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

某日,聶昆侖帶著一幫下力漢往城裏拉條石,在街口上突然和騎著馬帶著警衛員剛從鄉下回來的祝克寧辟麵相遇。昆侖趕緊拉下草帽蓋住臉,祝克寧已經看見他了,趕緊下馬問他怎麽成這副模樣了。聽昆侖說明緣故後,祝克寧沒想到姚國棟會讓聶昆侖經受這樣的鍛煉,處在他的位置,有些話他又不便說得太明,可不說點什麽又覺得對不住這位自己非常器重的年輕人,就說:“姚書記讓你鍛煉一段時間,這事我……也同意的,可……呃,我真沒想到是這種鍛煉方式。這樣吧,既然鎮委已經把你安排到了群運隊當隊長,我現在就去讓他們改變也不太妥當。你在這裏咬咬牙,幹上個一年兩年,我一定找個理由把你調回縣機關。”

就這樣一句承諾,讓聶昆侖心中溫暖了很長時間。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在第二年的“三反”運動中,祝克寧卻因犯下嚴重的“生活作風”錯誤而載了大跟鬥。

大學生縣長犯錯誤也犯得來羅曼蒂克不同凡響,一個星期天,祝克寧和警衛員去電影院看蘇聯電影《攻克柏林》。電影還沒開演,前排位置上坐著個年輕女人,剛洗過頭,又黑又長的頭發用小手絹紮著。女人手一撩,濕漉漉的頭發掃到了祝克寧臉上,他一個激靈,猛地叫出了聲。那女人回過頭,見是個旁邊坐著個帶警衛員的解放軍軍官,就向他燦然一笑,道歉說:“哎呀,是祝縣長啊,對不起,對不起!”

祝克寧隻覺得眼前一亮,原來此女子居然是縣裏洪祥戲班的當家花旦謝玉嬌。電影上打得炮火翻天,祝克寧卻一點不知,滿門心思都落在了當家花旦身上。電影演完,祝克寧也就拿定了主意要娶這謝玉嬌。

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很快兩人便公開地有了來往。可沒想到洪祥戲班的班主率領一幫演員擁到聶公祠找地區下來指導“三反”運動的工作組程組長告狀,說謝玉嬌是他未過門的兒媳婦,祝縣長強奪自己的兒媳婦,是倚仗權勢欺侮老百姓,要共產黨的工作組替他主持公道。演員們在班主鍋裏舀飯吃,也爭相幫著班主起哄作證。

程組長是巴川地委的組織部長,好說歹說把戲班的人勸走後,向縣裏的幾位同誌了解了一下情況,馬上把祝克寧叫來個別談話,問是否真有其事。祝克寧坦然承認有這事,不過他和謝玉嬌是自由戀愛,根本就不存在什麽仗勢欺人。

程部長猛地拍了桌子,怒斥道:“扯蛋!你還有什麽資格戀愛?你家裏不已經有了個名媒正娶的老婆?你老婆不是還給你生了個娃娃麽?”

原來,祝克寧在巴川城上初中一年級讀住校時就結婚了。那一年,他才十四歲,情竇尚未初開,人毛還未長全。父親為他請了兩天假,為他操辦了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祝克寧再不樂意,也是不敢反抗的。混沌蒙童,被打扮成新郎倌模樣,吹鼓手在前引導,新郎穿新衣,戴禮帽,胸前披掛紅綢泡花,坐上滑竿迎親。將新娘抬回祝家花園後,鬧騰騰忙了一整天,至晚進得洞房,蓋頭揭下,祝克寧嚇得差點跳了起來,那新娘足足比他高了一個半腦袋,端的是身強體壯,膀大腰圓。新娘子叫江炳華,一字不識,卻是個賢妻良母型的良家女子。祝克寧對她除了驚奇,害怕,感情自然是一點也沒有的。祝克寧對父母強給他娶回這樣一個老婆恨恨不平而又無法抗衡,於是咬定牙關金身不敗出出胸中惡氣。頭一夜合衣而臥,新娘哀聲歎氣,整夜在他身邊翻來覆去。第二夜關平依舊不願寬衣解帶,新娘忍無可忍,心一橫,帶著哭腔嚷道:“祝克寧呐祝克寧,你要硬是嫌棄我,就莫娶我當婆娘嘛,既然你們祝家扯旗放炮地拿花轎把我抬進門,你又悶起腦殼硬不和我做夫妻,這讓我咋個為你們家傳宗接代?明天一早你就要回學堂去住,也就怪不得我這當婆娘的冒犯你了。”言畢幾下扒去衣褲,撲上床去騎在祝克寧身上,伸出兩隻蒲扇般的大手,一忽兒工夫,便將祝克寧猶如剝筍子般剝了個精光,摟住自家小男人又摸又親,攢做緊要地方不鬆手,弄得渾身上下大汗淋漓,總算撩撥得祝克寧有了些反應,才強行把夫妻之事做到了位。次日天剛麻麻亮,祝克寧就迫不急待地逃回到了學校,此後總是盡量找借口不回家。三年後,祝克寧初中畢業,家裏再不供他讀書,逼著他回家。祝克寧沒膽量見自己的婆娘,更害怕和自己的婆娘睡在一張**,便回家偷了婆娘的一對金圈子,獨自跑到北京城去闖**天下。

祝克寧把自己的婚姻狀況對程部長簡單陳述了一下,說:“程部長,你看過巴金先生的《家》《春》《秋》麽?”

程部長氣不打一處來,喝道:“你莫和我扯那麽遠,我現在要解決的是你祝克寧的作風問題!”

祝克寧也惱了,生硬說道:“你是工農幹部,體會不到生自豪門大戶家庭的青年男女是怎樣被封建製度迫害摧殘的。我那是典型的封建婚姻!如果不是因為這樁令我痛恨的婚姻,我可能也不會跑到北京去讀書,也就不可能有機會參加革命……”

程部長一聲冷笑,不屑地說道:“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原來你們這些公子哥兒參加革命的目的,居然就是為了個女人!”

祝克寧見和程部長話不投機,北轍南轅,隻好表明自己的態度,說道:“程部長你放心,我馬上會和我原來的老婆離婚。作為一名共產黨員,人民政府的縣長,我不會做出任何違法亂紀的事情的。”

程部長不為所動,嚴肅地說:“克寧同誌,你這些所謂的理由瞞不過我。共產黨進城以後,幹部隊伍裏發生的喜新厭舊的事情多得很,單是我手裏就已經處分了好幾個。我代表組織鄭重地警告你,千萬不要拿自己的政治前途開玩笑。你必須懸崖勒馬,我不想再看到我們的幹部隊伍裏又冒出一個陳世美來!”

祝克寧不顧一切地大吼起來:“你這是武斷!是紅色封建!”

程部長聲色俱厲地喝道“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麵對組織部長的威脅,祝克寧歇斯底裏地狂笑起來:“來吧,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程部長,既然你說你現在是代表組織,那我也就明確地回答你這組織,我當初是因為反封建而背叛了自己的地主家庭,革命十來年,我更不會向任何封建勢力低頭——即使是裹著紅色外衣的封建主義!”

這話把程部長氣得臉都差點兒歪了:“不堪救藥,不堪救藥!毛主席早就教導過我們,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真他媽厲害啊!”

墜入小資產階級情網且公開拒絕組織挽救的祝克寧立即成為了運動靶子,地委工作組還上綱上線追根溯源地聯係到了他那在土改運動中畏罪自殺的父親身上。運動尚未結束,祝克寧就挨了個“黨內嚴重警告”處分,免去縣長職務,下到宣傳部當了個分管新聞報道的副部長,即便有心幫聶昆侖的忙,他也隻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不過,祝克寧也真是個性情中人,宣布降職的第二天,他便堂而皇之地和謝玉嬌舉行了婚禮。堂堂人民政府縣長的婚禮冷清得無法形容,登門賀喜的客人隻有聶瘦石、聶昆侖、沈鶯,還有許百驤和秦德君。加上新郎新娘,湊一桌還差個人腦殼。

2

一九五二年清明前幾天,一輛黝黑發亮的小轎車在四輛軍用吉普車的簇擁下浩浩****駛進西城門,在聶公祠門前駐足下來,小小的縣城,便倏地**了。

小轎車裏坐的是胡秋萍。這一年胡秋萍才三十八歲,已經身居中共中央組織部青年幹部局的局長之職。

胡秋萍一進北京,便通過各種渠道了解女兒的情況,卻始終得不到半點音訊。直到這一年年初巴川地委的瞿書記來北京參加全國農業工作會議,她才委托瞿書記幫她打聽女兒的情況,瞿書記回去不久,就打電話告訴她,她女兒還活著,不但活著,而且還是一名共產黨員。得到這一消息,胡秋萍幾天沒有睡好覺,處理完手上的急務,馬上便啟程回川接女兒。專程陪同她同到野三關的,不但有四川省委的一位領導,還有巴川地委的瞿書記和巴川軍分區的司令員。

骨肉分離,兩地相思,整整十六個個年頭,給母女心中留下了多少旁人無法感受的痛苦!如今總算母女重逢,和沈鶯抱頭痛哭之際,胡秋萍也想起了慘死在野三關街頭的前夫沈劍飛。

第二天上午,胡秋萍冒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在女兒和眾多地方領導的陪伴下,前往武城山上烈士陵園,看望已經犧牲多年的丈夫。地方政府精心組織的祭陵儀式一環連著一環,進行得莊嚴肅穆而又激動人心。下午,又去了當年沈劍飛的師部駐地聶公祠、去了金盅壩她領導的紅軍醫院舊址。踏訪故地,想到過去在川北蘇區,在野三關戰鬥的日日夜夜,已經身為黨的高級幹部的胡秋萍淚水漣漣,無法自禁。

沈鶯觸景生情,也陪著母親留了許多眼淚。在父親陵前的人山人海之中,在大街上,在金盅壩,她極希望見到父親和昆侖的身影。可是,她最終失望了。

下午,縣委通知了十幾個過去曾在四方麵軍工作過的同誌來縣委參加歡迎胡秋萍的座談會。老戰友見麵,自然又是一番激動,又灑一番淚水。

當年紅軍醫院的教導員,現在的共產黨高級幹部胡秋萍回來了的消息立即傳遍了野三關。

但是,當沈鶯從母親與老戰友們的談話中知道第二天一早母親就要帶著自己離開野三關時,心中卻隱隱地產生了一點不快——因為從始至終,她沒有聽到媽媽提到一句有關聶家人的話。

晚飯後,縣委小招待所的一間客房裏,沈鶯和母親正在談話。也就是這時候,母親才告訴她,在得知父親犧牲四年後,她已經和原一方麵軍的一位軍級幹部組成了新的家庭。她的繼父,如今是中央軍委一位地位顯赫的首長。

沈鶯說:“媽媽,明天一早一定要走嗎?”

胡秋萍說:“不走不行呐,現在江山初定,百事待興,你爸爸和我的工作都忙得很呐。”

沈鶯再也忍不住了,衝動地說:“媽媽,難道你已經忘記了這野三關還有一位撫養我十六年的爸爸?”

胡秋萍看著嘴兒噘得老高的女兒,十分為難地說道:“女兒啊,你錯怪媽媽了,媽媽怎麽會忘了聶家人呢?這次我從北京出發前,還專門為他們準備了禮物。可是,我到了野三關後才從縣委領導的口中了解到,聶瘦石現在的階級成分是工商兼地主。像你媽媽……還有你現在的爸爸這樣的特殊地位身分,實在是不方便去看他呀……唉,人的命運就是這樣撲朔迷離,當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一個社會更迭另一個社會的時候,許多人的命運瞬間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自古如此,絕無例外啊。你要是也能以這樣的眼光看待問題,心胸就會變得通達一些了。”

聽了媽媽的解釋,沈鶯心中更加難受,她生硬地說道:“我沒法像你這樣通達!媽媽,你想過沒有?當初你們困難的時候,聶家人冒著掉腦殼的危險給了你們那麽大的幫助,現在你們得天下坐江山了,就把他們忘得一幹二淨了,甚至還害怕跟他們接觸會給自己帶來不好的政治影響,明天你一走,野三關的老百姓還不戳你的背脊骨呀?”

母親苦笑了一聲,撫著沈鶯的肩膀緩緩說道:“女兒呐,你太年輕,政治上還顯得幼稚。共產黨員,是特殊材料製成的。作為一名負有相當責任的黨的高級幹部,處理問題絕對不能感情用事。你想想,為了黨的事業,我們連自己的生命都可以奉獻出去,還有什麽個人的感情恩怨舍棄不了的呢?”

沈鶯覺得母親的這番話聽起來冠冕堂皇,無懈可擊。但她卻從骨子裏感到一種悚人心扉的涼意。她覺得母親變了,變得來寡情悖義,甚而違背了中國普通老百姓最基本的傳統道德。

她執拗地說:“媽媽,我不同意你的處理方法,我也是一名共產黨員,可是,我卻認為共產黨員也應該是要講人情的,隻要是在共產黨艱難的時候幫助過共產黨的任何人,共產黨都不應當忘記他們。”

“你說得不錯,媽媽也沒有記聶瘦石啊,我不是特意給他夫婦帶來了禮物,還托縣裏的姚書記等我們走了以後給他們送去嗎。”

沈鶯痛苦地說:“媽媽,你太讓我失望了……我告訴你吧,我已經決定嫁給聶昆侖了。”

“你說啥?”胡秋萍皺起了眉頭,“聶昆侖不是失手打死了一個鄉農會主席,到基層鍛煉去了麽?”

“是的,正因為如此,我才決定要在他遭受重大挫折的時候嫁給他。”

“你瘋了!”胡秋萍霍地站了起來,提高聲調嚴厲地說道:“這絕對不可以!他爸爸聶瘦石已經成了無產階級的對立麵,雖然沒有管製他,政治上也仍然屬於敵我矛盾。你是一個革命烈士的女兒,又有我們這樣一個十分強調政治的革命家庭,怎麽可以隨隨便便地嫁給一個大地主的公子?我這次千裏迢迢回來,要給你現在的爸爸攤上這樣一個反動階級的親家翁,還不把他給活活氣死?你這不也是給媽媽出大難題了嗎?”

天塌地裂,仿佛眼前出現了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媽媽頤指氣使不容爭辯的神態突然提醒她眼前的這位穿著列寧裝,梳著齊耳短發神情肅然的女人除了是生她養她的母親,更是一位黨的高級幹部,那種原本就非常淡漠的母女之情頓時**然無存,心中壅塞更多是一種帶有某種神秘意味的敬畏之情。

沈鶯驚愕地望著媽媽爭辯道:“女兒怎麽是隨隨便便?媽媽,你太不理解我的感情了。”

胡秋萍嚴肅地說:“不要在我麵前宣傳什麽感情?把小資產階級那一套情調給媽媽收起來!你剛才說要嫁給聶昆侖,還沒辦結婚證吧?”

“我讓昆侖娶我,可昆侖擔心影響我的前途,沒有同意。”

“你看看,連聶昆侖也比你成熟得多嘛。”胡秋萍一聽這話情緒稍為和緩了一些,把沈鶯攬在懷裏,動情地說道:“沈鶯,我是你的親生母親,十六年來沒有對你盡到母親的責任,心裏很愧疚啊!現在好不容易我們母女重逢了,難道我還會害你嗎?媽媽在革命隊伍裏二十多年了,而且長期在組織部門擔任領導工作,見過的事情太多太多。許多人就是因為感情用事,喪失了自己的美好前途。你現在太年輕,做事容易衝動,關鍵時刻,媽媽不能不替你掌掌舵啊。你一直生活在野三關這個小地方,眼界太窄,一個聶昆侖就讓你覺得好得不得了,到了北京,你才會知道外麵的世界有多大,比聶昆侖遠為出色的青年人有好多?難道處在我們這樣的家庭裏,你還找不到比聶昆侖更好的人麽?你的婚事,包在媽媽身上,以你的條件,優秀的大學生,出色的年輕軍官,還不把我們家的門檻踩破了?”

沈鶯傷心地哭了,抽抽咽咽地說:“媽媽,你這麽做,不是讓女兒成了個無情無義的人麽?我寧願一輩子打單身,也不會嫁什麽大學生、年輕軍官!”

胡秋萍掏出手絹一邊給沈鶯擦眼淚一邊安慰說:“莫哭了莫哭了,長痛不如短痛,到了北京,換個新環境,要不了多久你就好了……啊,這麽大夜了,睡吧,明天一早還要上路哩。”

沈鶯心中驀地一動,就那一刻,她萌發出一個大膽的念頭……

3

勞累了一整天,母親真是疲倦了,上床沒一會便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沈鶯卻毫無睡意,她為自己的主意激動不已,在**翻來覆去。從任何角度講,她無法拒絕母親,母親是她多年來深藏在心底的一個遙遠的美夢,母親給她送來的不僅僅是親情,還有著顯而易見的金光大道,能夠到毛主席居住的北京城去生活,那更是連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情。她覺得未來的生活一片燦爛,甚而有了灰姑娘突然當上王子新娘的感覺!她知道這一兩天時間裏,每一個野三關的人都在談論她,羨慕她。但是,她多麽希望昆侖也能與她一起分享這種幸福啊!

而現在,母親卻逼著女兒要在昆侖的傷口上再灑上一把鹽。

沈鶯十分清楚自己即將采取的行動無疑是一個重大的人生選擇,魚和熊掌不可兼得,要母親,或是要昆侖,隻能取其一端。

痛苦與幸福像兩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沈鶯感到大腦裏雲蒸霧繞,渾身血液發燙……不行,她這輩子已經絕對離不開昆侖了!母親心中一輩子隻有革命,隻有政治影響,她不可能從個人感情的角度替自己的女兒想一想?她根本就無法理解愛情是什麽?也無法想像年輕人為了追求愛情會做出些什麽驚天動地的事來!真是讓人不可思議,思想觀念陳舊得就像《梁山泊與祝英台》裏的馬員外一樣的人物,怎麽就能當上中央組織部青年幹部局的局長?

她側臉一看,母親睡得正酣。她輕手輕腳地起來,穿上衣服,出了招待所。

剛走到門口,兩位身佩短槍神情警惕的公安不知突然從旁邊的萬年青籠籠後麵閃出來,堵住了她的去路。

“請問……”

“哦,我叫沈鶯,北京來的胡秋萍是我媽媽。”

一位公安說:“對,白天我看見她和首長在一起的,她就是沈劍飛烈士的親生女兒!”

“對不起,沈同誌,這是我們的職責。”

她知道這是地方為媽媽派來的內保人員。

夜已經很深了,路燈在迷朦的夜色中變成了一個個渾濁的光團。地上很滑,路上行人寂寥,沿途隻有一兩個賣小吃的攤子還在街沿邊頑強地守候著。小雨依然淅淅瀝瀝地下著,不大,雨粒兒掉進脖頸立刻便被熱氣烘幹了。大半個濕淋淋的月亮,斜斜地掛在天邊。

沈鶯來到四方井,在聶家門上敲了敲。

很快,燈亮了,屋裏有了腳步聲。出來開門的不是昆侖,而是父親。

“小鶯……你怎麽……回來啦?”

沈鶯從父親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窘迫與卑憐。她心如刀絞,強作鎮定地說:“爸爸,明天我就要和媽媽一起去北京了。我想來看看你和哥哥。”

“啊啊……昆侖昨天晚上就沒回家了。我也不知道他跑到哪兒去了。”聶瘦石臉上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結結巴巴地說:“小鶯……呃呃……你可千萬千萬莫再叫我爸爸了……我是個工商兼地主分子,屬於專政對像……不配。”

沈鶯猛地雙膝跪下,對著聶瘦石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痛哭失聲地喊道:“爸爸,你千萬不要這麽說啊!女兒不管你是什麽人,什麽政治身分,女兒也決不會忘記你的,你永遠永遠是我的好爸爸!”

聶瘦石舉眼向天,老淚縱橫,哽咽著說道:“小鶯,我和你媽養你這麽多年,能得著你這樣一句話,我聶瘦石這輩子……不冤,不冤啦!”說完,他撇下沈鶯,轉身進屋,重重地地關上了門。

與父親的見麵更加刺激了沈鶯的勇氣,她從地上爬起來,咬咬牙,抹去淚水,立即去了孤零零孓立在西河街碼頭邊上的群運隊。

群運隊隊部的門上掛著一把鎖,屋裏沒亮燈。滔滔巴河水,從破屋旁邊的石壁下滾滾流過。

沈鶯猛然明白過來——昆侖在故意躲她!

沈鶯湊到門前,從破門縫裏往裏窺視。房頂正中的幾匹亮瓦投射下一束清冽的天光,將屋裏照得昏朦綽約,什麽也看不真切。沈鶯緊貼在門上,忽兒站起,忽兒蹲下,弄得破門“吱吱嘎嘎”地響。她的目光緩緩在屋子的四周掠過,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好在門很破,上麵不但有許多縫,還有幾個核桃般大的洞。稍過了一會兒,她的眼睛已經適應了一些。

就這一刻,她陡然停止了呼吸,她看見牆角一張長長的條絲椅上,忽地坐起一個黑影。被子掉到了地上,黑影卻一動不動。

沈鶯揮起拳頭,用力擂門,嘴裏大喊道:“哥,哥呀,我已經看見你了,快把門打開!”

黑影猛地站起,可是,兩三秒鍾後,又重新坐了下去。

沈鶯著急萬分,嚷道:“哥,馬上把門打開!我有重要的話要和你說!”

黑影終於有了回應:“還有什麽可說的?你走吧,永遠不要再回野三關!我不願意再看到你和你的母親!”

遠遠河坎上的住家被驚動了,有的窗口亮起了燈光。

沈鶯終於憤怒了,憤怒激發出她驚人的勇氣,她不顧一切地大吼道:“聶昆侖,你要還是個有一點血性的男人,就馬上把門打開!我現在就向全世界宣布,沈鶯要嫁給你!沈鶯永遠也不離開野三關!”

破門訇然洞開。

沈鶯一頭衝進去,轉身閂上了門。

4

沈鶯緊摟住昆侖的脖子,發瘋一樣在他的臉上、脖子上親吻著。

聶昆侖也激動了,他用顫抖的雙手捧起沈鶯的臉蛋,對著她淚光盈盈的雙眸說道:“小妹……小妹,你知道嗎?這兩天,我是多麽想見到你,又害怕見到你呀!”

沈鶯叫道:“我早就對你說過,我是睜著眼睛來跳你家這個火坑的!小妹願意和你一起生,一起死,永遠也不分開!明天一早,我就和你一起逃跑!不管是什麽地方,不管吃什麽樣的苦,受什麽樣的罪,隻要我們能夠永遠在一起就行!”

一串滾燙的淚珠,滴落到沈鶯的眸子裏。昆侖嗚咽失聲,激動地說道:“小妹,你能為了我放棄你的無比美好的一切,我還有什麽不能舍棄的?我們……我們天一亮就去重慶吧,我可以……去找我的同學幫忙。”

沈鶯給了昆侖一個長長的熱吻,突然從他的懷裏掙脫出來。

“小妹?”

沈鶯向著愕然注視著她的昆侖動情地笑了,然後,她走到破屋正中那一束冷冽的天光之中,回過身來,麵對著昆侖的目光,解開了自己胸前的第一顆紐扣……

聶昆侖瞠目結舌,他怎麽也想不到,這個從小就需要他嗬護的小妹妹,今天為了他這麽個落難之人,竟然會做出如此驚世駭俗的舉動!

很快,眼前出現了沒有任何一點掩飾的沈鶯。她拾起地上的被子,用雙手拎著當空一抖,然後“嘩”地鋪展到了地上。她踏上去,站在了被子中心,淡淡的天光籠罩著她**的全身,使她看上去猶如一尊潔白無瑕的雕像。

“哥,我現在就要做你的妻子了,你還等什麽呀?”

昆侖心中轟地燃起一團熊熊的烈火,他激動地退去衣褲,走上前去,緊緊地摟住了自己心愛的妻子。妻子溫軟的身體,也緊緊地倚進了他的懷裏。就在聶昆侖和沈鶯肌膚相觸的這一刻,他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一種無以名狀的悸動,從身體到心靈的悸動。

沈鶯也是此生第一次看見了真實的昆侖。他體魄高挑,肌肉發達,輪廓分明。一絲不掛的昆侖,讓她想起了羅丹筆下的“大衛”。

沈鶯雙手摟住他的腰部,使他更緊密地與自己貼合在一起。好像是為了舒緩他的緊張,動作明顯地來得無比溫柔。她親吻著他挺拔有力的肩膀、隆起的結實胸部,激動地呢喃著:“哥……我喜歡你……從小就喜歡,在世界上,沒有什麽能比你更重要的了!”

昆侖突然覺得自己今晚的表現真是讓自己愧為男人。他突然勇氣倍增,攔腰將沈鶯抱起,平放到被子上。沈鶯的心陡陡然一揪,母親不合時宜地突然閃現在她的腦海中。她能想像到明天當她把這一切當麵鑼對麵鼓地告訴母親時,不知道她會憤怒成一副什麽樣子。她清楚以母親的地位和影響力,能夠毫不費力地改變她的命運。她對自己的前程沒有奢求,隻要能和昆侖在一起,她可以舍棄一切。世人都說母愛偉大,但對自己來說,和身居高位的親生母親卻沒有太深的感情。似乎更多的是一種血緣關係和冠冕堂皇的名分,把她和母親聯係到了一起。她竭力想把母親從自己的精神世界裏排斥出去,於是加劇了自己和昆侖親熱的動作。昆侖的反應也更加熱烈。一切意識形態上的東西都似乎都被人的本能的反應慢慢地驅散了。就在沈鶯由處女向成熟女人邁出最關鍵一步時,她的眸子裏洶湧地流淌出了幸福的淚水。她的身子像火球一樣地燃燒起來。很快,她的體內驟然湧騰起來了一股欲望的熱力。她的全身微微一震,一股新鮮的刺痛感讓她清楚地感覺到昆侖咻咻狂喘著已經進入了她的身體。這一刻,她感覺到自己的心中,體內,洶湧激**著滿河春水。

就在這時,門“咚咚”地響了起來。

兩個**著身子的男女,緊張地把目光投向了那扇搖搖欲墜的破門。

“開門。沈鶯同誌,請馬上把門開!”

沈鶯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憤怒地大叫:“你們這是幹什麽呀?”

“沈鶯同誌,我們是領導派來保護你的,請你馬上把門打開。”

昆侖站起來,把衣服扔給沈鶯,說道:“起來吧,他們有這個權利破門而入的。”

兩人穿好衣服,把門打開。

門外,站著幾個公安人員。為首的,彼此都認識,野三關縣公官局的黃良才局長。

黃局長客氣地說:“沈鶯同誌,我們是奉命行事。走吧,你母親知道你失蹤了,著急得很哩。”

“我不去,黃局長,請你轉告我母親,我明天就和聶昆侖結婚了,我不會跟她去北京的!”

黃良才為難地說:“你這就是難為我們了。有什麽話,還是請你自己去和你媽媽說吧。”

“我已經說了,我不去!”

突然,一個威嚴的女人的聲音從不遠處飛了過來。

“不用和她白費工夫了!地方上的同誌,拿出你們的強製手段來,馬上把這個不掙氣的東西給我帶回去!”

沈鶯這才看見,河坎腳下,還站著一群黑影。

黃良才從旁邊一名公安手裏拿過一副手銬,說:“沈鶯同誌,對不起了,請一定配合一下。”

沈鶯眼中湧出了激憤的淚水,她把雙手往上前一伸:“銬吧,媽媽,我已經做了我哥——聶昆侖的妻子,女兒永遠是他的人了。你能銬住我的雙手,永遠也銬不住我的心!”

這一去,沈鶯再也沒有回來。

昆侖快急瘋了,他後來通過祝克寧打聽到怒不可遏的胡秋萍當天半夜裏就帶著沈鶯離開了野三關。除此以外,就再無任何一點關於沈鶯的消息。滴酒不沾的昆侖第一次獨自喝了一瓶“紅茅燒”,把自己醉得來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