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前有縣長祝克寧奔波勞累搜集證據槍下留人,後有書記姚國棟目無法紀導演出一出起死回生波瀾壯闊懲惡揚善的人生大戲,這就讓聶家滿屋男女感激涕零,恨不能拿自己的性命來報答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恩情。

僅僅第二天,聶瘦石和兒玉鶴子便揣著聶家所有的房契地約以及一張長長的財物清單來到縣委,主動要求獻給政府。

聶瘦石一帶頭,亦步亦趨的許百驤馬上跟進效仿,野三關的土改工作也就較之其它地方順利了許多,也就有更多的地主富農拿聶瘦石許百驤做榜樣,使自己僥幸活到了土改以後。

土改運動進行得如同烈火狂飆時,金盅壩聶家老宅包括桌椅板凳全改了主人,農場變成了國營性質,由地區農科所直接管理。過去的主人聶瘦石則被劃為工商兼地主分子,在農場當了一名工程師,每月有固定的高工資可拿,政府還給他一家在城北四方井的城牆根下找了一所清靜精致的小院,修茸一新後作為他們的新居。而且姚國棟與祝克寧雖然按照政策給聶瘦石劃了工商兼地主的成分,並沒有給他戴上“管製分子”的帽子。這小院出門是四方井,進門就是一個寬敞的小天井,天井上種滿了美人蕉、蘭草、梅花、海棠等,雕鏤精巧,環繞天井的二層小木樓古樸典雅,雕鏤精巧的門窗和瓦鐺上均飾有各種花型,牆頭和簷下翹角飛揚。

許厚珍卻沒能搬進去,依照頒布不久的“婚姻法”,人民政府不允許多妻製存在,隻能在妻妾中自選一人。聶瘦石隻好和許厚珍揮淚分手,並承諾負擔她的生活費。許厚珍早就是雲水庵的掛單居士,和庵裏的釋清師太親如姐妹,如今孤身一人,也不忍心增加許百驤的負擔,隻好去投奔釋清師太,每日佛堂打座,敲著木魚念經。

曆史在這個改天換地的炎夏季節卻給祝克寧縣長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野三關人民政府遵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西南軍政委員會關於土地改革的決議》及根據本縣具體情況,製定了《野三關縣土地改革實施辦法》,並於土改運動發動之初在全縣通衢渡口廣為張貼,布告發布人是“縣長祝克寧”。

祝克寧的大名尚堂而皇之地昭顯牆上,一大群剛剛分光了祝家土地財產的洛埡口農民就滿懷翻身做主人的狂熱,豪氣衝天地來到野三關縣人民政府大門前,說老地主祝芝圃以死抗拒土改運動,要拉地主兒子回去繼續鬥爭清算。門衛堵著不讓進,農民硬往裏衝,野三關的人也聞聲跑來看熱鬧,片刻工夫便將縣政府大門前堵得來人山人海,昆侖、沈鶯和許多幹部也都跑到門口去勸告農民,維持秩序。

縣委書記姚國棟出麵,在會議室裏接待了翻身農民代表。聽罷農民代表的要求後,姚國棟問:“你們都是洛埡口的人,都曉得祝芝圃是以死來對抗土改運動的反動地主,那麽,哪個能給我說說祝縣長本人的曆史?”見無人回答,他又繼續說下去,“不曉得麽?那就聽我給你們說。沒錯,祝縣長家裏是大地主,收租子,剝削過農民。不過,那是曆史造成的,這些罪惡,應該算在他老漢和老漢的老漢身上。祝縣長十幾歲就到北平讀書,很快就參加了地下黨,他沒有直接參加過剝削,他是經受過生死考驗的共產黨員,所以黨才派他來當野三關人民政府的縣長,他當然是擁護黨的土改政策的,你們要分他家的田土,分他家的財產,我知道他肯定也是支持的,現在他老漢自殺了,那是他老漢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你們有啥子道理抓我們野三關人民政府的縣長回去給他老漢還這筆政治賬?”

農民代表並不知道姚國棟耳朵有殘疾,見他人長得武大三粗,說話又聲震如雷,身後還有兩個虎氣彪彪,勾子上掛著盒子炮的警衛員立著,讓他這威風勁兒嚇唬住了,隻好收刀撿卦,乖乖地回了洛埡口。

就在聶瘦石搬進新居大約一個月左右,姚國棟和祝克寧突然來到四方井。兩位大恩人聯袂光臨寒舍,聶瘦石熱情得有些殷勤,趕緊吩咐兒玉鶴子泡茶,內心卻忐忑不安,不知他們帶來的是喜還是禍。

祝克寧寒暄兩句,很快便直奔主題:“我和姚書記今天來,是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情。由於抗美援朝戰爭正打得如火如荼,中國政府出於對國家安全的考慮,不得不下令將所有敵對國的僑民一律遣返回國。根據上級的指示,兒玉鶴子必須在三天之內離開中國動身回日本。”

兒玉鶴子手中的茶杯陡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聶瘦石呆若木雞。

看見聶瘦石與兒玉鶴子丟魂落魄的樣子,姚國棟雖也有些不忍心,但如此大事,又無任何其它辦法可以變通處理,隻好硬著腦殼說:“聶先生也算是我和祝縣長的老朋友了,作為私人感情,我們也不願意這麽做。但是,國家利益高於一切,我們也就隻能公事公辦。兒玉鶴子準備準備,後天上午,公安局的同誌就要專門來送你到重慶去集中。”

聶瘦石感到背脊發冷,兩腿顫抖得厲害,結結巴巴地問:“我能和她……一起去日本麽?”

姚國棟搖搖頭說:“按照上級的規定,這個絕對不得行。”

兒玉鶴子痛哭著大聲說道:“求求你們,讓我留在中國吧!什麽樣的苦,我能吃,什麽樣的罪,我能受,我決不做任何不對不起中國的事,隻要不把我和丈夫、兒女分開就行啊!”

祝克寧歎口氣說:“對不起了,我和姚書記作為下級,隻能不折不扣地執行。兒玉鶴子,你是個明理的人,你要知道,個人的力量在中日兩國政府交惡的國際大背景下是無能為力的,個人的感情與特殊形勢下的政治手段相比更是微不足道的。我們知道你過去為中國革命做了許多有益的事,所以,在你臨走之前,我和姚書記決定以個人的名義設宴為你餞行……”

聶瘦石失態地打斷了祝克寧的話:“還餞啥子行嘍,你就是擺起滿桌子山珍海味,我們也咽不下去呀!”

第三天上午,兩名縣公安局的同誌前來將兒玉鶴子押送到到重慶,再由重慶市公安局將西南地區的敵對國僑民各自遣返歸國。

那是伏夏裏一個烈日如火的日子,聶瘦石帶著昆侖、沈鶯前去江邊碼頭送行。除他一家三口外,還有聞訊趕來的許百驤和許厚珍。聶瘦石一再告誡昆侖、沈鶯不要哭,但是,就在兒玉鶴子登上小火輪的那一刻,他還是未能控製住自己的感情,猛地將將妻子摟進懷中使勁親吻,淚水從他的眼中洶湧而出,以至於嗚咽失聲。

當天晚上,聶瘦石連飯也難得煮,一生滴酒不沾的他獨自守著空房喝了半瓶老酒,然後騰雲駕霧飄飄欲仙地去了風雨橋茶館。待戲友們拿起行頭圍坐攏來,聶瘦石突然以一種不容反駁的強橫語氣對黃劍昌說道:“黃老板,今晚先上《千忠戮》,我唱建文帝。”

這是史無前例的事,以聶瘦石的水平和在班子裏的威望,是沒有資格開這種口的。好在戲友們都聽說兒玉鶴子今天被中國政府遣返回日本去了,此時又見他醉眉醉眼,滿身酒氣,知道他心裏難受得緊,也就遂了他的意。

待板鼓一敲,雲板一搖,聶瘦石陡然站起,擊節而歌,聲音驟出,響遏行雲,與往日判若兩人,令戲友茶客大驚。聶瘦石的嗓子條件並不好,今晚卻唱得來瘦硬蒼涼,大有憂從中來,一發不可收拾之概。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曆盡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壘壘高山,滾滾長江。但見那寒雲慘霧和愁織,受不盡淒風苦雨帶怨長。雄城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

聶瘦石唱到此處,竟然聲淚俱下,雙目欲裂。戲友茶客始而驚詫莫名,繼而唏噓聲起,盡皆垂淚。

2

第二天深夜裏,聶瘦石已經睡下了,突地聽見有人輕輕敲門。開門一看,來人竟是剛剛翻了身做了主人的毛權。

毛權比聶瘦石還大了十來歲,是他已死去的父親請的家人,早些年間跟著聶仲文走南闖北,年歲大了以後,就在聶家大院當了個門房。

毛權插上門,轉過身就給聶瘦石跪下了,嘴裏連連說:“老爺,毛權不忠不孝,我來給老爺賠罪了!”

聶瘦石吃驚不小,趕緊把毛權扶起,說:“毛二叔,都解放這麽久了,你咋還來給我磕頭?”

毛權這才流眼抹淚地說道:“老爺……”

“叫同誌。老爺是封建殘餘,早就被打倒了。”

“是,是……同誌,我們對不住聶家,老爺……哦,同誌、還有老老爺,這麽多年來拿我們下人當自家人待,從沒刻薄過我們。可我們的良心硬是遭狗吃了,還分了你們聶家的田土財產。可老爺呃,不要又不行呐,前次我嘀咕了一句‘命中隻有八合米,走遍天下難滿升’,這話傳到工作隊的幹部同誌耳朵裏了,就把我弄去教育了一個晚上,還說哪個敢不要,哪個就是地主階級的走狗幫凶,就要捆起來鬥爭。”

聶瘦石嚇了一跳:“毛二叔,我不怪你們,那些東西都是我主動獻出去的。那是我聶家祖祖輩輩剝削勞動人民的血汗,應當還給勞動人民。”

毛權說:“老爺,我們曉得聶家祖祖輩輩都是好人,都是菩薩心腸,就算你們屋頭有金山銀海,那也是你們聶家人靠本事掙來的,不是我們的東西,拿過手也要遭報應的。所以嘛,這些東西,我今天夜裏悄悄來還給你。”毛權從口袋裏掏出幾張房契地約來,“你看,我全都給你還回來了,有我的,還有邱二嫂,王歪嘴他們七八個人的,他們都想來的,又怕人多了惹眼睛,被民兵逮著了給老爺添麻煩,就讓我當代表來了。”

聶瘦石急壞了:“毛二叔,你們咋個這麽糊塗!你們這麽做,不是安起心害我聶瘦石麽?要讓政府曉得了,這就是典型的反攻倒算,階級複辟,是要丟腦殼的!”

毛權讓這番話嚇呆了,驚恐地說:“哪咋個辦?反正,我和邱二嫂,王歪嘴他們商量好了,說啥也是不能要的!”

“那不行,無論如何,分給你們,你們就拿它當成自己的東西。”

“不不不……這樣吧,老爺,我看你也為難,這房契地約,我們就暫時替你保管一下,等啥時候局麵鬆動了,我們再還給你。”

聶瘦石歎了口氣,說:“毛二叔啊,我聽說工作隊每天不是都要給你們念報紙麽?我看你們真是不及格,白學了。”

毛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說:“哦,我差點忘記了,還有個事要告訴老爺。我們都曉得二奶奶被政府遣返回日本去了,現在就丟下老爺一個人,二少爺和沈鶯小姐呢?又整天在縣裏幹大事,忙得不可開交,弄得老爺吃飯也有一頓沒一頓的。我們心頭難受得緊。我和邱二嫂他們幾家人商量好了,大家鬥米打粑抬你這一張嘴。王歪嘴幫老爺煮了十幾年飯,他做的飯菜老爺是吃順了口的,他現在到寶豐園當了掌勺師,你一日三餐,就到寶豐園去吃,啥也不用管。每個月到了月底,由我們幾家輪著去飯館結帳。隻要這世道還這樣,老爺的下半輩子,我們這幫下人就包了。我們要是走在了老爺前麵,就由我們的兒女接著瞻養老爺,反正不能讓老爺餓著凍著。大家都說,老爺一家祖祖輩輩為野三關的老百姓做了數不清的好事善事,如今老天瞎眼,讓你這種好人倒黴,我們要不報答一下聶家的恩情,就真成狼心狗肺了。老爺,你寬心些,好人……總歸是會有好報的。眾人委托我說的事,我都說完了,老爺你請保重,我……我走了。”

聶瘦石正襟危坐,緊閉雙目,鎖住淚水,一字一板地說道:“君子不食嗟來之食,我聶瘦石再倒黴,也還不至於落魄到靠你們下人救濟的地步吧?現在解放了,我憑能力、憑工資,完全能夠自食其力的。毛二叔,請轉告邱二嫂、王歪嘴他們,就說我聶瘦石心裏永遠記掛著他們。”

毛權老淚縱橫,哀哀說:“老爺千萬莫這樣說,老爺養了我們這麽多年,如今貴人落難,我們不幫幫你,問不過良心。老爺連飯都不肯吃我們一口,這讓我們……今後咋個在世上為人?”

“我聶瘦石,領了你們這份心意……謝了。”

毛權見聶瘦石態度堅決,再也無話可說,隻得揮淚而去。

聶瘦石一覺醒來,餓得心慌,正欲出門去買兩根油條回來做早點。開門一看,手裏挽著個包袱的許厚珍靜靜地候在門外。

“呃,厚珍啊!你不是在雲水庵念佛誦經麽,咋個沒呆幾天就回來了?”

“你莫說了,我啥子都曉得了。”

聶瘦石心中一跳:“曉得個啥?我不是活鮮鮮站在你麵前的麽。”

許厚珍“哇”地哭了:“你還想哄我呀!昨天半夜裏,毛二叔、邱二嫂、王歪嘴他們到庵裏來找過我,啥都跟我說了。”

3

兒玉鶴子離開中國不久,一場突入其來的噩運很快便改變了風華正茂的聶昆侖一生。

噩運是因許百驤而引起的。芋兒關農民協會的主席李二毛突然帶來一隊民兵,闖進聶公祠,把正在縣政協會議室參加常委會的許百驤捆了起來。連政協主席和武裝門衛上前阻攔,也被民兵們推來搡去。

聶昆侖聽見許百驤的叫喊聲,趕緊出門。許百驤一見聶昆侖趕緊大吼:“昆侖快救我!他們要弄我到芋兒關去槍斃!”

聶昆侖上前擋住去路,大聲喝道:“誰讓你們到縣政協來抓人的?你們誰是頭兒?”

李二毛回道:“我是芋兒關農民協會的主席李二毛,許百驤十多年前帶著還鄉團在我們芋兒關殺了數不清的紅屬,去年跟著洪老太當土匪時又帶起人攻打區公所,還當著全鎮人的麵鍘了江書記他們十幾顆人腦殼,我們要捉他回去開公審大會,殺了他報仇!”

聶昆侖一聽就急了:“你們這樣做是違犯黨的統戰政策的,許百驤是起義人士,我們共產黨是承諾了要給出路的,怎麽能夠隨隨便便就捉去殺了?”

李主席說:“看你腰杆上別著手槍,也像是在這衙門裏吃官飯的嘛,咋個幫著反革命分子說話?”

這時人叢中有人嚷了起來:“這人我曉得,他老漢就是金盅壩的大地主聶瘦石,我大伯還在他家農場擔過幾年黃糞,挨過他老漢的剝削哩!”

李主席頓時添了精神,指著聶昆侖罵道:“怪不得你嘴巴裏放出那樣的屁來,原來你和姓許的是一路貨色!”猛地把聶昆侖掀開,將許百驤像拎隻猴子似的拎起來就往大門外走。

聶昆侖“唰”地掏出槍來,朝天放了一響,高聲喝道:“站住!哪個要亂來,我今天就不客氣啦!”

李主席圓睜雙眼回頭吼道:“敢開槍嚇唬我們翻身農民?老子把槍給你下啦!”說罷,一頭衝上來,將聶昆侖撞了個仰麵朝天倒在地上。旁邊的民兵也上前幫忙,按住聶昆侖,拚命奪他的手槍。

聶昆侖死死攥住手槍不放,爭搶之中,那槍“砰”地響了,隻見壓在聶昆侖身上的李二毛身子一歪,猛地載倒在地。人群頓時大亂,膽小的撒腿往外跑,膽大的驚慌地叫:“開槍啦,李主席被打死啦!”有的把槍拴拉得“嘩嘩”響,子彈上膛,對準聶昆侖就要放。

聶昆侖三魂去了兩魄,嚇得把手槍扔到地上,惶惶大叫:“我沒有開槍……我沒有開槍!”

正在這緊要關頭,姚國棟和祝克寧帶著警衛匆匆趕到了。一聽眼前是書記和縣長,民兵們頓時暴出一片哭罵之聲,逼著書記縣長給李主席報仇。

姚國棟簡單問了下情況,瞪著聶昆侖喝道:“聶昆侖,你好大的膽子,敢在縣政府大院裏開槍殺人!”

聶昆侖腦中一片空白,叫道:“不是我開的槍!”

許百驤大吼:“姚書記,聶昆侖沒有開槍,是農會的人搶他的槍……走了火……不能冤枉昆侖啊!”

姚國棟彎下腰去翻了翻李二毛的眼皮,見瞳孔早已散了,回頭大吼一聲:“捆起來!”

縣委書記一聲令下,幾名警衛立即上前,把聶昆侖也紮了個二龍膀子。

表兄表弟,都被丟進了縣大監。黑夜降臨了,狂悖的夜風敲打著牢房的牛肋巴窗子,弄出一片恐怖的聲響。

許百驤說:“好兄弟,哥對不起你。”

聶昆侖說:“莫說這些不巴骨頭的話,要沒你,我聶昆侖也活不到現在,我不能看著你死在農民手裏。”

許百驤澀澀地說:“有你這樣的好兄弟,哥死了也不冤。”

聶昆侖說:“怎麽不冤?你是我親自參予策反的起義人員,為共產黨打天下奪江山立了大功的!真要是讓農會弄去槍斃了,我這個共產黨員的良心永遠得不到安寧。”

許百驤往前挪了挪:“哥想問你一句話,你這個吃穿不愁的地主娃娃為共產黨出生入死,反倒被共產黨弄得來傾家**產,你就……真的一點不後悔麽?”

聶昆侖說:“在我們共產黨裏,出身剝削階級家庭的人物多的是,解放前夕和我一起去下川東搞武裝暴動的十幾個同學,真要按現在的政策劃成家,家裏大都會被劃到地主資本家之列。可為了新中國,他們把自己的命都獻出去了。百驤哥,你要知道,這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為衣食而活,一種人是為精神而生,前一種人即便是錦衣玉食,和行屍走肉又有啥子區別?而後一種人則超越了物質,他們為事業,為主義奮鬥終生,為自己追求的事業、主義的成功而成功。所以這樣的人從不計較個人的得失,才能舍生忘死的戰鬥和工作。”

許百驤拍著膝蓋大聲感歎道:“昆侖兄弟,我看出來了,你就是這樣的的人!就衝這條,國民黨就沒法和你們共產黨比!”

“你看看李家俊、王維舟,他們哪一個不是出自地主富家子弟,可為了搞革命,抓武裝,心甘情願地把祖祖輩輩辛辛苦苦創下的偌大家業全賠進去了。像西南軍政委員會的政委鄧小平,新中國首都北平的市長聶榮臻,家裏也都是我們四川廣安和江津的大戶紳糧,鄧小平的老漢鄧為民還當過廣安縣團練局的局長,這次土改,當地黨委和政府也並沒有因為他們是共產黨的高級首長,新中國的開國元勳,就對他們家裏網開一麵,一切按照土改政策,該咋辦咋辦。我認真地研究過,在我們共產黨的曆史上,真正成為領袖級的革命家,大都出自非勞動人民家庭,比如出席中共一大的十三個代表,真要查起他們的家庭成分來,可能毛主席最低,但至少也是個富農,像張國燾、劉仁靜、李達、李漢俊、何叔衡、董必武、周佛海、陳公博,不是出自官宦之家,就是出自書香門第。首任共產黨的總書記陳獨秀,家裏更是安慶的名門望族……嗨,說這些都隔得遠,你就看看我們祝縣長,北大畢業生,新聞記者,家裏又是川北的大富名儒,連自己的老漢都自殺了,他還在任勞任怨地為黨工作。這就是真正的共產黨人的境界胸懷。從我們麵對黨旗宣誓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把自己的一切交給黨了,怎麽還可能為自己家中的一點錢財土地患得患失呢?共產黨員最基本的世界觀就是:凡是對中國絕大多數人有益的事情,我們都會盡心盡力地全心全意地去做。”

許百驤感慨地說:“我今天總算明白了共產黨能得天下的道理了。共產黨,是先得了民心呐!要是國民黨員對蔣委員長對國民黨也有這份忠心,這江山,恐怕你們共產黨員個個都是三頭六臂也奪不過去。”

4

就在聶昆侖用革命道理啟發和提高許百驤的思想覺悟時,他萬萬沒有想到,他的命運,已經被縣委書記姚國棟一句話給定了。

姚國棟與祝克寧親自趕往芋兒關,在區委區政府領導的配合下,總算把李二毛被打死一事妥善處理完畢,將性質定為“意外事故”,由政府拿出兩百元加三百斤黃穀撫恤家屬。再由區委出麵,為李主席舉行一個追悼會。把家屬安撫好,他倆才帶著警衛員連夜趕回野三關。

對許百驤的安全給予保障,書記縣長沒有異議,但是在如何處理聶昆侖打死李二毛一事,兩人的態度卻截然不同。祝克寧認為既然李二毛之死屬於“意外事故”,就理應馬上把聶昆侖放出來工作。姚國棟則堅持,組織上定性“意外事故”是出於方便善後,減少安撫工作阻力的策略性考慮。而實際上,聶昆侖的行為和後果都是極其嚴重的,而且,也不能完全排除他懷有個人和階級感情的動機。因為,麵對翻身農民的過激行為,作為黨團的領導幹部,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細致的說服教育,怎麽能夠用槍杆子來威脅他們呢?把槍口對準翻身農民是啥子性質的問題?就是把自己的屁股坐到了反動地主一邊嘛。

姚國棟還從曆史的角度直言不諱地表明了他對聶昆侖的看法,他說:“我看過聶昆侖的檔案,當時重慶地下黨是派他和一幫同學到下川東搞武裝暴動,事敗後他獨自跑回野三關,然後在解放前夕找了新仁學堂的幾個老師,三刨兩爪地成立個中共野三關縣委,這種做法明顯地不符合組織原則嘛。”

祝克寧原本也是個有思想、有見地、理論水平很高的人,可自從他父親在土改運動中自殺以後,他就將鋒芒收斂了許多。他謹慎地說:“我也看過聶昆侖的檔案,他在個人簡曆中寫了,暴動失敗後他逃回重慶,也去找過黨組織,但那時候是單線聯係,他的接頭人已經被抓了,所以才和組織上斷了聯係。”

姚國棟搖搖頭說:“那不過是他的一麵之詞,到今天也沒有任何證據嘛。你想一下,既沒有上級黨組織的領導,又是在野三關很快就要回到人民手中的時候,找幾個人成立個縣委,還自封縣委書記,你難道不認為他是在政治上投機麽?為什麽我這幾年一直反對重用聶昆侖,坦白地說,就是因為我信不過這個人的政治品質。”

祝克寧對聶昆侖的印像極好,本想在這種關鍵的時候為他說說話,可聯想到自己的家庭經曆,心情立時變得沉重。私下想,魏晉有真士,明清少偉男,倘若姚國棟這樣的官員多了,這新中國以後還真不知道會被他們搞成怎樣哩?默默地走了段路,他問:“姚書記,那你準備怎麽處理聶昆侖?”

正搖晃著腦殼打瞌睡的姚國棟被驚醒了,說:“啊,昆侖同誌畢竟還是很有能力的,在關鍵的時候也還能經受住考驗,雖然對他這樣的人不能重用,但還是要給出路的嘛。我想,就不要再繼續留他這種政治背景複雜的同誌在要害部門工作了,讓他到基層去鍛煉鍛煉吧,年輕人,多吃點苦頭對他有好處。”

第二天,許百驤和聶昆侖都被放出來了。為了保證許百驤的安全,黃良才還遵照姚國棟的指示派了兩個背盒子炮的公安整天跟在他屁股後麵。跟了兩天,許百驤就受不了了,闖到姚國棟辦公室裏讓他打電話馬上把公安撤回去,說親戚朋友見了麵都不敢和他打招呼,以為他犯了啥案子落到了公安機關手中。

聶昆侖被下到了城關鎮,鎮委則安排他到剛剛成立的群運隊去當隊長。所謂的群運隊就是鎮裏把一些流散匠人和無業人員組織起來生產自救的組織,除了少數自生自滅的石匠、木匠、泥水匠,就是流**在社會上一無所長的無業遊民,還有一部分,則是從監獄裏放出來的地痞流氓和前國民黨的軍警憲特人員。在野三關人眼中,這幫人都是“社會渣滓”。

惟一讓聶昆侖感到些許安慰的是,他還是一名共產黨員,而且群運隊裏隻有他一人屬於國家正式幹部編製。

聶昆侖被下放到群運隊兩個星期後,沈鶯回來了,這次她率領縣裏的文藝宣傳隊到鄉下巡回演出,爬山涉水走了大半個縣。

回到聶公祠,許百驤偷偷摸摸地來看她,把昆侖落難的消息告訴了她。

晚飯後,沈鶯等父親一出門,對正忙著從對街四方井裏挑水回來潑灑門前街道的昆侖喊道:“哥,你來一下,我有事和你談。”

昆侖感到沈鶯的神情有些異樣,愣了一下,還是進了屋子。沒想,沈鶯一下把門插上,轉身撲進昆侖的懷裏,雙眸含淚,以一種無所畏懼的語氣說道:“哥,我要嫁給你!”

“你……什麽意思?”

“我喜歡你,哥,我從小就喜歡你!以前因為有李璿,我隻能把這份愛深深地藏在心底……”

“你不是喜歡哥,是可憐哥?”

“不是可憐,是愛!……哥,我願意永遠和你在一起,尤其是在你遇到挫折的時候。一分苦難,我願意用我的肩膀來和你一起承擔!”沈鶯長期隱藏在心底的感情猶如火山一樣猛烈地爆發出來,她緊緊地摟住昆侖,在他的胸前、臉上狂吻。

昆侖激動地用雙手摩挲著沈鶯的頭發,淚水奪眶而出,含著悲聲說道:“小妹……我知道此時此刻你心裏想的什麽?我也清楚……在這樣的時候,隻有你還能從政治上信任我。”

“那你還猶豫什麽?明天我們就結婚……啊,就算我歲數不到法定年齡結不成婚,我也要讓所有人知道,沈鶯,是你聶昆侖的未婚妻!”

“不——不行!”

“難道……你不愛我?”

“不,我愛你,但是,現在我不能同意和你結婚。”

“為什麽?”

“難道,你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

“我就不明白!我知道芋兒關的農會主席死在你的槍口下,可是,機關大院裏所有的人都認為你不是故意的,縣裏不也把這事定性為意外事故嗎?既然是意外事故,我就不明白姚書記為什麽要給你這麽重的處分?”

“縣委並沒有處分我啊,組織部長找我談話時說了,這是正常調動,讓我到艱苦的環境中接受鍛煉。縣委把我下到城關鎮,安排我到群運隊當隊長,是鎮委的意見。”

“有這樣鍛煉幹部的麽?讓你和一幫社會渣滓混在一起……”

昆侖仿佛突然挨了重重一擊:“你別說了!小妹,你趕快離開我們家,到宣傳隊宿舍去住吧。現在,你是革命烈士的後代、縣婦聯主任兼縣委文藝宣傳隊的隊長,政治前途一片光明。我是工商兼地主的兒子,成了野三關社會渣滓的頭兒。現在就已經嚐到了政治上被冷落甚至被歧視的滋味。我們,已經再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了。我不希望你糊裏糊塗地……也跳進我家這個火坑!”

沈鶯大聲喊:“哥,我就是睜起眼睛明明白白地來跳你家火坑的!”

昆侖把沈鶯重重一推:“我謝謝你!但是,我的人生態度是不進步,毋寧死!小妹,我向你鄭重發誓,聶昆侖隻要在群運隊一天,就絕不談戀愛!”昆侖情緒衝動地吐出這腔話,轉身拉開門,大步離去。