩慧,我毛世民就算是違犯紀律,也要想辦法幫助你。不過,我官小權輕,恐怕也幫不了你的大忙。昆鶴大姐,你先在在家休息休息,我和城裏各個居委會的頭頭們都熟,我給他們打打招呼,給你找個工作,先把飯碗弄穩當再說其它,你看呢?”

聶昆鶴急急說:“毛副所長,眼下我還有比飯碗更重要的事。我麻煩你想辦法先給我找一處房子,破點窄點都沒關係,能安下一張床就行。”

“你的意思是,不和你爸爸住在一起?”

“對,我為革命出生入死,帶給他老人家的不是榮譽,而是恥辱。我爸爸現在的日子就已經不好過得很了,我不能再往他傷口上灑把鹽。天天呆在一起,彼此心裏都受不了。”

毛世民斬釘截鐵地說:“行,這事就交給我來辦。最多三天,我到四方井給你扯回銷!”

沒用三天,第二天下午毛世民就到四方井來了。他高興地對聶昆鶴說,兩件事情他都已經落實了。昆鶴迫不急待,馬上就隨毛世民出去看房子。房子就在離四方井不過幾步路的菱角巷裏。巷口有一間過去的“官毛坑”,解放前則改稱為公共廁,四方井的人拉撒也都得上這地方來。巷子很窄,破爛而且臭氣熏天,一麵是公共廁所的牆壁,一麵並排住著三戶人家,巷子裏的住戶吃水也得去四方井擔。毛世民幫聶昆鶴租到手的是一戶土牆瓦屋,裏外兩間。工作呢?好一點的不好找,西河街有家竹器店,老板答應讓她去,不過,活兒很辛苦。

聶昆鶴看完房子後,謝了毛世民,說:“對我這樣的人來說,世上已經沒有辛苦的事了,請轉告老板,我還有點重要的事要辦,最遲五天後就去上工”。

昆鶴一個人堅持租屋另居,還要到竹器店當小工,父親想不通,弟弟也想不通,更要命的是,問她,她像對組織上報簡曆一樣,隻說她當年參加西路軍,被打敗了,流落大西北,如今全國解放了,才回到老家。

就這麽簡單。但是,父親和弟弟卻從她木然的神態,呆澀的眼睛,左臉頰上一道令人瞠目的長長刀痕——那是一道紅鮮鮮的隆起的肉棱——看出她心中隱藏著深重而又難以言說的秘密。

果然,很快便有消息從派出所傳出來,說聶昆鶴不僅當過馬家軍的俘虜,而且喪失革命氣節,做了甘肅大軍閥馬步芳的小妾。

父子倆聽到流言後心急如焚,想問,這種有辱門庭的醜事,他倆以開不了口。

昆鶴這樣的狀態很讓聶瘦石擔心,不知十七年不見的女兒到底出了什麽事。他考慮到昆侖說起話來比自己方便,就叫昆侖去姐姐口中套套話兒。昆侖卻不願幹這樣的事,他說:“姐不是個小孩子了,她既不願說,就自有不便說的道理。難道你看不出?姐心裏受的傷很深很深。”

這倒真讓昆侖給蒙著了。

這滿世界倘若要挑選出一個最不幸的女人,恐怕就隻有聶昆鶴了。

人世間受委屈的女人大抵都還可以對自己的親人傾吐悲情。唯有昆鶴,隻能默默地獨自承受。

聶昆鶴害怕每一個夜晚,一到夜深人靜的時候,那慘烈的殺伐場麵,便會情不自禁地重新浮現在她的腦海裏。大西北的戈壁灘,讓紅軍官兵的鮮血都染紅了啊!而想得更多的,則是與她度過了新婚之夜的一個“江西老表”。他現在當然比她活得好得多,她經常在報紙上看到他的名字,還知道他擔任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務院的副秘書長。她知道,那職務,是輔助周恩來總理的,可以列入黨和國家準領導人的行列了。

她當然清楚地記得,那是紅四方麵軍在兩河口與中央紅軍會師以後。開始,兩軍親如兄弟,她領導的前進劇團還專門為一方麵軍的弟兄進行了好多場慰問演出。後來不知道上麵出了什麽事,弄得兩軍變成了烏眼雞,行軍搶道,相互罵陣,還動了手……沒多久,下麵的官兵也聽到了傳言,說毛主席領導的中央紅軍要北上陝甘寧,張主席領導的四方麵軍要南下打成都,就為這事兩人鬧得不可開交。再後來,前進劇團到了毛兒蓋,和中央機關的婦女幹部隊住在一起。這支特殊隊伍的成員幾乎都是中央領導人的夫人。劇團在毛兒蓋住的時間很長,聶昆鶴也就認識了婦女隊裏的好幾位大姐。就在毛兒蓋,中央政治局開了個後來被認為是很重要的會議,決定兩軍混編成左右兩路軍,左路軍由張國燾、朱德指揮,右路軍由陳昌浩、徐向前指揮,中央隨右路軍行動。部隊混編時,聶昆鶴被調到總政治擔任群工部副部長,而剖長,就是那個“江西老表”。他叫王賢昭,一米七八的個兒,白白淨淨,顯得很沉穩,鼻梁上架著副眼鏡,渾身洋溢著一股子濃濃的書卷氣。

王賢昭從瑞金與婦女隊的大姐們一起走了過來,原本就相當熟稔。這樣一對各方麵都很班配的小夥姑娘,很快便成為大姐們拿來開心的對像。而這種開心常常是直奔主題,目的明確。大姐們一個個心直口快,殘酷的生存狀態又不容人說話處事迂回曲折,所以當起紅娘來既熱情似火又直來直去。彼此有意的青年男女中間也就隔著一層薄薄的紙,有這麽多大姐爭著搶著把紙捅破,事情也就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

新婚之夜,王賢昭送給昆鶴的,是用紅綢包著的一支精致的袖珍小手槍和八粒子彈。而昆鶴卻拿不出禮物來送給王賢昭。昆鶴答應按照家鄉大巴山的風俗送給王賢昭一雙親手納的千層底布鞋。她說男人穿上這樣的鞋,無論走到天涯海角,都會回到妻子的身邊。但在當時的惡劣條件下,昆鶴送出的隻是一句口頭承諾,也是向王賢昭表示出一種心願。而王賢昭也不真需要新娘這樣一雙鞋。有這句話,他就很滿足了。

但是,聶昆鶴卻堅決地說:“不,我一定要送你一雙千層底鞋!”

昆鶴當時絕對不會想到,直到半個多世紀以後,她才有機會兌現自己在新婚之夜莊重許下的諾言。

按照當時處於連續行軍打仗狀態下的紅軍的規定,夫妻是不允許住在一起的。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六日晚上,住在雙河口一棟木樓上的王賢昭派自己的警衛員找到了聶昆鶴,叫他馬上到他的住地去一趟。

半輪銀月高掛天上,夜色朦朧,這原本應當是一個溫馨浪漫的夜晚。他們是真正的夫妻,也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樣過了度過了他們共同擁有的最後一夜。這一對夫妻天一亮就要分手。新的命令已經下來了,王賢昭跟上了毛澤東,聶昆鶴則跟上了張國燾。等到兩軍一分裂,他們夫妻二人也就各奔南北了。這一別,從此了斷情緣,天各一方。

後來,在會寧組建西路軍時,聶昆鶴被任命為婦女獨立師一團政治委員。

2

婦女獨立師有兩千多人,編為兩個團,九成以上都是川北婦女。黨交給聶昆鶴指揮的是全師的主力,一千多名穿上藍軍裝戴上紅星帽的姑娘,她們大的二十歲出頭,小的不過十三四歲。而這樣一群姑娘麵對的,是凶殘狂暴的馬家軍。在虎豹口渡口冒著敵人的槍林彈雨,飛機的狂轟亂炸強渡黃河後,她們就無日不戰。沒有根據地,沒有後勤支援,很快,她們就幾乎到了彈盡糧絕的境地……滿地都是血,都是殘缺的屍體啊……馬家軍殺瘋了!抓到紅軍,幾乎全部槍殺、刀砍、活埋、揭頭皮,“點天燈”、剖腹挖心,殘酷至極。孫玉清、董振堂和楊克明等軍首長慘遭殺害後,頭顱還被馬家軍砍下來巡回示眾,拍成照片向蔣介石邀功請賞。

被俘的女紅軍更慘,沒有人能逃過被如狼似虎的馬家軍**的命運。有的在冰天雪地裏被扒得赤身**,雙手遭反綁。有的下身被刀子捅爛。有的遭敵人侮辱後,又被活活地釘死在樹上。

聶昆鶴和四名女戰士是在一戶回民家中被俘的:一天,一幫全副武裝、殺氣騰騰的馬家軍破門而入,繳了五名女紅軍的空槍,惡狠狠地瞪著她們,把一個紅布包袱丟在桌上。然後解開包袱,扯著嗓子喊叫著:“這是你們赤匪頭子的腦袋!誰再敢反抗,就是這樣的下場——砍頭!”他們逼著女俘去看。

看清了,那是紅九軍年輕的孫玉清軍長的頭顱啊!死去的軍長怒目圓睜,舌頭已被自己咬得來欲連欲斷,成了一段血肉模糊的爛肉。

淚水嘩地滾下眼窩。聶昆鶴悲憤地吼道:“讓我們看個啥子?——你們那麽凶,就把我們也一起殺了嘛!”

和聶昆鶴同時被俘的四名女戰士全都被當做戰利品,獎勵給了作戰有功的馬家軍官兵。

有著一副漂亮模樣的聶昆鶴被當官的當作稀罕禮物,送給馬步芳做了小妾。她反抗過,尋過死,可是,一切都毫無用處。最後,萬般無奈的她待在這個令她萬分屈辱的位置上,利用自己的特殊條件,竭盡全力幫助其他被俘的戰友。最後一次,她為了救她手下的一營營長周天珍,半夜裏偷了馬步芳的私章,模仿馬步芳的筆跡寫了一道假手令,到勞改營去假傳“聖旨”提人時,沒料到主事的背著她向馬步芳打電話請示。事情穿幫了,周天珍被拖出來用軍棍活活打死。咽氣前,她交給聶昆鶴一個銀鐲子,用最後的力氣對聶昆鶴說道,她的丈夫是三十一軍四師的政治部主任,肅反時被張國燾下令處決了。她為丈夫生下了一個兒子,撤退時留在了大巴山崆子岩曹家大屋一戶農民家裏,有朝一日昆鶴要能回到大巴山,一定替她去看看她的兒子。告訴兒子,他的爸爸媽媽都是紅軍,都是共產黨人。這銀鐲子是一副,她兒子那裏還有一個,隻要對上就行了。聶昆鶴被押送回公館後,馬步芳氣得抽出腰間的中正劍,親手在她臉上深深地劃了一刀。把半張臉盤子一分為二,然後派人把她捆起來送到武威,賞給他過去的一名老馬夫做老婆。

馬夫姓李,被炮彈炸瘸了一條腿,靠著馬步芳賞他的十幾畝地,收租吃飯,日子也還過得馬馬虎虎。李馬夫娶了兩個老婆,聶昆鶴是他的三姨太。昆鶴第一次逃跑就被抓了回去,此後的整整三年時間,她沒能走出院門一步,李馬夫專門打了一條大指頭粗的鐵鏈子,套在她的腳腕上。三年期間,她給李馬夫生下了一兒一女。

李馬夫覺得已經可以用兒女當鏈子把她套牢了,才給她解下了鐵鏈。昆鶴這時才知道就他們這個小地方居然就有七八個命運和她差不多的紅軍姐妹,有的過得比她好,有的命運比她更淒慘。她從這些姐妹的口中知道,國民黨和共產黨早已經合作抗日了,紅軍改編成了蔣介石領導下的國民革命軍第八集團軍。聶昆鶴像從古墓裏爬出來的人一樣,不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難道,毛主席張主席共產黨紅軍都向蔣介石投降了麽?當她聽說蘭州城裏有了八路軍的辦事處時,她第一個念頭就是要去蘭州,無論怎樣,她也要回到自己的部隊去!

有一個蒼溪妹,一個通江妹願意跟她一起逃。這一次她們成功了,一路乞討,總算是來到了蘭州。一打聽八路軍辦事處,那人手一指,說,再往前走幾步,就在互助巷。那地方常常有你們這樣的四川女人尋死覓活哭天慟地。

聶昆鶴三人一走進設在蘭州互助巷裏的八路軍辦事處大門,滿心以為是回到了黨的懷抱,回到了自己的黨組織裏來了,一切都有保障了。可萬萬沒有想到,她們剛一說明自己的身分。一位頭戴灰軍帽身穿灰軍裝的八路軍幹部就態度冷漠地說:“對不起,你們已經超過了歸隊的時間,不能再回來了。”

就像一個炸炸雷打在三個女紅軍的腦殼上!她們全都被震暈了。像尖刀子般的聲音還在不停地往她們心窩子上紮。

“這是組織上的規定,一年之內回來的,我們接收;兩年之內回來的,我們先要進行政治審查;超過三年的,一律不允許再歸隊。”

聶昆鶴覺得自己已經掉進了深深的冰窟裏,冷得渾身發抖,可憐巴巴地說:“同誌啊,我們……一直想逃,可沒法……逃出來啊!”

另外兩個姐妹也苦苦哀求,說組織不要我們,我們就隻有死路一條了。還向他們發血誓保證她從沒做過一丁點對不起共產黨的事。

無論她們怎樣苦求,幹部總是一句話:對你們的處境我本人深表同情,但是沒有辦法,這是政策。

最後幹部拿出大洋來,一人五塊,說:“隻能給你們這點幫助了,自己謀生去吧,我們很同情你,可不能違犯政策。”

聶昆鶴挨過敵人的槍托,被馬步芳用刀劃過臉,可那都不算痛,最痛的就是組織不要她們的那個時候啊!敵人再怎麽摧殘她折磨她,她從沒有掉過一滴眼淚,更不傷心。因為她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可沒有心理準備的就是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了母親,母親卻虎著臉一腳把女兒踢出了門!她不走啊,蒼溪妹和通江妹也不走,跪在地上哭,哭得都快背氣了……那時候啊,聶昆鶴真想一頭撞死在他們麵前!

最終,她們的眼淚在政策和規定麵前毫無作用。三個女人一人捏著五塊大洋,走到大街上,腳杆打閃閃,大西北毒烈的太陽高掛天下,她們的腦海裏卻是驚雷火閃,暴雨傾盆,一個個哭得死去活來!

武威是再不能回去了,在這人生地不熟到處充滿凶險的地方,五塊大洋又能撐持多久?她們把十五塊大洋集中起來,租了一間破屋子,每日去城郊收菜,然後挑回城裏來買,就這樣靠賺點差價聊以糊口。地皮流氓,隨時都可以欺侮這三個女人。通江妹受不住這樣的煎熬,一年後跳了黃河。蒼溪妹和昆鶴一起終於熬到了蘭州解放。紅軍又改名了,這次改成了人民解放軍。解放軍進城那天,姐妹倆都打著紙做的小紅旗上街歡迎。坦克、大炮、汽車,鋪天蓋地的紅旗,在大街上像大浪一樣湧動,望不到頭,也看不到尾。蘭州人都在大聲喊口號,可她倆根本就沒法喊,一看到那場麵,就隻知道像個小孩子似地“哇哇”哭,一句完整的話也喊不出口。

一九五一年年底,人民政府調查流散的紅軍和蘇維埃人員,聶昆鶴和蒼溪妹在調查表上填寫了自己的真實姓名和過去的職務。但政府按照政策僅把她倆當作一般流散紅軍對待,隻發給了十塊銀元和一石小麥作為一次性補貼就不再管她們了。蒼溪妹這次是徹底絕望了,沒過幾月,就嫁給了一個相熟的菜販子。聶昆鶴孤身一人,這下沒法在蘭州呆了,就踏上了回鄉之路,沒想連自己的家鄉,也並不歡迎她的歸來。

聶昆鶴不顧父親和弟弟的勸告,堅持搬到了菱角巷獨住。她之所以如此,除了她和毛副所長談的理由,她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非辦不可。

她到菱角巷把兩間黑黲黲的小屋拾掇了一下,第二天拂曉時分,小城還沉睡在細雨紛飛的夢中,聶昆鶴背著一個背篼,裏麵裝著兩包水果糖,戴著鬥笠,把褲腿挽起老高,獨自離開了野三關,踏上了前往崆子岩的崎嶇山道。

聶昆鶴足足走了兩天的山路,才到了崆子岩曹家大屋。事情順利得出乎她的預料,也氣得她差點回不了野三關。曹家大屋是一個大灣子,住了不下三十戶人家。她一打聽當年有一個叫周天珍的女紅軍,撤退時留了個娃娃在這裏的事,滿灣子的人都大呼小叫起來:“曹幺婆,有人來找狗娃了,快點,快點!”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婆顫顫微微地撲了出來,一看見聶昆鶴的模樣,臉色霎時就變了。冷冰冰地說:“是你來找狗娃麽?”

聶昆鶴把手鐲掏出來,說:“我是周天珍的戰友,她在大西北犧牲了,咽氣前,她把這個手鐲交給我,拜托我有朝一日要是回到野三關,一定到崆子岩曹家大屋來看看她的娃娃。”

老太婆接過鐲子,轉身去屋裏翻箱倒櫃,也找出一個鐲子來,看了看,火氣衝天地說:“這狗娃他媽,當的是啥子雞巴紅軍囉?解放後,我去找過人民政府,可政府不承認狗娃他媽當的是紅軍,連一分錢,一顆米也不給我!我就不明白,好多紅軍走時留下的娃娃,政府都把他們當紅屬,給錢又給米,為啥我家狗娃就不行?他媽當初來找我幫忙時,和那些紅軍穿的不是一樣的衣裳,戴的不是一樣的帽子麽?狗日的,人民政府不管,老子也不球管!”老太婆把旁這一個七八歲,髒得像垃圾堆裏扒拉出來的的男娃娃一把拽過來,往聶昆鶴身前一塞,罵道,“這就是姓周的那個女紅軍的娃娃,你馬上給我帶起滾!”

狗娃被嚇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聶昆鶴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拉起狗娃,轉身便走。

回到野三關,聶昆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燒起一大鍋水,給狗娃洗了個澡,請“待詔”上門來把狗娃的腦殼剃了個玻璃球。然後把狗娃的衣裳褲子扔進盆子裏,用開水燙。待將衣裳撈起,盆底已黑糊糊地鋪了一層被燙死的虱子。

聶昆鶴煮了一鍋白米幹飯,燒了一大碗芋兒紅燒肉。狗娃大口吃肉,大口刨飯,慌得來顧不上嚼,呼呼往嘴裏刨,吃得肚兒像麵繃緊了的鼓,脹得“哇哇”哭,可眼睛還落在那肉碗裏,舍不得移開。

聶昆鶴心裏痛得慌,流著眼淚說道:“狗兒,你從現在起,就是我,老紅軍聶昆鶴的親兒了!從現在起,你得有個大名,媽想好了,你就叫聶繼紅吧。媽為啥要給你取這個名字?你給我記住,這是因為你的親媽親老漢,全都是老紅軍,他們為了替共產黨打江山,都死了,死得慘得很!你身上的每一根骨頭,每一塊肉,都是共產黨的。從今往後不管別個咋個對待你,你都要給我死死記牢靠,記在心窩窩上,聽清楚沒有?”

繼紅讓聶昆鶴的神情嚇著了,瞪著黑溜溜的大眼睛說:“聽清楚了。”

“那你先叫我一聲媽。”

“媽!”

“再當著媽的麵賭咒,說,大聲說,我聶繼紅是共產黨的兒!”

繼紅聲嘶力竭地大叫:“聶繼紅是……是共產黨的兒!”

聶瘦石過菱角巷來看昆鶴,沒想幾天工夫昆鶴家裏就多出來個兒。聶昆鶴把繼紅叫過來,教他叫爺爺。

繼紅看了看慈眉善目的聶瘦石,比昆鶴想像的還要懂事,他居然趴在地上,磕了個頭,乖巧地叫了一聲:“爺爺。”

待昆鶴說明緣由,聶瘦石重重歎了口氣,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況你們還是在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友。你能這樣做,聶家的曆代老祖宗九泉有知,也會感到欣慰的。不過,你一個單身女人,自己養活自己也不容易,咋還能拖帶張嘴巴?這樣吧,這娃娃,爸爸來幫著你撫養。”

走時,他留下了三十塊錢,這是他差不多半月的工資。

3

麻山和淩亦非做了夫妻才進一步了解到,妻子是成都一個開銀行的大資本家的女兒,而她過去的未婚夫郭子明,是她高中時的同校同學,比她高兩個年級,也是她家的鄰居。一九四三年抗戰時期,上四川大學三年級時就參加青年遠征軍赴緬甸作戰,抗戰勝利後駐紮在越南的海防市。她是在成都解放前夕隨著胡宗南的敗兵跑到了昆明,然後千裏迢迢趕到邊境線上的巴洛與郭子明剛一見麵,就落到了麻山手中。

麻山了解這段經曆後從此再不提及。無論怎樣,過去的一切皆已成為曆史,她現在已經是一位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官的合法妻子。而且,麻山真心實意地愛自己的妻子,淩亦非不僅漂亮、年輕,而且懂得怎樣體貼關心自己的丈夫,還能做一手受到眾多戰友大加稱讚的川菜。更令麻山欣慰與驕傲的是,被安排到巴洛縣人民醫院工作的妻子以其高超的醫術和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態度,在當地漢族與少數民族中極有口碑。

一年後,妻子給麻山生了一個大胖小子,麻山取名正華。邊境上雖也有零星的戰鬥,但麻山覺得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最溫馨,也是最充實的時光。

作為駐守在祖國南疆的一名解放軍中級軍官,麻山依然長期地處於一種戰爭壯態之中,在他負責戌守的漫長邊境線一直到緬甸薩爾溫江這一片廣闊的地區,山高穀深,水流湍急,到處複蓋著茂密的原始森林,人煙稀少,不少地方甚至人跡罕至,是毒蛇、螞蝗肆虐的的險惡之地。那兒滿山遍野生長著美麗邪惡的罌栗,是舉世聞名的全球最大的毒品供應基地。

而對麻山來說,最大的威脅不是罌栗與靠罌栗發財的大大小小的毒販,而是逃躥到那裏並已安營紮寨的大批國民黨殘軍。

邊境線上的戰鬥自有其獨特性,有時戰鬥就發生在眼前,然而,麻山卻隻能隔岸觀火。這年三月,緬甸政府軍和聯合起來的撣邦頭人攻打殘軍據守的摩卯,巴洛與摩卯隔河相望,麻山與他的部隊親眼看到緬甸政府軍同逃緬殘軍的實戰近況,緬軍白天光打炮不衝鋒,晚上則點上火堆把殘軍陣地三麵圍住,故意向著猛龍河網開一麵,好讓殘軍被炸得受不了時往解放軍的槍口下鑽,好借解放軍的力量消滅殘軍,如此打了三天,殘軍孤注一擲,雖死傷慘重,最後仍有五百多人殺開一條血路,從緬軍的陣地上衝出去逃之夭夭。戰鬥激烈時,緬軍指揮員曾派人來求助於麻山,請中國人民解放軍過境支援,並幫助解決邊民避難問題。但麻山隻能根據上級的指示表示,“人不出境,彈不越界”是我邊防軍的原則,出境協助緬軍作戰事關重大,自己無權答複;邊民往來,則按慣例辦理。話雖如此說,麻山仍然派民兵給緬甸政府軍送去了大量的香煙、以及熱氣騰騰的肉包子、豆漿。緬甸政府軍感謝不盡,連聲高呼:“毛主席萬歲!中國人民萬歲!”

就在麻山剛當上父親不久,殘軍分數路侵入我思茅、臨洛邊境地區。殘軍總指揮李彌竟然製定了由他親自率領突擊隊作超低空飛行,避開共軍雷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飛雲南省城昆明,打擊共產黨軍政首腦機關的作戰計劃……

五千殘軍分路侵入我思茅、臨洛邊境地區,一路攻占了西盟縣城。西盟的陷落,實因國民黨殘軍與內敵黃道文相互勾結所致。黃道文,時年五十歲,因終生打赤腳而被稱為“黃大腳板”,此人原係西盟一佤族土司,手下有上千人槍,驍勇善戰,凶殘無比。西盟解放後,他歸順了人民政府,並被任命為地方武裝的負責人,但暗地裏,黃道文卻與境外殘軍互通聲氣,意欲作亂。這次殘軍圍城,駐守的解放軍與民兵拚死抵抗之際,他突然率部在城內舉事,襲擊我指揮機構,然後又與殘軍沆瀣一氣,相繼陷我滄源、岩帥、猛連,後又竄至黨壩、南掌,向耿馬雙江進犯,企圖奪占我猛撒機場。另一路郭子明率一千二百人,於六月中旬竄入猛遮以東地區牽製我軍行動。

人民解放軍在完成“放敵入境”的作戰意圖後,即發布剿滅李彌殘軍的命令,以十二個步兵團的兵力,分四路圍剿。遭解放軍反擊後,黃道文與郭子明退往緬北,盤踞在烏板力一帶。

賡即,麻山接受了一項特殊任務,是以出其不意的突襲,秘密過境殺入烏板力端掉匪首黃道文與郭子明。麻山挑選出四百名軍事技術過硬的戰士,組成突擊隊,由他親自訓練,經過嚴格的淘汰,最終隻有二百五十名戰士留在了突擊隊裏。藝高人膽大還得有一件好兵器,突擊隊配備了六零式衝鋒槍和半自動步槍,連用機槍,以及重機槍、四零火箭筒、六零迫擊炮、火焰噴射器和各種爆破裝置。突擊隊員使用的武器,不僅輕便而且火力大大加強,半自動步槍比原來的五四式步槍的射速快了三倍,六零式衝鋒槍的火力比原來的蘇式衝鋒槍最大射程翻了一番。

時值雨季,西南季風大瓢大瓢地潑灑著“芒果雨”,而一場精心布置的戰鬥正在雷電驟雨和芒果飄香中孕育。這日晚上,夜黑如漆,雨絲如線,在國境線中方一側的桑嫩哨所,麻山目光炯炯,環視著精神抖擻的二百五十名龍虎壯士,二百名壯士們軍容整肅,臉上塗滿三色彩,胸前斜排著嶄新的衝鋒槍,另外五十名壯士則身穿當地少數民族的服裝,腰插短槍。所有人腰上還掛著一把鋒利的剽刀。

麻山率領他的虎狼之師,從巴洛的桑嫩哨所出發,悄無聲息地來到了猛龍河邊。戰士們抓住繩索,滑落到河穀底部,舟橋兵鼓起橡皮舟,把一批批突擊隊員送過了國境線,進入緬北後,所有的手電筒全部熄滅,戰士們立即開始爬山。突擊隊從林疏草密的山梁,一下子鑽進了茫茫林海之中。前麵的戰士抽出剽刀劈枝斷椏,開出通道,一條黝黑的長龍,在密林中艱難地蠕動前行。天亮後,雨仍然是時斷時續,直到第二天的半夜裏他們才接近了大森林的邊緣。隊伍走出林子,很快便看到了地裏成片成片的罌栗。繞過一座山包,一個村落影影綽綽地出現在眼前。

向導告訴麻山,這個小村莊叫乃依,離烏板力還有十來裏地。麻山叫向導帶上幾個佤族、拉祜族的便衣戰士進村去偵察一下情況。不一會兒,一位便衣隊員回來報告,就在天黑以前,一支殘軍小分隊,護送一個當官的從江拉殘軍總部返回烏板力,在村裏的一座高腳樓裏吃過晚飯後已經睡下了。聽村民說有四個人。麻山一聽大喜,立即命令已經當上連長的何長順帶人前往,爭取不開槍解決,盡量生俘敵軍官。

何長順任務完成得很好,他們摸到高腳樓前,先將一個哨兵幹掉,然後悄悄地摸上樓去,正在睡夢中的三名敵軍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成了俘虜。得報後,麻山率突擊隊馬上進了村子,便衣隊立即封鎖了各個路口,暫不允許村民外出。

在高腳樓裏,麻山審問了敵軍官。那人長得頎長清秀,一口川腔,他說他叫白正庭,是郭子明手下的一個連長,今天是被派出來收煙稅的。審訊完後,這位姓白的殘軍討好地說:“長官,我們都知道貴軍的政策,我和我的弟兄們都願意為貴軍帶路,爭取立功贖罪。”那兩個俘虜也要求道:“長官,給我們一個機會吧,我們出來這麽多年了,都想回家呀!”

麻山思忖了片刻,他當然希望有熟悉敵人內部情況的人帶路,可又有點擔心他們半道上尋機會滾坡逃跑。“既然你們都知道我軍的政策,就得放老實一點。不過,這一路上,我們得委屈你們一下。”

“這個我懂。”白正庭雙手往背後一背,等待捆綁。

麻山說:“我不捆你們,隻在你們手上拴根繩子,當了解放軍的俘虜,你們的小命就算是保住了。隻要順順當當把我們帶到烏板力,回國後,政府會寬大你們。”說罷,便吩咐何長順去找繩子捆人。

這時,雨終於停了,天上浮出一彎冷月。突擊隊出了村。三名俘虜被繩子捆成一串,在前麵帶著部隊一路小跑,上坡又下坡,穿溝又過河,大約兩個鍾頭左右,他們停在一座山坳上,白正庭輕輕地說了一句:“長官,到了。”

迷蒙的天光中,麻山用望遠鏡觀察著烏板力。高腳樓,檳榔樹夾雜著鱗鱗黑瓦依稀可見。村口一座圓形的碉堡,象蹲在黑暗中的一具怪獸。

突擊隊員們在山坳上架好重機槍,安好無後座力炮,其餘的隊員則按作戰方案展開,形成一個小口袋陣勢,向著烏板力摸去。

就在突擊隊員們接近村口不遠的地方,突然響起了狗叫聲,滿村的狗全都狂吠起來。

麻山的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上。

緊跟著四下裏“乒乒乓乓”地響起了槍聲,碉堡裏有人驚天動地地喊:“共軍來了!共軍來了!”

無後座力炮僅用一發炮彈,便將敵人的碉堡打掉了。突擊隊員們衝進了烏板力,向著每一處亮光閃處掃射,被驚醒過來的敵人則躲在屋子裏拚命還擊,衝鋒槍、輕機槍的連發聲響成了一鍋粥。

衝出村子的幾股敵軍,被埋伏在村外的突擊隊員們打得屁滾尿流,沒死的又退了回去。突擊隊員們衝進村子,逐屋搜索,清剿殘敵。在敵人的指揮部,黃道文與他手下的幾名頭目均被擊斃。三十分鍾後,戰鬥結束,麻山的突擊隊以死傷十六人的代價,殲滅殘軍二百四十二人,俘獲三十四人。但是,在俘虜與敵人的屍體中,均未發現九十三師副師長郭子明。

兩天後的黃昏時分,他們渡過了猛龍河,回到了巴洛兵營。官兵們全都明白,等待他們的,是軍功章、慶功會,以及掌聲與鮮花。

4

麻山太疲倦了,回到團部的家中,他匆匆洗了個澡,當淩亦非把可口的飯菜給他端上桌時,看見丈夫已經倒在**呼呼睡去。

淩亦非看見一間小屋子裏關著七八名已經換上藍色製服的俘虜,士兵告訴她,這是抓獲的敵人連級以上軍官,所以單獨關押。俘獲的敵人士兵則關在禮堂裏,明天再移送後方。俘虜們正輪流洗完澡出來,穿上統一的藍布衣褲,排著隊領取臥具與洗漱用品。壩子邊上,戰士們正在焚燒俘虜們穿回的破衣爛褲。

驀地,淩亦非的目光凝在了一個俘虜的臉上,她驚訝得差點叫出了聲。那俘虜也看見她了,瞳孔猛地大睜,嘴大張,差一點叫出了聲。

“淩大夫,”負責看押俘虜的團部保衛連長上前招呼:“他叫白正庭,是殘軍裏的一個連長,聽突擊隊的同誌說,他被俘後有立功表現。”

“哦……是嗎?”

淩亦非抱著正華,慌慌地回到了家中。麻山仍在呼呼大睡。淩亦非把兒子放在橋椅裏,方寸大亂,坐臥不安。天很快黑了下來,她不想開燈,靜靜地呆在黑暗中。麻山的鼾聲,悠長如歌。門外有腳步聲,是鄰家的孩子們回屋了。淩亦非忽地起身,出了臥室。

“啊,我們的小雞小兔兔還沒有回窩吧,我都忘了哩。”嘴裏大聲地說著話,淩亦非跨出了門檻。

這裏是幾位團首長和家屬們的住宅區,半人高的木柵欄在高牆環繞的團部機關大院的一個角落裏又圍出了一個綠意蔥蔥、密密的樹枝遮罩了天空的小院。她來到廚房門外的兔舍邊,打開了門,幾隻兔子逃了出去。隨後,她裝著找兔子,向著後門處走去。

不好,今晚後門設了崗哨。

“淩大夫,我看見兩隻兔子跑到樹籠籠裏去了……呃,你到廁所後麵的芭蕉林子裏看看,可能跑到哪裏去了。”哨兵見是淩亦非,熱情地說道。

“啊,謝謝你,我到芭蕉林子裏去看看。”

這個廁所是專供首長和家屬們專用的。廁所後麵,十來株芭蕉伸展開巨大肥厚的葉片,在夜色中輕緩舒徐地起伏著,弄出一片嘩嘩的聲響。牆外是一塊平坦的稻田,一條機耕道橫穿其間,往西的一頭,便直通猛龍河。

此時,小院裏一片寂靜。淩亦非的眼睛匆促一掃,落到了參謀長家外麵的牆上,牆角落裏,靠著一架長長的竹梯,她走過去,雙手端起竹梯,輕悄悄地往芭蕉林子裏走去……

她回到家裏,麻山依然睡得死沉,正華卻醒了,蹬著雙腿哭叫。她知道孩子餓了,趕緊喂了奶,然後輕輕地搖著轎椅,把孩子哄睡著。大約一個小時後,她才出了屋子,向士兵營房走去。

她讓值哨的的戰士把何連長叫出來。

“淩大夫,什麽事?”何長順揉著惺鬆的眼睛趕緊從營房裏趕出來,驚驚詫詫地問。

淩亦非鎮定地說:“小順子,團長叫你馬上把那個姓白的俘虜連長叫出來,他有事要問。”

“哦,馬上去。”何長順飛快地向禮堂跑去。片刻工夫後,何長順便將白正庭帶到了團長的家門口。他看到淩亦非已經在門前候著了。

“小順子,團長正在屋裏等著哩,你回去休息吧,沒你的事了。”

何長順擔心地說:“這……淩大夫,團長今晚咋想起在家裏審俘虜啊,這妥當嗎?”

“怎麽,你們團長還對付不了國民黨一個敗兵?”

“好吧。”何長順隻好掉頭向小院外走去。可是,他卻感覺到今晚淩大夫的神情語氣總讓人感到怪怪的……而且,團長怎麽會想起在家裏提審俘虜呢?自己過去畢竟當過兩年多團長的警衛員,讓俘虜在團長家裏呆著自己跑去睡大覺,要出了點意外怎麽得了?越想,他心裏越覺得不太對勁,腳下也來得粘稠……不行,我得呆在暗處保護首長。何長順拿定主意,又轉身悄悄回到了小院。何長順剛走進濃蔭匝地的小院,忽地看見兩條黑影從團長的家門口閃出來,悄無聲息地向著廁所方向走去。何長順趕緊將槍掏在手中,隱身在一株高大的茶花樹下,盯著那兩條黑影不眨眼。他模模糊糊地看見,那兩條黑影一個是淩大夫,另一個是他剛剛帶來的俘虜……何長順心中暗暗驚叫:“我的媽,這是怎麽回事啊?難道,淩大夫會和一個俘虜幹醜事?”何長順簡直被自己腦海裏突然冒出的想法給嚇壞了。眼看著,兩條黑影便進了廁所後麵密密簇簇的芭蕉林裏。何長順此刻一顆心跳得快從胸腔裏蹦出來。他躡手躡腳地也跟了進去,看到那俘虜和淩大夫已經順著一架竹梯子爬上了一人多高的牆頭。

一霎那,何長順的腦袋“轟”地一響,啊,淩大夫真的和敵人攪到了一起!他手一揚,槍口對準了那俘虜。可是,就在扣動板機前的一瞬間,沉重的心理負擔卻使他倏地將槍口一抬,“乒、乒、乒”三顆子彈打上了空中,緊跟著,他大聲叫喊起來:“快來人呐,俘虜翻院牆跑呐!”

首長們住的小院被驚動了,旁邊的兵營被驚動了,整個團部機關大院全被驚動了。大壩子上,許多提著槍的戰士飛快地向著首長們住的小院跑來。

麻山倏地醒來,提著短槍衝上了院子,其他的幾位首長也都提著家夥出來了。

“為啥打槍?”

“怎麽回事?”

“俘虜從啥地方跑了?”

首長們七嘴八舌地問何長順。

麻山火了:“你他媽的瞪著我幹啥?狗日的啞巴了!快說,究竟出了啥事?”

何長順指著廁所後麵的芭蕉林嚷道:“團長……俘虜……從那裏翻牆跑了!”

“跑了幾個?”

“就……一個。”

麻山劍眉一豎厲聲喝道:“其他同誌堅守自己的崗位,加強營區警戒,警衛連馬上跟我去追!”

片刻工夫後,兩輛越野大卡車滿載著全副武裝的士兵,亮著大燈衝出了團部大門,向著猛龍河方向追去。四個輪子畢竟比兩條腿來得快,溶溶月光下,麻山很快便看見了兩個倉皇逃躥的人影。人影跳下了公路,在傣家人的莊稼地裏踉踉蹌蹌地跑著,已經快到河邊上了。不少槍口對準了黑影。

突然,何長順苦著臉,歇斯底裏地喊叫起來:“不要開槍!團長,打不得呀!”

麻山大驚:“何長順,為啥打不得?”

何長順渾身直抖,望著麻山說不出話。

麻山惱了:“你今晚是咋搞起的?俘虜過了界河,我一槍斃了你!”

何長順“哇”地哭了起來:“團長……淩大夫……是淩大夫把俘虜放跑的啊!”

麻山仿佛突然遭到了重擊,愣了。稍頃,他沉沉地一聲吼:“鳴槍示警!”

槍聲脆響,子彈均往空中打去。

一個身影突然轉過身跪下,淒厲地喊叫起來:“麻山,不要開槍,饒他一條活命吧!他向我保證過,再不和共產黨打仗了!他就是郭子明啊!”

卡車停下了,麻山第一個跳下車去。戰士們跟著他,猶如一片湧動的人浪。看著跪在地上的淩亦非,聽著淩亦非尖厲的嘶喊,麻山肝膽俱裂!

刹那間,空氣凝固,戰士們也都驚訝得像一群泥塑木雕,他們全都認識她,尊敬她——自己首長的妻子。上百支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那一對狗男女,但是,首長不下命令,誰也不敢扣動板機。

麻山的牙齒咬得“嗒嗒”響,血脈賁張,心湧狂潮,憤怒、屈辱、痛苦交織在一起,使他那偉岸的身軀顫抖得像狂風暴雨中的一株枯竹。麻山不是一個心慈手軟的人,他親手殺死的敵人不計其數——毫無疑問,他眼下麵對著的同樣是兩個貨真價實的敵人,黨紀國法軍規都在大聲地提醒他開槍,隻要他的槍聲一響,戰士們手中的子彈就會像疾風暴雨一樣向著那兩個赤手空拳的男女掃去……

但是,此時此刻,有著鐵石心腸的麻山卻膽怯了。這是因為,浴血沙場多年的麻山迄今為止從未殺過一個女人——更何況,這跪對著他苦苦哀求的女人,是他真心愛著的妻子,更是他正在吃奶的兒子的母親啊!

月輝如紗,幽謐的南國之夜到處有不知名的小蟲子在草叢裏“曲曲”歡叫,然而,所有的人都感到這夜靜得讓人發虛發怵。

麻山終於開口了:“你——回來吧!”

那是乞盼,那是渴求。麻山的槍口無力地垂了下去。

所有的戰士都聽到了他們敬愛的首長發出的這一聲蒼白痛楚而又是那樣震撼心靈的聲音。

“團長——”何長順叫了半聲,像個小孩似地哭了。眾戰士目瞪口呆,麵麵相覷,就那一刻,他們全都明白他們的首長這下完了……

淩亦非頓時起身哭泣著大步向麻山跑過來,剛跑了幾步,又忽地轉過身去,向著呆立在河坎上的逃俘急促地喊道:“你還站著幹啥?快走呀,他不殺你了!”

但是,郭子明並沒有立即落荒而去,他麵對著鋼槍在手的解放軍官兵,深深地鞠了一躬,感激涕零地說道:“謝謝……麻團長,謝謝你們的仁義之舉,我決不再與貴軍為敵。若有機會,我郭子明……一定……湧泉相報!”言畢,他轉過身,在眾目睽睽之下,大步向猛龍河走去,河水淹過了他的大腿,淹過了他的胸口,他張開雙臂,猛地撲向河中……

看到郭子明越境而去,麻山才重重地歎了口氣,強忍住快溢出眼眶的淚水,將自己的短槍塞在保衛連長手中:“這槍,你拿著吧,我已經沒有資格再用它了。”

淩亦非此時則像個熱昏病人一樣念叨著:“我害了你……老麻……我害了你……可我……沒辦法啊!”

麻山清楚自己私放俘虜的性質是何等的嚴重,甚至有可能被軍法從事。當他帶著警衛連的戰士回到團部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立即向政委自首,並請求政委將他捆綁起來馬上送往猛海前指。政委答應立即送他到前指,卻不忍心綁他。麻山轉而請求何長順,何長順淚雨漣漣,說團長你就是打死我也不捆你。萬般無奈麻山隻好自己將繩子纏繞在身上,再由政委親自帶何長順押送,星夜趕往猛海,以求盡快自投羅網。

這次秘密突襲戰一舉成功,麻山率領的突擊隊榮獲集體二等功,何長順與五名戰士榮立一等功,可是,作為這支英雄部隊主官的麻山,卻被送上了昆明軍區軍事法庭。顯然此時已擔任軍區幹部部部長的關平在對麻山的最後處理時在原則範圍內盡了最大的努力,所以,麻山最後受到的懲罰並不如許多人、包括他自己想像的那樣嚴厲。

一九五二年國慶前夕,處分下來了。麻山被解除職務,給予黨內嚴重警告,安排回原籍野三關縣農資供應站擔任倉庫保管員。無論怎樣,總算保住了一條命還保住了黨籍。淩亦非則“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來到野三關,被安排到縣人民醫院,仍然當她的外科醫生。

麻山回到野三關的當天夜裏,就帶著淩亦非去探望了他當年的老東家聶瘦石。還給他拎去了雲南特產:一腿宣威火腿,一袋餌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